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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家、“轮椅上的哲人”史铁生思考生命价值的杰出之作。
  ? 史铁生的多部作品被选入各地中学语文教材,他直面苦难、“用生命写作”的精神和平淡拙朴、明朗睿智的文字感动了无数人的心。
  ? 本丛书选择史铁生所有叙事性作品中*能体现作者对生命本质思考和**人性光辉、**知名度的篇目,结成三册,适合中学生和广大文学爱好者阅读。


【内容简介】

  《绿色的梦》收入著名作家史铁生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数篇。《命若琴弦》的故事通过对老瞎子和小瞎子的悲剧命运的叙写,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触及人类的生存、死亡、困境、超越等重大主题,曾被改编成电影《边走边唱》,影响深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曾获1983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再现了荒谬特定政治时期,一部分知青的生存状态及生命状态,反思人生途路的幸与不幸。


【作者简介】

  史铁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2002年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2010年病逝,享年59岁。其作品《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老屋小记》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和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病隙碎笔》(之六)获首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随笔集《病隙碎笔》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散文作品奖。
  史铁生多部作品被选入各地中学语文教材,他直面苦难、“用生命写作”的精神和平淡拙朴、明朗睿智的文字感动了无数人的心。本丛书选择史铁生所有作品中*能体现其对生命的思考,兼具哲理性和知名度的名篇,结成三册,适合中小学生和文学爱好者阅读。


【媒体评论】

  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
  ——莫言
  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在漫长的轮椅生涯里自强自尊;一座文学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一种千万人心痛的温暖,让我们在瞬息中触摸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痛苦中却打心眼里宽厚地微笑。
  ——韩少功
  在当下喧嚣浮躁的社会,铁生作品中的那份沉静更显珍贵,他从容地阅读了生命这本大书,坚守着自己的文学立场。他的生命痛苦,灵魂却是那么纯净。
  ——张海迪


【目录】

兄 弟
绿色的梦
黑 黑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命若琴弦
车 神
原罪?宿命
钟 声


【前言】

  导 读
  现实人生中的生命之悟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 段崇轩
  现实人生中的生命之悟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 段崇轩
  史铁生的经历是不幸的。他1951年出生在北京;16岁初中毕业正逢“文革”而中断学业;18岁在上山下乡大潮中赴陕西延安插队;21岁因双腿瘫痪转回北京开始了轮椅人生,先后在北京几家街道工厂做工;47岁又患尿毒症,不得不靠每周数次的血液透析维持生命。2010年病逝,享年59岁。但作为一个作家,史铁生该是“幸运”的。双腿残疾迫使他从较为便利的文学写作上寻找一条“生路”,初期的成功又让他成为作家协会的一位职业作家。坎坷的人生道路和对残疾人群体的熟悉,使他拥有了一个独特而幽深的领域——人的形而上的生命和精神世界。这是中国作家向来忽视和陌生的领域,但史铁生却创作了一朵朵艺术奇葩。
  他是一位多栖作家,小说、散文、随笔均有出色作品。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以其意蕴的深远和格式的特别,被文坛视为两部“奇特的文本”。几部中篇小说《山顶上的传说》、《原罪?宿命》等,在艺术探索上也各有特色。而真正奠定作家文学地位和代表作家创作高度的,则是他一系列的短篇小说。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命若琴弦》、《钟声》、《老屋小记》等,这些作品屡获重要奖项,成为新时期文学以来的经典型作品。可以说史铁生是一位具有独创精神的优秀短篇小说家。作家曾说:“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我想,事业相当于一条船。”这条船正是他锲而不舍的文学创作,创作使他的逆境人生绽放出灿烂的火花,他在创作中也品味到了生命的创造和价值。
  史铁生对他的第二故乡有着很深的感情。他说:“刚去陕北插队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接受些什么再教育,离开那儿的时候我明白了,乡亲们就是以那些平凡的语言、劳动、身世,教会了我如何跟命运抗争。”这种对农村、农民的认识,奠定了1982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思想情感基调。当时知青作家写上山下乡,大都表现的是“历史的荒诞”、“理想的幻灭”这样的主题。而史铁生这篇小说,深情地描述了这片土地的光荣历史、艰难现实、壮阔自然和温暖的人情,细腻地刻画了破老汉、生产队队长这些普通农民真诚、善良、乐观、坚韧的精神品格和对知青如同亲人般的关怀、教育和帮助。对作家个人来说,黄土地上农民的精神人格,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一种动力和支撑。《奶奶的星星》也是一篇短篇精品,作家用隽永的抒情语言、丰富的生活细节,回忆了“我”同奶奶相依为命的儿时岁月,塑造了一位感人至深的奶奶的形象。奶奶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奶奶是优秀的,命运却是多舛的;奶奶没有文化,但一生都在追求进步。奶奶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死去的奶奶已变成一颗星,“给活着的人把夜路照亮”。史铁生逐渐地从个人的悲痛中挣脱出来,从破老汉、奶奶这些老一代人身上,汲取着力量,思索着人生。
  数十年的病痛生涯,使史铁生对残疾、患病有了一种独到的认识。他说:“我完全没想到,有一天,我对我的病竟有些感恩之情——我怕否则,浮躁、愚蛮如我者大概就会白活。”是人生的困境把他逼向了文学道路,同时与病魔为伍又使他去体验、思索生命的奥秘。他说:“人的苦难,很多或者根本,是与生俱来的,并没有现实的敌人。比如残、病,甚至无冤可鸣,这类不幸无法导致恨,无法找到报复或声讨的对象。……无缘无故的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在这里,史铁生推己及人,由个体到群体,认识到人永远面对的是困境,冲破一种困境又会有新的困境,困境的永恒构成人一生的苦难。而超越自身局限,实现人生价值,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1986年之后,史铁生在一些作品中虽然表现的仍是个人的现实生存,但内容丰厚了,意蕴深远了,增添了一种开阔向上的情调。《我之舞》写“我”在荒芜的古园流连忘返、所见所感,写得亦真亦幻、神秘苍茫。两位老人悄悄死亡,一对幽灵探讨深奥的哲学问题,一座秘密工厂突然消失……构成了一幅魔幻现实主义式的图画。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四个命运各异、性格不同的残疾人,有的在等待,有的在思索,有的在梦想……作品似乎在阐释这样一个主题:天地悠悠,世事无常,不管是残疾人,还是健全人,他们都是渺小、脆弱的,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努力和梦想。《车神》中的“我”,尽管女友即将远游,但“我将摇着车在岸边等候”。虽然双腿瘫痪,可有轮椅带着“我”在遥远的“海湾跑一圈”。车神是谁?“信心告诉你她是谁,她就是谁。”这里的“我”已不再是那个叫“史铁生”的个人,而是残疾人的一个精神形象、象征形象。1996年发表的《老屋小记》,作家把目光再次投向20年前所经历的街道工厂生活,作品用极简练的写法,写出了五六位底层人物形象,用歌声寄托理想的D、向往通过长跑改变命运的K、当过兵打过仗依然耿直正派的B大爷、出身高贵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U师傅、智商很低性格火爆的傻子三子……这些人物无不处在人生的困境中,但他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心存梦想、埋头苦干,在有限的环境中追求着人生的价值。
  史铁生笔下,人的身体残疾被描述得触目惊心,而身体的残疾又激发了他们强烈的精神向往和生命追求。《夏天的玫瑰》中那位卖玩具风车的老头儿,因患脉管炎而截掉双腿,依靠假肢行走。倔强的老人为了不成为社会和他人的负担,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寄居在城郊小村子里。他在困厄中渴望回到养育自己的故乡,见到自己喜爱的女人,他花高价买一只青铜公牛雕像,用以激励自己的意志,显示了一位老人顽强的生命和高贵的精神。《来到人间》里那对年轻夫妻,郎才女貌,家庭幸福,但却生了一个发育不全又患肺病的女儿,而这女孩又天性聪慧、要强。于是年轻的夫妻面对着如何承担孩子的现在和将来的责任,而年幼的孩子面临着怎样直面她的残疾、开始她的人生的困境。一个残疾的孩子竟给自己以及父母,带来如此严峻的生存挑战,而这又是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的现象。史铁生以逼真、鲜活的描述,展现了人生的偶然性,“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倒运的事”,揭示了生存的苦难性,哪怕是一点残疾也会造成终生的悲剧。《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把残疾人的悲苦人生推向了极致。年轻的丈夫一条腿、脸被严重烧伤,妻子则是一个侏儒。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对人生的追求,两人商定要收养一个孩子,并认真探讨了抚养、教育等一切问题。尽管他们的梦想瞬间破灭了,他们只有收养一只猫的命运,但他们对美满人生的期望和努力,令人感动。
  史铁生笔下,人的精神残疾也被表现得真切有力、发人深省,精神的残疾却生长出一种美好的人情人性来。《树林里的上帝》中那个女人,在世人眼里是“疯子”、“神经病”,干着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到河边的树林里,寻找、帮助受困的小虫子,譬如帮助一只受伤的甲虫翻身、飞走,替蚂蚁搬运面包屑,轰走正被小伙子的猎枪瞄准的麻雀……“陶醉在幸福中”,喊着“我就是它们的上帝,它们的命运之神”。她满脑子的保护昆虫、鸟类,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显示了人的自然观、世界观的觉醒。
  平淡的生活、长期的病痛,使史铁生避开了尘世的喧嚣,陷入了对人类终结问题的哲学思辨之中,并把他的思辨融入了小说和散文写作。几十年来,他的思考触及了诸多的哲学课题,譬如生命、肉体、灵魂、精神、欲望、现实、梦境、宿命、困境等等。在小说中表现*集中、*突出的则有人与命运、过程与目的、生与死等主题。
  对人生与命运的思索:史铁生创作伊始,反思的就是人的命运问题。《兄弟》里的表哥与志强,曾经是一块玩大的朋友,但表哥后来成为法官,志强沦为犯人。这种人生的巨大反差,不是因了他们后来的品德和行为,而是因为他们出生成长在不同的阶层和环境里,是外部世界支配着他们的人生。《钟声》是表现人生与命运的一篇出色作品。叙事人“我”的父母决然离开大陆,远走海外。他们为什么要走?去了哪里?始终是个谜。亲人们讳莫如深,“我”想揭开这个谜总是不能。由于父母的失踪,“我”从农村投奔城市,寄居姑姑门下,求学、工作而成为城里人。偶然性改变着人生命运。姑夫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基督教牧师,但受到革命宣传的鼓动,辞去圣职成为进步人士,设计了一座红色居民大楼蓝图,信仰中的上帝的“乐园”与共产主义的“天堂”竟殊途同归。人生的道路真是扑朔迷离。正如“我”所感慨的“……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你*数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对一个人的命运起作用”。但这些芸芸众生的背后,有一个宏大的社会背景,即1949年的改朝换代。正是这场革命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只不过置身潮流的人们还看不清、也无力把握自己的路向。
  对过程与目的的破译:人生中的过程与目的是一个永恒的课题。现实生活中的人更看重的是目的,而往往忽略了过程。史铁生在多篇散文中谈到对这一问题的思索,他说:“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标准,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他甚至认为:人生就是一场苦难,从根本上说就是荒诞的。唯有过程可以变得十分精彩、美好,值得体验和享受。因此“过程就是目的”。《命若琴弦》讲的是一个现实故事,又似一个传说故事,更像一个寓言故事。老瞎子与小瞎子师徒二人,相扶相搀、到处弹琴说书,目的就是弹断一千根琴弦,得到封藏在琴槽中的药方,就可治好眼睛见到光明。这是一个诱人的、遥远的目标,鼓舞着师徒二人翻山越岭、备尝艰辛,终于弹断了师父的师父嘱咐的琴弦根数。但让老瞎子想不到的是,那张药方竟是一页白纸。他在又惊又悲的时刻,“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人生的目的往往是虚幻的、自造的。有了它才能使生命的琴弦拉紧绷直,弹出*美的旋律。这个过程正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于是老瞎子又把药方藏入琴槽,传给小瞎子,说自己记错了老师父的嘱咐,把一千二百根记成了一千根,他要和徒弟从头开始弹起。在史铁生关于人生的过程与目的的思辨中,既有道家看破世事的睿智与超脱,又有儒家面对现实的执着与进取。
  对生与死的揭示:史铁生小说中*突出的主题是关于生与死的探索。在中国,人们更注重的是现世,即活得如何,而忽视了“天国”,即死后怎样。史铁生以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和特立独行的思考,对生与死作了深广的探寻。《黑黑》中的“我”为革命奋斗一生,“文革”中被打成黑帮,妻离子散,作好了自杀的准备。但死前的故乡之行,却使他坚定了生的信念。乡亲们面对天灾人祸坚韧豁达的生存精神,那个叫黑黑的狗,对主人的忠心不二和对“爱情”的执着寻找,使他深深认识到:“万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意死的,何况人!”小说表达了这样一个主题:在死亡的边缘走过一回,你才能理解生的意义。《毒药》也是一篇熔传奇与寓言为一炉的佳作。那个一心要养“怪鱼”以获取名利而终于失败的年轻人,自觉无颜活着,带了两颗剧毒药丸决心客死他乡。抱着“只当我已经死了”,“干吗不再试试干点什么”的念头,竟又活了60年。辛勤劳作,娶妻生子,成为一个自满自足的老头儿。唾手可得的死,使他重新尝试生、体验生,获得了人生的乐趣和幸福。这两篇小说都表达了作家对生的留恋和肯定,而这种对生的认识是在“死过一回”后得到的。正所谓“未知死,焉知生”。对生与死的探索*深切透彻的作品是《我与地坛》。在那座“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地坛里,史铁生流连、沉思了十五年。地坛成为他的精神家园、思想摇篮。地坛四百年的历史沧桑、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树木花草的枯枯荣荣,使他感受到了个体生命的渺小和偶然,使他认识到人的生死只是上帝或自然法则的一种安排,不必担惊害怕,也不必“急于求成”。几度自杀的念头终于打消,他超越了生。地坛里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特别是母亲深厚而细微的关爱,使他下定了“试着活一活看”的决心。为了使活着有成就、有自尊,他找到了文学写作道路。“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他终于“为生存”找到了“可靠的理由”。他超越了死。史铁生在生与死的思考、探索中,领悟了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奥秘。
  在绝大多数作家沉浸在现实的社会人生题材的时候,史铁生孤军深入了人的精神、灵魂世界乃至主宰宇宙的上帝那里。在人们热衷于当下的生存和发展问题之际,史铁生关注和思考的是生命、困境、宗教这些人类的终极课题。他是一个真正的独辟蹊径的作家,有人称他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这主要不是就他的文学实绩而言,而是指他在艺术上的这种纯粹性和独创性。


【免费在线读】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好,个儿大,肩峰很高,劲儿足。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弯去,顶架也厉害,而且皮实、好养。对北方的黄牛,我多少懂一点。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
  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儿——清平湾。
  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于洪水年年吞噬,塬地总在塌方,顺着沟、渠、小河,流进了黄河。从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树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几棵什么树,老乡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窖或是做棺木的时候,才放倒一两棵。碗口粗的柏树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伙儿就都佩服,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
  在山上拦牛的时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麦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吸溜吸溜”地抽着旱烟,笑笑,说:“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破老汉”。也许还因为他穷吧,英语中的“poor”就是“穷”的意思。或者还因为别的: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红的。破老汉用镢把挑起一捆柴,扛着,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巍巍的,悠扬。碰巧了,崖顶上探出两个小脑瓜,竖着耳朵听一阵,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过,要想靠打猎为生可不行,野兽很少。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点是穷,穷山穷水,“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挎着个小篮儿,装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嘎地吵,争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①去。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肌劳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天都是黄的。太阳白蒙蒙的。窑洞的窗纸被风沙打得“刷啦啦”响。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zì chuī”。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叫“紫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荽;“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球事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说的;支书也是难,其实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了进去。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
  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家,不敢让腰腿坐下病,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担粪、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老乡们把喂牛这样的机要工作交给我,我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农民们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头,破老汉喂十头,在同一个饲养场上。饲养场建在村子的*处,一片平地,两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清平河水整日价“哗哗啦啦”的,水很浅,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往水潭里“扑通扑通”地跳,有时候捉到一只鳖,又笑又嚷,闹翻了天。破老汉坐在饲养场前面的窑顶上看着,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心儿家不晓得愁,”他说,然后就哑着个嗓子唱起来,“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破老汉是绥德人,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就住下了。绥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说书的,那地方更穷。
  绥德还出吹手。农历年夕前后,坐在饲养场上,常能听到那欢乐的唢呐声。那些吹手也有从米脂、佳县来的,但多数是从绥德。他们到处串,随便站在谁家窑前就吹上一阵。如果碰巧那家要娶媳妇,他们就被请去,“呜里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饭。要是运气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点吃的或钱。或多或少,家家都给,破老汉尤其给得多。他说:“谁也有难下的时候。”原先,他也干过那营生,吃是能吃饱,可是常要受冻,要是没人请,夜里就得住寒窑。“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他唱着,给牛添草。破老汉一肚子歌。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确实,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来回解忧愁……”场院上的婆姨、女子们嘻嘻哈哈地冲我嚷:“让老汉儿唱个《光棍哭妻》嘛,老汉儿唱得可美!”破老汉只作没听见,调子一转,唱起了《女儿嫁》:“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了,还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条,赶着牛,唱一路。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小名儿叫“留小儿”。两口人的饭常是她做。
  把牛赶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要冒火似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嗞——嗞——”地叫。群山也显得疲乏,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破老汉,只有我们的吆牛声。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道;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坑里就积起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老汉喝口水,抹抹嘴,扯着嗓子又唱一句。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着,骂着。破老汉骂牛就像骂人,爹、娘、八辈祖宗,骂得那么亲热。稍不留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称得上是“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调头便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有点可怜。
  陕北的牛也是苦,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哧呼哧”喘粗气,身子都跟着晃,我真害怕它们趴架。尤其是当那些牛争抢着去舔地上渗出的盐碱的时候,真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但自己嘴又馋,家里寄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待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儿跟在老汉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小手绢里总包两块红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节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响,湿的“嗞嗞”冒烟。火光照亮了饲养场,照着吃草的牛,四周的山显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儿把红薯或者玉米埋在烧尽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树枝拨来拨去,“啪”的一响,爆出了一个玉米花。那是山里娃*好的零嘴儿了。
  留小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北京的事。“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 “不是窑,是电影院。”“前回你说是窑里。”“噢,那是电视。一个方匣匣,和电影一样。”她歪着头想,大约想象不出,又问起别的。“啥时想吃肉,就吃?”“嗯。”“玄谎!”“真的。”“成天价想吃呢?”“那就成天价吃。”这些话她问过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么回答,但还是问。“你说北京人都不爱吃白肉?”她觉得北京人不爱吃肥肉,很奇怪。她仰着小脸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对她来说,不亚于那道银河。
  “山里的娃娃什么也解不开。”破老汉说。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他一九三七年就入了党,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他常常讲起广州:霓虹灯成宿地点着,广州人连蛇也吃,到处是高楼,楼里有电梯……留小儿听得觉也不睡。我说:“城里人也不懂得农村的事呢。”“城里人解开个狗吗?”留小儿问,“格格”地笑。她指的是我们刚到清平湾的时候,被狗追得满村跑。“学生价连犍牛和生牛也解不开。”留小儿说着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边数叨:“红犍牛、猴犍牛、花生牛……爷!老黑牛怕是难活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老汉说。山里的夜晚静极了,只听得见牛吃草的“沙沙”声,蛐蛐叫,有时远处还传来狼嗥。破老汉有把破胡琴,“嗞嗞嘎嘎”地拉起来,唱:“一九头上才立冬,闯王领兵下河东,幽州困住杨文广,年太平,金花小姐领大兵……”把历史唱了个颠三倒四。
  留小儿*常问的还是天安门。“你常去天安门?”“常去。” “常能照着*?”“哪的来,我从来没见过。”“咦?!他就盛在天安门上,你去了会照不着?”她大概以为*总站在天安门上,像画上画的那样。有一回她趴在我耳边说:“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说:“就怕你爷爷不让。”“你跟他说说嘛,他可相信你说的了。盘缠我有。”“你哪儿来的钱?”“卖鸡蛋的钱,我爷爷不要,都给了我,让我买褂褂儿的。”“多少?”“五块!”“不够。”“嘻,我哄你,看,八块半!”她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有两张一块的,其余全是一毛两毛的。那些钱大半是我买了鸡蛋给破老汉的。平时实在是饿得够呛,想解解馋,也就是买几个鸡蛋。我怎么跟留小儿说呢?我真想冬天回家时把她带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病厉害了。
  其实,喂牛没什么难的,用破老汉的话说,只要勤谨,肯操心就行。喂牛,苦不重①,就是熬人,夜里得起来好几趟,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冬天,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牛埋下头吃得香,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几觉。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黑市的粮价又涨了,合作社来了花条绒,留小儿的袄烂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个冷战醒了,破老汉还没唠叨完。“要不回窑睡去吧,二次料我给你拌上了。”老汉说。天上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谁。“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破老汉说,然后“唉,唉——”地发着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碰上下雨下雪,我们俩就躲进牛棚。牛棚里净是粪尿,连打个盹的地方也没有。那时候我的腿和腰就总酸疼。“倒运的天!”破老汉骂,然后对我说,“北京够咋美,偏来这山沟沟里做什么嘛!”“您那时候怎么没留在广州?”我随便问。他抓抓那几根黄胡子,用烟锅儿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瞪着眼睛愣半天,说:“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球咋价日鬼的。”然后又愣半天,似乎回忆着到底是什么原因。“唉,球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他说,“我那辰儿要是不回来,这辰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想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球!要不,我的留小儿这辰儿还愁穿不上个条绒袄儿?”
  每回家里给我寄钱来,破老汉总嚷着让我请他抽纸烟。“行!”我说,“‘牡丹’的怎么样?”“唏——‘黄金叶’的就拔尖了!”“可有个条件。”我凑到他耳边,“得给后沟里的送几根去。”“憨娃娃!”他骂。“后沟里的”指的是住在后沟里的一个寡妇,比破老汉小十几岁,村里人都知道那寡妇对破老汉不错。老汉抽着纸烟,望着远处。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递给他几根纸烟,向后沟的方向示意。他不言传,笑眯眯地不知想着什么。末了,他把几根纸烟装进烟荷包,说:“留小儿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说罢笑笑,知道那是不沾边儿的事。
  在后山上拦牛的时候,远远地望着后沟里的那眼土窑洞,我问破老汉:“那婆姨怎么样?”“亮亮妈,人可好。”他说。我问:“那你干吗不跟她过?”“唏——老了老了还……”他打岔,“算了吧!”我说:“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跑?”我其实是开玩笑。“咦!不敢瞎说!”他装得一本正经。我诈他:“我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他不言传了,尴尬地笑着。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破老汉望着山脚下的那眼窑洞。窑前,亮亮妈正费力地劈着一疙瘩树根;一个男孩子帮着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个人也够难的。再说,也就有人给你缝衣裳了。”“唉,丢下留小儿谁管?”“一搭里过嘛!”“她的亮亮也娇惯得危险①,留小儿要受气呢。后妈总不顶亲的。”“什么后妈,留小儿得管她叫奶奶了。”“还不一样?”山里没人,我们敞开了说。亮亮家的窑顶上冒起了炊烟。老汉呆呆地望着,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山沟里飘绕。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当当”地敲响了。太阳下山了,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中走。拦羊的也吆喝着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响成一片。老汉还是呆呆地坐着,闷闷地抽烟。他分明是心动了,可又怕对不起留小儿。留小儿的大 ②死得惨,平时谁也不敢向破老汉问起这事,据说,老汉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听说,都是因为破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其实,送十来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洼、沟掌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上山,在下山的路口上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捕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这些鸟太小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譬如: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开,希望燕子到窑里来做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它们。谁要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儿嘛!”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
  种完了麦子,牛就都闲下了,我和破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老汉不闲着,把牛赶到地方,跟我交代几句就不见了。有时忽然见他出现在半崖上,奋力地劈砍着一棵小灌木。吃的难,烧的也难,为了一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悬崖。老汉说,过去不是这样,过去人少,山里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钻不进去。老人们*怀恋的是红军刚到陕北的时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单干。“才红了那辰儿,吃也有得吃,烧也有得烧,这咋会儿,做过啦!”老乡们都这么说。真是,“这咋会儿”,迷信活动倒死灰复燃。有一回,传说从黄河东来了神神,有些老乡到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去祷告,许愿。破老汉不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是才红了那辰儿的歌。过了半天,使劲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都是那号婆姨闹的!”“哪号?”我有点明知故问。他用烟袋指指天,摇摇头,撇撇嘴:“那号婆姨,我一照就晓得……”如此算来,破老汉反“四人帮”要比“四五”运动早好几年呢!
  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全懂。平时,牛不爱叫,只有奶着犊子的生牛才爱叫。太阳一偏西,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让它回,它就“哞——哞——”地叫个不停,急得团团转,无心再吃草。有一回,我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我和破老汉吆起牛回村,忽然发现少了一头。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牛踩上就会掉下去摔坏。破老汉先也一惊,但马上看明白了,说:“没麻搭,它想儿,回去了。”我才发现,少了的是一头奶犊儿的生牛。离村老远,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了,儿一声,娘一声,似乎一天不见,母子间有说不完的贴心话。牛不老在母亲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柔、慈爱,神态那么满足、平静。我喜欢那头母牛,喜欢那只牛不老。我*喜欢的一头红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长腿壮,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又粗又长,向前弯去;几次碰上邻村的牛群,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我总是多给它拌些料,犒劳它。但它不是首领。*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不仅老奸巨猾,而且专横跋扈,双套它也会气喘吁吁,却占着首领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领,它倒也勇敢,但不下两个回合,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那头老生牛就好,虽然比老黑牛还老,却和蔼得很,再小的牛冲它伸伸脖子,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和牛在一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山沟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饿肚子。
  破老汉有个弟弟,我就是顶替了他喂牛的。据说那人奸猾,偷牛料;头几年还因为投机倒把坐过县大狱。我倒不觉得那人有多坏,他不过是蒸了白馍跑到几十里外的车站上去卖高价,从中赚出几升玉米、高粱米。白面自家舍不得吃。还说他捉了乌鸦,做熟了当鸡卖,而且白馍里也掺了假。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破老汉佩服的是老老实实的受苦人。
  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吃了。”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着,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杈杈结满了杜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铜色的,小指甲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斑点,酸极了,倒牙。老汉坐在树杈上吃,又唱起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是《信天游》。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他说他给刘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别人说他是吹牛。破老汉有时是好吹吹牛。“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还是《信天游》。我冲他喊:“不是夜来黑喽①才见罢吗?”“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心儿’耽误下!”他反唇相讥。“后沟里的可会迷男人?”“咦!亮亮妈,人可好!”“这两捆柴,敢是给亮亮妈砍的吧?”“谁情愿要,谁扛去。”这话是真的,老汉穷,可不小气。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摸进草窑。刚要揽草,忽然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吓得我头皮发麻,不禁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也吓得够呛。一个岁数大些的连忙说:“别怕,我们是好人。”破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来,以为是有了狼。那两个人是瞎子说书的,从绥德来。天黑了,就摸进草窑,睡了。破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陕北有句民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汉和两个瞎子长吁短叹,唠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汉操持着,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回书。书说得乱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会儿是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一会儿又是主席语录。窑顶上,院墙上,磨盘上,坐得全是人,都听得入神。可说的是什么,谁也含糊。人们听的是那么个调调儿。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哀哀怨怨地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破老汉搂着留小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穿得齐齐整整。留小儿在老汉怀里睡着了,她本想是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手里攥着那个小手绢包儿。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一种拼搏的激励。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二十头牛(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当然不是以姓氏笔画为序,但究竟根据什么,我一开始也糊涂。我喂的那头*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已显出龙钟老态,也瘦,只剩下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却是首领。遇上有哪头母牛发了情,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绝不允许其他同性接近。我几次怂恿红犍牛向它挑战,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红犍牛便慌忙躲开。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专横,又为红犍牛的怯懦而生气。后来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谁夺了魁,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领,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即便它在这一年中变得病弱或衰老,其他的牛也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不敢贸然不恭。习惯势力到处在起作用。可是,一开春就不同了,闲了一冬,十几头犍牛、公牛都积攒了气力,是重新较量、争魁的时候了。“男子汉”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力,自然地推举出一头(有时是两头)体魄*,实力*强的新秀,与前冠军进行决赛。那年春天,我的红犍牛正处在新秀的位置上,开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们的决斗,把它们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否则会有危险)。这事不能让破老汉发觉,否则他会骂。一开始,红犍牛仍有些胆怯,老黑牛尚有余威。但也许是春天的母牛们都显得愈发俊俏吧,红犍牛终于受不住异性的吸引或是轻蔑,“哞——哞——”地叫着向老黑牛挑战了。它们拉开了架势,对峙着,用蹄子刨土,瞪红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这时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气。犄角的形状起很大作用,倘是两只粗长而向前弯去的角,便极有利,左右一晃就会顶到对方的虚弱处。然而,红犍牛和老黑牛都长了这样两只角。这就要比机智了。前冠军毕竟老朽了,过于相信自己的势力和威风,新秀却认真、敏捷。红犍牛占据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却,只剩招架之功。红犍牛毫不松懈,瞧准机会把头一低,一晃一冲,顶到了对方的脖子。老黑牛转身败走,红犍牛追上去再给老首领的屁股上加一道失败的标记。*回合就此结束。这样的较量通常是五局三胜制或九局五胜制。新秀连胜几局,元老便自愿到一旁回忆自己当年的骁勇去了。
  为了这事,破老汉阴沉着脸给我看。我笑嘻嘻地递过一根纸烟去。他抽着烟,望着老黑牛屁股上的伤痕,说:“它老了呀!它救过人的命……”
  据说,有一年除夕夜里,家家都在窑里喝米酒,吃油馍,破老汉忽然听见牛叫、狼嗥。他想起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赶紧跑到牛棚。好家伙,就见这黑牛把一只狼顶在墙旮旯里。黑牛的脸被狼抓得流着血,但它一动不动,把犄角牢牢地插进了狼的肚子。老汉打死了那只狼,卖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纸烟。
  “不,不是这。”破老汉说,“那一年村里的牛死的死,杀的杀(他没说是哪年),快光了。全凭好歹留下来的这头黑牛和那头老生牛,村里的牛才又多起来。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运吧!”破老汉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对它分外敬重。“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汉说。
  可是,老黑牛*终还是被人拖到河滩上杀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断了腿。牛被杀的时候要流泪,是真的。只有破老汉和我没有吃它的肉。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老汉呆坐在老黑牛空荡荡的槽前,只是一个劲抽烟。
  我至今还记得这么件事:有天夜里,我几次起来给牛添草,都发现老黑牛站着,不卧下。别的牛都累得早早地卧下睡了,只有它喘着粗气,站着。我以为它病了,走进牛棚,摸摸它的耳朵,这才发现,在它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牛犊正睡得香,响着均匀的鼾声。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下,就会把小牛犊压坏。我把小牛犊赶开(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扑通”一声卧倒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谁应该感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
  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我的东西: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里头准是玉米花。
  那个同学*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背后用一条白纸相连。
  “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说:‘咦!你们北京就那么高级?我卖了十斤好小米换来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带给你。破老汉说你治病时会用得上。”
  唔,我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了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
  十年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年农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她说,黑肉真的还是比白肉①好吃些。
  “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巴涂地这样问。
  “流哩嘛!”留小儿“格格”地笑。
  “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头浑身是劲儿的红犍牛老了会是什么样,大概跟老黑牛差不多吧,既专横又慈爱……
  留小儿给他爷爷买了把新二胡。自己想买台缝纫机,可是没买到。
  “你爷爷还爱唱吗?”
  “一天价瞎唱。”
  “还唱《走西口》吗?”
  “唱。”
  “《揽工调》呢?”
  “什么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吗?”
  “咦?!谁说?”
  关于民歌产生的原因,还是请音乐家和美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记起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渗出的盐的情景,于是就又想起破老汉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仅仅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了。老汉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在崖畔上的一种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开。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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