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又一场醉
景横波撒酒疯那一刻,整个玳瑁,乃至更遥远的地方,一样不平静。
世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山顶终年覆盖着皑皑积雪,远远望去一片洁白连接着湛蓝的天,雪光在霞光下光芒闪烁,干净而神圣。
雪山周围十里无人烟,十里之外有村落,村落里的人,在天气晴好的时候,登高远望,能够看见雪山之上时不时飘出的白色烟气和人影。
他们认为那是神仙。吸云霞,吐霓虹,操纵天地之气的神仙。凡人不可冲撞,否则必遭横祸。
这样说是有来由的。十年前,曾有人贪图山中的猎物,入山打猎,有去无回。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游侠儿,听闻山中有仙,或不信,或向往,不顾阻拦入山一探究竟,同样一去不归。
时日久了,传说就成了事实,此地就成了禁地。村民们认为,那不是仙的话,什么是仙?他们不涉红尘,这么多年就没人见过山中仙人;他们高来高去,有时候能看见人影如烟气一闪,倏忽不见。除了仙人,平常人哪能这样呢。
村民们时常仰望仙山,想着那*、最法力通神的仙人,一定住在山的最高处,每日只食云霞,沐浴天光。
山的最高处。
终年不化的积雪,没过人膝,确实有无数人影在雪地上游动,那些人都穿着厚厚的白锦衣服,手执带着倒刺的长鞭,在空无一人的积雪之上游走,看上去是在巡视。
一群同样装扮的人从山的一侧上来,每个人手里拎着一个筐子,山上巡视的人迎上去,数了数数目,不满地道:“怎么人越来越少?”
“不容易搞啊。”山下上来的人道,“弃婴、残缺儿、被拐带的孩子以及大户人家被主母弃了的妾生子,能搜罗的都搜罗来了。一些贫户养不了的孩子,也花了点钱弄来了。大荒条件恶劣,生育不繁,哪里经得起咱们这样一批批地搜罗。”
“不行就去周边的小国试试。”山上巡视的人取过一个筐子,筐子里有一个婴儿,不过半周模样,小脸冻得通红,不知怎的却不哭,乌亮的眼睛盯着陌生的脸孔,看上去很是可爱。
那男子却像看一块石头一般,漠然看了一眼,三两下扒掉婴儿的衣服,随手往雪地里一抛。
婴儿的哭声尚未响起就被积雪覆盖,那一片雪陷下去尺许,旁边的一片雪微微动了动,那巡视者唰的一鞭子便抽了下去:“不许乱动!”
砰的一声闷响,雪花四溅,雪地上隐隐现出一抹长长的血痕,很快又被四周涌来的积雪覆盖。
那片雪地安静了。
周围的人好像没看见这一幕,各自快手快脚地将自己筐子里的婴儿剥光,扔进了雪地里。
有的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有的哼哼唧唧但随即声音便被湮灭,有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那最先说话的巡视者,不太满意地看着,哼了一声道:“越来越差!”
山下送婴儿上来的人,便像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知道这一趟辛苦的差事,能受到的奖赏便有限了。
巡视者对他挥了挥手:“下去领赏吧。也许下次会给你换个任务。”
送婴儿上山的人下去了。
巡视者看了看时辰,道:“半个时辰后扒出来。”
“是。”
巡视者继续拎着鞭子巡视,他和同伴走在雪地上,轻飘飘不留痕迹,看见脚下的雪地稍有异动,便啪的一鞭子甩下去。
雪地平静了,他走到雪地尽头,那边是一片山崖。
“上一批的时辰到了。”他道。
属下扒开雪堆,拖出一些僵硬的躯体来。大多是三四岁的童子,衣裳单薄的身躯僵硬发青,已经在雪下冻死。
他用鞭子如同拨猪肉一般细细地拨过去,偶有发现一个气息尚存的,便道:“送到后山。”
一批孩子看完,只有两个还活着,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又是一声“一年不如一年”。
处理完这批,他稍稍往下,一段山路之后,有一小段瀑布,瀑布下坐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夹着无数细碎冰晶的水流,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冲到他们头上。
孩子们浑身发青,瑟瑟发抖,在冰冷的圆石之上努力盘坐,要熬住头顶的冰水连贯冲击,还不能滑下满是碎冰的圆石。
瀑布中冰晶随机生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尖锐有的圆润。小的圆润的,砸在头上不过是个包,遇上大的尖锐的,也许就是刺穿天灵盖的结局。
在这里,不仅需要能力,还需要运气。
巡视者到的时候,瀑布中正顺流而下一支大冰凌,落在了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哎哟一声,头顶血花一溅,身子一倾,滑下圆石。
他落下时徒劳地伸出冻得铁青的小胳膊,似乎在祈求一双救援的手。
然而没有人救他,同伴们咬紧牙关在和自己的命运对抗,巡视者冷冷地抱着双臂,眼神如见一只懦弱的鹿被命运的箭射穿。
失败者无权要求救赎。
这是雪山的铁例。
那孩子轻弱的小身体翻了下去,卷入滚滚冰流。瀑布之下就是一条沟渠,跌落的孩子会被卷入山中暗洞,在深水中腐烂,永不见天日。
冰流红了一霎,随即又恢复了清澈,这水流动不休,再多的血也染不红。
其余孩子目睹同伴的结局,大多面无表情,继续稳坐。
不坐稳,下一个就是自己。
巡视者继续向前走。
前面是一段暗洞,一进去就能感觉到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度——火热,似里头点燃了无数熔炉。
在冰流瀑布下挨过三天,立刻来到这里,冷热交击之下,体质稍弱的立刻便会倒下。
不倒的,则进入暗洞中的小洞。暗洞两侧都是这样的小洞,每个洞都散发着暗红的光,似炼狱,似地火,令人见了心中瘆得慌。
然而他们不能犹豫,必须立即走进去。
走进那些小洞,也有玄机,有的是真的天火洞,一进去就被焚化为灰;有的却是可以锤炼身体的血玉髓洞,虽然身受苦痛,却能有所助益;还有更为高级的火源功洞,可炼体,可补气,可学洞壁上的高深心法。
走进不同的洞,便是不同的结局。但这里需要的不是运气,而是智慧。
在进洞之初,便会有一些线索和暗示,指引洞的选择。但没有人会提示你,只凭你自己的悟性和智慧发现。
多少孩子熬过了雪*息,熬过了冰流瀑布,进入这洞中,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信了引路者“每个洞都有大造化”的话,急急寻个洞取暖,就此葬送性命。
只有最细心、最审慎、最聪慧的孩子,才能过这一关。
巡视者自洞中唯一的安全道上走过,落足声空洞而悠远,四周很多洞里都有人,他看见有个孩子进入了天火洞。
他微微地,微带恶意地笑着。
几乎是刹那,黑暗中红光一闪,一蓬灰嘭的弹了出来,散落在他的衣上和脚下。
那个孩子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就被瞬间从世上抹去。他的家人也许还以为他在某处享福,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入了地狱轮回。
巡视者撇了撇嘴,骂了一声“蠢蛋”,漫不经心地掸掉袖上的骨灰,踩着那些灰步向洞外。
他很喜欢这截巡视路,温暖、安全、不费事,不需要用鞭子抽那些在雪下忍不住动弹的孩子,也不会被瀑布里的冰锥割伤手和脸。洞里的天火可以帮他解决一切。
脚下声音沙沙的,好多灰白的灰,他走得很舒服。
身后有惨叫声,那是在血玉髓洞里,受熬骨换皮之苦的人在号叫,滚热的血玉髓会贴着他们的肌骨,一遍遍淘洗他们的筋骨。凄厉的惨叫声撞击在厚厚的洞壁上,满洞都是令人恐惧的回声。
伴随着红光猛闪,骨灰不断飞出,仿若地狱。
他却觉得很亲切。
这里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习惯了。甚至因此,他看见那些傻傻入天火洞的,还会有智商上的优越感。
他看见前方一点天光,要出洞了,于是赶紧竖起衣领——外面会很冷。
出了洞,是一个冰湖。老远就能看见冰湖如镜,尺许长的冰凌如剑如树在侧。
冰湖里也有人,一些赤裸着上身的十来岁少年,在冰湖之上对战。
他们赤足,持剑,剑光如冰凌一般冷寒,招招都往对手的要害招呼。
因为两个人之中,只能活一个。
那些少年脸上,大多有冰珠在反光——那是凝结的泪珠。
能活到现在,活着到这里,和同伴已经相处多年。而且冰湖对战,主持的人会特意选交情最好的两个比剑。
绝情忍性,才能为人所不能为。
巡视者站定,抱臂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比剑。冰湖上有很多深红的痕迹,有粗有细,细的是脚底摩擦粗粝的冰面留下的血痕,粗的,自然是拖曳人体留下的。
一对少年正比到他面前,两人一高一矮,出手都很轻捷,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现在彼此脸上都是稚嫩的凶狠,看着越发令人心惊。
巡视者忽然有些恍惚,似回到了多年前,也是蒙蒙飞雪,如镜冰湖,周天寒彻。
有一对少年在比剑,也是一高一矮,两人脸上的泪珠,噼里啪啦地坠落在湖面上,清脆。
……眼前的少年中,个子高的猛地一剑,角度刁钻,从胁下直取对方小腹。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猛地一剑,直取对方眉心。
……眼前的矮个子少年猛地一个铁板桥,后背着地,剑从脚尖飞起。
当年的高个子少年,忽然一剑从肘下飞起,直奔矮个子少年心口。
……眼前的高个子少年踉跄后退,脚底一滑,落到冰湖边缘,背后冰树锋锐如刺,他撞了上去,一声惨呼,冰刺从他胸口穿出。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踉跄后退,眼看剑将刺入胸口,高个子少年却忽然收手,剑落。
当年的高个子少年伸手去搀矮个子少年。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仰头看向高个子少年。
忽然一剑飞来,钉入当年的高个子少年的胸口,血花飞溅里有宏大的声音沉声道:“弃剑手软者,处死!”
那寒冷彻骨的声音,钉入当年的矮个子少年心的冰湖深处,永不融化。
……
冰树上,高个子少年的尸体高高挂着,矮个子少年怔怔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哭,但他不敢哭,泪如果真流了下来,他便过不了最后一关,成不了记名弟子。
巡视者第一次,慢慢抱起了双臂,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寒冷。
当年那个矮个子少年,也没有哭,他捡起了剑,默默回头,走进半山的小树林里,在那里成为一名记名弟子,再经过三年磨炼,成为正式弟子、外堂管事、内堂管事,直到今天。
当年那个矮个子少年,便是他。
当年那因为弃剑被杀的高个子少年,是他的孪生哥哥。
……
巡视者忽然不想再巡视下去了,之后的事,也用不着他多管。
和别人的想象不同,雪山不是越往上越见高人,相反,山顶是第一关,能下山的,才有活路。
他站在半山上,遥遥看着山脚,快要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里,是外门弟子走向内门的必经通道。
只有进入内门,才真正算是宗门的人,宗门会为其承担一切生死要务。
想到当年走进那小屋子所经受的一切,漠然的他也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体内某个要紧的地方开始痛起来,提醒他“绝情忍性”的真义。
他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慢慢往下,往下……
真气在体内沉到一定程度,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知道,到了。
在那里,属于男人的最重要位置,有一根针。
断性,锁阳。
他又吸了一口气,以真气将感觉到的那根针,慢慢往上拔。
在这寒冷地域,他脸色涨红,浑身颤抖,额头渗出滚滚的汗,汗珠噼里啪啦坠落地面,融入雪堆不见。
五官因剧痛纠结在一起,近乎狰狞,他忽然吐出一口长气,踉跄地向后退。
背靠在冰面上,他瑟瑟颤抖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用真气再次查探了一下,他发现,那针上移了大概一粒米粒的距离。
这让他有点高兴,觉得这次进展迅速——以往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离将这根针拔出要害部位还很远,但他相信,有生之年总有希望做到。
这个方法,是他付出了极大代价,才从门中的老人那里得来的。拔针极不容易,因为很难控制针的轨迹,很容易刺伤内脏。据说门中很多暴毙的人,都是因为悄悄拔针没有成功。
针是无法完全拔出体内的,时日久了牵扯着要害,剥离不开。所有偷偷拔针的人,都只是希望将针移到别的不要紧的部位,总比堵在那里日夜痛苦要好。
有没有人成功?他不知道。他希望自己是一个。
他靠着冰壁,好一阵才平复了体内的剧痛。每一次拔针都如酷刑,让他们这些历遍苦痛的宗门中人,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觉得能将这针完全转移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强悍、最坚忍、最不可动摇的男子。
他开始再次向山上走,循环走过的路。走回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雪山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下山的那个人。
他不仅下到雪山的山脚,甚至走出了山脚,走向更遥远的大荒。
他是宗门的禁忌,不可提起,他当年单剑独行的身影,阴影般覆盖在宗门所有人心头。骄傲的宗门,因他深受百年来未有之耻辱,至今宗门上下,对于此事都讳莫如深。
他想起自己那被一剑穿心的兄长,心中微微叹息。
他人有他人的命,我们都是平庸的人,只能服从于森严的命运。
不过,他有没有成功呢?
……
他走到山上,正好半个时辰,手下将那些新上山的婴儿从雪地里扒了出来,正在一个个测试呼吸。
都已经死去。
他很失望,又叹:“一年不如一年!”
……
雪山上有四季分布,山顶是冬,而山脚是春。
这里的湖水很清澈,草地如毯,花并没有开在花园里,盛放得到处都是,冬天的和春天的花,都挤挤挨挨开在一起,让人在对山顶的仙气敬慕的同时,又禁不住疑惑,这里或许才是真正的仙地。
花丛里还有很多白狐狸,多到让人觉得,是不是全大荒的白狐狸都被养在了这里。那些狐狸被圈养久了,个个显得温柔娇憨,翘起的雪白大尾巴掩住乌黑的眼珠,在花丛中轻盈跃过,如一蓬蓬软云,覆盖在草地上。
草地上有雪白的裙裾,裙裾被风吹起,蒲公英一般悠悠散开,和山顶的紧张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悠然自在。
裙裾的对面,有许多双并拢的靴子,一个个禀报事务的姿态。
事情汇报已经告一段落,所有人都在等待裁决。
裙裾上落了一片深紫的花叶,一双雪白的手伸了过来,细细将花叶拈去,似乎这比这些人的等待回复要重要得多。
一只狐狸爱娇地蹭在她的手边,她摸了摸它的头。
“记名弟子失踪?”
“是。”有人恭敬地答,“已经又派了一位外门弟子,前往玳瑁。”
“记名弟子在何处失踪?”
“七峰山。”回话的人小心翼翼地道,“连同带去的所有从属……”
抚摸狐狸的手一顿,但随即恢复了从容,那狐狸却似忽然受惊,尖嘶一声向外蹿出,头顶上一簇深紫的花,簌簌碎了很多花叶。
她静看狐狸逃走,手指毫无烟火气地一弹。
半空中的狐狸身子一顿,随即坠下,落入深紫的花丛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坑,狐狸堕入坑中。
风将泥土掩起,明年那花定然开得更美。
“死便死了吧。”她更加没有烟火气地道,“慕容,你这事办得不太妥当。”
一个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是,稍后属下便前往刑堂领责。”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药坛那事办得怎么样了?”
“维持住了,暂时没有人死亡,但……不排除还是有可能会死。”
“不是说已经从沉棺骨殖上寻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但又发现了其余毒素。”
“我们没必要救那家人的性命,但他们的武功和我们同源,他们所遭受的反噬,将来便可能是我们的遭遇。告诉药坛多用心,需要人手随时增派。”
“是。”
“没有恶化也是喜讯。传信给他,让他加紧了。”提到这个“他”,她语气微微沉郁。
“是。”答话的人更加小心。
“他最近还在帝歌?”
“是,听说他限制了女王的权柄,应该已经有所打算……”
“不要说应该。”她打断。
众人噤声。半晌,有人轻声道:“他会的。我们履行了保护职责,他应感恩。”
“南宫,”她没什么表情地道,“这么虚伪的话,就不用说了。”
又是一阵沉默。
“最近山下有什么变化?”半晌,她似乎很随意地问出一句。
她问得随意,别人却不敢答得随意,立即有人道:“无事。只是……”
“有后续,就不要说无事。”
“是。”那人低下头,觉得今日她似乎心情不好,“有一点不顺。寻找优秀根骨孩子越来越难,连弃婴也很少能找到。下山办理此事的管事,行事也不如当初顺利。”
“原因何在?”
“靠近我们的沉铁翡翠部,和姬国、蒙国,最近都出现了一个‘乐善堂’,专门收留弃婴和无家可归的少年。据说是来自商国的大富商所为,本意不过是行善,却影响了天门的计划。正想请夫人代为请示宗主,是否要对该堂实施制裁。”
“管事们可有异常?此人行事可有故意针对我等之处?”
“管事们的忠诚无可挑剔。至于那富商有无针对——不管他针不针对,他影响了天门宗门延续大计,就是死罪。”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忽然出现的乐善堂,”女子说话从无沉吟和犹豫之色,思考也像是在下决定,“命专人予以观察,若有不轨,立即铲除。”
“是。”
她站起身,其余人都退后一步,都知道这便是谈话结束了。
雪白的裙裾拂过紫色的花丛,落了一裙的紫云英花瓣,花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跃动,几个翻落之间,化为一片蒙蒙紫雾不见。
她的自然花园里,什么颜色的花都有,但她永远只在紫色的花下停留。
眼看她将转过拐角,那先前被称为慕容的男子忽然扬声道:“敢问夫人,宗主近日可好?宗主神功大成之期已近,我等当早日备礼,为宗主贺。”
这两句话有点怪异,听来毫无关联。
四周依旧无声,气氛却忽然肃杀了些,满园紫云英簌簌落得更快。
她停也不停,头也不回:“宗主一切安好,你们准备着就是。”
她的身影冉冉消失于花丛深处,所有人都长吁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有人默然,有人冷笑,有人目光闪动。
满园的狐狸惊惶地四处飞窜,不时有一只白狐无声地倒地死去。
天光在雪光的反射下亮到逼人,这里繁花似锦,祥和如仙境。
……
她走入一座外表简朴的小木屋,推开门,向里走,再向里走。
一路向下,再向下。
她步伐缓缓轻轻,却毫不停留。
在道路的尽头,她站定。
这里依旧是普通人家装饰,有床有桌有窗,甚至有厨房和净房,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夫妻睡房。只是窗里永远透不进太阳的光线,头顶木板缝隙里暗藏的夜明珠代替了灯火。
床上的百子戏花帐看起来竟有几分俗气,这种民间夫妻用来求子的帐子,挂在这里,充满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帐子内,隐约似有人影。
她随意地卸掉披风,如同所有回到家中的妻子:“我回来了。”
没有回音。
她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道:“你渴不渴,想不想喝?”
没有回音。
她自顾自喝了几口,捧着空杯出了一会儿神,道:“今天慕容问你了,你想不想见他?”
没有回音。
她点了点头,道:“好吧,不见就不见。哦,对了,”她好像忽然想起来般,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今天我惩罚了慕容。”
没有回音。
“哦,你问什么事?”她淡淡地道,“当然是办事不力。虽然他是你弟弟,但门规就是门规,亲弟弟也得按规矩来,是不是?”
没有回音。
她忽然笑起来:“你责得对。是,我是在假公济私,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处罚慕容,怎样?”
她将茶杯一搁,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床边,稍稍撩开帘子,有点激烈,但语气依旧平静地道:“对,我不喜欢慕容。他是我们的亲戚,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我永远不能忘记……”她顿了顿,“……因为他,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床上依旧毫无声息。
她撩开帐子,爬进去,双手捧住了里面那人的脸,哀伤地道:“我们唯一的孩子因为他没了,你要我如何喜欢他?”
她的身子忽然一顿,似听见什么诛心之语,半晌,声音终于激烈地响起:“你说我根本不是在意孩子?你说我只是在找借口?嗯?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妻子,护着你的弟弟?”
帐子内毫无动静。
她猛地向前一冲,将帐内的人扑倒,一阵沉闷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人在捶打床板,帐子一阵震动,稍稍露出的缝隙慢慢合拢,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的长发。
床板依旧在轻轻震动,隐约夹杂着暧昧的喘息,喘息的间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我要去传信给……我不信我找不到他……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这无上宗门,未来基业,都是他的……他怎么可以不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