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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兵,1965年12月出生,山西省太原市人,曾从事律师工作,后辞职经历多种行业,2010年7月开始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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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两辆警车从十字街口那边快速驶来。

天刚放亮,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尽,街道上朦朦胧胧,突兀的汽车声打破了寂静,车顶上警灯在闪烁,红色光束缭乱刺眼,就像蹿起的火苗一样。

警车斜插冲进“东区大院”,停在9号楼前,从两辆警车上急匆匆下来六七位警官。

他们站在那里,个个面色凝重,巡视这片住宅区。

当地人称为“东区大院”的住宅区,是省政府机关的宿舍院,因为地处金刚里街区,正规叫法是省政府金刚里东区宿舍院。

这里东、西、南、北四面坐落着十多幢楼房,中间的空地形成“井”字形大院,整座宿舍院外围着一道高墙。

20世纪90年代中期,能住在这种宿舍院里还是相当不容易,这里居住的不是普通老百姓,都是省政府的干部及其家属。而且,有不少是处级和厅级干部,每天早上上班时间,大院里来接各部门领导的小轿车一辆挨着一辆,单凭这点就显示出这个院落与众不同。

在一位当地派出所治安警员的指点下,警官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9号楼2单元二层的一扇窗户。

“留下两人在楼下,不要让外面的人靠近,其余进现场勘查。”为首一位警官说道。

案发现场在二层西户,几个警官进入时,从卧室里走出老夫妻俩站在过道,老先生看样子70多岁,身材高大挺拔,穿件深灰色风衣,花白头发向后整齐梳着,长方脸,厚嘴唇,让人感觉意外的是,他戴着副宽边黑墨镜,从外看不清眼睛,他站在那里一副标准的军人恣态,不怒自威,旁边的老太太个头矮小,表情略带出些紧张。

派出所治安警员上前给老先生介绍刚进来的警官们,他称呼老先生为“李老”,告诉说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的刑侦人员来了,由他们一起勘查现场。

为首的警官向老先生问声好,然后请他简单说说发现案件的经过。老先生默默点头,说了起来:今晨5点,老伴儿起床后,发现小储物间的窗户大开……

老先生说话声音宏亮,叙述简明扼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在总结一份简报,这种干脆利落,可能是多年职业生涯形成的。

警官们毕恭毕敬地听着,谁也不随意插话,因为他们知道内情,清楚对面的这位老先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年少时即加入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中担任八路军一个师的侦察科科长,老先生的眼睛就是在一场战斗中被日军毒气熏伤的;解放战争时期,他已是解放军主力部队的战将,指挥部队所向披靡,从白山黑水的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立下赫赫战功;新中国建立后被授予中将军衔,20世纪70年代升任海军副司令,据说指挥建设了海军潜艇部队的绝密工程。现在老先生“隐居”在此,但余威犹存,他们这几位警官在老先生面前实在是几个小兵蛋子。

“初步清点,我的两本……”

老先生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换了个人似的失去刚才的威严,身子软下来,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旁边的老太太惊慌失措,赶紧把老先生搀扶住。

看来老先生丢失了重要的东西。

“我的两本日记被盗走。”老先生缓了缓说道。

啊?警官们面面相觑,老先生的日记被盗,这案子可就敏感了,以老先生特殊的身份,会不会在日记中记录着什么重要秘密?这要是流传出去,负面影响就大了。

“日记中记载着属于机密的事吗?”为首的警官急忙问道。

老先生有些内疚地说:“我近着手整理回记录,为了帮助自己回忆过去的经历,在日记中写了些属于军事机密的事,真是太大意了啊。”

屋里一阵寂静。

“作案的人还在书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感觉这个案子很特殊,请你们重视起来。”老先生又说。

在场的警官们再一次感到吃惊。

警官们开始勘查现场。

这套房面积不算大,老式结构,中间是过道,两边各有房间。

老先生的日记本是在书房被盗的,出人意料的是这里丝毫没有凌乱的痕迹。书房陈设简单朴素,但是也有一般家庭不具有的特殊宝贝,靠门一侧是储物平柜,上面陈列着两排小摆件,这些玩意儿古色古香,年代久远,其中摆在前面的三件尤其吸引人,一件象牙雕刻,一个小花瓶,另外是只木雕小舟。

象牙雕刻只有拳头大小,造型就是只大象,它疾步如飞,昂头扬起长长的鼻子,令人叫绝的是象背上跪坐着一位指头大小的土著人,他紧拽缰绳,目视前方,神情坦然,真是栩栩如生;小花瓶和普通茶杯一样高,瓷白如玉,光滑明亮,瓶上画枝杆,上面落着两只引颈鸣叫的黄鹂鸟,黄鹂鸟通体金黄,背沾黑纹,旁边题着两行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而木雕小舟只有钢笔一样的长度,底座是镂空雕成的双层浪花,浪花上嵌进一只精美小舟,看上去小舟似在大河中劈浪前行,这件木雕色如黑漆却光泽明亮,应该是紫檀之类的贵重木质。

有位懂行的警官目不转睛地看着,有点爱不释手,心说这些是属于文物级的宝物,平时轻易见不上。

另一面墙的窗户下摆放着老式书桌,各种书刊报纸整齐摞放着。

书桌中央留着一张字条,有一掌宽,上面写有短短的一行黑色字迹。

几位警官围在书桌边,低头默默看着字条,半天谁也不吭声,一会儿他们相互对视,像在用眼神交流述说。

这些警官可以说是省、市的刑侦专家,有的从事刑侦工作几十年了,什么样盗案没有见识过。然而,今天的阵势还是头一回遇到。现场气氛静谧,几乎就看不出是发案现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放着贵重物品不盗,而是偷走主人的日记本,作案后不是隐毁痕迹,而是故意留下字条,真是件奇怪而神秘的案子。

现场拍照画图后,警官们拿起字条传递观看,字条上的字迹规距紧缩,端正平扁,甚至透出些秀丽,但是每个字的后一笔粗犷豪放,像一把刀凶狠地画出条线,另外,语言结构上短促有力,有古文风格。字如其人,字迹和语句能够透露出许多信息,通过字条判断,写字人受过良好教育,偏爱古文或古诗词,性格矛盾,既拘束谨慎又胆大妄为。

整整一上午,警官们勘查完现场又走访了周围的住户,他们要暂时撤离,两辆警车驶向大门外。

这时,和案发现场相邻的一个单元二层楼上,一个身材消瘦的青年悄悄躲在一扇窗后,他看着离去的警车嘘嘘叹出口气,嘴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条惊人的消息在“东区大院”传开:李将军家被盗!

“李将军”是“东区大院”的人们对那位老先生的称呼,在大院的人们看来,这户人家很神密,平时就老夫妻俩和一个小保姆,不怎么和邻里来往,偶尔能见到老两口散步,但每逢过节时,他们家就热闹了,会有许多开外地车的人来他家探望,而且好多是军车,时间长了,人们知道老先生姓李,是个“老革命”,当过红军,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解放后在海军当过重要领导,于是,背地就叫他“李将军”。

“李将军”怎么会住到这里?

原来,“李将军”当年在这个城市的周边山区参加过抗日游击战,对这一带的山山水水非常熟悉,有很深的感情,故此从军队领导岗位退下来后,就要求到这里居住养老。

这个城市就是龙城,是北方一个省的省城,城市三面围山,从北至西横卧蜿蜒起状形似龙身的山脉,一条古老的汾河缓缓穿过市区,像一把巨斧将城市一劈两半,分为河东河西。

“李将军”和他老伴儿来到后,当地政府对于怎么安置很费心思,当然,主要考虑安全方面的问题,在省公安厅的参与下,“李将军”就被安置在金刚里“东区大院”。这地方位于老城区西北,紧邻汾河东岸,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环境优雅到处栽着粗大的柳树,一到春夏杨柳依依,整个地方遮隐在浓浓的绿色中。

“金刚里”这个地名也很有意思,相传清朝光绪年间,汾河发大水,沿岸坝堤大都溃决,洪水入城,而只有这一带的坝堰安然无恙,人们因其坚固取名为“金刚堰”,靠它附近的这一带地方就叫金刚里。

住在金刚里,“金刚”也没有保护好“李将军”的安宁,还是出事了。

“李将军”家被盗,这件案子,不仅惊动了当地,而且也惊动了公安部。案件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财物损失,但是失主身份特殊,被盗日记敏感,作案人现场留下字条,这是全国还未曾发生过的特殊案件。公安部有关领导专门作出批示,责成迅速破案,省城公安厅的领导更是坐不住了,把这个案子确定成“重特大要案”,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专案组。然而,虽经专案组侦查,案件却未能发现有效线索,一直没有破获。

许多年过去了,“留字条的秘案”还是悄无声息,像一块坠落在幽深海底的石头,而“李将军”的那两本日记,人们似乎永远也无法发现它的踪影。

高高的楼顶上,静静的就我一人,在这深夜,我蹲在这里就好似在一艘轮船甲板上,这艘船正驶向不着边际的夜海,一时间身体感觉真的摇晃起来。

向前慢慢挪动,寻找楼顶的边缘,找到了,我伸出一只手臂凭空划拉,手凉嗖嗖的不由得有些慌张,分明知道手臂下边就是“万丈深渊”。可是,我必须面对,在楼顶的边缘,强压住慌乱的心,直直站立起来张开双臂仰望苍穹,我寻找着,寻找一双上帝的眼睛,它俯瞰注视我,我立在生死之门,阴阳之界,向前跨出一步就死,向后退一步就生。

寂静的夜,我无畏地站在这里,以洗刷白天的懦弱,此时,全世界有几个人可以像我一样?没有,只有我立在生死边缘。

一位身披斗篷的“死神”从天而降,轻盈地飘落在我身旁,与我并肩而立,它并不狰狞,反而有些温顺,我伸出手与“死神”握了握,算是打过招呼。

楼顶的风呼呼作响,吹得我有点晃动,一个趔趄差点坠落下去。

“嘿,张小明,醒醒。”

有人叫我的名字使劲拍我的后背,想睁开眼睛,可眼睛像粘了胶水,怎么也睁不开,我感觉还在楼顶上面站着。

后背“啪啪啪”又被拍了几下。

终于微微睁开眼,惨白光线刺得眼有些疼,模模糊糊看到床头柜上一个盘子里放着几个白色小药瓶,它们如同龇牙咧嘴的小白鼠扑面而来,我瞪大眼睛,看清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床前。原来刚才是在做梦,梦见自己在楼顶上练胆量。

“白大褂”挤出笑容弯下腰说道:“该吃药了。”

我坐起来一阵晕眩,整个脑袋像个铅块沉甸甸的。

“怎么又要吃药?”心里犯嘀咕,下意识看看那盘子里的药瓶。

“白大褂”拿起一个药瓶,从里边倒出四粒绿色药片递来,我无奈地接过放进嘴里,端起旁边的杯子喝口水顺下去。这种药片很厉害,吃下后浑身疲倦,继而脑袋里好像空空的,人变得好安静。每到吃药,我就想起以前看过的日本影片《追捕》,其中有男主角“杜丘”被强迫吃药的镜头。

“我在这儿住了几天了,大夫?”

“三天了,你怎么每天问?”

“白大褂”指指窗外:“待会儿出去转转,别老在屋里闷着。”说完他走了。

抬眼搜寻,看到墙角前室友还在那儿忙着,他在“炼金”。

天进来时,他就神秘地告我说知道“炼金”的秘方,他把枕头搁在墙角地上,然后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枕头上,手指凭空一扭,嘴中发出“咕嘟嘟”的响声开始“炼金”。他就这么每天忙碌着,把那些杂物一会儿堆到枕头上,一会儿又拿下来,过得很充实。

听几个查房的大夫说,这位“炼金家”已经把家里点着火三次了。

我斜靠在床上,脑子里却又出现那天被“绑架”的情景,这两天就是这样,时不时就想起来。

那天下午,妻子陈梅领着姨姨突然到家,陈梅说姨姨找了个医生,让我去检查一下,吃药调理调理。我有些莫名其妙,说自己没什么毛病检查什么。姨姨发话了,说陈梅告诉她我近有些不对,还是去医院看看,没病就算,有病早点治。既然姨姨这么说,我不好得罪她,只好随她们。

来到这个医院,她们带我进一间屋中,两位医生模样的人问了一堆奇怪的问题。其中问我,脑子里是不是有个声音一直和我说话,是不是经常产生某种幻觉,是不是老是觉得有人跟着我?

医生在一张表格上画了许多对勾,他们同陈梅和姨姨决定让我住院。

我被送到装铁栅栏防护窗的病房,和“炼金”的人成为室友,这时才完全清楚,陈梅和姨姨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了。她们认为我疯了?究竟怎么了?她们如此对我。

问题还有这个医院,单凭一堆奇里古怪的问题,就能把一个人定成精神病,如果是这样,太可怕了,满大街的人一半都够资格进来。

下了床走出病房,穿过幽暗的走廊,两旁全是病房,整天从这里传出来的声音,要么是喃喃自语,要么是凄厉的吼叫,还有“动听”的歌声。

“嘿,有没有派出所的介绍信,拿过介绍信才能通过。”

一扇铁门的小方孔中伸出只没有血色的手挡住了我,侧身绕过这只手继续走。

“拿过介绍信来啊……”

喊声拖着长长的哭腔,萦绕在走廊里。

出了走廊旁边的小门,眼前豁然明亮,来到一个院子里,三天了次出来,这是“放风”的地方。站在那儿看,这是所高墙围起来的圆形院子,墙根下坐着一些人在晒太阳,他们眼睛发呆,脸上呈现木讷表情,看着有些恐惧,我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靠墙坐在地上。

坐下才发现,眼睛平视过去看的还是一堵高墙,只有抬起头来才能越过墙头看到外面的天空。

皱起眉头在想,好像是苏俄时期的一个作家,曾描写在牢房散步的场景,说牢房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是多少步,这一段描写很著名,可惜我实在记不起来作家的名字。

不知道这个场地从这边到那边是几步,但是,我知道我家的客厅从窗户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口还是七步。

在夜深人静时,我常会拉紧窗帘关闭客厅门,打开落地灯,光线经灯罩过滤涂在四周,整个屋内呈昏黄的色彩。从门到窗户,再从窗户到门,我如此反复从容踱步,思索些问题,口中不断念念有词,自己提问,自己回答,当然,有时要停顿一下,加进几种手势,以表示肯定或否定的态度。

我思索的问题没有范围,不一定能有答案,一个问题,即使有了答案,还要反复地重新提出,重新回答,可能自己并不一定要有答案,只是享受这一过程。

现在,真想从这儿走到对面的墙根,再从对面走回来,想要思索思索。

到底为什么?陈梅和姨姨竟然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真的是有病吗?

我是有一些与众不同,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有句话讲,人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对于我,不恰当地说,是兔子与野狗的结合。

从外表看,柔弱、腼腆、敏感、自闭这些都是我的标签,不愿意和别人交往,不爱说话,尤其是和陌生人交往,总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我很能忍让,即使吃亏受损,也很少跟别人争吵争闹。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在大街上被别人突然捅一刀,我不会与他争执,甚至不看他一眼,只会捂着滴血的伤口赶紧跑走,躲在阴暗无人的角落喘息。

自己这么“弱”,应该是天生的,从小的时候就孤独自闭,在家吃饭,不管多少只吃一碗,即使没有吃饱也不好意思和母亲要第二碗;也不太喜欢和小朋友们玩,常常独自坐在外面,漠然地仰望天空。后来长大了,一直到大学毕业,一直到工作上班,“弱弱”的性格一直伴随着。

物极必反,因为外在的自己是个“软蛋”,内心则熊熊燃烧着一把火,异常渴望自己勇敢刚强。

我崇拜那些为理想从容赴死的英雄,专门从书刊报纸上收集许多烈士的英雄事迹,想从当中吸取“阳刚之气”。崇拜瞿秋白,说来好笑,因为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一袭长衫瘦瘦弱弱,我俩长得挺像,都是那样消瘦。

瞿秋白就义时的情景,令我感叹,他面对死亡是那样从容安静,就好像夹着书本走去讲课。

“手夹香烟,盘膝而坐。”

“此地甚好,慷慨饮弹。”

他实际上是个读书人,一介书生,心存大义,淡定生死,他是我的偶像,我希望能拥有像他一样的无畏精神。

内心崇拜烈士,总在鼓励自己不要畏惧什么,要勇敢面对一切,要大声说话喊叫,但是,日常生活中自己还是不行,还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就如同套在套中一样。

人们看见我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外在的一位,内心还站着另一位,两个我中间隔着一扇紧闭的门。

我也有喜欢的事,爱好读书尤其喜爱古文和古诗词。

“君不见黄河之河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的《将进酒》,可以倒背如流,这首诗中喜欢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一句。

我还爱写日记,从初中时就开始写,除写日记外,经常没事的时侯就找张白纸随意乱写胡画。

转脸看斜对面墙根下坐着的“病友们”,他们大多还是刚才的姿势,没有怎么变,就像摆着一排泥塑,风来了是这样,雨来了也是这样。这些人原先是干什么的?他们的外表与内心一样吗?他们是否也在猜测着我?猜测着我的外表与内心是否一样?

当年我在“东区大院”住的时侯,内心受煎熬。

父亲从别的单位调入省政府工作,在省政府金刚里东区宿舍院9号楼分配了套住房。

我随父母搬过去时,刚去了一个律师事务所上班担任实习律师。律师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要有两方面的本事,一是能言善辩,舌枪唇剑,口才要好,另外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要强,尤其要和法官搞好关系,这两方面恰恰我都不行,孤独腼腆,不善言谈,根本谈不上什么口才,拉关系更是不行,说话都脸红还拉什么关系?我在这儿上班,纯粹是赶着鸭子上架,根本不是干律师的料。勉强接了几个案子,办下来一塌糊涂,法庭上宣读辩护词,照本宣科都结结巴巴满头大汗,法官和检察官当庭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当事人对我的态度就更没法说了。单位开会时,领导多次严厉批评我,说我砸了单位的牌子。

感觉自己真是个废人,一事无成。我生活在焦虑悲观之中,以至于对人这个生命产生疑问,在一篇日记中,对人生提出强烈的质问:

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白种、黄种、黑种;饥者、饱者与奢侈者;体面微笑的政客与身裹破衣的乞丐,我痛心地,我悲痛地问你们,究竟为何,这人的本质目的是什么?就是仅仅为了活着?革命、劳作、科研、学习、吃食、行走、睡觉、性交、闲坐、嘻笑,这所有的一切是为什么?

在一片纸上,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一支手枪飞出一枚子弹,射向我的头颅。

我快崩溃了,向单位称病请假,躲在家里的一间小屋连家人也不理。

漫漫长夜,我开始对自己倾诉,内心更强烈地要求自己“勇敢”,督促自己干点什么“大事”,证明自己的无畏。

白天我是只绵羊,黑夜我要成为一头狮子,要用黑夜的勇气洗刷白天的懦弱,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东区大院”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早已过去,父母后来也从那地方搬走了,我自己也娶妻生女,另起炉灶生活,还不错,感觉自己没崩溃。

抬眼望过墙头,看到外面的天空飘过来一片乌云。

感觉自己的思维又跑得远了,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自己有病吗?是精神病吗?

“看,黑水水盖不住蓝色的海。”

一个声音在耳旁喊起,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一个老头不知多会儿坐在旁边,他用手指着天空,表情兴奋,不像其他人呆若木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一片乌云,乌云背后是广袤的蓝天,没有问题,老头把乌云看作“黑水水”,把蓝天看成“海洋”。

老头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理解不了,不过,感觉这句话的含意深刻。

“拾收一下,你家里来接了。”

一大早,每天让我吃药的那个“白大褂”对我喊。

“什么?来接我走?大夫,我来这里几天了?”我有点明知故问。

“四天。”

简单收拾了东西,想跟室友打声招呼,可看样子他顾不上,还站在墙角嘴里一直不停地“咕嘟嘟”,也许“金子” 可能快出锅了。

随着“白大褂”走出病房区。

医院办公楼门口停着一辆绿色丰田“霸道”越野车,挂武警军牌,我一看心里便知道谁来了。

进了院长办公室,看到姨姨和妻子陈梅坐在沙发上,院长见我,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说道:“来,快坐下。”

我站着没动,他转头对姨姨殷勤说道:“领导,看气色还不错吧?”

说完眯起眼上下瞅我,像在欣赏刚雕完的一部作品。

姨姨看着我没吭气,陈梅喊我说:“小明,出院手续都办完了,回家吧。”

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点点头,可是,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贱人”,怎么老是让别人“调动”?于是,还是站着没动,眼睛转向别处不再看她们,想发发恨不走算了,看她们能怎样?

透过窗子看见对面的病房,每扇窗户都钉着拇指粗的铁条,忽然产生了幻觉,看到整座病房楼变成个大蒸锅,蒸汽从一个个铁条格格里冒出来。

瞬间被这个幻觉溶化,我只好深深低下头。

院长把我们送到车前,握着我的手说道:“遇事看开些,不要钻牛角尖,你这么好的家庭条件,别人羡慕还来不及,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多往外跑,多和人交往,别老在家闷着。”

他随后又跑过去给姨姨开了车门,扶姨姨上了副驾驶座位。我和陈梅上了后排,看到开车的是小宝,他是姨姨的儿子,实际上是姨父姨姨的养子。

小宝懒洋洋地叫了我声“小明哥”,我咧嘴苦笑算是回应。

这个精神病医院位于市区北边的郊外,建在公路桥的下边,出医院大门要上一条长长的斜坡,“霸道”车好像专门喜欢上坡似的,一到坡跟前“呼”地欢叫起来,排气管发出震耳声音,直上坡顶冲到公路,像箭一般射向市里。

小宝开车太快了,我有些晕,抓紧车门上的把手,偷眼瞧了姨姨一眼,看她是不是也晕,但见姨姨稳坐钓鱼台,在闭目养神。我暗自骂自己是个笨蛋,这车是姨父专车中的一辆,平时就是小宝开,拉着姨姨到处跑,姨姨怎么会在这部车上犯晕?

车窗外公路边一排排树木像闪电般退撤,但是,我还是用眼睛逮到树枝上的片片绿色,看到野外的绿色,心情清朗起来。

逐渐离市区近了,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小宝拉开车上的警报器。

呜啊……

警笛撒欢儿地响起,前面的车纷纷避让,闪出一条道,“霸道”如入无人之区,在“专用”道上风驰电掣很快回到市区。

车缓缓停在小区楼下,小宝拿起车扶手下的水杯,拧开盖轻轻呷了一口。

姨姨回过身子对陈梅说:“我就不上去了,那件事你一会儿跟小明说说。”

陈梅抓着姨姨的胳膊说道:“姨,这家里的事就离不开你,等会儿我和小明说,他肯定会去,这是为他好,姨你回去跟姨父说,改天我和小明去看他。”

姨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忧愁,看了看我,像在埋怨什么。

和陈梅下了车,看小宝的车拐弯消失,我从陈梅手中拽过家门钥匙急匆匆往楼上走,可不想现在碰上个邻居问长问短。

站到客厅的穿衣镜前,看到里边一个身影,静静注视里边的这个人,多少天了?又看到了自己,精神病院的病房没有镜子。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表情阴郁,只是凤眼剑眉之间还是透出点俊朗气。

盯着自己自嘲地笑起来,那笑容倒也灿烂:“这个人居然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

刚进家时温暖的感觉消失了,头隐隐作痛,坐在那里紧闭双眼。

陈梅回来了,她走近坐下,我还是闭着眼坐着没有动,半天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寂静的屋里空气好像被什么抽干,难受得呼吸不上来。

“你,你们凭什么把我送到那里?”内心怒火燃烧,可我说出来的话软绵绵的。

“小明,你近有点异常,没感觉吗?”陈梅不紧不慢地说道。

“什么异常?”

“以前你是关住门自言自语,近好吓人,晚上睡梦中老在喊,什么‘上房顶’、‘不怕死’、‘勇敢跳’啊。”

“这就是异常?这样我伤害谁来?”

“小明,你在里头也没受罪呀,院长是姨父的关系,能对你差吗?吃点药,治疗治疗有什么不好?”

陈梅说完转过身子不再看我,我看她一眼,这才注意到她的眉毛和以前不一样了,陈梅本来是长瓜脸,额头又宽,像个倒放的西葫芦,现在眉毛被修得细长弯曲往上挑,和脸极不协调,那细眉就像两截工地上废弃的铁丝镶嵌在脑门上。我看得又好笑又难受,把我送到精神病院,还有闲情逸致修眉毛?一阵悲怆袭上心头。

“你把我送进去,就是为了修眉毛方便?”我琢磨了一会儿,说出这句带讽刺味道的话。

“小明,我和姨姨这样做,是怕你出事不安全,给你治病,是为了这个家。”

陈梅说这些时目光闪烁,露出不自然的神态,她和姨姨这样做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文章?

停了一会儿,陈梅靠近我说:“咱俩不说这些没用的了,说正经的吧,刚才你也听到了,姨姨让我和你说件事。省交警总队和省交通安全委员会新成立了‘省三资交安委’,姨姨跟有关领导打了招呼,让你过去上班,那地方估计也没什么正经事,不会累的。”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什么也没听见。

陈梅用手碰了碰我又说:“你多少年不上班了,尽管家里不缺钱,可老闲着也不是回事,现在这个干的也适合你,又轻松又离家近,还是去吧,对姨姨也是个交代,姨姨早就说过,你闷在家就会无事生非。”

“就是任人摆布的命。”我甩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你自己现在能干啥?这年头还不是靠关系吃饭,不靠关系,我能赚上钱?你这么多年不上班,要车有车要钱有钱。相识点吧,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陈梅鼻子哼了哼。

她一说这些,我就无言以对,心中有亏欠似的。

“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为啥着急地接你回来,就是让你明天去报到。小明,你好好考虑考虑,进医院治了治应该比以前清醒了。”陈梅说完出门咯噔噔下楼走了。

直到听不见陈梅下楼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一股愤恨袭上心头,我不是愤恨别人,是愤恨自己,把我这个大活人送到精神病院,这么严重的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完了,我原来想着回来要和她争论,要讨个说法,要表现出自己的愤怒,可是,从医院出来了,我又孤零零地坐在这儿,无可奈何。

抽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大耳光。

夜已深,陈梅还没有回来,这再正常不过了,她一年当中很少晚上正常下班回家,通常都是很晚才回,她要么说是和朋友打麻将,要么说是应酬别的事,究竟做什么只有天知道。

这个女人胆大,搞钱也有一手,这么多年,我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后,基本不上班,家中就是靠陈梅,当然,话说回来,她能去现在的单位也是靠着我姨父这棵大树,姨父是省公安厅厅长。

陈梅原先是个真正的工人阶级,是郊外化工厂的职工,隔三差五还要上夜班。她和我结婚后,我父亲找关系把她调回市里,前后换过好几个单位都不满意,后来,找姨父把她安排在省交警总队车管所,也就是“省车管所”,虽然工作关系没有正式调动,属于临时工性质,可是,这里的临时工不简单,“里面水深着呢”,陈梅在这里如鱼得水,大展手脚,不用几年就跨入了“富贵”行列。

“权力”这个东西很可怕,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一旦拥有了它,就成了魔术师,给别人变化的同时,把自己也变了,陈梅就是个例子,原先朴实简单的女孩,现在雍容华贵,趾高气扬,不知天高地厚。

从窗户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户还是七步。

我这个人就是有个优点,别人伤害了我,我能忍,在家中来回走了半天,好像在疗伤一样,已经不愿再想精神病院的事了。

院子里停放的车满是灰尘,连前挡风玻璃都遮得看不清,有段时间没动它了。

这是一辆黑色的日本凌志车,肯定是部走私车,陈梅不知从什么地方“借”来的,我开了快两年了。

拿出油弹子把车弹干净上了车,按照陈梅告诉的地址去“省三资交安委”报到。

内心肯定不愿来上班,好多年闲云野鹤懒散惯了,本身更是不想与人打交道,可是,姨姨给说好了,不来这里驳了姨姨的面子就不好了,姨姨和姨父是我和陈梅的衣食父母,必须听人家的,得忍住性子过来。

开车来到康乐西街,临街一长排二层楼房,原来这里是歌厅,一到晚上灯红酒绿,沿街坐着花枝招展的“小姐”们,近改换门庭把歌厅撤了,改建成一个个独立的临街商铺,可能因为这地方属于闹市区,有关部门怕影响不好,不让歌厅干了。

西边头一家门前街道边,停着一辆黑色奔驰500轿车,凭直觉这应该是我要找的地方。把车停在奔驰车后面我下了车,看这辆车挂的不是本市的车牌而是邻近一个市的,车牌号好牛,是88888。

站在那儿不由得就有些心慌,我就是这副德行,“狗肉上不了台面”,很正常的事也紧张,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绪,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一进去见沙发上坐着一位50来岁的男人,这人长得有个性,方脸黑面,小眼如豆,嘴唇朝外凸出,留直楞短发,穿一件和年龄有点不配的红白条纹T恤,他叼着烟跷着二郎腿,看我进来也不理睬,有点黑社会老大的派头。

陈梅告我,这里的负责人姓李,见面要称呼人家李所长,说这个人原来在一个市里当过多年的车管所所长,称呼对方原来的职务要好听些,大家都这样称呼。

“你好,请问这是‘省三资交安委’吗?”我问。

“你找谁?”对面的男人吐出一口烟,发出嗓哑含糊的声音。

“你是不是李所长?我姓张,是来这里报到上班的。”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站起来,人还没走过来手就向我伸出。这才发现他身体矮短粗壮,肚子就像扣着个大铁锅,典型的啤酒肚,皮带系到肚子下边的大腿根上,感觉裤子随时要掉下来。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你是车管所陈梅的爱人小张?她刚才还来电话,快坐,快坐。”

说着把我拉到沙发前坐下,这下子倒把我弄得无所适从,看来这位就是李所长。

李所长上下打量着我,满脸堆笑,递过一支中华烟,我赶紧摆手说不抽烟。

“前几天和‘省车管所’的朋友们吃饭,你爱人陈梅也在,后来‘总队’领导打招呼,说要推荐一个人来这里,原来是你。”他说道。

李所长说的 “省车管所”指的是省交警总队车管所,“总队”指的是省交警总队,圈内的人都是这样简称。

我憨憨地笑笑没说话。

这时,李所长表情诡秘,低低地问:“听别人说,你是省公安厅金厅长的外甥?”

“那是我姨父。”

“是你亲姨父?你母亲姐妹几个?”李所长追问。

这一问我倒愣了,还没有人这么问过,心想这个人倒不见外,初次见面就掘地三尺问个没完,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想找姨父?我可不愿揽闲事。

“是我远房姨父,姨姨是我妈的表妹。”我故意这么说道。

李所长有点失望,哦了声说:“总归是亲戚,对了,我跟你姨父吃过一次饭,他有一次去我们当地检查工作,我跟着我们公安局的领导宴请他,不过那场面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我应付着点头。

李所长又随便问了问我的个人情况,拍拍我的肩膀:“既然来了,咱们就是缘分,好好干,我吃肉,你怎么也能喝上汤,哈哈哈……”

他笑起来时两腿叉开,啤酒肚一抖一抖,确有黑道上的豪气。

李所长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片,简单介绍单位的情况,说这单位是省交警总队和省交通安全委员会联合决定成立的,正式文件没有,他抄了些会议纪要的内容,就按这个给我念念,先了解了解。随后,他对着纸片念了一通。

我听完后,知道了新单位全称是“省三资企业交通安全委员会”,简称“省三资交安委”,是为了加强对“三资企业”的交通安全管理成立的机构,主要针对全省境内的“三资企业”,职责范围是:组织企业的职工学习交通规章制度;制定企业交通管理制度;协助公安机关对企业的机动车、驾驶员进行管理等。

“哎呀,交通规章、交通管理简直是他妈的绕口令。”

李所长念完纸片骂了一句,长长出口气,顺手把纸片扔向茶几上的烟灰缸,纸片空中旋了两圈却落在我皮鞋上。

我拾起来看到上面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是该扔还是该放到什么地方,觉得好笑,依据一张皱皱纸片,就成立了机构,这可是“省”级机构啊。

突然,抬头发现李所长双手捂胸口,脸部发青,豆大的汗滴顺着额头落下,我吓坏了,起身扶他,只见他冲我摆手,我动也不敢动直愣愣看着,隔了一小会儿他平息下来,掏出纸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没事,老毛病,我心脏不好,搭着‘三座桥’,以后再不敢念这些了,太憋气。”李所长指着胸口说。

“三座桥?”我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哦,可能指心脏搭桥手术,站起来想给他倒口水,四处转了一圈,暖壶、杯子啥也没有。

李所长看出我的意思,说道:“不要找了,咱叫‘三资交安委’,实际是‘三无交安委’,一无办公经费;二无正式人员;三无固定办公地点,这房子是一个保险公司租的,我找了关系临时借用 ,连桌子沙发都是人家留下的。”

“咱们具体是干啥?李所长,是不是还要往外地跑企业?”我见他好点,试探地问。

“去外地?”

“刚才不是说要组织企业职工学习,制定……”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李所长打断:“唉,你还真是天真。那些全是官样文章,咱们单位也就需要三四个人,三四杆枪,我这身体还顶不上一杆枪,只能算半杆,这么点人手哪有闲工夫管那些事?就是有闲工夫也不去弄,嫌不来半毛钱,有什么意思?”

“那咱们干啥?”

“干啥?咱们就是坐着,坐等上门送钱。”

李所长说完发出一串笑声。

他挪了挪屁股,伸出5个指头前后翻了翻:“我告你,据我了解现在全省‘三资企业’总共有1万多辆‘黑牌子’车,还不包括每天新车上户,这1万多辆车不就是咱的生财之道?它们往哪里跑?跑不了!”

说到这,他打住话题,小豆豆眼睛努得如同玻璃球。

李所长刚才说的“黑牌子”车,我还是比较清楚,因为陈梅在的“省车管所”就管理这种车辆。

汽车牌子大体上分三种颜色,蓝色、黑色和黄色,这是说的地方上的车牌,不包括警牌、军牌和其他特殊车牌。马路上就能看到,大多数车辆挂着蓝底白色号码的车牌,这是“蓝牌子”,是普通单位企业和老百姓个人的车辆,属于“市车管所”管理;“三资企业”也就是中外合资、中外合作、外资独资的企业,这些企业的车辆相对要少,挂的是黑底白色号码的车牌,俗称“黑牌子”,属于省交警总队车管所也就是“省车管所”管理;黄色牌子的车应该是大型车和特种车,也是“市车管所”管理。

看这意思李所长要从“黑牌子”车上弄钱,怎么弄啊?我也不好再问,他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讲,可能是认为时机不到。

一会儿,李所长说今天就算正式上班了,并交代了要我办的事情,有这么几项:制作“省三资交安委”单位铜牌;室内墙上挂“职责范围”和“工作制度”展板;购买笔墨纸张等办公用品;购买暖壶杯子墩布扫帚等日用品……

他掏出身上的皮夹子,皮夹厚得像块砖,里面露出整沓的百元大钞,从里面抽出三四千元,数也不数放在茶几上让我拿着,说抓紧时间跑,该制作的制作,该买的买,钱不够跟他要。

“咱们单位的主要‘骨干’到齐了,去外面吃顿工作餐。” 快中午了,李所长有点玩笑地说。

我推辞了一下,李所长坚持要吃,我也就不再说什么,再推就显得见外了,感觉这个人确实是挺豪爽,不拘小节。我俩出了单位,沿街溜达着向前走,李所长说他不熟悉这一带,让我找个地方,我说前面有个“包子大王”,饭菜可以,也挺干净,他说就去那里。

进“包子大王”找了个雅静的包间坐下,李所长拿起菜单,荤素搭配点了四五个炒菜,又要了两盘凉菜。我客气地说,够了够了。

“小张,今天咱俩是次吃,以后聚得就多了,怎么样?喝点酒,暖暖气氛。”李所长放下菜单说。

我连忙说听李所长的安排。自己平常喜欢喝点小酒,但都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很少与人一块喝。

服务员拿来瓶本地产的“老白酒”和两个口杯。

一会儿酒菜齐备,我站起来先给李所长满上酒,这口杯可不小,能有二两多酒。

“按医生的说法,我不能抽烟不能喝酒,可我戒不了,你说不让抽烟喝酒还活着有什么意思?来,先庆祝咱们单位能开业大吉!” 李所长举起杯说完,一仰脖下去一大口酒。

我同样大口喝下去,好家伙,一口下去,肚里像燃起火来浑身发烫,这种老白酒我以前喝过,又烈又辣,喝不惯的人容易上头。

见李所长舔了舔嘴唇,眼睛斜瞥酒瓶一眼,我猜想他可能是嫌酒烈。想想他原来是一个市的车管所所长,实权在握,求办事的人海了,喝的肯定都是高档名酒,现在让他喝这种酒实在是委屈。

我说了些请李所长以后多关照的客套话,两人又喝下一口。我一旦喝上酒,胆量也跟着上来,比平常放开了,平时和人说话好多话到嘴边吐不出,只得咽回去,喝上酒就敢说多了。

杯中酒还剩个底,我说“先干为敬”,然后一口喝掉杯中酒,将杯子倒竖让李所长看,并暗自为自己的“勇敢”得意。

“爽快!”李所长大喊,也干掉杯里的酒,抓过酒瓶又给我俩满上。

两个人边吃喝边聊,当然主要是李所长在说,我是个忠实的听众,他借着酒兴说起“省三资交安委”的具体来历:

前一时期,李所长在当地的车管所长职务到期卸任,他换了新的部门干得不太顺心,于是就“活动”了一番,以借调的名义来到省城到了省交警总队。他来之前,省交警总队和省交通安全委员会已经有会议纪要,决定组建“省三资交安委”, 只是没有安排具体的人来操作,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有能力”的人选。

李所长来到后,“总队”办公室的王主任把他推荐给“总队”领导,王主任是李所长的老乡,俩人交情深厚。凭借李所长有多年的车管所经验,加上王主任多多美言,“总队”领导同意李所长担任“省三资交安委”负责人。表面上看“省三资交安委”属于省交通安全委员会管辖,但实际上,省交警总队和省交通安全委员会基本上是两块招牌一套人马,两个单位的主要领导相互兼任都是一回事,所以“总队”领导决定的事,也算是它们两家单位决定的事。

“总队”领导对于“省三资交安委”明确了几点意见:一是办公经费、人员开销全部自行解决;二是每年给“总队”上交一定的管理费;三是“总队”对它的运作给予一定政策上支持。这样实际上是让李所长承包了“省三资交安委”,自负盈亏。

“什么是命,这就是命,是你的跑不了,‘省三资交安委’不早不晚就等着我来取。”

李所长说到这里,不知是表示感叹还是兴奋,“叭叭叭”使劲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

这一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想起他上午在单位沙发上“犯病”的情景,生怕他把胸腔里“三座桥”拍得飞出来。

我觉得李所长确实是喝多了,有些话属于内幕消息不该随意讲。不过,听了他说的这些也真感到意外,“省三资交安委”这个挂着“省”的管理机构,竟然像马路边的商店一样承包给了个人,成立这个机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想给企业提供交通安全服务,还是想从企业身上“剥层皮”?

李所长又对我说,还是我关系硬,原来“总队’领导要安插三个关系进来,他说经费还没着落,三个太多,先进来一个其余慢慢再说,没想到个让我来了。我不自然地笑笑,这次又欠上姨姨姨父的人情了。

“李所长,咱们这个‘三资交安委’到底是干啥?怎么运作?说一说我也好有数。”我壮着酒胆又提出这个问题。

只见李所长像上午一样伸出五个指头插到我面前,差点戳到我眼睛上。

“算算,算算有多少钱?”他含混不清地说。

“算什么?”我以为他要结算饭钱。

“一辆车不要多收,收100块没问题,1万辆车,一年收多少?你说吧?是100万块钱,每天坐着一年收100万元,还不说别的,好买卖吧?”李所长掰着指头算。

我还是疑惑地看着,他更加兴奋地说:“小张,看你还是不明白,非让我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上午不是告诉你全省‘三资企业’大概有1万多辆车,按1万辆算,这个数还是保守数字,这些‘黑牌子’车每年都要来省交警总队车管所进行年检,这是必需的,是国家规定的,如果每辆车来年检时,咱们想办法收他100元,1万辆车一年不就收100万元吗?你问怎么运作?就是这样运作。你现在的任务是抓紧把单位的‘牌子’挂起来,我就能去找‘总队’活动,把这件事闹成。”

我这下明白了。

“以后‘黑牌子’车年检一律先来咱们这里交费,‘省三资交安委’才是年检车辆通向胜利的关。”李所长喘着粗气手臂一挥,霸气十足,好像这件事已定下来。

“能行吗?这可是收钱啊。”我有点担心地问。

“黑牌子”车每年的年检都是直接去“省车管所”大厅办理,并不经过什么交安委,多少年都是这样,至于和这个“省三资交安委”更没有什么关系。

“哎哎。”李所长一脸得意地说,“可不要忘了咱们单位是省交警总队的‘干儿子’啊,靠住这个‘爹’有什么办不成的?多活动活动就是了。”

李所长结完饭钱,我俩晃晃悠悠从饭店出来,要回单位。这时,从旁边饭店里也出来几个人,我无意扫了眼,心中“咯蹬”一下,见有一位中年男人,这不是原先的邻居吗?在金刚里“东区大院”9号楼住的时,一个单元里我家在二楼,他家在一楼,那会儿我父亲已有专车了,每天早上专车在楼下等候,有时遇到天气不好,这个人就蹭我父亲的车,让父亲捎他一截。这人热情会来事,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印象他和隔壁单元的那个神秘人物“李将军”还有交往,见过他俩在院里聊天。我父母家搬走时他还在,时间过得好快啊,有十多年了,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我的心有些慌乱,咚咚直跳,并不是怕他,只是看到他不由得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急忙把头扭向一侧,走了一段回头看,那人也不在了,心才安稳些。

走到单位门口,我指着挂“88888”牌子的奔驰车问李所长,是他的车吗?李所长点点头,说他有两辆车,家里还有一辆宝马车。

扭头看看自己开的那辆车,和奔驰车一比就“瘦小”多了。

酒劲在脑子里旋转,迈着歪斜的脚步,来到街道路口一家做条幅铜牌的字行。

字行老板从电脑里调出各种铜牌样品,摆在一起让我挑,看了看,选了个简单大方的样式,要求老板尽快做出来,哪怕加点钱。

从字行出来,凉风迎面掠过,头又一阵晕旋,见门口摆着把破椅子,我一屁股坐下打算歇歇再走。

头仰靠在后边的墙上,懒散地看着街道。

街旁人行道上,一位残疾人正在给路人擦皮鞋,他真够惨,是个侏儒,穿件破旧的蓝色上衣,身体如同五六岁的幼儿,脑袋却很大,头发稀疏花白,后背好像藏着皮球似的凸起,肩膀左高右低倾斜。

残疾人骑在低矮的小木凳上,两条腿如面条般软软拖放在地,双手扯着块布,浑身抖动擦着面前的皮鞋。那是一只深红色的皮鞋,浓浓红色红得有些过火,皮鞋尖尖的,尖得像把出鞘的匕首,是由一位坐在折叠椅上时髦女士伸出来的。

这个残疾人可能眼睛不好,使劲低着头,鼻子几乎碰到红色的鞋尖,一会儿他擦完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嘴角歪斜,阳光正好照在那汗津津的脸上,他往身上擦了擦油污的手,接过女士递给的3元钱,是3张一元的票子。

我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我穿双黑色的皮鞋,上面也沾着灰尘。

头还有些晕,思绪却飞舞起来,想起李所长厚厚的钱夹,我伸出三个指头来想算一算,眼前的这位残疾人擦一双鞋赚3块钱,擦多少双才能赚上李所长钱夹里的钱?不知道那个钱夹里有多少钱,选个知道的钱数,饭桌上李所长说,每天坐着一年收100万元,残疾人擦多少双鞋才能赚上100万元?

我不由得有些苦笑,他如能赚上100万元,擦的皮鞋就要从地球一直排到月亮上。

街边树上的嫩叶翠绿清新,一只鸟儿在枝杈间跳跃。

变成只鸟儿也挺不错,我觉得。

单位门口挂上“省三资交安委”的铜牌匾,黄底黑字没有花哨的徽标,简单明了,一看像个真正管理机构;办公室两面墙悬挂展板,标明职责范围、工作制度;各种办公用品、卫生用品购置齐全,这就像个办公场所了,李所长挺满意。

好几天单位就我一个人,李所长跑得不在,应该是去“总队”联系“收费”的事。一个人没事在想,这“省三资交安委”的名称好响亮,可却只有李所长和我两个人。而且,一个是外地借调到“总队”的,一个是刚从精神病院“放出来”的,别人如果知道,真会笑掉大牙。

今天是周末,按往常我要接上陈梅回她父母家看望女儿,顺便在那里住一晚上。女儿今年五岁,一直由姥爷姥姥带着,老人们亲得不行,不愿意让她回我们身边。

下午临下班给陈梅去电话,问她几点能走?没想到陈梅说晚上有应酬,让我一个人先去。

陈梅的父母在南郊一个工厂厂区居住,从市里开车也得走一阵子。

刚才从单位出来的时候,天就阴阴沉沉,走到半路上,从车里望去,西边整个天空如泼墨一般,黑压压得云飘过来,随着一声巨大的响雷,仿佛把天空炸开一道口子,大雨哗哗疾落下来。在这条路上,就怕下雨,这条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不说,有几处地方特别低,一下雨就淹。

前面一长溜如蜗牛般的汽车终于走不动了,堵车了,不但前面堵了,旁边道上也挤满车,这下好了,陷入“绝境”,前进不得后退不行。

我熄了车,也只能等待。雨越来越大,路上形成水流,贴着车轮刷刷流过,照这样下去,这条路快变成河道,上面这些车一个个全都得漂浮起来。

如果不堵车,这时候应该见到女儿了,想到她心里暖暖的,每次回去,她晚上睡前都要听我讲故事。 女儿躺在那儿,我搬把椅子坐在床边,拿本童话书绘声绘色地讲,讲了书上的故事她还不满足,还要我“嘴嘴”再讲一个,意思是要听我自个儿编的故事,每次她提出这个要求后,我总是根据某个故事加工修改,增添点笑料再给她来一段,她听得笑哈哈的。

闭上眼睛,女儿圆嘟嘟小脸蛋就像红红的小苹果呈现出来,现在,把我当成“英雄”的就是她了,她认为这个世界上她
【内容简介】
《留字条的秘案》介绍了北方一个省城“龙城”发生的一起神秘案件,以及男主人公所知晓内幕:隐居在“龙城”的“李将军”家被盗,丢失两本军事日记,案发现场作案人还留下一张字条。警察把此案定为“重特大案”,组建专案组全力侦破,但是,十多年过去了,案件“悄无声息”一直没有侦破,十多年后男主公在 城市污水暗渠中找到了两本日记,这是只有男主人公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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