古风言情 侦探破案,堪比《簪中录》的推理言情小说。 

新晋人气作者季灵“古代三司”新力作,《京城情报司》姐妹篇。

基本信息

名:京城刑狱司 

丛书名: 

者:季灵

者: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号:ISBN 978-7-229-11185-4

出版日期:2018年10月 

数(幅数):350 

价:35.80元

本:16 

张:16 

数:256

: 平装

 

 

编辑推荐: 

女捕快和提点刑狱使在破案解谜的同时又情愫暗生。

悬案迭起、抽丝剥茧,一桩桩离奇案件的背后逐渐编织出她的身世真相。

繁华盛世,当人性的真善美遭遇阳光背后的阴暗。

刑狱不仅仅是规则,更是永不妥协的信念。

内容简介:

本文讲述了自小养在庵堂的飞染身世成谜,被遭先皇贬谪出家的镇北将军独女息嗔师太抚养长大。师太被杀后,她被成国公幼子宋青莯带至京城,成为提点刑狱司的女捕快,并深深爱上捕快这一职业,经常把各种案件揽回提点刑狱司。提点刑狱使宋青莯自小过目不忘、透析人性、察人于微。两人在各种离奇的悬案中情愫暗生。他执掌刑狱司,只为她的身世之谜;她拿起水火棍,一心维护朴素的正义,他们携手并进,一一揭开真相的面纱。

他说:卷宗室汇集了人世间的罪恶。

她说:提点刑狱司只为正义而存在。

他看尽人性的恶,她发掘世间的美。

他在合欢树下执起她的手,许下一世的承诺。

作者简介:

季灵,上海市作协会员,上海市网络作协会员,创作八年间,共出版简、繁体十余册,发表中短篇四十余篇,创作网络小说千余万字。《京城刑狱司》是“古代三司”(刑狱、情报、律政)中的部。

 

 

1章 解围

 

阳光明媚的清晨,初夏的微风夹杂淡淡花香拂过行人的脸颊,那略带凉意的温柔触感,仿佛上好的绸缎抚过肌肤。

京城的近郊,八角镇经历一夜的疾风劲雨,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晨光下,瑰丽的蓝色明净而通透,犹如一块巨大的宝石。

镇子的中央,一座三层小楼傲然兀立。小楼的屋檐四角翘伸,若飞举之势,又如大鹏展翅,雄伟却不失灵动。飞鸟叽叽喳喳落在屋脊上,就连空气中都流转着活泼的气息。

小楼的屋檐下,侍卫与衙差分立在客房的四个角落,屋子内气氛凝重。

临窗的案桌旁,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卓然独坐。他右手持卷,左手握杯,修长干净的手指轻抚白瓷杯盏。冒着热气的杯盏内,碧绿的茶汤微波荡漾,隐约倒映出男人俊秀的五官。调皮的夏风穿过窗棂,卷起男人的黑发,那一抹灵动仿佛为了印证,他并非画中的谪仙。

小厮山柏恭立在窗边,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偷瞄窗口的人影。

突然,众人只闻“扑通”一声,五十出头的干瘦老头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从他的额头滚落。老头名叫吕岐山,是梁县县丞,衙门设在八角镇。

“山柏,给吕大人搬一把椅子。”年轻公子随口吩咐小厮,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名叫宋青莯,是提点刑狱司的刑狱使。

“宋……宋……宋……大人……”吕岐山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生怕惹恼宋青莯,急着想要站起身,却又力不从心。

“吕大人。”山柏赶忙扶起吕岐山,搀扶他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

吕岐山眼观鼻鼻观心,明明不敢坐,却又不敢站起身,汗水早已沾湿他的衣领,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昏厥过去。

“吕大人,小的给您倒一杯热茶?”山柏生怕他会虚脱,连累自家主子背负莫须有的名声。

“不……不用了……多谢。”吕岐山赶忙摇头。他考了一辈子科举,临老好不容易补了从八品县丞的缺,偏又遇上宋青莯每隔三个月就来八角镇点查刑狱。他上任不过一年半,足足瘦了二十斤。

吕岐山默默低下头,反复回忆近三个月发生的案件,生怕被宋青莯抓住错处。莫名地,他想起镇上谣传的那桩“诡事”,立时吓得冷汗涔涔,紧抿嘴唇不敢出声。

静谧的空间,众人屏息静气。宋青莯专心致志地翻阅卷宗,似乎就连街上的喧嚣也被他的专注摒除在了窗外,屋子内只剩下沙沙的书页声。

“陶妈妈,你看,果真已经开花了!”街上传来清甜软糯的女声。那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宋青莯放下卷宗,循声望去。

客栈外的街道旁,合欢树碧绿的枝叶在白墙黑瓦间舒展身姿,成片的粉红色绒球花似天边的彩霞。此时正是合欢花盛放的季节,娇艳的花朵在湛蓝的天空下更显得明媚欢愉。

宋青莯微微勾起嘴角,远远注视女孩的身影。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起眼的驴板车缓缓前行,说话的少女端坐车头。从宋青莯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又粗又黑的发辫,还有车辕下微微晃动的双脚。

“三爷?”山柏顺着宋青莯的视线看去。明晃晃的阳光下人头攒动,并没有什么特别。

“什么事?”宋青莯收回目光,复又拿起卷宗。

“哦?”山柏愣了一下,心道:三爷,是您走神了。他不敢说出这话,赔着笑脸解释,“那边的合欢树,据说是夫人偶然经过八角镇的时候,亲口命人种下的。算起来,距今已有十多年了。”

“嗯。”宋青莯淡淡地应一声,不置可否。

一旁,吕岐山的眼皮跳了跳。他是南方人,合欢树在南方寓意忠贞不渝的爱情,满街都是。京城隶属北方,合欢树并不多见。

他犹记得,前任县丞特意告诉他,街边那棵合欢树乃京城的贵人命人栽种于此。难道贵人就是成国公夫人,宋青莯的母亲?

吕岐山的心思千回百转间,坐着驴车的少女已然跃下车子。她三步并作两步朝合欢树跑去,绕着碗口粗的树干转了两个圈,仰头向上张望。

一阵微风拂过,几朵粉红色的绒球花随风飘落。

少女轻盈地转身,脚尖点地一跃而起。发辫与衣带齐舞的瞬间,毛茸茸的落花已经全数落入少女的掌心。

“哦,哦,哦!”驴车旁边的中年仆妇一边叫唤,一边疾步走到少女身旁,对着她轻轻摇头。她姓陶,少女称呼她陶妈妈。

少女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她对着陶氏讨好地笑了笑,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会说话一般。

陶氏的表情瞬间软化了。

少女托举右手,满脸笑容,嘴里赞叹:“陶妈妈,你看,这花真漂亮。”

陶氏点点头,用手语催促她赶快上车。她是哑巴,能听不会说。

少女乖巧地坐回驴车,恋恋不舍地盯着满树的合欢花。她名叫飞染,在八角镇外的净心庵长大。整个庵堂只有她、陶氏,以及她的师父息嗔师太。从她开始记事,她每天都在庵堂习字练武,每隔三个月才能下山采买。这一刻,她虽然舍不得绿树繁花的盛景,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路边的商贩吸引。

不多会儿,飞染指着路边的小摊贩询问陶氏:“陶妈妈,那个鬼面具好有趣,我能买一个回去吗?”

陶氏转头看去,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看起来有些可怖。她宠溺地点点头,目不转睛看着飞染走向商贩,与对方讨价还价。

须臾,飞染拿着鬼面具坐回驴车,主仆两人继续前行,直到驴车在米铺外面停下。陶氏独自走入铺子。飞染坐在车头百无聊赖,拿着面具把玩。很快,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驴子惨烈地嘶叫一声,撒开蹄子往人群冲去。

飞染顿时睡意全消,赶忙抓住缰绳。“前面的人,快闪开!”她急促地大叫,忽见七八丈开外,五六岁的孩童站在街道中央,呆呆地望着失控的驴车。

转瞬间,驴子的前蹄眼见就要踹上小男孩,飞染一跃而起,一掌劈向驴子的脖颈。

街上的百姓尚未反应过来,就听驴子惨叫一声,轰然倒地,四肢抽搐几下,没了声息。顿时,整条街道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飞染身上。

飞染飞奔上前,搂住吓傻的小男孩,轻拍他的背,低声安抚他:“没事了,别怕。”

“姑娘,你……”众人一脸不可思议。

在驴子倒地前一刻,任何人看到飞染只有一个印象:小姑娘长得真水灵,面若桃花,淡抹朱粉,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顾盼生辉。这会儿,什么都及不上死驴子带给大伙的震撼。

“那个……”飞染红着脸站起身,把小孩交给他的母亲,对着众人鞠躬致歉,“对不起,我家的驴子突然发狂,让大家受惊了。”她的双颊火辣辣的,就连耳根子都在冒热气。

“姑娘,你……一掌打死了一只驴子?”年轻的小伙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这个……”飞染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其实……是我力气比较大。”她用力点头,“对,我力气很大!我从小就吃得多,所以力气大。”

人群中,宋青莯修长的手指轻抚鬼面具上的獠牙,眼角沾染淡淡的笑意。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又看了看小孩的母亲。

吕岐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他认得那对男女,他们是闲汉陈五和他的老婆,两人多次设仙人跳骗人钱财。这会儿,围观的百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宋青莯为什么特别注意他们?他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小孩的父母?

“捉贼拿赃。”宋青莯对着吕岐山轻轻吐出四个字,又低声交代了手下几句,随即朝飞染走去。

“姑娘,这是你掉的面具吗?”宋青莯递上鬼面具。

宋青莯的声音听在飞染耳中犹如天籁。她接过面具,低声道谢:“是我掉的,谢谢公子。”她抬起头,目光触及他的笑容,不由得呆住了。

她一直坚信,自家师父就是书上描写的“绝色女子”,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惊艳”。

他唇红齿白,气质温润,看上去就像师父前几天送给她的羊脂暖玉;他的眼睛仿佛会发光,宛若师父去年送给她的猫眼石;他发丝如黛,眉如柳叶,即便是师父送给她的端砚,也调不出如此浓重醇厚的黑色。

飞染看得出神,转念间才意识到,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行为。她急忙移开视线,再次向宋青莯道谢,眼角的余光朝米铺方向瞥去。

宋青莯把她的神色看得分明,心中掠过莫名的异样。她不只没有认出他,居然把他当成“玩物”一般欣赏。

他按捺不满的情绪,无比亲切地说:“姑娘,你家的驴子死了,不如我替你雇一辆马车吧?”不待飞染回答,他微微仰头,豪爽地宣布,“放心,雇车的银子本公子替你出了。”

“不用了,谢谢公子的好意,我的家人很快就会过来找我。”飞染心中暗暗着急。她弄出这样大动静,陶妈妈不可能没听到。

一旁,陈五夫妻被飞染手劈驴子的举动吓住,心中正踌躇,是否按计划行事。这会儿他们看到宋青莯华衣美服,一心英雄救美,又一副傻头傻脑的模样,再也顾不得其他。

陈五远远朝妻子使一个眼色。女人会意,狠狠掐一把儿子。小男孩本就惊魂未定,被母亲这么一掐,吓得不敢出声。

“大狗,你怎么了,大狗,你不要吓唬娘啊!”女人呼天抢地,抓着儿子的肩膀使劲摇晃。

小男孩被女人晃了几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嘴唇发青。

“怎么了?”陈五装模作样走近妻儿。

“她杀死我们的儿子,她是杀人凶手!”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死死搂住儿子,一手指着飞染控诉:“她赶着驴车撞上我们家大狗,大狗才五岁啊!”她号啕大哭。

陈五恶狠狠地指控飞染:“你杀死我们的儿子,杀人偿命!”他期盼宋青莯好好耍一耍富家公子的做派,甩个几千两银子给他们。

可惜,宋青莯只是一味笑盈盈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陈五微微一愣。此时此刻,他虽然惧怕飞染的蛮力,可他们箭在弦上,不可能半途而废。他上前两步,试图抓住飞染的衣领,嘴里叫嚷:“你杀死我的儿子,我要为儿子报仇!”话音未落,他右手握拳,用力朝飞染挥去。

飞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驴子分明没踢到人啊!她正思量间,就见一只脏兮兮的手掌近在咫尺。她侧身闪躲,右手条件反射般抓住陈五的衣袖轻轻一扯。

众人只听“扑通”一声,陈五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大家一阵哄笑。

飞染手足无措,干巴巴地解释:“我刚才就说过,我力气很大的。”

坐在地上嚎哭的女人看傻了眼,下意识朝宋青莯看去,就见他似笑非笑斜睨自己,好像看笑话一般,丝毫没有插手的意图。她干嚎几嗓子,又朝飞染看去。

飞染走到女人面前,伸手搭住小男孩的脉搏。

“你干什么!”女人回过神,扯着嗓子叫嚷,“你杀死我的儿子,又打伤我的相公……”

“这位大嫂,你的儿子和相公都好端端的,你不用担心。”飞染宽慰她。

她至今都没有意识到,陈五夫妻想要讹诈她。这并非是她迟钝,而是她自小长在庵堂,鲜少与外界接触所致。对她而言,银子仅仅用来交换日常所需。至于师父给她的玉石啊,猫眼啊,就是漂亮的石头,价值和合欢树上的花朵,天上的云朵、星星是一样的。

当下,她看到小男孩脸色青白,急忙推开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手扶着瘦弱的小男孩,一手轻拍他的背。她才拍了三四下,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唇慢慢有了血色。

“你看,没事了,他只是吓到了,又被你闷得喘不过气。”飞染笑眯眯地看着女人,“你若是不放心,再给他煎两剂定惊茶就是。”

“你……”女人咬牙暗恨,又不敢和飞染硬碰硬。她虚弱地控诉,“是你吓坏我的儿子,你别想就这么算了。”

飞染不解地问:“他被我家驴子吓到,驴子已经死了,难道你想鞭尸泄愤?”

围观的百姓看到小男孩压根没事,飞染一脸纯真不似作伪,好事者便在一旁起哄,有人甚至拿出了皮鞭。

另一边,陈五摔得七荤八素,半晌才回过神。他听到嘲笑声此起彼伏,忽然觉得鼻子一阵热乎乎的。他伸手一擦,衣袖上一大摊鲜血。

转念间,他的目光再次瞥向宋青莯,只见他白衣袂袂,腰间的碧玉更是通透圆润。他脑子一热,对着宋青莯哭诉:“这位公子,你得为我们做主啊,我们虽然命贱,但我们是良民,不能这样任人糟蹋!”

“我,做主?”宋青莯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过路的,怎么替你们做主?”

陈五喉咙一哽。他总不能直白地说,你是有钱公子哥儿,既然你看上那位姑娘的美色,你就替她赔银子给我们吧!

他的眼神闪了闪,哀声控诉:“公子,你们分明是认识的。大伙儿亲眼看到,你们亲亲热热说话……”

“你胡说!”飞染怒斥。虽然大周朝民风开放,但她的师父是尼姑,他怎么能诬陷她们和男人有往来!

她气呼呼地说,“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车子上等我的家人,也不知道怎么的,驴子突然就往前冲,差点撞着人。我情急之下只能一掌打死自家的驴子。”说到这,她着重指出,“幸亏我力气大。”

宋青莯勉强憋住笑意,朝驴子的尸体走去。他仔细看了两眼,一本正经地表示赞同:“姑娘果真天生神力。”

飞染奇怪地瞥他一眼,拿起驴板车上的鬼面具继续解释:“这位公子刚好捡到面具,就把面具还给我,我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仅此而已。”

“咦?”宋青莯突然弯下腰,食指在驴子背上轻轻一抹,诧异地说,“姑娘,你只是打了驴子的脖子,为什么它背上有血,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莫不是……”

他在原地转一个圈,让众人看清楚他手上的血迹,续而又对飞染说,“莫不是有人心存歹意,故意惊了你的驴子?”

宋青莯才说到这,一个小混混模样的男人“咚”的一声摔在地上。陶氏疾步走到飞染身前,展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哦哦哦”对着小混混怒叫。

小混混摔得头晕目眩,哭丧着脸叫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陈五,是他让我在米铺里面缠着这个哑巴,不让她出门。”

“原来是陈五设局,欺负人家小姑娘和哑巴!”众人恍然大悟,无不唾弃陈五夫妻。

宋青莯不慌不忙拿出帕子,慢慢擦去指尖的血迹,冷声陈述:“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若不是这位姑娘心善,又恰巧天生神力,说不定……”他啧啧咂嘴,“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盯着陈五夫妻,眼中满是鄙夷。

人群中,吕岐山旁观事情的始末,只觉得后背一阵凉飕飕的。

早几年,宋青莯不过十七八岁,还在大理寺当判官,京城的大小官员就在背后称呼他“鬼面判官”,貌胜潘安,心黑如墨。

转念间,吕岐山看向陈五夫妻的目光染上几分同情。

他看得出,陈五夫妻本来被地上的死驴子震慑,心生退意,但宋青莯就那样“风姿绰约”地站了出来,浑身上下全都写着:我是多金纨绔,你们快来讹诈我。

想到这,吕岐山心中一紧,赶忙走出人群,扬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干吗围在这里?”

“吕大人。”宋青莯指了指地上的死驴子,又朝小混混努了努嘴,低声说,“物证、人证都齐了。”说罢,他转身走出人群。

飞染赶忙追上他,真诚地道谢:“公子,谢谢你,除了这个……”她扬了扬手中的鬼面具,“还有刚才的事。”

“不算太笨。”宋青莯轻笑。

飞染被他笑得一阵眩晕,低下头脱口而出:“公子长得这般好看,又有侠义心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师父说,世上的事全都离不开‘因果’二字……总之,你我虽然萍水相逢,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但你的好心,我一定会……”

“我姓宋,字青莯。”宋青莯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她还是没有认出他。

飞染眨眨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青莯目光灼灼地注视她,却见她一脸茫然。他微微勾起嘴角,一字一顿说:“你想要报恩,总该记住恩人的名字吧?”

“可是我没有想过报恩啊!不是!”飞染涨红了脸,赶忙解释,“我的意思,人海茫茫,我和公子应该没有机会再见,更没有报恩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我们无缘再见?”

飞染微微一怔,释然笑道:“是,公子说得对,有缘无缘谁都不能断言,这才是真正的‘缘’,是我执念了。”她坦荡荡地承诺,“宋公子,我叫飞染,欠你一个人情。有缘无缘,我都会记着。”她低头行礼,“再次谢过宋公子,我们就此别过。”说罢,她转身走向陶氏。

宋青莯呆立原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三月二十六是她的生辰,上个月她及笄了。

许久,他目送飞染和陶氏走向马车行,讪讪地回到客栈。

当天下午,宋青莯一行人正要启程回京,他收到一个口信,临时决定在八角镇再住一晚。

傍晚时分,吕岐山把陈五等人收监之后,毕恭毕敬地向宋青莯汇报结果。

他们说话的当口,掌柜的在门外请示:“宋公子,楼下来了一位出家人,带着俗家女弟子和一个哑巴,说是投栈……”他的声音渐渐弱了,小心翼翼地瞥一眼紧闭的房门。转念间,他扬声说:“我马上把她们赶走。”

“不碍事的。”宋青莯回答,“既是出家人,行个方便也无妨。”

掌柜的有些意外,不过他不敢询问缘由,匆匆道了一声“是”,下楼安排她们入住。

入夜,万籁俱寂,一个修长的身影漫步在空旷的街道上。他缓缓行至街角的合欢树下,驻足等候。

须臾,飞染的师父息嗔师太悄然站在宋青莯身后,笑问:“莯哥儿?”

“是。”宋青莯上前行礼。

“早前我听飞染说起上午的事儿,猜想一定是你来了八角镇。”

“晚辈恰巧有公务在身,在街市偶遇飞染妹妹。”宋青莯避重就轻地回答。

息嗔师太身穿土黄色法衣,头戴同色披风帽,如水的月光下,依稀可辨其年轻时的绝代风华。不过她虽然是出家人,说话举止却颇为随意。

她打量宋青莯,问道:“你母亲身体可好?”

宋青莯恭敬地回答:“蒙师太挂念,家母身体很好,只是十多年未见师太,颇为想念。母亲前几日向晚辈感慨,飞染妹妹及笄,她却不能前来观礼。”

“你母亲有心了。”息嗔师太抬头看一眼月光下的合欢树,转而又道,“飞染那丫头,恐怕不记得你了吧?”

“是。”宋青莯点头,“已经十多年了,不记得,也好。”

息嗔师太似乎陷入了回忆。半晌,她低声说:“当年,山上那棵合欢树枯萎,那丫头哭了一整天,还是你哄着她,她才破涕为笑。”她叹一口气。

“师太若是有事,尽管吩咐。”

息嗔师太没有客气,直言说道:“我此次下山,本打算托人送信给你母亲,既然遇上了你,你帮我带给她吧。”她拿出一封用火漆封住口的书信。

宋青莯接过书信放入衣袖中,又问:“师太可有其他的话带给母亲?”

“你替我对她说,大恩不言谢。”息嗔师太的声音染上几分哽咽与不舍。

宋青莯微微一愣,续而轻轻皱眉。他默了默,突然冒出一句:“顺昌公主已经加封长公主。”

息嗔师太闻言,脊背微僵,轻声喟叹:“我是出家人,红尘俗事早就看淡了。”

“那飞染妹妹……”

“我放不下的人就是飞染,这才厚着脸皮送信给你母亲。”

宋青莯顿时有些急了。他身体前倾,压着声音说:“师太,晚辈说句僭越的话,世上的事,就算时隔再久,终究逃不过一个‘理’字。”

“我是心如止水的方外之人。爱恨情仇不过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罢了。”她苍凉一笑,转身而去。

宋青莯错愕地站在原地,直至息嗔师太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他才转过身,仰头凝视合欢树。

十年零八个月前,净心庵的合欢树死了。那,他答应飞染,只要她止了眼泪,他定然为她种一棵一模一样的大树。可惜,自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上山见她。

宋青莯拿出息嗔师太交给他的那封书信,指腹慢慢摩挲信封上的火漆。

就息嗔师太刚才的态度,他猜想,书信的内容必定是师太恳求他的母亲,以成国公府远房亲戚的名义,把飞染远远嫁了,只求她平安喜乐。

他的母亲曾经告诉他,息嗔师太是镇北将军独女,性子刚烈,飞染是她和驸马的女儿。他一直以为,为母则强,就算息嗔师太与驸马早就恩断义绝,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一定会走出庵堂,为镇北将军平反,为女儿争取应有的地位。

息嗔师太为何选择息事宁人?是他仍旧看不透人心吗?

宋青莯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默然凝视盛开的合欢花。

许久,他把书信收回衣袖,信步走在月光下。

他犹记得,飞染像小尾巴一样追着他,甜甜地唤他“三哥哥”。他知道,妹妹夭折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是飞染让她重拾笑容。

“就当是报恩吧。”宋青莯轻声叹息。

在他想来,即便息嗔师太已经看破红尘,他的飞染妹妹也不能成为有母认不得的可怜人。退一万步,他身为提点刑狱使,必须还原事实真相,哪怕罪魁祸首很可能是当朝长公主和她的驸马!

宋青莯一边思量,一边往回走,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从屋顶掠过。他随口吩咐:“去看看,是什么人。”

他的话音刚落,客栈内传来惊恐的尖叫。他顾不得思量,循声奔向客栈,就听到飞染的哭声飘荡在空气中。

他驻足大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气直往脑门冲,双脚似有千斤重。

一旁,山柏快步走到他身旁,低声回禀:“三爷,听说客栈入了采花贼……”

山柏尚未说完,大堂内已经不见宋青莯的身影。

 

2章 女尼之死

 

宋青莯得悉客栈有采花贼闯入,他飞奔至二楼,听到飞染悲怆地唤着“师父”,他缓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呼吸,举步走向息嗔师太的房间。

“哦哦哦!”陶氏一边哭,一边挡着房门,不许任何人进屋。

宋青莯冷眼打量她,耳朵里充斥着飞染的哭声。他不耐烦地吩咐手下:“把她拉走。”

陶氏使劲摇头,身体死命抵住门框,眼泪滚滚而下。每当衙差试图拉走她,她都像疯了似的,挥舞手臂一通乱打。

双方僵持片刻,宋青莯喝退手下,默然上前一步。陶氏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宋青莯突然挥手。陶氏来不及看清楚他的动作,只觉得耳旁一道掌风扫过,她脖子一酸,晕了过去。

宋青莯跨入房间,抬头就看到飞染跪在床边哭泣。他环顾四周,发现房间窗户大开,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及淡淡的花香。他近距离接触过飞染和息嗔师太,他十分肯定,这并不是她们身上的香味。

宋青莯阖上房门,朝飞染走去。床榻上,息嗔师太身盖棉被,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床单上残留斑驳的血迹。相比之下,飞染中衣凌乱,衣袖及双手沾满鲜血,反倒显得更加狼狈。

他弯腰想要试探息嗔师太的鼻息,指腹尚未触及她的肌肤,飞染挥手隔开他的手臂,怒斥:“不许碰师父!”

宋青莯没有闪躲,电光石火间,他的左手已经握住飞染的右手腕。

飞染自小习武,本能地扭转手腕,欲反制宋青莯,却发现修长的手指像藤蔓一般缠绕自己的手腕,她竟然半分都动弹不得。她心中一慌,再加上悲伤过度,早已失去了理智,一拳朝他的小腹挥去。

她没有听到预期中的闷哼,只感觉到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自己的拳头。她诧异地抬头看去。

“是你!”飞染惊愕,用力推开他,张开双臂护在床边,高声说,“谁都不许碰师父!”

宋青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血污,微微蹙眉,目光越过飞染的肩膀朝息嗔师太看去。

“不许看!”飞染坚定地认为,任何人的目光都是对师父的亵渎。

“我不看,怎么抓住凶手呢?”宋青莯的声音清冷无波,拿出汗巾慢慢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迹。

飞染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脸上满是泪痕,眼中更是蓄满泪珠。许久,她一字一顿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那你也得知道,找谁偿命,不是吗?”宋青莯递上手绢,“把眼泪擦干净。只有找到仇人替你师父报了仇,才有资格流眼泪。”

飞染的牙齿紧咬下唇,双手微微颤抖。她很伤心,但更多的是愤怒。

“怎么,你所谓的‘杀人偿命’,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不是!”飞染抬起手臂,用衣袖狠狠擦拭脸颊。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两颗豆大的泪珠双双滚落,长长的眼睫毛沾染上了点点水渍。她再次擦去泪水,深吸两口气,嘴里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只懂这个道理。”

“很好!”宋青莯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脸庞。她擦拭眼泪的动作太过粗鲁,手上的鲜血沾在了她的脸颊上。他垂眸掩饰情绪,心中暗暗叹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抹眼泪,把小脸弄得脏兮兮的。

“我会帮你找到仇人的。”他对着她的小脸伸出右手。

飞染条件反射一般别过头,但他的食指还是抵住了她的下巴,拇指划过她的脸颊,用指腹擦去那一道淡淡的血痕,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手。

飞染抿嘴看他,问道:“你……我,我怎么样才能知道,是谁害死了师父?”

“我需要检查尸体。”

飞染眼中闪过犹豫。片刻,她退开一步。

“被子是你盖上的?”宋青莯询问。

飞染点点头,补充道:“师父被贼人脱掉衣服之后打伤了,所以咬舌自尽了。”她的眼睛再次蒙上雾气,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眼眶,大声说,“我一定要替师父报仇!”

宋青莯对她奇怪的描述心生诧异,他追问:“是你合上你师父的眼睛的?”

飞染再次点头。

他问:“你师父的武功如何?”

一听这话,飞染呆住了。她的武功是师父教的,一般宵小压根近不了她的身。能够逼得她师父咬舌自尽的人,武功一定很高。她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

她握紧拳头,高声说:“就算我打不过他,也要找他报仇!”

“报仇有很多种方法的。”宋青莯弯腰揭开被角。

床榻上,息嗔师太的中衣中裤全都撕破了,手腕青紫一片。

宋青莯虽然不是次验尸,但他到底是年轻男子,又没有成亲,甚至连通房丫鬟都没有,再加上息嗔师太又是他的长辈,他尴尬地别开视线。

飞染对男女之别懵懂,直觉告诉她,不应该让陌生男人查看师父的裸体,可她又想马上找到仇人。踌躇片刻,她高声说:“你想要看什么,我帮你看。”师父是她亲近的人,面对师父的尸体,她并不觉得害怕。

宋青莯轻轻摇头,把被子盖回息嗔师太身上。他可以初步判定,师太确实被强奸了,案发时间应该就在他们分手之后。凶手很可能躲藏在房间的门后,在师太回屋的时候,用迷药迷晕了她。

他回头看一眼敞开的窗户。这会儿屋内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只凭先前那一缕若有似无的香味,他无法肯定是不是迷药,又是什么迷药。

飞染急切地追问:“到底怎么样?”

宋青莯不答反问:“你从你师父身上看到了什么?”

飞染义愤填膺地说:“那人将师父打得遍体鳞伤,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宋青莯微微一怔。她不会连什么是强奸都不知道吧?他追问:“还有呢?”

飞染蹙眉看他,想了想又补充:“师父自尽了,一定是打不过他。无论他的武功有多高……”

“武功的高低,从来不是胜负的关键。”宋青莯后退几步,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他仿佛看到息嗔师太神思恍惚地推开房门,被躲藏在门后的男人用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口鼻。那一刻,她像困兽一般挣扎。

“你在看什么?”飞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里。”宋青莯指了指门边的地板。

飞染走上前,蹲在地上仔细端详,隐约可以看到一双模糊的鞋印。她用手指蘸起一小点泥土,生气地控诉:“有人躲在这里伏击师父,卑鄙无耻!”

宋青莯没有回应她的话。他走到床边观察息嗔师太的布鞋,鞋跟处有浅浅的刮痕。这就证明,她的确是被凶手拖到床上的。

凶手迷晕受害人之后行强奸之事,的确是采花贼一贯的手法。息嗔师太醒来,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息嗔师太并不孱弱,飞染年轻貌美。面对同样的风险,普通的采花贼怎么可能在她们之间选择后者?

更重要的一点,息嗔师太得知他在八角镇,临时决定来客栈投宿。采花贼不只消息灵通,还能算到息嗔师太半夜与他在客栈外见面,趁机躲在房内偷袭她。

想到这,宋青莯的目光再次落在敞开的窗户。这扇窗户正对客栈的内院,外人从这里逃走,极易惊动客栈里的人。

“三爷。”山柏在门外回禀,“吕大人带着衙差上楼来了。另外,客栈内所有人都已经集中在大堂。”他是国公府的小厮。一般情况下,他只负责照顾宋青莯的饮食起居,但是自从宋青莯踏上仕途,他经历过不少案件,知道如何从旁协助。

宋青莯听闻他的话,问道:“山槐回来了吗?”山槐原本是国公府的侍卫,之后成了提点刑狱司的捕快。

“还没有。”山柏恭敬地回答。

宋青莯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又回头注视飞染。她仅仅穿着中衣,纯白的棉衫血迹斑斑,领口也松散了,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好似浑然未觉,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他,仿佛正期盼他说出凶手的名字。

他轻咳一声,看了看门上的人影,一本正经地说:“凶手大概是从窗户逃走的。你假扮凶手,从窗户离开。我想知道,他是怎么逃走的。”说到这,他又补充,“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你。”

“好!”飞染点点头,想也没想就准备朝窗外跃去。

“等一下。”宋青莯拉住她,“你出去之后,在自己的屋子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去找陶妈妈。”

“不知道是谁害死师父,我不会离开师父半步。”飞染用力摇头。

“你守在这里,凶手就会跑回来自首?”宋青莯注视她,“衙门的人已经到了,你希望你的师父一直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裳?”

宋青莯一连两声质问,飞染虽然不情愿,还是低着头跃出窗户,回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

宋青莯转身打开房门。山柏及吕岐山等人已经在门外等候。

八角镇只是京城郊外的一个小城镇。吕岐山上任一年半,处理的案子多就是打架斗殴,偷盗诈骗,根本没见过凶杀案。他看到床上的尸体,吓得脸色灰白。仵作同样脸色青灰,低头不敢言语。

宋青莯瞥他们一眼,脸色微沉。提点刑狱司有自己的仵作,但他此行只带了几名亲信。此刻即便他派人快马回京调来仵作,来回也需要不少时间。他想到飞染期盼的眼神,心中生起莫名的烦躁,表情愈加严肃。

山柏吃不准主子的心思。他看到吕岐山等人吓得快尿裤子了,硬着头皮说:“三爷,客栈的一干人等,是否现在就替他们录口供?”

“嗯。”宋青莯淡淡地应一声,又吩咐山柏,“你去守着飞染姑娘和陶妈妈。如果她们有什么需要,你替她们办了。如果是你办不了的事,即刻回来告诉我。”

山柏愣了一下,心中十分意外,躬身退了出去。

宋青莯顾念息嗔师太是自己的长辈,高声下令:“除了吕大人和仵作,其他人都去门外候着。”

伴随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屋中只剩下三人。宋青莯在椅子上坐下,漫不经心地说:“白天的时候,吕大人得知我并没有按计划回京,借故来到客栈。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决定多住一晚?”

他略一停顿,话锋一转,讥讽地说:“没想到吕大人一把年纪了,倒是难得的多情种子。你忧心本官滞留八角镇的原因,竟然还有心情深夜与情人幽会。”

“大人恕罪。”吕岐山“扑通”一声跪下了,心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不只派人监视我,还把我养外室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

宋青莯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屑地说:“吕大人,擦一擦衣领上的印子。你不值得本官派人监视你。”

吕岐山彻底呆住了。转念间,他表情一凛。前任县丞曾经警告他,宋青莯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好别在他面前耍心眼。

他低下头,老老实实解释:“宋大人,下官年近五十,膝下无子……”

“行了。”宋青莯的指尖不耐烦地敲击桌面,沉着脸质问他,“吕大人,这几天你极力隐瞒我的事,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吕岐山吓得跪伏在地,连连声称自己没有任何隐瞒。

“这都已经闹出人命了,你还不说实话?!”宋青莯的声音染上薄薄的愠怒。

事实上,宋青莯并不知道,吕岐山蓄意隐瞒的事与息嗔师太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今晚之前,他假装不知,是他觉得吕岐山在公事上也算尽责,他应该可以自行处理。

短暂的沉默中,吕岐山的身体抖得像筛子。他结结巴巴说:“具体的……下官……下官也不知道……或许是下官……多心了……所以下官不敢禀告大人……”

“说重点。”宋青莯冷哼。

平淡无奇的三个字,把吕岐山吓得瑟瑟发抖。不过,当他害怕到极点,反倒不结巴了。他流利地陈述:“回大人,上个月镇上死了两名四五十岁的妇人,这个月死了三名。他们的家人或报了意外,或报了自杀。下官派仵作查验过尸体,也仔细问过她们的家人,并没有可疑之处。大人此番来到八角镇,下官突然想起这件事,隐隐觉得不安,又不知道是否应该禀告大人。”

宋青莯默然聆听。直到吕岐山说完了,他沉声吩咐:“你先起来。待会儿把那几名妇人的死状,家人的供词呈给我看。”话毕,他询问一旁的仵作:“以前验过尸吗?”

仵作摇头,又急巴巴地补充:“大理寺和刑狱衙门下发的公文,小的全都认真研读过,不敢有丝毫马虎。”

宋青莯希望尽快弄清楚事实,吩咐吕岐山即刻回衙门取来卷宗,又对仵作说:“你去验尸,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是。”仵作恭敬地点头,按照大理寺下发的验尸指引,用棉布蒙住口鼻,戴上手套走到床榻前。

宋青莯吩咐:“先检查她全身各处,确认是否有明显的外伤。”

“是。”仵作再次点头。他粗粗检查死者全身各处,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也没有发现断骨,只在手腕处发现淤痕,口部有淡淡的手印。后,他忍着反胃捏开她的嘴巴,只见舌头尽根而断。

仵作胃中的酸水排山倒海一般翻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他本能地想要逃开,回头看到宋青莯面无表情地端坐桌前,他头皮发麻,僵着背说:“死者咬断了舌头,看起来死意坚决。”

“继续。”宋青莯起身行至窗前,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进了飞染的房间。他猜想,应该是陶氏。

仵作不敢怠慢,仔细检查死者全身各处的皮肤,确认有无细微的创口,例如针扎,或者昆虫嗫咬的痕迹。

宋青莯虽然确信息嗔师太被强奸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命令仵作检查她的下体。

仵作心中暗暗叫苦,拿过床边的蜡烛仔细检查,嘴里说道:“死者处子膜撕裂……”

宋青莯猛地转身,右手紧紧握住窗框。

“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你继续。”宋青莯面色如常,心中已经震惊到极点。

他以为飞染是息嗔师太和当朝驸马甄彦行的女儿。用他母亲的话,息嗔师太才是甄彦行明媒正娶的嫡妻。

他的母亲不可能骗他。如此一来,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是他的母亲误会了,要么是息嗔师太欺骗了所有人。

这一刻,宋青莯的脑子嗡嗡直响。

十多年来,他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计划。他成为提点刑狱使只有一个目的,不管甄彦行、息嗔师太、顺昌长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他只希望飞染能够认祖归宗,他不要她一辈子囚禁在荒凉的尼姑庵。

他清楚地记得,她稚声稚气地对他说,她很想看一看山下面是什么模样。

她喜欢听他说京城的事儿。

他答应带她去京城看烟火,逛花市。

 

宋青莯的指尖几乎陷入窗框。如果息嗔师太是处女,那么他为之奋斗了十多年的努力就是一个笑话。

他哑声询问:“你没有看错?”

仵作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如实回答:“是强奸没错。小的记得大前年的公文上写……”

“师太毕竟是出家人,你只需在尸格上记录,她遭凶手强奸就够了。”宋青莯打断了仵作的话,转身注视飞染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仵作验尸结束,宋青莯命令手下守着尸体,自己则慢慢走向飞染的房间。

隐隐约约中,他听到飞染哽咽低语:“陶妈妈,师父经常说,生死轮回是天数……前天师父才问过我,如果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会不会哭鼻子。我以为师父在考我,高高兴兴地告诉她,只要我心里惦记着师父就够了……”

宋青莯微微蹙眉,心中暗忖:息嗔师太说出这样的话,是她早就预料到,自己有此一劫,还是她笃定他的母亲会把飞染接去国公府?

转念间,他听到飞染又道:“陶妈妈,我明白的,我应该像师父那样,把生死看淡,戒嗔戒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心里难受,就好像有刀子在割我的心……”

听到这话,宋青莯的心狠狠一抽。小时候的他见不得飞染流眼泪,如今的他怎能任由她心痛?

她是飞染,是谁的女儿根本不重要!

宋青莯径直推开房门,看到飞染披着床单坐在桌前,侧身依偎陶氏。陶氏轻拍她的背,嘴里发出嘶哑的“哦哦”声,似乎正在安慰她。

飞染看到他,猛地站起身,急问:“找到凶手了吗?”她不顾床单掉落在地上,伸手擦去眼泪,大声说:“我不哭,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陶氏急忙捡起床单包裹住飞染,转身把她护在身后,阻挡宋青莯的目光。

宋青莯注意到,飞染依然穿着染血的中衣。他冲飞染暗示性地看一眼陶氏,又看了看房门,没有说话。

飞染想了想,吩咐陶氏:“陶妈妈,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宋公子是好人,没关系的。

陶氏摇头,指了指飞染的衣裳。

宋青莯心知肚明,陶氏不愿留他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他不耐烦等待,说道:“陶妈妈,我已经派人快马回京通知成国公夫人,我的母亲。现在,你先去门外候着。”

陶氏看到宋青莯态度坚决,深深看他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伴随房门关上的声响,宋青莯突然变得嘴拙。他低声询问:“你很伤心?”

“我不伤心。”飞染摇头,“师父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每个人都会经历,只是早些晚些罢了。”她嘴上这么说,眼眶中已经蓄满泪水。她追问,“你找到凶手了吗?”

“没有。”宋青莯声音干涩。次,他觉得自己太没用,居然让她失望了。“一定会抓到凶手的。”他承诺,转而又问她,“你姓什么?你们认识镇上的人吗?”

“我叫飞染,我师父和陶妈妈都不认识镇上的人,多就是去米铺、布庄买东西。我们本来要回庵堂的,师父说,她走得累了,想在镇上住一晚……”

“你姓什么?”宋青莯插嘴。

“什么?”飞染的眼中掠过茫然。

“飞染应该是你的名字,你姓什么?”宋青莯追问。

“我叫飞染。”飞染重复。

“每个人都有姓氏,比如说陶妈妈,她姓陶。”

飞染垂下眼睑,低着头回答:“我就叫飞染,是师父在庵堂外面捡回来的弃婴。我不知道爹娘是谁,你问的是这件事吗?”

“我……我只是随口一问。”宋青莯的声音闷闷的。

“其实没什么的。”飞染抬起头,“师父没有姓氏,我也没有,我和师父一样呢!”

宋青莯不知道如何接话。息嗔师太出家前姓蒋,集功勋荣耀于一身的蒋家,根本不是一介寒儒甄彦行可以仰视的。他低语:“以后……”

飞染高声接话:“以后,等抓到了凶手,我就和陶妈妈回庵堂陪着师父。”

宋青莯目光微沉。十多年前,先皇随口一句话,再没有人可以上山探望她们。如今先皇已逝,皇上断不可能为了一个孤女违逆先皇的旨意。不过先皇的口谕只针对息嗔师太,他从来没有说过,飞染不可以下山。

“你不想去京城吗?”宋青莯记得,小时候的她十分向往京城。

飞染轻轻摇头,急切地说:“我只想马上抓住凶手。只要可以抓住凶手,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武功的,而且我跑得很快!”

宋青莯失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就连鼻头都红彤彤的,几缕乌黑的长发贴着她的脸颊,神情与小时候的她一模一样,同样惹人怜爱,又让人无奈。

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脱去了幼时胖嘟嘟的模样,不过她的双颊依旧残留些许婴儿肥,看起来纯真又稚气,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

平心而论,白天的时候,当他次近距离与她面对面,他差点认不出她了。他不得不承认,息嗔师太把她保护得很好,她的眼睛纯真无瑕,没有沾染半点世俗的浊气。

息嗔师太死了,是时候由他保护她了。这是他幼时的承诺。

宋青莯伸手,试图为她拨开脸颊的乱发。

飞染偏头躲避他的动作,信誓旦旦地说:“我真的会武功,不是力气大。”

“是吗?”宋青莯有些失望。

“真的!”飞染误以为他不相信自己,一拳朝他的肩窝挥去。

宋青莯把她的动作看得分明却没有躲开。他硬生生受她一拳,闷哼一声,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

飞染一下子蒙了。早前她虽然迷迷糊糊的 ,但她清楚地记得,他不只劈开了她的拳头,还挡住了她的攻击。他分明是会武功的,这会儿怎么又变得弱不禁风了?

“你没事吧?”她狐疑地打量他。

“你下手未免太重了。”宋青莯捂住肩窝。

“对不起,我以为……”飞染急忙上前搀扶他,床单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对不起。”她再次道歉,“不如你也打我一拳吧!”

宋青莯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肩膀,摇着头说:“我知道你是无心的,没关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心中暗叹:她不只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居然半点不懂男女之别,对人更是丝毫没有戒心。她如此单纯,息嗔师太真是太失职了。

“飞染。”他像小时候那般,轻声唤她的名字,指了指她肩上的床单,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不可以和男子独处一室,知道吗?”

飞染原本觉得尴尬,被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莫名其妙。她脱口而出:“是你让陶妈妈在门外等候,不是吗?”

“……”宋青莯语塞。他总不能对她说,他是例外吧?

静默的瞬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捕快山槐的声音:“大人,属下把人抓回来了。”早前在客栈外面,他奉命追缉黑影。

“是不是抓到凶手了?”飞染转身想要拉开房门。

宋青莯急忙制止她,隔着门板询问山槐:“怎么去了那么久?”

“是属下办事不力……”

“有没有抓到凶手?”飞染急不可耐。

宋青莯示意她少安毋躁,对着山槐说:“那人姓甚名谁,交代了什么,你一一道来。”

山槐不敢怠慢,恭声回答:“大人,那人名叫王亮,吕县丞证实,他是八角镇上的惯偷。据王亮自己交代,他从早上就一直跟着息嗔师太,意图行窃,始终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于是决定等师太睡着以后再碰碰运气。王亮信誓旦旦,他潜入屋子的时候,师太已经死在床上。他吓得魂飞魄散,从窗户跃上房梁,想要逃跑……”

宋青莯追问:“这么说来,窗户是他打开的?”

山槐一板一眼汇报:“先前他没有提及,窗户是不是他打开的,属下这就去问他。”

宋青莯吩咐:“你把他带过来,我亲自问他。”

飞染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压着声音说:“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扇窗户?”早前宋青莯也问过她,窗户是不是她打开的。

宋青莯不答反问:“你进屋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飞染一边回忆,一边摇头,懊恼地说:“我听到奇怪的声响,急急忙忙跑去师父的房间,点亮烛台就看到……”

“所有的感官中,人的鼻子是敏锐的。”宋青莯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只闻到了血腥味。”飞染垂下眼睑,“我就连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都没有注意到。如果我陪着师父,不是早早就睡了……”

宋青莯打断了她,平淡地陈述:“凶手想要杀死你师父,你陪着她,只会成为另一个牺牲品。”

宋青莯的语气太过冷酷,飞染错愕地抬起头。宋青莯指了指房门。

木门外人影晃动,紧接着一个黑影跪倒在地,哀声辩解:“大人明鉴,师太不是草民杀的,草民只想偷些银两……”

宋青莯威吓:“本官亲眼看到,你跃出客栈……”

“草民冤枉!草民进屋的时候,师太已经死了。”王亮连连磕头,震得地板“嘭嘭”作响,嘴里高声疾呼,“草民若有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宋青莯不依不饶:“依本官看,你意图偷盗是真,见色起意同样不假。你没料到师太性子刚烈,竟然咬舌自尽,于是你破窗而逃……”

“不是的!”王亮吓得浑身哆嗦,“我进去的时候,师太真的已经死了!”

宋青莯看到飞染怒目圆睁,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与王亮拼命的架势,再次对着她轻轻摇头,又转头对着门外的身影冷哼:“王亮,你悄然尾随师太在先,躲在角落偷窥她在后。入夜,你等她睡着之后便进屋行凶……”

“不是的!”王亮愈加惊慌。在他听来,宋青莯说得半分不差。他一整天都在跟踪息嗔师太。他的确看着她出门,看着她回屋,估摸着她已经睡着,这才进屋行窃,后因为见色起意不遂,杀人灭口。事实上,他进屋的时候,活人已经是一具尸体。

“是她的情夫!一定是她的情夫杀人嫁祸!”王亮慌不择言,“大人,草民亲眼看到,师太离开客栈会情郎,就在街口的合欢树下……”

“你胡说!”飞染气得双颊通红,要不是宋青莯拽着她,她已经冲出去痛殴王亮。

宋青莯自然知道,王亮口中的“情夫”指的是他。他并不恼怒,却看到飞染像一只气鼓鼓的小青蛙,杏眼圆睁瞪着屋外的人影。

他示意飞染少安毋躁,悄然行至门前,“嘭”的一声打开房门。

房门外,王亮发现息嗔师太尸体的时候已经吓得不轻,之后又被山槐一路追赶,不由分说擒拿至客栈。这会儿,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之际,忽然听到巨响,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到“咚”的一声,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柄,就那样直挺挺插在他的手边,闪着寒光的刀尖深深扎入地板。如果再往右偏一分,他的拇指一定会被连根斩断。

他打了一个冷颤,一股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大腿。

宋青莯看到地板上的水渍,心知王亮并不是凶手。他沉声质问:“屋内并没有点灯,你如何看到师太已经死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王亮咽了两口唾沫,结结巴巴回答:“是窗户,窗口有月光照进来,照在老尼姑脸上……她那双眼睛……好可怕……”

“你是从门口进屋的,为什么从窗户逃走?”宋青莯追问。

王亮呆呆地看着宋青莯。转念间,他再次跪趴在地上,“嘭嘭嘭”一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哀声说:“草民不知道,草民当时吓坏了……兴许……兴许是草民看到窗户开着……”

“师太是出家人,你怎么会盯上她?”说话间,宋青莯察觉飞染走了过来。他顺手阖上房门,不希望外人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王亮不敢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供述,三个月前,飞染师徒营救病童时出手阔绰,他和陈五夫妻在镇上打听了一番,决定分头行事。他尾随息嗔师太一整天,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听到这话,宋青莯吩咐山槐:“把他送去县丞衙门,让吕岐山派人十二个时辰严加看守。”

山槐领命而去。

飞染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他……”

“你想问他什么?有没有看到凶手?”宋青莯轻笑,“他是凶手准备的‘替死鬼’,又怎么会看到真凶呢?”

“什么替死鬼,你这话什么意思?!”飞染惊愕。

宋青莯没有回答,转头吩咐手下:“去查一查三个月前的病童,另外找人在大牢外守着。如果有人打探王亮的消息,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不要打草惊蛇。”

飞染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我……”宋青莯注视飞染。他突然很想问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一刻,如果宋青莯说,他一点都不失望,那必定是假话,毕竟这十多年来,他时时刻刻惦记着她,她却早已把他抛诸脑后。

他应该趁机表明身份,还是等待她自己发现,他就是她的“三哥哥”?

宋青莯犹豫之际,飞染慢慢垂下眼睑。他知她所想,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实话实说:“三个月前,你们救助病童的时候露了财,引来陈五、王亮两个宵小,这是事实。不过,他们没有能耐杀死你的师父,你完全不需要自责。”

飞染诧异地抬头看他,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是提点刑狱司的提点刑狱使,你师父的死,抓住真凶是我的职责。”宋青莯轻描淡写。

飞染后退几步坐回桌前,低声说:“你让人调查病童,是不是……那时候我就上当了?师父说过,做人虽然应该本着慈悲之心,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我们没有资格随便同情别人。那个病童需要很多银子才能续命,他的家人很想要银子,我才把身上的银子全都给了他们……”她的声音渐渐弱了。

恍惚间,宋青莯仿佛又看到小时候的她,一个人躲在墙角抹眼泪。如果不是他们都长大了,他真想走过去抱住她,再一次告诉她,他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十多年前,当他得知自己再也不能前往净心庵,他对父母说,他必须上山保护妹妹。那时候父亲告诉他,一个有能力的人才配说出“保护”二字。

时至,他有能力保护她吗?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