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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王尔德所有著作中,唯喜剧为高峰,成就了他的文学史地位。
“段子手鼻祖”、唯美大师、天才诗人、鬼才戏剧家王尔德绝大多数的经典语录出自于四大喜剧,看网传“段子手鼻祖”如何哄笑全场,妙语连珠。
■余光中经典译作,更接近王尔德精妙的语言。
余光中20余年翻译,尤其是*后一部作品《不要紧的女人》是在80岁这年翻译而成。整部著作在教学研究中,不断完善修订,简体中文版为2017年修订版。
■喜剧创作典范读本,翔实导读,领略喜剧创作精髓。
余光中通过总序、前言、译后等,详尽分析王尔德的作品,对于王尔德这四部作品的创作手法归纳总结,典型桥段的人物语言及悬念设置给予分析。通过深刻阅读王尔德喜剧文本外,参照余光中先生的导读,对于现代影视剧尤其是喜剧性的各艺术门类创作,具有很大的帮助。
■极致装帧,经典收藏。

【内容简介】
本作品是著名诗人、散文家、学者余光中先生花费20余年翻译的英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四出喜剧作品《理想丈夫》《不可儿戏》《不要紧的女人》《温夫人的扇子》。并对每一部作品翔实导读。
王尔德,19世纪英国*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以其剧作、诗歌、童话和小说闻名。唯美主义代表人物,19世纪80年代美学运动的主力和90年代颓废派运动的先驱。
王尔德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他取材丰富、涉猎面广。其戏剧作品尤其是四部喜剧对话中的语言,每个词汇都值得推敲,被评为“王尔德的戏剧作品,改一字不易。”
王尔德是个勇敢的剧作家,他诙谐的语言揭示了上层社会的腐朽与混乱。很多名言警句甚至来自于一些负面角色,这使得对话显得更加有趣,也使得人物塑造更加丰满而真实。
《王尔德喜剧:对话·悬念·节奏》一书收入其四出喜剧作品,对领略喜剧大师的锦心妙口,并学习现代喜剧创作以及影视剧创作精髓都有极大的帮助。同时,作为国内市场上*一部足本收录王尔德喜剧作品的著作,对于王尔德喜剧作品拜读、研究提供了更全更准确的范本。
【作者简介】
王尔德19世纪英国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以其剧作、诗歌、童话和小说闻名。唯美主义代表人物。才华横溢,睥睨人群。
王尔德的观点新颖,风格鲜明,在创作上运用丰美的辞藻与华丽的修辞,以绝妙的想象力融入极富于音乐性的文句,并将唯美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社会批评倾向巧妙结合,讽刺社会,映射人心。
因其精妙的语言被奉为“段子手鼻祖”。著有《夜莺与玫瑰》《自深深处》《快乐王子》《道连·格雷的画像》《莎乐美》《不可儿戏》《理想丈夫》《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等。
余光中
当代著名的散文家、诗人。《乡愁》《听听那冷雨》等众多作品家喻户晓,广为传颂。
一生从事诗、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写作的四度空间。被誉为当代中国散文八大家之一。
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 21 种;散文集 11 种;评论集 5 种;翻译集 13 种;共 40 余种。
【媒体评论】
千年文学产生了远比王尔德复杂或更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魅力。无论是随意交谈还是和朋友相处,无论是在幸福的年月还是身处逆境,王尔德同样富有魅力。他留下的一行行文字至今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博尔赫斯

我从来不认为王尔德是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不可儿戏》是伟大的作品,但这样一部才高艺圆的杰作,只怕有些伟大的作家也未必写得出来。——余光中

少有艺术明星像过去的王尔德一样光芒闪耀。王尔德和他的作品的独一无二、似是而非、迷人有趣,混合着人性中的大胆无畏和优雅高贵,让人眼花缭乱。——《凤凰网·文化频道》

王尔德的金句跟近年中国流行的段子有极其相似的地方,但网络段子是散落的珍珠,而王尔德段子已经串成了精美的项链。——周黎明(王尔德的名剧《不可儿戏》改编、导演)

【目录】

关于王尔德

关于余光中

王尔德语录

反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

《理想丈夫》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百年的掌声——王尔德喜剧《理想丈夫》译后

《不可儿戏》

一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 一 幕

第 二 幕

第 三 幕

与王尔德拔河记——《不可儿戏》译后

《不要紧的女人》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上流社会之下流——《不要紧的女人》译后

《温夫人的扇子》

一笑百年扇底风——《温夫人的扇子》百年纪念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前言】

反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

王尔德匆匆四十六年的一生,盛极而衰,方登事业的,忽堕厄运的谷底,令人震惊而感叹。他去世迄今已逾百年,但生前天花乱坠的妙言警句,我们仍然引用不绝,久而难忘。我始终不能决定他是否为伟大的作家,可否与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相提并论,但可以肯定,像他这样的锦心绣口,出人意料,也实在百年罕见。1854年,奥斯卡·王尔德生于都柏林,父亲威廉是名医,母亲艾吉简(Jane Francisca Elgee)是诗人,一生鼓吹爱尔兰独立。他毕业于都柏林三圣学院后,又进入牛津大学的马德琳学院,表现出众,不但获得纽迪盖特诗奖,还受颁古典文学一等荣誉。前辈名家如罗斯金与佩特都对他颇有启发。王尔德尚未有专著出版,便以特立独行成为唯美派的健将,不但穿着天鹅绒外套,衬以红背心,下面则是及膝短裤,而且常佩向日葵或孔雀羽,吸金嘴纸烟,戴绿背甲虫的指环,施施然招摇过市。他对牛津的同学夸说,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成名,没有美名,也要骂名。他更声称:“成名之道,端在过火。”(Nothing succeeds as excess.)一个人喜欢语惊四座,还得才思敏捷才行。吹牛,往往沦为低级趣味。夸张而有文采,就是艺术了。王尔德曾说,他一生长的罗曼史就是自恋。这句话的道理胜过弗洛伊德整本书。我们听了,只觉得他坦白得真有勇气,天真得真是可爱,却难以断定,他究竟是在自负还是自嘲。他有名的一句自夸,是出于访美要过海关,关员问他携有何物需要申报。他答以“什么都没有,除了天才。”这件事我不大相信。王尔德再自负,也不致如此轻狂吧?天才者,智慧财产也,竟要报关,岂不沦为行李,太物化了吧。换了我是关员,就忍不住回敬他一句:“那也不值多少,免了吧!”王尔德以后,敢讲这种大话的人,除了披头士的领队列侬(John Lennon),恐怕没有第三人了。从1892年到1895年,王尔德的四出喜剧先后在伦敦上演,都很成功,一时之间,上自摄政王下至一般观众,都成了他的粉丝。伦敦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口传他的名言妙语。不幸这时,他和贵家少年道格拉斯之间的同性恋情不知收敛,竟然引起绯闻,气得道格拉斯的父亲昆司布瑞侯爵当众称王尔德为“鸡奸佬”。王尔德盛怒之余,向法院控告侯爵,又自恃辩才无碍,竟不雇请律师,亲自上庭慷慨陈词。但是在自辩过程中他却不慎落进对方的陷阱,露出自己败德的真相。同时他和道格拉斯之间的情书也落在市井无赖的手中,并据以敲诈赎金。王尔德不以为意,付了些许,并未清断。于是案情逆转,他反而变成被告,被判同性恋有罪,入狱苦役两年。喜剧大师自己的悲剧从此开始,知音与粉丝都弃他而去,他从聚光灯的焦点落入丑闻的地狱。他的家人,妻子和两个男孩,不得不改姓氏以避羞辱。他也不得不改姓名,遁世于巴黎。高蹈倜傥的唯美大师,成了同性恋者的首席烈士。十九世纪的后半期,王尔德是一位全才的文学家,在一切文类中都各有贡献。首先,他是诗人,早年的作品上承浪漫主义的余波,并不怎么杰出,但是后期的《列丁狱中吟》(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有自己坐牢的经验为印证,就踏实而深刻得多,所以常入选集。诗中所咏的死囚,原为皇家骑兵,后因妒忌杀妻而伏诛。在童话方面,王尔德所著《快乐王子》与《石榴屋》,享誉迄今不衰。小说方面,他的《朵连·格瑞之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描写一位少年,生活荒唐却长葆青春,而其画像却日渐衰老,后他杀了为他画像的画家,并刺穿画像。结果世人发现他自刺身亡,面部苍老不堪;画像经过修整,却恢复青春美仪。此书确为虚实交错之象征杰作,中译版本不少。戏剧方面,在多种喜剧之外,王尔德另有一出悲剧《莎乐美》(Salomé),用法文写成,并特请法国名伶伯恩哈特(Sara Bernhardt)去伦敦排练,却因剧情涉及圣徒而遭禁。所以此剧只能在巴黎上演;而在伦敦,只能等到王尔德身后。剧情是希萝迪亚丝弃前夫而改嫁犹太的希律王,先知施洗约翰反对所为,被囚处死。希萝迪亚丝和前夫所生女儿莎乐美,在希律王生日庆典上献演七重面纱之舞,并要求以银盘盛先知断头,且就吻死者之唇。这真是集死亡与情欲之惊悚悲剧,正投合王尔德的病态美学:“成名之道,端在过火。”后谈到王尔德这四出喜剧。早译出的是《不可儿戏》,在香港。其他三出则是在高雄定居后译出的。每一出喜剧的译本都有我的自序,甚至后记,不用我在此再加赘述。在这篇总序里我只拟归纳出这四出喜剧共有的特色。首先,这些喜剧嘲讽的对象,都是英国的贵族,所谓“上流社会”。到了十九世纪后半期,英国已经扩充成了大英帝国,上流社会坐享其成,一切劳动全赖所谓“下层社会”,却以门第自豪,看不起受薪阶级。这些贵族大都闲得要命,只有每年五月,在所谓社交季节,才似乎忙了起来,也不过忙于交际,主要是择偶,或是寻找女婿、媳妇,或是借机敲诈,或是攀附权势,其间手腕犬牙交错,令人眼花。其次,这些喜剧在布局上都是传统技巧所谓的“善构剧”,剧情的进展要靠多次的巧合来牵引,而角色的安排要靠正派与反派、主角与闲角来对照互证。每部喜剧的气氛与节奏,又要依附在一个秘密四周,那秘密常是多年的隐私甚至丑闻。秘密未泄,只算败德,一旦揭开,就成丑闻。将泄未泄,欲盖弥彰之际,气氛为紧张。关键全在这致命的秘密应该瞒谁,能瞒多久,而一旦揭晓,应该真相大白,和盘托出,还是半泄半瞒,都要靠高明的技巧。王尔德总是掌控有度,甚至接近落幕时还能翻空出奇,高潮迭起。纸包不住火,火苗常由一个外客引起:《温夫人的扇子》由欧琳太太闯入;《不要紧的女人》由美国女孩海斯特发难,也可说是由私生子杰若带来;《理想丈夫》则由“捞女”敲诈而生波;《不可儿戏》略有变化,是因两位翩翩贵公子城乡互动,冒名求婚而虚实相生。如果没有这些花架支撑,不但剧情难发展,而且,更重要的,王尔德无中生有、正话反说的隽言妙语,怎能分配到各别角色的口中成为台词?这就讲到这些喜剧的特色了。唇枪舌剑,怪问迅答,天女散花,绝无冷场,对话,才是王尔德的看家本领,能够此起彼落,引爆笑声。他在各种文类之间左右逢源,固然多才多艺,而在戏台对话的文字趣克(verbal tricks)上也变化多端,层出不穷。从他的魔帽里他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双关、双声、对仗、用典、夸张、反讽、翻案,和频频出现的矛盾语法(或称反常合道),令人应接不暇。他变的戏法,有时无中生有,有时令人扑一个空,总之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终于哄堂。值得注意的是:惊人之语多出自反派角色之口,但正派角色的谈吐,四平八稳,反而无趣。王尔德的锦心绣口,微言大义,历一百多年犹能令他的广大读者与观众惊喜甚至深思。阿根廷名作家博尔赫思(Jorge Luis Borges)在《论王尔德》一文中就引过他的逆转妙语:“那张英国脸,只要一见后,就再也记不起来。”博尔赫思论文,眼光独到,罕见溢美。他把王尔德归入约翰生(Samuel Johnson)、伏尔泰一等的理趣大师,倒正合我意,因为我一向觉得王尔德“理胜于情”。博尔赫思又指出,这位唯美大师写的英文非但不雕琢堆砌,反而清畅单纯,绝少复杂冗赘的长句,而且用字精准,近于福楼拜的“一字不易”(le mot juste)。这也是我乐于翻译王尔德喜剧的一大原因。
二○一三年九月于西子湾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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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一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




“好心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王尔德的妙语里这么说过。在他的剧本里,杰克要解决他虚构的弟弟任真,也非常方便地伪称他因为中风死在巴黎;后来改了主意,又把死因说成重伤,而非中风。可是后真死于巴黎的,却是王尔德自己,死因是脑膜炎,死前隐名埋姓,景况萧条。纪德追忆他做文艺青年的时候,曾听王尔德大言自剖道:“你想知道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王尔德当时没有想到,他利用天才自编自导的一生,在得意的高潮会突然失去控制,不到三个月便身败名裂,幽禁囹圄,不到六年便潦倒以终。《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里的狡黠少女西西丽对家庭教师劳小姐说:“我不喜欢小说好下场,看了令我太颓丧了。”劳小姐说:“好人好下场,坏人坏下场,这就是小说的意义。”西西丽说:“就算是吧。不过似乎太不公平了。”在今日的伦敦,王尔德这种人大概已不能算“坏人”了。吾友陈之藩就慨乎言之:“没有一个天才不是同性恋!”这句话本身就有几分王尔德的味道。坏人坏下场,似乎不公平。反过来说,不能算坏人而竟有坏下场,照王尔德的矛盾语法,是否就应该庆祝,却迟了八十年,来不及问他了。


王尔德对纪德说那句大话,是在1895年。那时他正41岁。也就在那一年,他同时饱尝成名之甘与铁窗之苦。照他的艺术观说来,成败如此鲜明,又如此接近,也可以说是修辞上对比(antithesis)的一大胜利了。《不可儿戏》在伦敦圣杰姆斯剧场的首演,是选在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一名圣范伦丁日(Saint Valentine’s Day)。首演选在这一天,颇合剧情,因为这是有情人终成美眷的热闹喜剧,而剧中人西西丽的暗自心许正是2月14日。那天天气很冷,满街都是雪泥,伦敦的市民拥在街上,看紧裹貂皮大衣的名媛淑女匆匆进入剧院。青年观众则学王尔德,都在襟上佩着铃兰。剧院里面却温暖如春,漾着香水的气息。看得出这出戏今晚会一鸣惊人,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在兴奋期待的心情之中又不免暗暗担忧。因为昆司布瑞侯爵,王尔德“腻友”道格拉斯的父亲,也订了座。虽然演出人乔治·亚历山大及时发现而将订座取消,这位愤怒的父亲仍然赶来搅局,手里捧了一扎红萝卜和白萝卜拼成的“不雅花束”(phallic bouquet),准备在剧作家出场时用来打靶。院方不让他进去,并在每一道门口布下警察。好出风头的王尔德这次也破例,躲在后台,始终没有露面。一夕有惊无险,《不可儿戏》的首演轰动伦敦,从观众到报纸,一片好评。以往对他的剧本毁誉不齐的剧评家,这次也在满意的笑声中一致赞扬。《纽约时报》的评论家费甫(Hamilton Fyfe)说道:“可以说王尔德终于一展绝招,把他的敌人全踩在脚底了……这剧本局格小巧,全无目的,就像一只纸做的气球,可是却滑稽得不同凡响,大家都认定它会无限期地一直演下去。”这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年一月,王尔德已经因为《理想丈夫》的上演大出风头,连小说家威尔斯也为文称美。等到《不可儿戏》也推出后,王尔德便有两出戏同时在伦敦上演,而且都很叫座。这种风光,有哪位剧作家不引以自豪?王尔德也真是飘飘然了。可是三个月后,他官司败诉,告人不成,反被人告,法院判他同性恋罪有应得,入狱苦役两年。


从谢利丹的《造谣学校》到王尔德和萧伯纳在十九世纪后几年才出版的喜剧,散文喜剧在英国的文坛沉寂了不止一个世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坛,无论诗、散文、小说,都有骄人的成就,唯独在戏剧一方面欲振乏力。大诗人如华兹华斯、柯立基、拜伦、雪莱、济慈、丁尼生、白朗宁、安诺德、史云朋,或拟希腊古典,或步莎髯后尘,没有一个没写过诗剧。但是说来奇怪,这些“书斋剧”尽管雄词丽句砌成了七宝楼台,但是念起来却感到沉闷,而演起来呢也显得别扭,没有一出能久立于戏码。大概天降文才,除了莎士比亚一流的少数例外,罕见一支妙笔能兼诗才与剧才之长。而王尔德就是一个例子。他才思闪电,妙想奔泉,一片锦心无论赋予巧腕或是宣之绣口,莫不天衣无缝,令人惊叹。他雄心勃勃,一身而兼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之名,但是依文学史的定评,他的传后杰作在戏剧和小说,至于他的诗,则除《列丁监狱之歌》外,多半追随浪漫派与前拉菲尔派的余风,只能算是二流。他的小说《朵连·格瑞的画像》设想之奇可比爱伦坡,不幸只此一部,乃似钱锺书的《围城》,独一无二得可贵又可惜。余下来的镇舱之宝,就是他的五出戏剧了[]。这五部作品依次是《莎乐美》、《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儿戏》;其中只有《莎乐美》是悲剧,余皆喜剧。《莎乐美》是用法文写成。后来由作者的那位男友道格拉斯译成英文。在中国,名气响的一部是《温夫人的扇子》,那是因为早在1925年,洪深就把它改译并导演,而且换了一个中国味的剧名:《少奶奶的扇子》。洪深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的导言里,自述《少奶奶的扇子》演出后,颇得好评,只有田汉去信指摘。但是仅在四年之前(1921年),英国另一现代戏剧大师萧伯纳的社会问题剧《华伦夫人之职业》,由汪仲贤译述并促成上演,却一败涂地,“演未及半,已有几个看客在台下纷扰起来,甚至有些要想退票还钱!”究其原因,是萧剧在中国首演,距五四运动只有两年,一切条件均未成熟,加以萧大胡子笔下的人物个个雄辩滔滔,议论冗长,“区区六个人,在台上平平淡淡说四个钟头的话”。而到了《少奶奶的扇子》,话剧运动已稍开展,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进步,况且王尔德的作品结构单纯,情节紧凑,正是宋春舫所谓的“善构剧”(the well-made play),宜于雅俗共赏。王尔德和萧伯纳是重振英国剧场,尤其是散文喜剧的一对功臣。我们觉得萧伯纳比较“现代”,不但因为他的戏剧较重社会批评与思想探索,也因为他的寿命长出王尔德一倍有余,多经历了两次大战。其实王尔德虽然掌了唯美运动的铃兰花旗,他的喜剧里也不是毫无社会讽刺,而比起老萧来,也只大两岁而已。令人注目的,是两人都为爱尔兰人,且都生在都柏林。其实英国的喜剧作家多为爱尔兰人,尤其是都柏林人,即或不生在该城,往往也在该城读书。十八世纪的康格利夫、法克尔、哥德斯密,和稍晚的谢利丹,莫不如此。如果不限于喜剧,则王尔德以后的剧作家,还包括辛·欧凯西、叶慈、贝克特。爱尔兰人以机敏善言见称,英国的讽刺大家史威夫特生在都柏林,不为无因。批评家傅瑞泽(G. S. Fraser)就说:“大致说来,爱尔兰人对于辞令之为社交艺术颇具本能,所以言谈活泼,俏皮,流畅,又善于修辞;凡此皆为英国人所不及。”一般说来,英国人比较古板,甚或近于鲁钝(stolid),而尤以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社会为然。李耳(Edward Lear)、卡洛尔(Lewis Carroll)、吉尔伯特(W. S. Gilbert)等怪才的谐诗,所以出现在十九世纪的后叶,恐怕也是对当时道学气氛的一个反动。然则由一位爱尔兰的才子去伦敦的风雅场中奇装异服,诡辩怪论,惊世骇俗一番,也可说是应运而生。只是不幸这才子得意忘形,得寸进尺,超过了英国社会能接受的分寸,骇俗变成了败俗,连累唯美运动也功败垂成。不过这位落拓才子的几部喜剧,却承先启后,开辟了现代戏剧的天地。在“讽世喜剧”(comedy of manners)的传统上,他继承了康格利夫和谢利丹,并且启导了毛姆和考尔德(Noel Coward)等无数后人。可惜学他的人都罕能企及他在构思遣词、怪问妙答上那种举重若轻的功力。


中文读者里面,不少人知道王尔德是《少奶奶的扇子》的作者,也有人看过他的《朵连·格瑞的画像》。可是他死后八十多年,论者几乎一致推崇《不可儿戏》为他的代表杰作,或称之为无瑕的喜剧,或誉之为无陷的笑剧(farce)。这出戏的情节和骨架,和十九世纪许多笑剧相近。溯其渊源,则同胞兄弟小时分散到快要结婚时又重逢的故事,早在泰伦斯和普洛特斯的罗马喜剧里已经有了。这种情节,莎士比亚在《错中错》和《第十二夜》里也利用过。至于一位男子为了追求情人而假冒别人,因而闹出笑话,就在英国也举得出法克尔的《好逑计》、哥德斯密的《屈身求爱》和谢利丹的《情敌》等前例。至于剧情的处理,则是采用所谓“善构剧”的手法,务求结构单纯而多重复,发展紧凑,高潮迭起,危机四伏,误会丛生,而如果人物的变化或情节的演进不够机动,就乞援于再三的巧合,总之要一气呵成,必使观众应接不暇,直到剧终才群疑尽释,百结齐解。这些原是剧场的老套,如果作家技尽于此,就难掩机械化浮滥浅俗的毛病。例如在《不可儿戏》之中,两位俏黠惑人的少女怎么会同时立意一定要嫁给名叫任真的少年;劳小姐怎么会粗心得误置婴孩和手稿;失婴怎么偏会给一位善心的富翁拣到;而后,失散多年的兄弟怎么偏就会在两不知情之下成为好友;凡此种种,当然都经不起理性的分析。这种巧合如果让小说的读者边读边想,也许难以过关;但是对于台下集体的观众,只要能够联串情节,带动对话,根本无暇细究,反而觉得误打误撞,绝处逢生,热闹得十分有趣。千百人坐在剧院的阴影里,凝神观照灯光如幻的剧台,容易如柯立基所说“剎那之间欣然排除难以置信的心理”。剧中少女关多琳说得好:“我对这件事疑问可多了,不过我有意把它扫开。目前不是卖弄德国怀疑论的时候。”千百人坐在台下,期待的心情互相感染,什么奇迹都愿意相信。在《不可儿戏》首演前夕,王尔德接受洛思的访问。以下是访问记的一段:
问:你认为批评家会懂大作吗?答:但愿他们不会。问:这是什么样的戏呢?答:这出戏琐碎得十分精致,像一个空想的水泡那么娇嫩,也有它自己的一套道理。问:一套道理?答:那就是,我们处理生活的一切琐事应该认真,而处理生活的一切正事,应该带着诚恳而仔细的琐碎作风……幕很巧,第二幕很美,第三幕呢妙不可耐。
说穿了,这剧本根本没有什么主题或什么哲学,也不存心要反映什么社会现象。为了语妙天下,语惊台下,他不惜扭曲常理,颠倒价值,至少在短短三小时内,把观众从常理和定规的统治下解脱出来,让他们在空中飘游一晚。巧合吗?那原是艺术的特权呀。王尔德原就认定: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剧中人物原就半真半幻,尤其是那些女人,在阳光之下绝不可能那么反话胡说,而又胡说得那么美妙,令人惊喜。才发现每一次惊是虚惊,喜是真喜。观众明知其假,却正在兴头上,宁信其真。有一次,一贵妇观赏英国风景大师泰纳的作品,提出异议,说他画中的落日她从未见过。泰纳答道:难道我们不愿意落日像那样吗?李贺说过:“笔补造化天无功”。王尔德和泰纳,也是这个意思。


王尔德的喜剧当然也不纯然无中生有,以幻作真。笔补造化,至少还有个造化在那里,待人去补。一般人惑于唯美之名,乃幻觉王尔德的象牙塔与社会绝缘。其实剧场反映社会—至少是表现人性—为真切,否则不可能叫几百人坐在台下听几个人在台上说几小时的空话。凡人莫不对自己感兴趣,也了解。如果台上表现的人性,诸如自私、虚伪、虚荣等,能与台下人的经验相证相通,自然就能使他心动。王尔德在剧场里也反映社会,至少反映当日的上流社会。但是他无意写社会问题,更无意做写实主义作家。他天生爱讽刺人世,又特具绣口与妙笔,无论什么冷嘲热讽,都要说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令人不能忘记,也就是说,要做得漂亮,要美。所以他不会成为尖酸刻毒的讽刺家或咬牙切齿的宣传家。他的嘲弄和取笑是多向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有机会讥弹调侃,不甘放过。他的机锋像一只又快又准的保龄球,飞滚过处,九只木瓶无一幸免。剧中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主有仆,有拘谨有轻狂,王尔德乘机随缘,借了他们不同的身份和口吻,不但彼此戏谑,互相捉弄,而且天下之大,从抽象的观念到具体的人物和地区,只要语锋所及,无不轻拢慢捻,抹了又挑,真是一弦未息他弦又响,令读者应接不暇,要是观众呢,就更忙了。情人和夫妻,亲戚和兄弟,医生和病人,男人和女子,上流社会和下层阶级,聪明人和笨蛋,老小姐和闲牧师,德文课和法国歌,乡下之近和澳洲之远,现代的教育、文学和文化,王尔德全部不肯放过。他并不刻意要攻击哪一阶层、哪一国度、或哪一类人。他只是为戏谑而戏谑,正如为艺术而艺术一样,所以笑罢恩爱夫妻,回转头去笑离婚的人和外遇的人。如果说他一再调侃法国的放浪和古板,则对于英国本身他也不客气。这种反方向换角度的左嘲右弄,当然不能建立起什么哲学体系或政治立场,可是比起单向单元的讽刺来,往往可免于偏见与教条,有时似乎还健康一些。王尔德取笑的对象不一而足;如果一定要指明,那也只是虚伪、矛盾、自私等人性的基本弱点,不是特定的阶级或政党。他取笑这些弱点,往往只在摇舌掀唇之间见机而作,点到即止,从不血肉横飞。口没遮拦的巴夫人,几乎每次出口都伤人。凡她过处,丈夫、女友、晚辈、将军、女仆、言情小说、法国文化,甚至无辜的陌生人(杰克的房客布夫人),全都遭殃。可是不用担心,她只是童话里的妖怪,并不会真到街头来吃人。而实际上,她虽然口头不饶人,却也并未害人。适得其反,在王尔德的笔下,她自己也原形毕露,让我们看出她欺瞒丈夫、压制女儿,在谈判女儿和外甥的婚事上,显得霸道而又贪婪。她这么自暴其短而不自知,使我们别有会心而笑得开心,也就不觉得她有多可怕。其实谁家的姨妈能把强词夺理随口就说成绝妙好词呢?她对孤儿杰克说:
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华先生,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
这当然是强词夺理,因为双亲都失去,原应加倍感到不幸,岂料虚招实接,沉重的不幸忽然变成了轻飘飘的大意—虚惊一场,观众才发现自己受了骗,怎会不笑?“失去”一语双关,既意“死去”,又意“遗失”,急转直下的蒙太奇手法,把两种意思叠接在一起。使观众发笑的原因颇多,其一便是如上所述,用一句理不直而气反壮的妙语,把惊疑未定的观众一跤绊跌到逻辑的界外。在另一个场合,这位评古论今的巴夫人又说:
什么样的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有道理。
这句话的妙处,也是势如破竹的推理忽然在半途变卦,又把我们捉弄了。这种空中转向的逻辑,完全打破了抛物线的常规,每令我们接一个空,正是读王尔德剧本常有的惊喜。本剧的人物妙处很多,尤以那两位不可捉摸的少女为然,但在此地不及逐一缕析了。总之《不可儿戏》的世界半真半幻,正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地带。剧中人物满口妄论,一意孤行,都不受道德和逻辑的约束,放荡得可笑又可爱。不管男女老少,个个都伶牙俐齿,对答如流,把妙语如球抛来传去,从不失手落地。即连仆人老林,舌锋也有可观之处。其实在这种肥皂彩泡吹成的浪漫剧里,情节只是借口,故事无非引线,真正的灵魂在对话。


王尔德驱遣文字的天才有目共睹,但是他驱遣文字的目的,主要在表达意念(idea),而不在感情和感性。所以他笔下出色的文字,不是诗句,而是对话。《不可儿戏》首演之夜,所有的批评家都笑得很尽兴,独有一人的笑声有点保留。那便是萧伯纳。事后萧在《星期六评论》上这么说:“我看了当然也开心,可是除非一出喜剧在令我开心外还令我动心,我就会有一夕虚度之感。我到戏院里去,是等人家把我感得发笑,而不是把我搔得发笑或赶得发笑。”后来他又说此剧“无情”(heartless)。就浪漫喜剧而言,萧伯纳的评语未免稍苛。我想他和王尔德既是同乡,又是擅写喜剧的同行,不免有些妒忌吧。当然,鼓吹社会主义的萧伯纳写剧本是有感而发,不像王尔德是无心之戏。不过综观王尔德一生的作品,我倒也觉得此语不差,认为王尔德有才无情,至少是才高于情。我看王尔德的作品,总是逸兴遄飞,但看后的心情,是佩服多于感动。王尔德之长,在趣而不在情。唯其有才,所以有趣。这种善发理趣、意趣、奇趣的高才,用在喜剧的对话上,当然令人拍案叫绝。王尔德的对话往往一语道破,成为警句。令人佩服的,正是这种以简驭繁的功力,化腐为奇的智力,片言断案的魄力。至于我们是否同意,是否感动,却另当别论。一般人说话,不是累赘,便是迟疑。唯天才有自信,始敢单纯而武断,却又言之有物,味之隽永。“每个人犯了错,都美其名为经验。”这句话当然失之单纯而又武断,不过无可否认,确也抓住了许多人自我解嘲的心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可一概而论,但是如果每一句话都要照顾到例外,话就说不痛快,也说不漂亮,警句也就无从产生。警句是智慧的结晶,语言的浓缩;它把次要的成分都剔开了,所以不是百分比的统计数字,而是真理的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没有警句不富于创意,但有不少是利用成语老套推陈出新,做翻案文章。例如下面这句:“一个人在选敌人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妙处全在俗语所谓“择友宜慎”的心理背景。但是上一句的意思完全不同,其哲学可能是:在得罪人之前,应先估量你是否得罪得起;也可能是:如果在几个人之中你不得不跟一个作对,就要挑一个好对付的。其实呢,择友是主动的,树敌却往往出于无心或无奈。世界上有谁是兴致勃勃去选敌人的呢?可是有了成语撑腰,新句里这荒谬的“选”字也就显得理直气壮了。这种翻案句在《不可儿戏》里也曾数见。例如幕里,亚吉能嘲笑恩爱夫妻的肉麻表现,对杰克说:“这花夫人哪,老爱隔着餐桌跟自己的丈夫打情骂俏。这实在不很愉快。说真的,甚至于不大雅观……简直是当众自表清白。”这句末的“当众自表清白”,原文washing one’s clean linen in public(当众洗自己的干净衣物)便是利用成语washing one’s dirty linen in public(当众洗自己的脏衣物—即中文家丑外扬之意)。这种情形译者感两难:意译吧,会失去翻案句的反弹力;直译吧,中国读者又没有心理背景。警句妙则妙矣,但有时其中的态度模棱两可,耐人寻味。杰克怪亚吉能不该偷看他烟盒里的题词。亚吉能借题发挥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都要一板一眼地规定,简直荒谬。现代文化呀有一半以上要靠不该看的东西呢。”后面这意外的结论正是这种警句,它可以解为:现代文化的产品,像小说和绘画吧,大半都遭官方查禁。这是捧现代文化。也可以解为:现代文化的成果大半不值得一看。则是贬了。还有一种警句,说到半途忽然变卦,逻辑的顺势竟然逆转,令我们一惊,但到了句末,显然的矛盾又变成隐然的真理,令我们一喜。这便是修辞学上迷人的反正句(paradox),亦称矛盾语法。反正句富有对比的张力,前半段引起的期待,到后半段落了空。丧失平衡的读者踏空了一步,势必回头把前面的期待检查一下,乃有了新的发现。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纽曼(Ernest Newman)说得妙:“反正句是猛一转弯才见到的真理。”王尔德曾这么论过萧伯纳:“他在世上绝无敌人,也绝无朋友喜欢他。”这妙语的前半虚发一招,不过是障眼法;读者受推理的引导,以为他在世上一个敌人也没有,人缘必然大好。到了后半,图穷匕首见,才惊觉他的所谓朋友也并非良友,于是回头再看前半,那意思也变了。“在世上绝无敌人”不见得等于举世皆友啊,哈哈;于是萧伯纳可笑极矣。萧伯纳的真相,是要转一个弯才看见的。在幕里,巴夫人提起哈夫人时说:“自从她死了可怜的丈夫,我一直还没有去过她家呢。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变得这么厉害;看起来她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哈夫人新寡之变,从常理期待的变老到结句的变年轻,是反正句的逆转。我们一惊一喜之余,欣然会心于怨偶之丧的解脱感。第二幕里,亚吉能要看西西丽的日记。你猜得到她的反应吗?她说:“哦不可以。(手按日记。)你知道,里面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私下的感想和印象,所以呢,是准备出版的。等到印成书的时候,希望你也邮购一本。”这也是匪夷所思。通俗作品的老套在“所以呢”之后,一定会说“是不准备出版的”。王尔德不但下笔成趣,而且出口成章,语惊四座。“一个人能够称雄于伦敦的宴席,就能够称雄于天下。”他曾经发过这样的豪语。王尔德生当大英帝国的盛世,此语不免有沙文主义的气味,但也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绣口无碍,如何得意了。小他九岁的叶慈在《颤动的面纱》里,就忆述他初见这位同乡才子时,是怎样惊奇:我以前从未听谁与人交谈是讲完完整整的句子,好像是前一晚就用心写好,却又句句自然……我还发觉,凡听王尔德说话的人,都留下了做作的印象:这印象来自他圆满无陷的句法,和造句时的那种刻意求工。他善用这种印象,正如诗人善用韵律,而十七世纪的作家善用对比的文体(本身也是一种真实的韵律);因为他能从迅不可测的灵机一闪,顺理成章地转向精密的潜思。几夜之后我又听他说道:“给我‘冬日的故事’吧,‘水仙开了,燕子还不敢飞来’,可是莫给我‘李尔王’。‘李尔王’有什么呢,无非是倒霉的人生在雾里挣扎。”那从容不迫起伏细腻的旋律,我听来自然入耳。可见这位唯美大师平常开口就惯于咳金唾玉的了,笔下当然更加讲究。叶慈提到十七世纪的对比文体(antithetical prose)倒是一语中的。王尔德的文体确有此种遗风,但不必尽为十七世纪的余泽,因为早在希腊罗马的修辞家笔下已有这种作风,即在英国,十六世纪末年李黎的《优浮绮思:析巧篇》(Euphues : The Anatomy of Wit)也已大张对比文体的旗鼓了。这种优浮猗盛(Euphuism)讲究句法的平衡对称,佐以纷至沓来的双声、双关语,更炫耀典故和草木虫鱼之学;其富丽繁琐颇近中国的骈文,但不如中文的方块字和文法那样周转灵活,对仗天然。这种对仗性在《不可儿戏》的对话里极为常见,不过王尔德冰雪聪明,一扫前人滞碍轮囷之病,快笔敏舌,虽也有意对照,却清爽无阻。下面是几个例子:
例一:亚吉能对杰克说:“你创造了一个妙用无穷的弟弟名叫任真,便于随时进城来。我呢创造了一个无价之宝的长期病人叫梁勉仁,便于随时下乡去。”例二:巴夫人对亚吉能说:“大家总似乎认为法国歌不正经,一听到唱法国歌,不是大惊,便是大笑:大惊,未免俗气,大笑,那就更糟。”例三:亚吉能对巴夫人说:“音乐节目当然是一大难题。您看,如果音乐弹得好,大家就只顾谈话,弹坏了呢,大家就鸦雀无声。”例四:亚吉能对杰克说:“五亲六戚都是一班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时。”
由于中英文有别,我的译文有些地方不及原文工整,有些地方却胜过原文。尽管如此,从译文里也看得出,这些句子并非全部对仗,而对仗的部分也不像中国骈文那么铢两悉称,圆融尽美。以王尔德之才,如果生在中国,一定能和鲍照、庾信并驾齐驱,成为骈俪高手。王尔德对话的对仗性当然不止这么简单。他的对仗词句往往隔段甚至隔幕遥相呼应,所以到处都有回声,令人感到耳熟。例如幕里关多琳跟杰克订婚后,赞美杰克的蓝眼;第二幕里西西丽和亚吉能定情后,也赞美亚吉能的卷发。又例如第二幕里,两心暗许的牧师和家庭教师的语锋,便隔了好远针锋相对。下面我把两人的前言后语并列在一起,其实在原文里中间有四页的距离。
蔡牧师:要是我有幸做了劳小姐的学生,我一定会死盯着她的嘴唇。(劳小姐怒视着他。)我只是打个比喻:我的比喻来自蜜蜂。劳小姐:成熟的女人总是靠得住的。熟透了,自然没问题。年轻女人呀根本是生的。(蔡牧师吃了一惊。)我这是园艺学的观点。我的比喻来自水果。
用蜜蜂和水果为喻,正是优浮猗盛好借“勉强的博物学”(unnatural natural history)作比的遗风,只是王尔德的用意在取笑罢了。《不可儿戏》里面,无论词句、观念、人物、情势、地区,都有对比的巧妙安排,而且对比与对比之间还交错勾结。说本剧是所谓善构剧的佳例,这当然也是一大原因。细析起来,可以单独成一长文,此处不过点到为止。例如杰克住在乡下,为了逃避两个女人,乃佯称有个浪子弟弟在城里,需要常去城里照顾;亚吉能住在城里,为了逃避两个女人,也伪托有个病人朋友在乡下,需要常去乡下陪守。这种种倒影回声交织成天罗地网的对比,而就在这骨架上,情节推移,事件发展,一波波未平又起,激起奇问妙答的浪花。这真是巧思警句的盛宴。难怪八十八年前首演之夜幕落之际,全场观众起立,再三欢呼。事后演亚吉能的艾因华斯,对《王尔德传》作者皮尔森说,当晚的盛况,是他五十三年台上经历所仅见。我从来不认为王尔德是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不可儿戏》是伟大的作品,可是这么一部才高艺圆的精心杰作,只怕有些伟大的作家也未必就写得出来。后面这半句话,至少王尔德会同意。
一九八三年愚人节于沙田余光中
【书摘与插画】
第 一 幕

布 景 半月街亚吉能寓所的起居室,布置豪华而高雅。邻室传来钢琴声。


(老林正把下午茶点端上桌来。钢琴声止,亚吉能上。)亚吉能:老林,你刚才听见我弹琴没有?老 林:先生,偷听人家弹琴,只怕没礼貌吧。亚吉能:真为你感到可惜。我弹琴并不准确—要弹得准确,谁都会—可是我弹得表情十足。就弹琴而言,我的长处在感情。至于技巧嘛,我用来对付生活。老 林:对呀,先生。亚吉能:对了,说到生活的技巧,巴夫人要的黄瓜三明治你为她切好了没有?老 林:好了,先生。(递上一盘黄瓜三明治)亚吉能:(检查一下,取了两块,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老林,我看见你的簿子上登记,上礼拜四晚上,萧大人跟华先生来我们这儿吃饭,一共喝了八瓶香槟。老 林:是的,先生。一共八瓶,外加一品脱。亚吉能:为什么在单身汉的寓所,佣人所喝的总是香槟呢?我只是要了解一下。老 林:这嘛,先生,是由于香槟的品质高贵。我常发现,有太太当家,就难得喝到名牌香槟。亚吉能:天哪,婚姻就这么令人丧气吗?老 林:我相信婚姻是挺愉快的,先生。不过一直到现在我自己这方面的经验太少。我只结过一次婚。那是我跟一位少女发生误会的结果。亚吉能:(乏味地)老林,我不认为我对你的家庭生活有多大兴趣。老 林:当然了,先生。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自己从不摆在心上。亚吉能:这很自然,我相信。行了,老林,没事了。老 林:是,先生。(老林下)亚吉能:老林对婚姻的态度似乎有点随便。说真的,如果下层阶级不为我们树个好榜样,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这阶级在道德上似乎毫无责任感。(老林上)老 林:华任真先生来访。(杰克上,老林下)亚吉能:哎哟,我的好任真。什么事进城来了?杰 克: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我看你哪,阿吉,好吃如故!亚吉能:(冷峻地)五点钟吃一点儿点心,相信是上流社会的规矩。上礼拜四到现在,你都去哪儿了?杰 克:(坐在沙发上)下乡去了。亚吉能:下乡去究竟做什么?杰 克:(脱下手套)一个人进城,是自己寻开心。下乡嘛,是让别人寻开心。真闷死人了。亚吉能:你让谁寻开心了呢?杰 克:(轻描淡写地)哦,左邻右舍嘛。亚吉能:希洛普县你那一带有好邻居吗?杰 克:全糟透了!从来不理他们。亚吉能:那你一定让他们开心死了!(趋前取三明治)对了,你那一县是希洛普吗?杰 克:嗯?希洛普县?当然是啊。嘿!这么多茶杯干什么?黄瓜三明治干什么?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这么挥霍无度?谁来喝茶?亚吉能:唉!只是欧姨妈跟关多琳。杰 克:太妙了!亚吉能:哼,好是很好,只怕欧姨妈不太赞成你来这里。杰 克:请问何故?亚吉能:好小子,你跟关多琳调戏的样子,简直不堪。几乎像关多琳跟你调情一样糟。杰 克:我爱上了关多琳呀。我这是特意进城来向她求婚。亚吉能:我还以为你是进城来寻欢作乐呢……我把求婚叫做正经事。杰 克:你这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亚吉能:我实在看不出求婚有什么浪漫。谈情说爱固然很浪漫,可是一五一十地求婚一点儿也不浪漫。啊,求婚可能得手。我相信,通常会得手的。一得手,兴头全过了。浪漫的基本精神全在捉摸不定。万一我结了婚,我一定要忘记自己是结了婚。杰 克:我相信你是这种人,好阿吉。有人的记性特别不好,离婚法庭就是专为这种人开设的。亚吉能:唉,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离婚也算是天作之分—(杰克伸手拿三明治。亚吉能立刻阻止。)请你别碰黄瓜三明治。人家是特为欧姨妈预备的。(自己取食一块)杰 克:哼,你自己可是吃个不停。亚吉能:那又另当别论。她是我的姨妈。(抽开盘子)吃点黄油面包吧。牛油面包是给关多琳吃的。关多琳爱吃牛油面包。杰 克:(走到桌前取食)这牛油面包还真好吃呢。亚吉能:喂,好小子,也不必吃得像要一扫而光的样子啊。你这副吃相,倒像已经娶了她似的。你还没娶她呢,何况,我认为你根本娶不成。杰 克:你凭什么这么说?亚吉能:啊,首先,女孩子跟谁调情,就不会嫁给谁。女孩子觉得那样不好。杰 克:呸,胡说八道!亚吉能:才不是呢。我说的是大道理。这正好说明,为什么到处看见那许许多多的单身汉。其次啊,我不允许她嫁你。杰 克:你不允许?亚吉能:好小子,关多琳是我的嫡亲表妹。何况,要我让你娶她,你先得把西西丽的大问题澄清一下。(拉铃)杰 克:西西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吉,你说西西丽,是什么意思?我可不认识谁叫西西丽。(老林上)亚吉能:华先生上次来吃饭掉在吸烟室的那个烟盒子,你把它拿来。老 林:是,先生。(老林下)杰 克:你是说,我的烟盒子一直在你手里?天哪,怎么早不告诉我?急得我一直写信给苏格兰警察,几乎要悬重赏呢。亚吉能:哟,你要真悬了赏就好了。我正巧特别闹穷。杰 克:东西既然找到了,重赏有什么用呢。(老林端盘子盛烟盒上。亚吉能随手取过烟盒。老林下。)亚吉能:坦白说吧,我觉得你这样未免太小气了一点,任真。(开盒检视。)不过,没关系,我看了里面的题字,发现这东西根本不是你的。杰 克:当然是我的呀。(走向亚吉能)你见我用这烟盒多少回了,何况,你根本没资格看里面题些什么。偷看私人的烟盒,太不像君子了。亚吉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都要一板一眼地规定,简直荒谬。现代文化呀有一半以上要靠不该看的东西呢。杰 克:这个嘛,我很明白,我可无意讨论什么现代文化。这种话题本来也不该私下来交谈。我只要把烟盒收回来。亚吉能:好吧;可是这不是你的烟盒。这烟盒是个名叫西西丽的人送的,而你刚才说,你不认识谁是西西丽。杰 克:唉,就告诉你吧,西西丽碰巧是我阿姨。亚吉能:你的阿姨!杰 克:是啊。这老太太还挺动人的呢。她住在通桥井。干脆把烟盒还我吧,阿吉。亚吉能:(退到沙发背后)可是,如果她真是你的阿姨又住在通桥井的话,为什么她要自称是小西西丽呢?(读烟盒内题词)“至爱的小西西丽敬赠”。杰 克:(走到沙发前,跪在上面。)好小子,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嘛?有人的阿姨长得高大,有人的阿姨不高大。这种事情当然做阿姨的可以自己做主。你好像认为每个人的阿姨都得跟你的阿姨一模一样!简直荒谬!做做好事把烟盒还我吧。(绕室追逐亚吉能)亚吉能:好吧。可是为什么你的阿姨叫你做叔叔呢?“至爱的小西西丽敬赠给好叔叔杰克。”我承认,做阿姨的长得娇小,也无可厚非,可是做阿姨的,不管身材大小,居然叫自己的外甥做叔叔,我就不太明白了。何况,你根本不叫杰克呀;你叫任真。杰 克:我的名字不是任真,是杰克。亚吉能:你一向跟我说,你叫任真。我也把你当作任真介绍给大家。人家叫任真,你也答应。看你的样子,就好像名叫任真。我一生见过的人里面,你的样子是认真的了。倒说你的名字不叫任真,简直荒谬透了。你的名片都这么印的。这里就有一张。(从烟盒里抽出名片)“华任真先生,学士。奥巴尼公寓四号。”我要留这张名片证明你叫做任真。免得有一天你向我,或是关多琳,或是任何人抵赖。(把名片放在袋里)杰 克:哪,我的名字进城就叫任真,下乡就叫杰克;烟盒呢,是人家在乡下送我的。亚吉能:好吧,可是还说不通,为什么你那位住在通桥井的小阿姨西西丽要叫你好叔叔。好了,老兄,你不如赶快吐出来吧。杰 克:好阿吉,你的语气活像拔牙的医生。不是牙医而要学牙医的语气,未免太俗气了。这会造成一种假象。亚吉能:对呀,这正是牙医常干的事情。好了说下去吧!一切从实招来。我不妨提一下,我一直疑心你是一位不折不扣,偷偷摸摸的“两面人”;现在我完全确定了。杰 克:“两面人”?你这“两面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亚吉能:只要你好好告诉我,为什么你进城叫任真,下乡叫杰克,我就把这绝妙的字眼解释给你听。杰 克:好吧,可是烟盒先给我。亚吉能:拿去吧。(递过烟盒)现在该你解释了;但愿你解释不通。(坐在沙发上)杰 克:好小子,我的事情没什么解释不通的。说穿了,再普通不过。有一位贾汤姆老先生,在我小时候就领养了我,后来呢在他遗嘱里指定我做他孙女西西丽的监护人。西西丽叫我做叔叔,是为了尊敬,这你是再也领会不了的了;她住在我乡下的别墅,有一位了不起的女老师劳小姐负责管教。亚吉能:对了,那地方在哪里的乡下?杰 克:好小子,这不管你的事。我不会请你去的……我不妨坦白告诉你,那地方并不在希洛普县。亚吉能:不出我所料,好小子!我曾经先后两次在希洛普县各地干两面人的把戏。好吧,讲下去。为什么你进城就叫任真,下乡就叫杰克呢?杰 克:阿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真正的动机。你这人没个正经。一个人身为监护人,无论谈什么都得采取十足道学的口吻。这是监护人的责任。道学气十足的口吻实在不大能促进一个人的健康或者幸福,所以为了要进城来,我一直假装有个弟弟,名叫任真,住在奥巴尼公寓,时常会惹大祸。诸如此类,阿吉,就是全部的真相,又干脆又简单。亚吉能:真相难得干脆,决不简单。真相要是干脆或者简单,现代生活就太无聊了,也不会有现代文学!杰 克:那也绝非坏事。亚吉能:文学批评非阁下所长,老兄。别碰文学批评吧。这件事,你应该留给没进过大学的人去搞。人家在报上搞得有声有色。你的本分是做两面人。我说你是两面人,一点儿也没错。在我认识的两面人里面,你应该算是老前辈了。杰 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亚吉能:你创造了一个妙用无穷的弟弟名叫任真,便于随时进城来。我呢创造了一个无价之宝的长期病人名叫“梁勉仁”,便于随时下乡去。“梁勉仁”太名贵了。举个例字吧,要不是因为“梁勉仁”的身体坏得出奇,今晚我就不能陪你去威利饭店吃饭了,因为一个多礼拜以前我其实已经答应了欧姨妈。杰 克:今晚我并没有请你去哪儿吃饭呀。亚吉能:我知道。你这人真荒唐,总是忘了送请帖。你真糊涂。收不到请帖,令人冒火了。杰 克:你还是陪你的欧姨妈吃晚饭好了。亚吉能:我根本不想去。首先,上礼拜一我已经去吃过一次饭了,陪自己的亲戚每礼拜吃一顿饭,也够了。其次,每回去姨妈家吃饭,她总是当我做自家人,排我的座位,不是旁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就是一口气有两个。第三呢,我明明知道今晚她会把我排在谁的旁边。她会把我排在花夫人的旁边;这花夫人哪,老爱隔着餐桌跟自己的丈夫打情骂俏。这实在不很愉快。说真的,甚至于不大雅观……这种情形正在变本加厉。在伦敦,跟自己丈夫打情骂俏的女人,数量之多,简直不像话。太难看了。简直是当众自表清白。话说回来,既然我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人了,我自然要跟你讲讲两面人的事情。我要教你一套帮规。杰 克:我根本不是什么两面人。要是关多琳答应嫁我,我就会把我弟弟解决掉;说真的,我看不管怎样都要解决他了。西西丽对他的兴趣也太高了一点,真讨厌。所以我准备把任真摆脱。我还要郑重奉劝你同样摆脱那位……什么先生,你那位名字怪怪的病人朋友。亚吉能:谁也别想劝我跟梁勉仁分手。老兄会不会结婚,我看是大有问题;可是万一你结了婚,你一定很乐于结交梁勉仁。一个男人结了婚而不认得梁勉仁,日子就太单调了。杰 克:胡说八道。要是我娶了关多琳这么迷人的女孩,而在我一生所见的女孩子里我要娶的就她一个,我才不要去结交什么梁勉仁呢。亚吉能:那,就轮到尊夫人去了。阁下似乎不明白:婚后的日子,三个人才热闹,两个人太单调。杰 克:(大发议论)小伙子,这道德腐败的法国戏剧已经宣扬了五十年了。亚吉能:对;可是幸福的英国家庭只花二十五年就体验出来了。杰 克: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玩世不恭了。玩世不恭太容易了。亚吉能:老兄,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到处都是无情的竞争。(传来电铃的声音)啊!这一定是欧姨妈。只有亲戚或者债主上门,才会把电铃揿得这么惊天动地。喂,假如我把她调虎离山十分钟,让你乘机向关多琳求婚,我今晚可以跟你去威利饭店吃饭了吧?杰 克:可以吧,你一定要的话。亚吉能:当然要,可是你说了要算数。我恨人家把吃饭不当回事;这种人肤浅了。(老林上)老 林:巴夫人跟费小姐来访。(亚吉能趋前迎接。巴夫人与关多琳上。)巴夫人:阿吉,你好,近来你还规矩吧?亚吉能:近来我很得意,欧姨妈。巴夫人:这可不太一样。老实说,做人规不规矩跟得不得意,难得并行不悖。(忽见杰克,冷冰冰地向她颔首。)亚吉能:哎呀,你真漂亮!(对关多琳说)关多琳:我向来都很漂亮呀!华先生,对吗?杰 克:你真是十全十美,费小姐。关多琳:哦!但愿不是如此。真是如此,就没有发展的余地了,而我有意向各方面发展。(关多琳和杰克并坐在一角)巴夫人:真抱歉我们来晚了一点,阿吉,可是我不能不去探望哈夫人。自从她死了可怜的丈夫,我一直还没有去过她家呢。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变得这么厉害;看起来她足足年轻了二十岁。现在我要喝杯茶,还有你答应了我的那种好吃的黄瓜三明治,也来一块。亚吉能:没问题,欧姨妈。(走向茶点桌子)巴夫人:坐过来吧,关多琳。关多琳:不要了,妈,我在这儿很舒服。亚吉能:(端起空盘,大吃一惊。)天哪!老林!怎么没有黄瓜三明治呢?我特地叫你准备的呀。老 林:(正色地说)先生,今早菜场上没有黄瓜。我去过两趟了。亚吉能:没有黄瓜!老 林:没有呀,先生。现钱也买不到。亚吉能:算了,老林,你去吧。老 林:是,先生。(老林下)亚吉能:欧姨妈,拿现钱都买不到黄瓜,真是十分遗憾。巴夫人:根本无所谓,亚吉能。我在哈夫人家里刚吃过几块烘饼;我看,这哈夫人现在是全心全意在过好日子了。亚吉能:听说她的头发因为伤心变色像黄金。巴夫人:她的头发无疑是变了色。是什么原因,当然我说不上来。(亚吉能上前敬茶)谢谢你。今晚我会好好招待你,亚吉能。我会安排你坐在花夫人的旁边。这女人真好,对她丈夫真周到。看他们在一起真叫人高兴。亚吉能:欧姨妈,只怕我今晚还是没有福气陪您吃饭呢。巴夫人:(皱眉)不会吧,亚吉能。你不来,整桌的座位就全乱了。你的姨夫呢也得上楼去吃了。幸好他也惯了。亚吉能:有件事真讨厌,不用说,也真是扫兴,就是刚刚收到一封电报,说我那可怜的朋友梁勉仁病情又重起来了。他们好像认为我应该去陪陪他。(和杰克交换眼色)巴夫人:真是奇怪。这位梁勉仁先生的身体似乎坏得离奇。亚吉能:是呀;可怜这梁勉仁,真是个难缠的病人。巴夫人:嗯,我说阿吉呀,这位梁勉仁先生到底要死要活,到现在也真该下个决心了呀。这问题,还这么三心二意的,简直是胡闹。而且我也绝不赞成新派人士一味地同情病人。这态度,我认为也是病态。无论什么病,都不应该鼓励别人生下去。健康,是做人的基本责任。这道理,我一直讲给你可怜的姨夫听,可是……从他病情的进展看来,他似乎从来听不进去。要是你能替我求“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别尽挑星期六来发病,我就感激不尽了,因为我还指望你为我安排音乐节目呢。这是我后的一次酒会,总要有点什么以助谈兴,尤其是社交季节已到了尾声,大家要讲的话几乎也讲光了;其实嘛许多来宾也没有多少话好讲。亚吉能:欧姨妈,我可以去跟梁勉仁讲一下,要是他还清醒的话;我想,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礼拜六就会好转的。音乐节目当然是一大难题。您看,如果音乐弹得好,大家就只顾谈话,弹坏了呢,大家就鸦雀无声。不过我可以把拟好的节目单检查一遍,麻烦您到隔壁来一下。巴夫人:谢谢你,阿吉,你真周到。(起身跟随亚吉能)我相信,你的节目只要删去几条,就很讨人欢喜了。法国歌我不通融。大家总似乎认为法国歌不正经,一听到唱法国歌,不是大惊,便是大笑:大惊,未免俗气,大笑,那就更糟。可是德文听起来就正正派派;说真的,我也认为德文是正派的语言。关多琳,跟我来吧。关多琳:好啊,妈妈。(巴夫人和亚吉能同入音乐室,关多琳仍留下。)杰 克:费小姐,今天天气真好。关多琳:华先生,求求你别跟我谈天气。每逢有人跟我谈天气,我都可以断定,他们是别有用心。于是我就好紧张。杰 克:我是别有用心。关多琳:果然我料中了。说真的,我向来料事如神。杰 克:巴夫人离开片刻,请容我利用这时机……关多琳:我正要劝你如此。我妈妈老爱突然闯回人家房里来,逼得我时常讲她。杰 克:(紧张地)费小姐,自从我见你以后,我对你的爱慕,超过了……自从我见你以后……见过的一切女孩子。关多琳:是啊,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还时常希望,至少当着众人的面,你会表示得更加露骨。你对我,一直有一股不能抵抗的魅力。甚至早在遇见你之前,我对你也绝非无动于衷。(杰克愕然望着她)华先生,我希望你也知道,我们是生活在一个理想的时代。这件事,高级的月刊上经常提起,据说已经传到外省的讲坛上了;而我的理想呢,一直是要去爱一个名叫任真的人。任真这名字,叫人放心。亚吉能一跟我提起他有个朋友叫任真,我就知道我命里注定要爱你了。杰 克:你真的爱我吗,关多琳?关多琳:爱得发狂!杰 克:达令!你不知道这句话令我多开心。关多琳:我的好任真!杰 克:万一我的名字不叫任真,你不会当真就不爱我了吧?关多琳:可是你的名字是任真呀。杰 克:是呀,我知道。可是万一不是任真呢?难道你因此就不能再爱我了吗?关多琳:(圆滑地)啊!这显然是一个玄学的问题,而且像大半的玄学问题一样,和我们所了解的现实生活的真相,根本不相干。杰 克:达令,我个人,老实说,并不怎么喜欢任真这个名字……我觉得这名字根本不配我。关多琳:这名字对你是天造地设,神妙无比,本身有一种韵味,动人心弦。杰 克:哪,关多琳,坦白地说,我觉得还有不少更好的名字。例如杰克吧,我就认为是很动人的名字。关多琳:杰克?……不行,这名字就算有一点韵味,也有限得很。说真的,杰克这名字没有刺激,一点儿也不动人心弦……我认识好几个叫杰克,毫无例外,都特别的平庸。何况,杰克只是约翰的家常小名,实在是很不体面。无论什么女人嫁了叫约翰的男人,我都可怜她。这种女人只怕一辈子都没有福气享受片刻的清静。只有任真这名字才真的保险。杰 克:关多琳,我必须受洗—我是说,我们必须立刻结婚。不能再耽误了。关多琳:结婚,华先生?杰 克:(愕然)是啊……当然了。你知道我爱你,费小姐,你也使我相信,你对我并非完全无情。关多琳:我崇拜你。可是你还没有向我求婚呢。根本还没有谈到婚嫁呢。这话题碰都没碰过。杰 克:那么……现在我可以向你求婚了吗?关多琳:我认为现在正是良机。而且免得你会失望,我想天公地道应该事先坦坦白白地告诉你,我是下定了决心要—嫁你。杰 克:关多琳!关多琳:是呀,华先生,你又怎么说呢?杰 克:你知道我会怎么说。关多琳:对,可是你没说。杰 克:关多琳,你愿意嫁给我吗?(跪下)关多琳:我当然愿意,达令。看你,折腾了这么久!只怕你求婚的经验很有限。杰 克:我的宝贝,世界之大,除你之外我没有爱过别人。关多琳:对呀,可是男人求婚,往往是为了练习。我知道我哥哥觉罗就是这样,我所有的女朋友都这么告诉我的。你的眼睛蓝得好奇妙啊,任真!真是好蓝,好蓝啊。希望你永远像这样望着我,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巴夫人上)巴夫人:华先生!站起来,别这么不上不下的怪样子。太不成体统了。关多琳:妈!(他要站起来,被她阻止。)求求你回避一下,这儿没您的事。况且,华先生还没做完呢。巴夫人:什么东西没做完,请问?关多琳:我正跟华先生订了婚,妈。(两人一同站起)巴夫人:对不起,你跟谁都没有订婚。你真跟谁订了婚,告诉你这件事的是我,或者是你爸爸,如果他身体撑得住的话。订婚对一个少女,应该是突如其来,至于是惊喜还是惊骇,就得看情形而定。这种事,由不得女孩子自己做主……华先生,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盘问他的时候,关多琳,你下楼去马车上等我。关多琳:(怨恨地)妈!巴夫人:马车上去,关多琳!(关多琳走到门口,跟杰克在巴夫人背后互抛飞吻。巴夫人茫然回顾,似乎不明白声自何来。终于她转过身去。)关多琳,马车上去!关多琳:好啦,妈。(临去回顾杰克)巴夫人:(坐下)你坐下来吧,华先生。(探袋寻找小簿子和铅笔)杰 克:谢谢您,巴夫人,我情愿站着。巴夫人:(手握铅笔和小簿子)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并不在我那张合格青年的名单上:我的那张跟包顿公爵夫人手头的一模一样。老实说,这名单是我们共同拟定的。不过嘛,我很愿意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只要你回答我的话能满足一个真正爱女心切的母亲。你抽烟吗?杰 克:呃,抽的,不瞒您说。巴夫人:听到你抽烟,我很高兴。男人应该经常有点事做。目前在伦敦,闲着的男人太多了。你几岁啦?杰 克:二十九。巴夫人:正是结婚的大好年龄。我一向认为,有意结婚的男人,要嘛应该无所不知,要嘛应该一无所知。你是哪一类呀?杰 克:(犹豫了一下)巴夫人,我一无所知。巴夫人:这我很高兴。我不赞成把天生懵懂的人拿来改造。懵懂无知就像娇嫩的奇瓜异果一样,只要一碰,就失去光彩了。现代教育的整套理论根本就不健全。无论如何,幸好在英国,教育并未产生什么效果。否则,上流社会就会有严重的危机,说不定格罗夫纳广场还会引起暴动呢。你的收入有多少?杰 克:七八千磅一年。巴夫人:(记在簿上)是地产还是投资?杰 克:大半是投资。巴夫人:很好。一个人身前要缴地产税,死后又要缴遗产税,有块地呀早就是既不能生利又不能享福啰。有了地产就有地位,却又撑不起这地位。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杰 克:我在乡下还有座别墅,当然还连着一块地,大约一千五百亩吧,我想;可是我真正的收入并不靠这个。其实嘛,照我看呀,只有非法闯进来的猎人才有利可图呢。巴夫人:一座别墅!有多少卧房呀?呃,这一点以后再清算吧。想必你城里也有房子啰?总不能指望像关多琳这样单纯的乖女孩住到乡下去吧。杰 克:嗯,我在贝尔格瑞夫广场是有栋房子,不过是论年租给了布夫人。当然,我随时都可以收回来,只要六个月前通知她就行了。巴夫人:布夫人?我可不认得她。杰 克:哦,她很少出来走动。这位夫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巴夫人:哼,这年头呀年高也不一定就德劭。是贝尔格瑞夫广场几号呢?杰 克:一百四十九号。巴夫人:(摇摇头)那一头没有派头。我就料到有问题。不过,这一点很容易修正。杰 克:你是指派头呢,还是地段?巴夫人:(严厉地)必要的话,我想,两样都有份。你的政治立场呢?杰 克:这个,只怕我根本没什么立场。我属于自由联合党。巴夫人:哦,那就算是保守党了。这班人来我们家吃饭的,至少饭后来我们家做客。现在来谈谈细节吧。你的双亲都健在吧?杰 克:我已经失去了双亲。巴夫人: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华先生,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令尊是谁呢?他显然有几文钱。到底他是出身于前进报纸所谓地商业世家呢,还是从贵族的队伍里面出人头地的呢?杰 克:恐怕我根本说不上来。说真的,巴夫人,刚才我说我失去了双亲;但是实在一点儿,不如说是我的双亲失去了我……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生在谁家。我是……呃,我是拣来的。巴夫人:拣来的!杰 克:拣到我的,是已故的贾汤姆先生,一位性情很慈善很温厚的老绅士;他取了“华”做我的姓,因为当时他口袋里正好有一张去“华兴”的头等车票。华兴在塞西克斯县,是海边的名胜。巴夫人:这位买了头等票去海边名胜的善心绅士,在哪儿拣到你的呢?杰 克:(严肃地)在一只手提袋里。巴夫人:一只手提袋里?杰 克:(极其认真地)是啊,巴夫人。当时我是在一只手提袋里—一只相当大的黑皮手提袋,还有把手—其实嘛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手提袋。巴夫人:这位贾詹姆还是贾汤姆先生,是在什么地方发现这普普通通的手提袋的呢?杰 克: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行李间。人家误成他的手提袋交给他的。巴夫人: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行李间?杰 克:是呀,去布莱顿的月台。巴夫人:什么月台无关紧要。华先生,坦白说吧,你刚才这一番话有点令我不懂。在一只手提袋里出世,或者,至少在一只手提袋里寄养,在我看来,对家庭生活的常规都是不敬的表示:这种态度令人想起了法国革命的放纵无度。我想你也知道那倒霉的运动是怎样的下场吧?至于发现手提袋的地点嘛,火车站的行李间正好用来掩饰社会上的丑事—说不定实际上早派过这种用场了—可是上流社会的正规地位,总不能靠火车站的行李间做根据呀。杰 克:那么,我该怎么办,是否可以请您指点?不用说,为了保证关多琳的幸福,什么事我都愿做。巴夫人:那我就要郑重劝告你,华先生,要尽快设法去找几个亲戚来,而且乘社交季节还没结束,要好好努力,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至少得提一个出来。杰 克:这个,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那手提袋嘛我随时都提得出来:就在我家的梳妆室里。说真的,巴夫人,我想这样你也该放心了吧。巴夫人:我放心,华先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你只当我跟巴大人真会让我们的独生女—我们苦心带大的女孩子—嫁到行李间去,跟一个包裹成亲吗?再见了,华先生!(巴夫人气派十足地愤愤然掉头而去)杰 克:再见!(亚吉能在邻室铿然奏起结婚进行曲,杰克状至愤怒,走到门口。)做做好事别弹那鬼调子了,阿吉!你发神经啊!(琴声止处,亚吉能欣然上。)亚吉能:不是都很顺利吗,老兄?难道说关多琳不答应吗?我知道这是她的脾气。她老爱拒绝人家。我认为她脾气真坏。杰 克:关多琳倒是稳若泰山。就她而言,我们是已经订了婚了。她的母亲真叫人吃不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夜叉……我不知道母夜叉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敢断定巴夫人一定就是。总之啊,阿吉,也许我不该这么当面说你的姨妈。亚吉能:老兄,我爱听人家骂我的亲戚了。只有靠这样,我才能忍受他们。五亲六戚都是一班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所。杰 克:呸,胡说八道!亚吉能:才不呢!杰 克:唉,不跟你争了。你呀什么东西都爱争。亚吉能:天造万物,本来就是给人争论用的。杰 克:说真的,我要是相信这句话,早就自杀了……(稍停)阿吉,你想想看,一百五十年后,关多琳总不至于变得跟她妈一样吧?亚吉能:到头来,所有的女人都变得像自己的母亲,那是女人的悲剧。可是没一个男人像自己的父亲。那是男人的悲剧。杰 克:你听多俏皮!亚吉能:简直是语妙天下!讨论文明的生活,没有一句话比我这一句更中肯的了。杰 克:伶牙俐齿,把人给烦死。这年头,个个都是聪明人。无论上哪儿去,都躲不掉聪明人。这玩意儿已经变成一大公害了。但愿上帝保佑,为我们留下几个笨蛋。亚吉能:笨蛋倒也不缺。杰 克:我倒很想见见他们。他们都谈些什么呢?亚吉能:笨蛋吗?唉!当然是谈聪明人啰。杰 克:真是笨蛋!亚吉能:对了,你进城叫任真,下乡叫杰克,这真相跟关多琳说过没有?杰 克:(一副老气横秋的神情)老兄,真相这玩意儿是不作兴讲给又甜又秀气的好女孩听的。你对于应付女人之道,见解倒是很特别!亚吉能:应付女人的手段,是跟她谈情说爱,如果她长得漂亮;或者跟别人去谈情说爱,如果她长得平庸。杰 克:呸,又是胡说八道。亚吉能:那你弟弟怎么办呢?任真那浪荡子怎么办呢?杰 克:哦,不到周末我就可以解决他了。我可以说他在巴黎中风,死了。好多人不都是无缘无故就死于中风吗?亚吉能:对呀,可是这毛病是遗传来的,老兄。这种事只出在自家人身上。还不如说是重伤风吧。杰 克:你能担保重伤风就不遗传,或者不相干吗?亚吉能:当然不会了!杰 克:那,好极了。我那苦命的弟弟任真,在巴黎害了重伤风,突然去世。这就了结了。亚吉能:可是我记得你说过……贾小姐对你那苦命弟弟任真的兴趣未免太高了一点,是吧?她不会太难过吗?杰 克:哦,那没有关系。我乐于奉告你,西西丽并不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她胃口一等,脚劲很强,而且全不用功。亚吉能:我倒颇想见见她。杰 克:我会全神戒备,绝不让你见她。她太漂亮了,而且只有十八岁。亚吉能:你有没有告诉过关多琳,你有一个太漂亮了的受监护人,才十八岁呢?杰 克:哎呀!这种事情,不作兴随口告诉别人的。包管西西丽跟关多琳会成为亲密好友。你爱赌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只要她们见面半小时,就会姐姐长妹妹短的了。亚吉能:女人嘛,总要彼此称呼好些别的名堂之后,才会互称姐妹吧。好了,老兄,要是我们想去威利餐厅弄张好台子,也实在应该去换衣服了。你知道快七点了吗?杰 克:(烦躁地)唉!永远是快七点了。亚吉能:嗯,我饿了。杰 克:就没见你不饿过……亚吉能:饭后去哪儿呢?听戏吗?杰 克:哦,不行!我讨厌听戏。亚吉能:那,去俱乐部吧?杰 克:哦,不行!我恨聊天。亚吉能:那,十点钟散步去帝国乐厅吧?杰 克:哦,不行!我受不了一路东张西望:无聊得很。亚吉能:那,到底干什么呢?杰 克:什么也不干!亚吉能:什么也不干,倒真是苦差事。不过嘛,只要是漫无目的,苦差事我也不在乎。(老林上)老 林:费小姐来了。(关多琳上。老林下)亚吉能:关多琳,说真的!关多琳:阿吉,请你转过身去。我有一句话要私下跟华先生讲。亚吉能:老实说,关多琳,我根本不该让你们这么搞。关多琳:阿吉呀,你对人生采取的态度总是这样不道德,一点儿也不放松。你年纪还不够大,没资格这么做。(亚吉能退到壁炉旁边)杰 克:我的达令!关多琳:任真,也许我们永远结不成婚了。看妈脸上的表情,只怕我们永远无望了。这年头,子女说的话,做父母的很少肯听了。旧社会对年轻人的尊敬,已经荡然无存了。我以前对妈的那点影响力,到三岁那年就不灵了。可是啊,虽然她能阻止我们结成夫妻,虽然我会嫁给别人,而且嫁来嫁去,可是我对你的永恒之爱,随她怎样也没法改变。杰 克:亲爱的关多琳!关多琳:妈把你浪漫的身世告诉了我,还加上一些刺耳的按语,自然而然地深深感动了我。你的教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你的性格单纯得使我觉得你妙不可解。你城里的地址在奥巴尼公寓,我已经有了。你乡下的地址呢?杰 克:厚福县、武登乡大庄宅。(亚吉能一直在用心偷听,暗自窃笑,把地址写在袖口上;又拿起《铁路指南》来。)关多琳:想必寄信还方便吧?也许有紧急行动的必要,当然得先慎重考虑。我会每天跟你通信。杰 克:我的关多琳!关多琳:你在城里还待多久呢?杰 克:到星期一。关多琳:好极了!阿吉,你可以回过身来了。亚吉能:谢谢你,我已经回过身来了。关多琳:你也可以按铃了。杰 克:让我送你上马车好吗,达令?关多琳:当然。杰 克:(老林上,对老林说。)我会送费小姐出去。老 林:是,先生。(杰克和关多琳下)(老林用盘子盛着几封信呈递给亚吉能。可以想见都是账单,因为亚吉能一瞥之下,立予撕去。)亚吉能:老林,来一杯雪利酒。老 林:是,先生。亚吉能:我大概要礼拜一才回来。你把我的出客装、便装和梁勉仁的全副行头,都拿出来吧。老 林:是,先生。(递上雪利酒)亚吉能:老林,希望明天是晴天。老 林:明天从来不是晴天,先生。亚吉能:老林啊,你是个彻底的悲观论者。老 林:我尽力而为,求您满意罢了,先生。(杰克上。老林下。)杰 克:真是个有见识有头脑的女孩子!这一辈子只有这女孩子令我喜欢。(亚吉能狂笑起来)你得意个什么东西呀?亚吉能:哦,我只是有点担心可怜的梁勉仁,没有别的。杰 克:要是你不当心呀,你这位朋友梁勉仁总有一天会为你招来严重的麻烦。亚吉能:我喜欢麻烦呀。世界上只有麻烦这种事绝不严重。杰 克:呸,又是胡说八道,阿吉。你一开口就是胡说八道。亚吉能:谁开口不是这样呢。(杰克怒视着他,走了出去。亚吉能点起一支烟,俯视袖口,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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