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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
  这是虚构艺术的修行。——李敬泽
【作者】
  姝娟,诗人,小说家。   自认为诗随人,人随梦。   做梦是一种技术活儿,是在持久的摇摇欲坠状态中保持平衡。   沉迷于荒僻、闲静、朴拙之地,出版过《冰月亮》《摇曳的教堂》《红尘芬芳》等著作。做梦之暇,起而读书。在书里,向前走一步的同时,也就是向所有的方向走了一步。   乐于探索梦境之玄奥,共业所感,却未能轻易形诸笔墨,因为弄不好就回不来了。特别是当很多人的面孔,快速交替浮现在同一张脸上时,就知道了:时间是不流逝的,流逝的只是我们。   尝试无眠,借尸还魂,提壶断火,觉醒也是徒劳。   一首诗,一盏茶,一纸山水。安住,修持,通透。晴天砍柴,雨天诵经。亦即“堪忍”世界里的日常生活之写照。   坚信只有在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
【内容】
  《心滴》分上下两部。

《心滴》第一部述说了十六岁的少年赤马有儿(书中的我)眼中的各色人等,各不相同的求索之旅。小说依靠姝娟复原历史的才华,密密匝匝又临摹如真地构架了无量世界的千网万孔,着力刻画了东方破和玉庵姑娘之间在凡尘世界与非凡尘世界的进退维谷,纠缠留连,取舍诸色莲花,痛弃情欲,接引往生的故事。

在这里,东方破是有哲学象征的一个男人。

《心滴》的第二部以回述的方式,讲叙了修行者——赤马有儿经历的故事。事件以及修行带给生命的奇遇及感悟,当然,姝娟未能免俗,让尊贵老翁,驼背老僧,扎喜伯大和尚,神离子大法师们的业绩来续写传承。
【目录】
暂时没有内容
【书摘插画】

  第一部心滴

  第一章有歌者,闻歌而不思归

  1

  天蛾出现了!

  这些喜欢在坟茔中跳舞的小东西,隐形似的在重重灰绿色叶子和鬼魅般的花丛前穿过。东方十八郎努力睁开眼睛,蒙眬中,他看到翅膀纷纷闪过,宛如雪花融化在半空,留下一小波一小波涟漪。空气有些凝滞,泛有一种粉腻的甜香,像胭脂。

  有个人拿着本书,开始念上面的字,反复念“活死人,活死人,活死人”……书的封面上也写着“活死人”三个字。字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掉下来,耳边反复是那个声音“来到活死人的地方”,“这是活死人的领地”……

  东方十八郎拼命地想转移目光,想睁开眼,于是,一使劲儿,醒来了,朝周围看看,发现到处灰蒙蒙的,鬼气阴森,从未来过这地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又开始挣扎着想出去这一层梦。

  这次就困难多了,明显感觉怎么挣扎就是睁不开眼睛,离不开这地方,真是吓破了胆。这时,闻到之前的那股胭脂香。循着香味,见有一屋舍,四周是白粉围墙,很宽敞,于是,他进得屋去。

  在屋里案几上,霍然点着一支五色香,香长如秤杆,上面的火星通红通红的,下面就如丝丝彩绒披盖在身上一样,层层叠叠。有一位女子拜伏在香案下,衣襟上绣朵莲花。仔细一看,竟认识,在自己十三岁的梦中出现过,她自称为玉庵,东方十八郎则呼她为莲花女神,皆因其姿颜服饰,天下无双,非俗世凡人可比拟。

  “从何处来?”

  “我是迷路到此。”

  “想回家吗?”

  “当然想回家,只是回不去。”

  “那好,去嗅嗅案几上的五彩香,就可以回去了。”

  按莲花女神的指点,东方十八郎赶忙走上前去,对着五彩香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异香无比,直贯脑中,一惊而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不远的地方,一匹枣红马浑身发抖,掉转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草丛中,躺着遇难者——马的主人。

  风从更远处的黄金草原深处吹来,散发着树叶下的霉菌气息,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只听见血从尸首内汩汩流出的声音……溪流在冒“油”,被冲进去的花瓣,颜色变得更加娇艳,先前凋萎的样子,亦不显了。附近那座被毁坏的房子里,满屋都是蜂。

  东方十八郎躺在横七竖八的尸堆中间,看起来也像一具尸体。左边的,弓箭穿透了胸部,右边的,一个指头劳而无功地扯着地上的草,萎缩的手臂、大腿看上去都短些了,旋风中,从一颗脑袋上掉下来的一束黑发团团卷了起来。

  大自然倒是显得慈祥一些,在周围撒满了茁壮的春天花朵:报春花、毛莨花和委陵菜。那些已经和肉体分离的东西——短剑、长矛、大刀、皮带、投石、箭镞、彩靴,仍在月光下放射出耀眼的光彩。

  东方十八郎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已多处受伤。大小两柄砍卷了刃的刀,横在脚下,凝血的吞口上粘着一朵黄色野花。日间的一场雨夹雪,多少掩盖了激战后的痕迹,也掩盖了以各种各样姿态离开人世的同伴。

  失败的夜空,竟是这样美丽。

  水草丰美的山谷里面,没有一丝荫翳,天蛾搅动着繁花,澄澈而清幽。谁会料到,这场会盟原是尚结赞大相欲挟“唐将”的一个圈套,而战绩煊赫的大唐指挥官也意识到了回天乏术。

  月色溶溶,把最后的冬眠动物也引了出来——旱獭从巢穴中爬出,看看它的苜蓿是否由于鲜血的灌溉而提前长出来;蛇也不再麻木,于贮满血液的头盖骨旁逡巡,趁天赐良机,收集出窍散荡的微魂小魄……

  远处农田里的虫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东方十八郎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条从餐桌上跑掉的狗,发现没死成,却一下子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执着的无法言说的依恋。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

  忽然,什么东西硌了腰一下,他伸手摸了半天,摸出一只小盒子。盒子是金属的,即传说中的“天铁”。宝盒有一只手掌那么宽,有字有图有缘饰,光滑柔腻,分量很轻。扣锁已被铸死,如果想打开它,得颇费一番功夫。

  转看盒子的主人——貌似僧侣,但绝非一般的僧侣。

  他身着黄色织锦缎面皮袍和护身软甲,腰里佩系着嵌有玉石的皮带,脚穿长统皮靴,头戴红翎皮帽。胸部一侧插着一把匕首,只剩下刀柄露在体外。在他的两腿之间,有一个镶了金边的人头鼓:鼓帮是骨头的,白花花地露出下巴颏和一排牙齿来,染血的飘带上缀满了绿松石和*。也正因如此,东方十八郎才判断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僧侣。

  之前也听说过,吐蕃的戍军每千户就有一个大巫师“拉本波”,而每一个战斗小组都有一个小巫师“拉巴”。大巫师的任务是主持各种隆重的敬神仪式,小巫师的任务则是随时请神帮助战胜敌人。此人显然不属于这两种情况,这位既像巫师又像僧侣的神奇人物,也许是奉了某教主的命令,前来战场传教或者护教,结果遭此杀害。

  “十……八郎!”恍惚听见有人喊自己,东方十八郎蓦地警觉起来。“十八郎……十八郎……”声音孱弱却越来越清晰,是羊多,那个跟自己同命相怜的十六岁少年。

  “是羊多吗?”

  “十八郎!你还活着……”

  “你也没死呀!”

  东方十八郎挣扎着支起身子,看到周围那些战死之人——有的头插在草丛里;有的仰泡在落花和雨水里;有的被马和骆驼尸体压在身底下;还有一些士兵被砍掉了肩膀——某些教徒认为,人的灵魂居住在肩膀上,和敌人战斗,只有砍掉肩膀才算胜利。

  他慢慢站起来,突然一阵目眩,双膝一软,倒了下去。但很快又醒了过来,他在一具骆驼的尸体后面发现了羊多。

  “羊多!”他拼命朝羊多爬去,终于摸到了同伴的手。“你怎么样?”羊多失声痛哭,边哭边道,“……腿……受了伤。”两个少年拥抱在一起。

  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两位生气勃勃的青葱少年,都还和那些躺在地上的勇猛英武之士一样,为了各种各样的缘由,来这里并肩作战,转眼之间,那些人却身处另一个世界了。

  “咱们快离开这里吧。”

  “再等等,现在还很危险!”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了声响,是那匹枣红马跑掉了。惊魂未定,忽然从枣红马跑掉的豁口处冒出一群羊来——羊群呼啦一下子散开,呼啦一下子消失,影子仅仅凝聚了片刻,像是冥想。

  两个人都看傻了,不敢轻举妄动。羊多一门心思在找羊,东方十八郎则全神贯注,注视着豁口。过了好一会儿,慢慢走来了赶羊人,很意外,是个女人,手里拎了一只木桶。

  “快看!”

  “是来给什么人收尸的吧?那群羊不过是个掩护。”

  “我听说人死之后是要回煞的——目的不在镇服活着的人,而是在于培育更多的同路人。”

  “瞎说,看看这山坡,同路人还少呀?”

  来人越走越近,两人停止了嘀咕。只见她长襟粉衫,腰系两条对称的连理罗带,外罩一件袖子宽大、绣着鸳鸯交颈图的短袄。她看起来十分镇定,眉目深邃,唇色檀红,看不出年纪,倒有几分胡女模样,两个环形发髻高高绾起,发簪两端挂着两串长长的宝珠,一直垂到耳后,走起路来流光溢彩。

  她径直来到死尸中间,先东瞧瞧西望望,然后开始动一动这个,再挪一挪那个。一只野猫突然跳出来,刺溜一下钻进了阴影,它的爪子和眼睛都闪出了银光。

  “她真漂亮。”羊多咬着十八郎的耳朵嘀咕。

  “她在找人,而且是敌人!”东方十八郎纹丝不动,凝神注视着目标,低声道,“看到没,她只翻动敌人的尸体。”

  月光正好照着她的脸,她紧咬下唇,眼睛睁得很大,脸颊熠熠生辉,忽然,她在一具尸首面前停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东方十八郎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按了按怀内的天铁宝盒,是那个僧侣。月光照亮他半个人,另半个躺在黑影里。她弯下身子,盯了一阵,抬头看了看周围,这才拾起阴影下的那面人头鼓,同时嘴里以唱颂似的调子念了一句悠长的经。东方十八郎后悔刚才没把那宝物也收入囊中。

  “那是什么?”

  “人头鼓,法器。”

  东方十八郎说这话时突然感到有些头痛,他看了看羊多,发现他正在用拳头使劲儿地敲自己的头。那似乎是一种很奇怪的痛,而且是和着脉搏嗡嗡嗡地胡乱跳着,升空而起,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疼痛持续着,只见胡女手持人头鼓,开始以美妙的舞步做出种种试探,接着,她在原地转起了圈,她一圈一圈地转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时间,发髻震颤,衣带飞举,人影似梦,不能分辨。

  “我闻到她的气味了。”羊多开始哼哼,“你闻到了吗?”

  “别出声。”东方十八郎用双手按住羊多的太阳穴,感叹道,“真是声色俱厉啊。”

  月亮一动不动,静静地照着她。鼓声响起来了,相信这鼓声是响给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时,绣衣重重有飞雪流烟之感,但伴随着鼓点跳得愈来愈激烈,便一件件脱去外衣,跳到最后竟成了半裸体,但此时已经转得无法停下来,所以观者根本无法看清楚什么……

  “她在干什么?”

  “领受加持。”

  “谁的加持?”

  “死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就在这喧哗里突然黑了一下,心在骤然的寂静里惊跳了一下,那个“头痛”啪地落地了!她不转了,千匝万周,突然就不转了,停下时,那面人头鼓踪匿影无,层层绣衣原封不动般回到身上。

  “她转了九千九百八十一圈。”

  “别说话。”

  鼓声虽然不响了,却还潜伏在空气中,仿佛随时就会从空气中跑出来,加入到反复的震响中去。舞者朝夜空看了一眼,动手去搬僧侣的尸体。她把他抬起来,又挪动了一下,最后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把他的头稳稳放在腿上。

  她从木桶里舀出半勺水,开始给他擦脸,洗濯血迹,动作很轻柔,充满爱抚。然后,又薄薄地搽油,略施白粉。接着,她拿掉亡人的红翎皮帽,用刀尖挑断了发髻上的头绳,开始给他梳发,极具耐心,并从怀里取出宝瓶香囊,拿头发在瓶口上熏了几回,又拿起一根新头绳,将一头咬在嘴里,左手束起头发,髻结起来,重新把红翎皮帽戴好。

  “她是女巫吧?”

  “清水女巫。”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放下来,然后站起身,理理发髻,整了整衣裳,似乎对自己做的这一切很满意。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脸显得很平静,既从容又镇定。

  她收拾起她的小木桶,慢吞吞地在罗带上擦擦手,朝来时的路走去。那一群羊,呼啦一下子从河边聚拢过来,好像有无数只粉红的嘴唇在呢喃细语,它们刚刚啃遍了河边新开的小桃红。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东方十八郎忽然感觉到这张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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