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推荐
【前言】

  我们这一代中国人
  蔡骏
  2014年,三月,后一天,我到广州,参加某报纸的图书活动。深夜回酒店,大堂巧遇张嘉佳,还有他的图书编辑。原本就认识,白天又是一起的活动,重要的是恰巧都饿了,我们一同打车去滨江路吃海鲜。几个人没怎么聊,光顾着吃了。凌晨,夜雨倾盆,回到酒店房间。电闪雷鸣,我睡不着,刷微博,满屏都是“周一见”。我随手发了条微博——
  “在广州,站在窗后,看闪电,看雷雨,看黑夜中的山,看沉睡中的楼。这个凌晨,当全中国在刷屏……与我们何干?明天,世界和你的身边,有更值得你动容的人和事。2014-3-30 03:17”
  第二天,我从广州回上海,在新白云机场,依旧大雨滂沱,候机楼玻璃外倾泻瀑布。所有航班延误。听说整个珠三角暴雨成灾,深圳机场被大水淹了。整整一天,孤独地等候在机场。世界熙熙攘攘,有人为航班晚点而争吵,有人为免费盒饭而口角。路过机场书店,大屏幕播放某位成功学大师的课程,若干闲得难忍的商务人士看得津津有味。我也安静地看了片刻,忽然想写一个故事,关于在机场候机遭遇大雨延误,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又不知何时能告别?就像命运永远无法猜到结局。
  瞬间,我决定了,要写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就像这样的真实,让人难以逃避,无处藏身。
  漫长的那一夜——就叫这个名字,大概因为那天等候起飞的过程太漫长了。
  关于这七个字,大约在2013年就想到了。2014年春节后,我在《偷窥一百二十天》的后,就用了这句话——
  “在漫长的那一夜,四周匆匆的路人,都急着赶末班列车,没有人看过她哪怕一夜。”
  那个春天,我正好在写一个短篇,名叫“北京一夜”。这是一个关于说故事的故事,故事里带有我自己的成长记忆。虽然借一个北京出租车司机之口说出,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地域之间并没有太大距离,受着相同年代的教育长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我们是有多么复杂啊。这一切与文本或结构无关,只来自两个字——记忆。
  四月,我过北京,住长虹桥,零点时分,独自出门打车,直奔百花深处,寻找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百花深处胡同,空无一人。我一个人走了后半夜,几乎迷路,穿越北京的胡同和小巷,一直走到了后海。好像我真的是故事里的人物。
  我尝试着把小说发给金宇澄老师,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个礼拜,有天早上收到金老师的短信:“小说很棒,充分显示了拓展力量与特点,准备用在(上海文学)八月号的头题”。那天中午,我独自在家吃午饭,一边吃一边掉下了眼泪。不为别的,只想要证明自己。
  第二篇“舌尖上的一夜”,第三篇“男孩与兵人一夜”——2014年5月29日晚上十点,我仍然清晰记得这个时间,从这篇兵人故事开始,次在我的微博上发表“漫长的那一夜”。
  所有标题都带有“一夜”,所有主要叙述发生在一夜之间(也许所涉及故事和背景跨越数年),所有视角几乎都来自于我的人称,所有内容也有一大半都真实发生过。我的故事,或者,我身边的人们甚至你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从上海到北京,从喀什到香港,从莫斯科到巴黎。
  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看着成龙与吴宇森的电影长大,听着小虎队与四大天王的歌长大,追着《东京爱情故事》与《灌篮高手》长大,崇拜着马拉多纳与迈克尔乔丹长大。我们童年一度相信理想,背诵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自杀未遂前的名言。我们的理想又如此轻易地破灭,被甩到热血沸腾又残酷的二十一世纪。过去的二十年间,我们依次长大,有的人失去了很多,有的人干脆直接老去,有的人至今仍然活不明白。
  我们这一代中国人,代也是后一代独生子女,人类历史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整整一代人。拜计生委和避孕工具所赐,我们没有兄弟姐妹,童年是有多么不幸啊,从小在孤独中长大,只能幻想有个机器猫(长大后才知道那叫“哆啦A梦”)伴我同行。抛开我们的父辈不说,也抛开我们可以有二胎的下一代不提,小时候羡慕过的香港和台湾的小朋友们,美国与日本的小朋友们,都不曾有过我们这样的童年。所以,我确信无疑的是,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必然将要改变或者正在改变这个世界。
  这些年,大家都在说“非虚构”,什么是“非虚构”?
  这个世界上没有非虚构。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网络上的明星八卦,大家亲眼目睹的事件,乃至夫妻间的日常生活,恐怕都没有百分之百的“非虚构”。所以,“非虚构”是一个伪命题,用小说来写“非虚构”,差不多也相当于用“非虚构”来写小说。
  真实是一种力量,虚构同样也是一种力量,我想在“漫长的那一夜”,把这两种力量合并为一种力量。
  所有转发评论过“漫长的那一夜”长微博的朋友们,我对你们都存有感激之情:崔永元、孔二狗、冯唐、路金波、一毛不拔大师、沧月、树下野狐、严锋……恕我不能一一列举各位。
  感谢刊载过“漫长的那一夜”部分短篇小说的《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国作家》《萌芽》《新民周刊》《新华文摘》,若有遗漏请原谅。尤其幸运,《北京一夜》相继获得《小说选刊》“茅台杯”与《小说月报》“百花奖”,也感谢各位评委与编辑。
  “漫长的那一夜”,大概是我迄今为止写作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自觉无比幸运,在这样一个时代,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表达我对自己和世界的态度。在漫长的那一夜,我不会停止奔跑,还将继续每月更新一篇,在我的新浪微博。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那一夜》,我借用卡佳之口写给我自己,也写给你——
  “在写作这条道路上,你可能会很有成就。但要记得,绝不能轻视任何人,就像绝不能轻视自己那样。有朝一日,我会不会也变成自己曾经讨厌过的那种人?也许会,也许不会,很遗憾,我们大多数人属于前者。但请你别忘了今天,别忘了你初为了什么而写。不是什么改变命运的鬼话,而是你想要倾诉内心。”


【编辑推荐】
◎ 《*漫长的那一夜》是著名作家蔡骏的现象级情怀力作。亦是蔡骏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悬疑的一次完美融合。本书收录的19篇发生在漫长黑夜的故事再现了我们的成长和记忆中难忘的点滴。从悬疑到怀旧,从青春到爱情,写尽了我们这代中国人的成长和命运,看似匪夷所思,甚至残酷的故事,后则用温情的结局告诉我们“有些黑夜,只能独自度过,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虽然,每个人都有*漫长的那一夜,但一定会亮起来!”
  ◎ 《*漫长的那一夜》是年度网络轰动的现象级作品,本书中每个故事都获得了千万次阅读点击、转发,过万次的评论。崔永元、孔二狗、冯唐……百多位名人转发推荐。这也是继张嘉佳#睡前故事#后又一部,也是一部获得网友如此追捧和传颂的主题文学作品集。
  ◎ 《*漫长的那一夜》文学品质有口皆碑。短短一年之间获大奖无数。多篇作品被《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国作家》《萌芽》《新民周刊》《新华文摘》收录。其中《北京一夜》更是相继获得《小说选刊》“茅台杯”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此成绩为近年来所罕见。
  ◎ 《*漫长的那一夜》中多篇故事已经改编为电影、超级网剧、电视剧。《*漫长的那一夜》电影(《男孩与兵人一夜》《我与李毅大帝在世界杯那一夜》《狂派与博派的一夜》)将由上影集团拍摄。《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那一夜》将由基美影业拍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2》,可以预见,在不遥远的将来,我们将能欣赏到越来越多关于#*漫长的那一夜#的优质影视剧。

【内容简介】

  你是否也有过长夜漫漫却无法入眠的经历?是睡不着?还是不想睡?
  你是否也有过不可思议的人生经历?或神奇,或诡异。无法解释,又仿佛注定。
  你是否也有过一个人面对困境时的茫然无助?深夜买醉沉迷于虚幻,通宵狂欢试图解冻心房。后却发现所有努力全部徒劳……
  人生无常,命运难测。如果你也有过这些经历,那么本书写的就是你的故事。
  《漫长的那一夜》——著名作家蔡骏*现象级情怀力作,亦是蔡骏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悬疑的一次完美融合。19篇有关黑夜的故事波谲诡异、亦真亦幻。从悬疑到怀旧,从青春到爱情,从“变形金刚”到“哆啦A梦”,从“北京一夜”到“这个杀手不太冷”,这些与我们记忆和成长息息相关的故事写尽了我们这代中国人的命运际遇。
  长的是深夜,短的是人生。有些黑夜,只能独自度过,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虽然,每个人都有过“漫长的那一夜”,但天一定会亮起来!无论你是70后,80后,还是90后,无论今夜多漫长,让我们一起度过!


【作者简介】
蔡骏,中国受欢迎的悬疑小说家。
  连续十余年保持中国悬疑小说畅销纪录,实体书总销量突破1200万册,作品在全球拥有几千万读者,图书版权输出美国、欧洲、亚洲等国家和地区,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与电视剧。
  代表作《天机》销量达300万册。《谋杀似水年华》2011年出版后,开启中国社会派悬疑小说先河,蔡骏被选为“未来文学20大家”。
  《漫长的那一夜》是蔡骏*文学作品,短短一年之间,多篇作品被《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国作家》《萌芽》《新民周刊》《新华文摘》收录。《北京一夜》相继获得《小说选刊》“茅台杯”*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本书中多个故事即将被改编为电影、超级网剧、电视剧。
  2015年8月,经激烈角逐,《漫长的那一夜》终由知名文化机构永正图书出版、发行。

【目录】
第1夜北京一夜
第2夜舌尖上的一夜
第3夜狂派与博派
第4夜男孩与兵人
第5夜我与李毅大帝在世界杯
第6夜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
第7夜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第8夜上海爱情故事
第9夜香港一夜
第10夜喀什一夜
第11夜小时代杀人事件
第12夜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第13夜费家洛的恐怖婚礼
第14夜小夫妻搬进凶宅的那一夜
第15夜一只萌萌哒的鬼的诞生
第16夜万圣节的焰火葬礼
第17夜陪伴我十二年的狗走失的那一夜
第18夜人生就像打电话
第19夜诺基亚与摩托罗拉也有春天


【媒体评论】
●书评人七月: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过漫长的那一夜,或是人生失意,或者是爱人离别,或者是痛失亲人,或者是前途茫然……但不管是那种情况,我们都要坚信,一定会等来天明。这就是我从蔡骏的《漫长的那一夜》里看到的全部。
  ● 媒体人李思凡:作为蔡骏先生15年的老朋友,见证了他创作迄今所有的才华和坚持,可以负责任地说,《漫长的那一夜》是他沉淀15年才华之作,也是他迄今*质,好看的一部作品。
  ● 书评人梦凡琦:《漫长的那一夜》与其说是一部悬疑作品,其实更是一部描写人类生存困境的小说,黑夜中所有的危险,未知的命运,终究只是困境的一种出口。事实上,冯唐、小马哥、卡佳、李毅、蒲松林……这些人物的命运不能算是失败的,他们追寻的只是黑暗的出口。蔡骏在小说的序言里写道,“在漫长的那一夜,我不会停止奔跑”,而我们也必将在困境中更为长久地踱步。
  ● 读者海边的卡夫卡:从《北京一夜》中出租车司机冯唐所在的百花胡同,《舌尖上的一夜》中黄浦江边大师兄的舌尖盛宴,到《喀什一夜》中喀什人民公园的“古兰丹姆”,在这由命运,爱情,回忆,青春构建的漫长一夜里,蔡骏技巧娴熟地在“现实/虚幻”的平行世界中跳跃,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缘模糊不辨,在每个读者的心中留下时代的共鸣,可以称的上小说,尤其是悬疑小说的里程碑式作品。
  ● 读者小意: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漫长的那一夜,那是一种在困境中无助且焦虑的状态。蔡骏的书有一种力量,在无常的命运面前,让内心更加柔软,回忆更加丰盈,爱也更有力量。
  ● 读者所剩无几:感谢蔡骏的作品陪我渡过不眠夜,这本《漫长的那一夜》会给老读者们带来熟悉亲切之感,也突破了他一贯的悬疑风格,在社会派的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虚实结合的故事恰如其分的揭示了“夜的深沉”。

【免费在线读】

  第2夜【舌尖上的一夜】
  “那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让我实现吗?我只是渴望,让我的舌尖与你的舌尖,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让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你的身体里。在黄浦江上,在游艇夜宴,在舌尖上的一夜。”
  1

  曾经,不止有一个美女问过我:你们上海男人,肯定很会做饭吧?
  答:我会啊,淘好米,在电饭煲里放满水,再插上电,就好了呀,亲。
  但我隐瞒了后半句:常忘了把电饭煲的开关按下去。
  对于美食,我是异类,所知无多,敢于尝试的机会更少。读书时,常吃小馄饨。后来,每次回头看用完的马桶,那层漂浮的卫生纸,就是童年的记忆了。我不喜甜食,不畏惧麻辣,从未有过为某种食物而排队,惦记某家餐厅念念不忘的时刻。鲜虾泡面和龙虾泡饭,于我而言,同一物种。
  虽然,据我所知,地球上有十三亿吃货,都生活在同一个神奇的国度,比如我的朋友,大师兄杜俊,我们通常叫他“话痨”。
  不知哪个女生私底下说过:大师兄这个人嘛,虽然嘴很讨厌,但长得颇像汪峰,沉默时,便有魅力。
  我并不这么认为,有一回不小心露出来,被人批评了一句:嫉妒。
  其实,我只觉得他那张脸,更像电视剧里流行的反面角色。
  大师兄杜俊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布道真理,担心哪怕听漏了一句,就会丢失改变人生的机会。他永远正襟危坐,整张脸如果套上黑框,基本就是遗像。他的嘴永无停歇,自夸就算一人对着镜子,也能侃侃而谈半钟头。酒足饭饱之际,他经常从爱因斯坦说到蚊子的避孕手段,从小泽玛利亚新作跳到法斯宾德,也能前一秒钟大聊互联网金融创新,转眼说到在云南吃炸蚕蛹的美食之旅……要么嚼着一块烤牛舌,或舔着哈根达斯冰激凌。
  久而久之,对于“话痨”之名,杜俊也甘之如饴,安之若素。
  作为我好的朋友,大师兄总想改变我的价值观,无所不用其极,引我入暗黑料理界的法门。十三香小龙虾刚兴盛那几年,他常半夜拽着我闲逛各种馆子,手把手教我如何抽掉小龙虾背后的筋,据说那是毒素和重金属重之处。
  但,我从未如他所愿。
  冬天深夜,那年吴江路尚未改造,原汁原味的露天摊上,我提过一个问题——世界上还有你没吃过的美食吗?
  杜俊深沉思虑,黑格尔费尔巴哈尼采弗洛伊德荣格般,向寒冷天空吐出一团浓烈的白气说:人生美好的死法,大概是吃河豚毒死吧。


  2

  第二年,春天,大师兄杜俊邀请我去崇明岛上吃河豚。
  当时,我刚写完《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在上海邮政总局的古老大楼里,做着一份行业年鉴朝九晚五的闲差事。我还从未吃过传说中剧毒的河豚,但也听说现在的河豚都是人工养殖,看似危险其实安全。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十来岁时,我坐轮船横渡过长江一个来回,从黄浦江边的十六铺出发,需要整晚上才能抵达江北岸。我对河豚没什么兴趣,倒是想要再体会到中流击水、眺望大江东入海的感觉。
  那时候,崇明岛与上海之间的大桥与隧道还没开工,但码头已搬到了吴淞口。我坐了一个小时地铁,在约定好的时间提前赶到。杜俊照例迟到至后一分钟,才缓慢地冲进检票口,拽我跳上开往中国第三大岛的渡轮。
  傍晚,来自上游的夕阳,洒满浩瀚的长江口。我眯眼,趴着栏杆,任风乱发,眺望不知是从西陵峡还是黄鹤楼抑或紫金山来的落日。江面上布满各种轮船,不乏一叶扁舟的渔船与舢板,大师兄如数家珍道:渔民们正在捕捞长江三鲜——河豚、鲥鱼和刀鱼。
  渡轮抵达崇明岛,天色完全黑了。岛上没什么高楼,刚出码头,便是油菜花黄田野。不见半个人影,天高地阔回到一百年前。想起《小岛惊魂》。
  正想骂他怎么安排的,出现一辆面包车,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这就是他预定的豪车接送?车身污垢比黑夜更黑,破烂得随时会散架,座位布满鸡粪痕迹,不时有鸭毛从眼前飘过。
  颠簸个把钟头,直到崇明岛的东边,紧挨着东海与滩涂荒野,才有一栋孤零零的双层农舍。
  下了车,脚踩松软泥地,四下没有路灯,饶是月光明媚,空气清纯得几近透明,夹带着海风的咸腥味……
  住进所谓农家乐,只有楼上一间客房,两个男人,单张大床伺候。
  对不起,我尚无断袖之癖。
  我找老板要其他房间,却再没多余的了。早知道“话痨”这家伙办事拆烂污,懊恼误信他的鬼话,劈头盖脸再骂他一顿,他却贱贱地面露喜色道——你不想吃河豚了吗?
  晚饭还没吃呢,辗转舟车劳顿,早已饥肠辘辘。
  做河豚的厨师,就是这间农家乐的老板,听着底楼厨房里的油锅声,不禁狐疑:今晚,我们两条命就会扔在这里了吧?
  瞎说,这老板是的手艺,几百年前,打刚有崇明岛开始,人家就专做河豚了。
  十分钟后,香味飘近,老板端着盘子上桌,一条小得可怜的鱼,长得奇形怪状,鼓鼓的肚子,仿佛刺球,望而生畏。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杜俊出口成章,掉书袋的本事一流:嘿嘿!北宋梅尧臣的诗,苏东坡也写过——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他们不知道会吃死人吗?
  杜俊回答,苏东坡说河豚味道‘值那一死’,左思在《三都赋》里,就写过河豚“性有毒”。《太平广记》也说“俗云煮之不熟,食者必死”。
  厨师自己吃了一小块河豚肉,又喝了半口汤。他说若是一刻钟后自己还活着,你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了。说罢叼起一根烟,提瓶劣质的白酒出去,蹲在农舍门口看月亮。
  我问这条鱼多少钱。
  不贵,一千八。
  我在网上查过价格,哪有这么离谱?
  “话痨”说:懂个球啊,外面都是养殖的河豚,哪有这野生的鲜美?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这是今天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怕他个鸟。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在打鼓。
  每年春天,河豚的繁殖期,从东海徊游入长江产卵。塞满鱼子的河豚,为鲜美。当然,也剧毒。一条河豚的毒素,足够杀死三十个成年人。曾有个非常有名的歌舞伎明星,吃了四份河豚肝当场毙命,死时面带幸福的微笑,从此日本立法禁食河豚。
  你还敢吃?
  野生河豚,先割眼睛,去鱼子跟内脏,自脊背下刀,必须要把血迹清理干净,剥皮去刺,若不烧透,食者必死无疑。
  至此,我沉默地看着大师兄的眼睛,仿佛被压出来的河豚眼,意味深长地窥着我。
  春风沉醉的夜晚,窗户打开,远远眺望月光,四野氤氲白雾,响起长江与东海潮汐。
  一刻钟到了。门外,厨师尚活在人世,只是喝掉小半瓶白酒,脸色涨得似猪肝。
  回到餐桌前,杜俊拿起筷子,虔诚地向盘中河豚祈祷——对不起啦,河豚君。今夜大美,请汝到吾辈兄弟腹中一游,助汝早往极乐世界,记得来世依旧做条有志气的河豚,再回到我的五谷庙中来哦。
  说罢,他刮下一片雪白的鱼肉,入口之前,还用舌头舔了一番,幸福表情,生动至极。
  好吧,我并非贪恋美食,实在是不想被人瞧不起,多年后让“话痨”津津乐道“这家伙是个胆小鬼”——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品尝小小的一口,鲜得难以用人间言语形容,禁不住拿起调羹,又喝了半口浓稠汤汁。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
  吃掉这条河豚,用了大约两支烟的功夫,但在我的记忆中,似有半辈子这么长。
  刹那间,我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即将被他同化,毕业为十三亿吃货中的一员。
  不知为何,我的双脚颤抖,艰难地挪动到窗边,让海风吹湿眼睛,吃到热泪盈眶的境界吗?
  忽然,耳边响起某种尖利的声音,像是从月光四周的云层里飘落的。
  回头去看我的朋友,大师兄杜俊,正像死尸倒在餐桌脚下。
  面色煞白,身体僵直,气息还有一些,但微弱到难以察觉。
  食者必死无疑——“话痨”的后一句话。
  河豚有毒,他快死了!
  我浑身颤抖,冲到农舍门外,想要找人求救。我却发现,烹饪河豚的厨师,竟也倒在泥地中,任我怎么拖也起不来。
  厨师吃了口河豚,想必早已毒发身亡。
  月光隐入浓云,集体自杀之夜。
  接近子夜,这片岛偏僻荒凉的尽头,周围没有任何建筑与人烟,连个手机信号都没。
  影影绰绰,看似鬼魅,尽是芦苇荡。
  我狂乱地向外面跑去,在一片淤泥和滩涂上,暗若黑洞,迷失方向,潮水正在淹没脚踝,弥漫着梭子蟹、小黄鱼、海瓜子的气味。
  忽然,我很孬种地哭了。
  不知道在荒野里瞎转了多久,我才摸回农家乐,准备来给大师兄收尸,同时想着如何给他家人报丧,又怎么解释他吃河豚毒死了,而我还好好的呢?该死的,我有些胃疼了,毒素发作了吗?
  然而,“话痨”消失了。
  楼上楼下寻找他的尸体,却在客房里看到了他——坐在窗边的木板床上,嘴里吸着盒装牛奶,手上在玩PSP掌机游戏呢。
  杜俊抬起头,看着我脸上还没擦干净的泪痕,捧着肚子爆笑:我靠!你还真的掉眼泪了?对不起哦,兄弟,我只是骗你玩的。吃完这条河豚,就算是立即死掉,我也是心甘情愿啊。
  那个瞬间,真想把他杀了。我会谎称他被午夜的潮水卷走了,其实是埋在荒凉的滩涂深处。多年后人们发现他时,只不过是一堆螃蟹寄居的碎骨头罢了。
  不过,我身后又多了一个人——农家乐的老板兼厨师,他刚从酒醉中醒来,扶着门框大口呕吐,手中还提着喝空了的白酒瓶子。
  在漫长的那一夜,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恐惧:喂,开玩笑而已,你不会……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我想起这个王八蛋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演员,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一度整天捧着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装逼。
  我独自离开,往着海岛的内陆方向走去,步行了整个后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才走到近的乡镇。
  从今往后,我再没见过“话痨”。


  3

  关于“话痨”,他从我的全世界销声匿迹。
  两年前,我跟几个老朋友聚会,有人重提这个名字,一种说法是他去了美国,还有人说杜俊在香港发了横材,或在西北某省的监狱里。我很害怕听到后一种可能的消息——他死了。
  这些年来,我有无数机会吃到天南地北的美食,却始终不曾变为一个吃货。我保持着异常简单的饮食,恒久不变的体重,还有嗓音。而我对于食物的审美标准,仅仅停留在不饿死的水平线上。
  2014年的春天,与大师兄杜俊分别已逾十年,我收到一条短信——
  “蔡骏,是我啊,好久不见,甚为想念,本周日,傍晚六点,我在黄浦江边的十九号游艇码头等你,不见不散。”
  我从未删除过这个号码,手机屏幕跳出“杜俊”之名,心脏微微一颤,竟有隔世之感。
  其实,我对游艇毫无兴趣,只是,有些想他。
  次日傍晚,驾车来到游艇码头,保安问我有没有请柬。我打电话给杜俊,无人接听。
  此时,路边停下几辆豪车,从低调的劳斯莱斯,到张扬的兰博基尼,还有几个戴着墨镜的男子。
  我焦虑地四周张望,希望看到他的身影——以大师兄那张醒目的脸,难以隐藏的吧。
  忽然,有个服务生到我面前问:您是蔡骏先生吗?
  我点头。
  托盘里有张黑色请柬,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两个行书大字——夜宴。
  顺利来到游艇码头,看到一艘外形超酷的大型游艇。与通常的游艇颜色不同,这艘船通体都是黑色,若是深更半夜简直可以隐形。
  上船刹那,脚下随波浪起伏,自然想起传说中的海天盛宴,杜俊对我可真好啊!
  可惜,游艇上只有两个年轻的男服务生。
  我有些紧张,又不敢逮谁来问一下,以免露怯丢脸。我靠在船舷边上,用眼角余光,瞥着其他几位客人,其中有一位竟是互联网大佬,几乎是跟马云、刘强东同等级别的。还有两个也有些面熟,不知是在什么电视财经节目里见过,还是在某个**品牌的广告上。不过,这些富豪都没有携带女伴。
  游艇起锚,黄浦江风从四面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发抖。江水混合着上游的泥土,中游的工业污染,以及下游的海洋气味,让我不免想起十年前,在崇明岛上的野河豚之夜。
  所有客人在游艇一层坐定,默数人头,总共二十一个。其中三个女的,均非妙龄少女,容貌也只能说差强人意,有的简直丑陋。老的虽化着浓妆,起码也有五十岁左右。
  十八比三,而且是这样的三个?今晚,这一版本的海天盛宴,口味是不是稍重了些?
  其实,我还是喜欢小清新的。
  令我失望的,是没有发现大师兄杜俊的踪迹。
  难道他整容了?
  每位客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号码牌,发到我手里是后一张,在服务生引导下,从一号到七号的客人,先上游艇二楼餐厅去了。
  原来,这顿“夜宴”要轮流享用,剩余十四个人等在原地,规定禁止使用手机。没有红酒与高档水果伺候,每人仅发一杯白开水。
  我佯装看着游艇外的黄浦江——东岸的陆家嘴,花旗集团大厦的LED幕墙,亮起I LOVE SHANGHAI的五彩灯光,背后是金茂大厦与环球金融中心。正在建造的上海中心,五百米高,琼楼玉宇之巅,云雾深处,星光忽隐忽现。
  其实,我是在注意每个人的表情。虽然都很沉默,但我能从其中几人的目光里,看出某种兴奋期待,同时暗藏紧张与不安。甚至,有几分拼死吃什么的感觉。
  半小时后,批的七个客人下来,有人用餐布擦去嘴角油水,究竟吃了什么?这餐美食如此迅捷,别告诉我是泡面加午餐肠。
  随后,第二批客人上楼。
  而我自然要等到第三批,敬陪末席。
  下来的人坐在我身边,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让我看到了幸福。有人热泪盈眶,仿佛此生无憾,可以立马送进火化炉了。
  这令我越发狐疑,听说嗑药也是类似效果,比如魏晋风度中的各位。
  绕过陆家嘴江心的航标,不断有江轮和沙石船经过,几乎擦到一艘万吨巨轮。我仰望对面船头的集装箱,不晓得是从北美还是欧洲来的,总之是另一个遥远的角落。
  舷窗敞开,我想要跳下去,逃离这艘危险的游艇,游到对面的外滩。但我不会游泳。
  小时候,有亲戚在浦东,我常坐黄浦江上的渡轮。抢到船头船尾,看雪白浪花,远眺海关大钟,古老中国银行大楼屋顶。茫茫烟水。仿佛,置身幻境。长大后,偶尔也会来到外滩边上,看从无到有的陆家嘴高楼,还有江心驶过的各色游船。
  今夜,我在游艇上,做别人风景。
  不知不觉间,第二批客人下来了。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打摆子似颤抖。那位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则像白痴似的目光呆滞,把头伸出舷窗,划十字。
  轮到我了。
  经过两轮等待,腹中有些饥饿,自觉尚能忍受。按照号码顺序,我在七个人的后,踏入游艇上层,风急浪高,晃得厉害,抓紧扶手,入餐厅。
  狭窄的二层船舱,只摆着一张圆台面,刚刚清理过。每人一套标准餐具,服务生为你垫好餐巾。我用热毛斤擦了把脸,饮料照例白开水,还有一小碟调味料,略微冲鼻,拌着芥末的酱油。
  河豚刺身?
  猜疑之间,服务生已端上美食,硕大的陶瓷餐盘中,仅有一条尖尖的舌头。
  嗯?
  我不禁扶了扶眼镜,不晓得这算什么食材。但无论形状还是色泽抑或纹理,都跟舌头没有任何分别——尤其舌头尖的位置,依稀分辨出开叉的感觉,还有舌头底下那根筋,简直惟妙惟肖。
  不可能是牛舌。
  我打开手边菜单,发觉总共只有这一道菜,名曰——舌尖。
  什么肉?还是某种做成荤菜样式的素菜?据说豆腐可以模仿成很多食材。但我不是吃货,不懂。
  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这条“舌尖”并没有经过任何烹饪,无论炒、煎、炸、溜、熬、烩、焖、炖、煨、蒸……一样都没有过,根本就是生的吧?只是,经过厨师简单的处理,或许被冰镇过?去除了血丝之类,保存原汁原味。
  舌尖刺身?
  其他食客,虽也目露好奇,有人咋舌,有人虔诚,有人流口水,但没像我这么震惊,大概凡是上这条船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吧。
  这时,服务生已用餐刀熟练地切开舌尖,平均分成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餐盘。
  不敢低头,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人,都已纷纷动筷,小心翼翼夹起,放入芥末调料,只蘸少许,便送入口中。个个细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处,以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落得八戒的人参果旧事。
  有个人吃着吃着,两行眼泪落下来,但绝非芥末冲鼻。还有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有个中年贵妇,擦去嘴角酱油,面露娇羞,双颊绯红,竟似回到少女初夜。
  只有我,盘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动。
  先生,这道菜,讲究新鲜。离开冷藏,若超过十分钟,味道就坏了。
  此间的服务生,居然也说得半文半白,想是于丹老师门下高徒?
  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
  被迫地,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舌尖,七分之一。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多褶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几乎——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餐厅的地板上。
  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地震,想是遇到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随后此起彼伏尖叫,接着咒骂,大体是慰问我的祖先,以及表达我立刻去死的美好愿望。
  几个家伙趴到地上,为了抢夺这块舌尖,就此扭打作一团,价值不知几万的西装和鞋子,沾满翻落的酱油与芥末。
  不知道,这片舌尖被谁吃了?
  而我,跪倒在角落,疯狂地呕吐——吐出来的是我的拉面午餐。
  这是游艇夜宴里,从未有的场面吧,服务生愤怒地将我扔出了餐厅。
  此后发生的事,如宿醉一场,我记不清了……
  恢复意识,已是黄浦江边,码头外的黑夜,四周再无任何人,我像是被什么抛弃了。
  不知几点?想是,子夜时分。
  胃中依然难受,但我确信没在船上吃过任何食物,除了白开水——又会是什么?
  附近的高楼都灭灯了,我在暗夜中转了很久,才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有个人影站在我的车边。
  担心遇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一张奇怪的脸。
  虽然,十年过去,他像经过无数磨难之后,剥落在古墓中的石像,但我认得他。
  大师兄?
  “话痨”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杜俊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
  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簿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痨”面前。
  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


【书摘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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