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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几世轻浮史,一本不正经

轻浮是玩世不恭的艺术,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
轻浮曾是贵族阶层的特权,用来遗忘无聊与死亡。
轻浮从来不是严重的罪过,而是日常生活中对抗严肃与单调的一抹调料。


【内容简介】

利用轻浮来排遣无聊或掩盖死亡对心灵的震动,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办法。历史上,教会谴责轻浮:虚空的引诱,会使人们忘却为拯救自己的灵魂而努力。而哲学家对轻浮的看法相对宽容。伏尔泰曾说,“为使我们在数不尽的苦难中有所慰藉,上帝令我们轻浮”!
轻浮首先是女性的身份标志。数千年中,她们被排除在所谓的“重大”事务之外,须臾不离梳妆镜,因此在男性主宰的社会中成了轻浮的化身;然而男性也有搔首弄姿的迷侬和荡弟!
作为悠闲的权贵阶层的特权,轻浮在18世纪的优雅聚会、调笑和智力游戏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并影响了艺术。此后,轻浮的活力并未因历次革命与战争而消退。在消费并浪费的个人主义民主社会,轻浮藏在时尚的浪潮中,藏在对确保生活质量的器物的操弄中。这些调剂日常的幸福泡沫,叫人如何丢得下?


【作者简介】

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内:法国史专家,曾出版了《镜像的历史》、《通奸的历史》、《婚姻的历史》等多部书籍。
赵一凡,《新发现》杂志编辑。


【目录】

引子 / 1
轻浮之性:女子的千年恶名 / 9
照镜的女性 / 10
重审性别差异 / 14
女哲学家 / 18
消闲文学 / 20
18世纪审慎的女性主义 / 21
为妻者又何必博学非凡:遥不可及的学问 / 23
迷人的缺点 / 26
难逃轻浮二字 / 29
俱是虚空:从《传道书》到伏尔泰 / 33
速朽的烙印 / 35
天国可以等待 / 37
谨记尔身终须死 / 39
放*多变的灵魂 / 42
18世纪,死亡成为平常事 / 44
宫廷生活:虚掷生命之道 / 51
于细枝末节做文章 / 52
更换衣装 / 56
杂饰商,贩卖时髦的人 / 59
宫廷娱乐 / 63
赌博与作弊 / 65
新派贵族 / 67
眼花缭乱 / 70
启蒙时代:心安理得的欢娱 / 75
轻浮的用途 / 77
遣兴消闲还是自我麻痹? / 80
轻浮的谈吐,或调笑 / 81
从调笑到嘲笑 / 84
爱情,没有明天 / 88
卡萨诺瓦:时刻重举 / 94
轻浮掌权: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 / 96
从舞步到冲锋:督政府与帝国 / 101
失常的社会 / 102
娱乐承办人 / 104
华灯照耀的蒂沃利乐园 / 106
餐馆与赌场 / 108
自由的心灵与肉体 / 110
特雷齐娅•塔利安,约瑟芬•波拿巴:时尚之缪斯 / 112
帝国宫廷,拘谨甚于轻浮 / 115
铁面孔拿破仑 / 117
来自严肃的复仇 / 121
民众轻浮否? / 123
根深蒂固的陈见 / 124
嗜好戏剧与扮演 / 126
马路游乐园 / 130
火热的狂欢节,历朝之减压阀 / 132
狂欢节的康康舞 / 135
星期六与星期天的舞会 / 138
新乐土:商业大厦 / 142
荡弟及无用崇拜 / 147
浪蝶的角色 / 148
狮子和女狮子 / 150
男性轻浮,一种美学,一种战斗 / 154
“不用担心”:从美好时期到疯狂年代 / 161
1900年世博会,一个巨大的橱窗 / 163社交场上的轻浮 / 164
调情:爱情的抽离 / 166
疯狂年代 / 171
探戈,爵士乐,查尔斯顿舞 / 175
尾声 / 183
器物的时代,轻浮的经济 / 184
幽默为王 / 186
绚丽多彩的万物虚空图 / 186
为蝉一辩 / 187
主要参考书目 / 189


【前言】

和寓言中的那只蝉一样,法语中frivolité 一词给人的印象不佳。该词定义究竟为何?答案非止一端,盖因其意义历来不一,因时赋形,随世敷彩,游刃于不同场景之间.它时而指随性轻率、不解忧患之人,时而指多余的物件、无用的配饰——19世纪时,人们便以此称呼一类用于丰富女性装饰的小件钩织活计,当时的贵妇总是在手提袋中随身携带这类女红,以免空闲时手头无所事事。这个词几乎总是带有双重性,模棱两可,既能瞬间迎来一分钟的快乐,同时又与空虚、遗忘、无常、善变难舍难离。没有固定的所指,描述它不是什么比定义它是什么来得更容易:严肃、有用、责任观念(esprit comptable)等皆与它扞格难调。
这个可爱的单词初现之时甚为普通,其前身当时还是拉丁语frivola(中性复数名词),义项为“破碎的陶盘”,即不值钱的餐具。在一些早期文献中,其含义扩展为“微不足道的物件”或“廉价小家具”。到了法语里,这些用于充实空间或打发时间的摆设和玩意儿便被译为复数的frivolités,或是frivoleries(16世纪)。词源学家认为,frivola与表示捣碎、分割的动词friare有着相同的拉丁语词根,含有“弄碎”的意义,只是这一名词在罗马帝国诞生及基督教兴起之前鲜有使用。至于法语frivolité所指的那种轻浮心态,拉丁语在表达时惯用levitas(名词“轻”)而非frivolitas。另一个词,一个古典时代晚期的法律用语,此时也常被用来指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它出自查士丁尼《学说汇纂》(Digesta) :frivusculum原指夫妇间偶尔发生的小别扭,与之相对的是严重得多的divortium !
作为形容词的“轻浮”由基督教作者引入拉丁语,他们以此形容灵魂的某些失足表现。不过轻浮并不在基督教所指七大罪之列,多只是为它们打开了方便之门,其中,尤与傲慢、懒惰这两宗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轻浮“踮着脚”进驻我们的生命。正如哲学家阿兰 所言(《心灵的历险》),轻浮就像是张在我们感情与激情之上的一片“轻帷”,使它们摆脱重力的羁绊。谁会对轻浮设防?快乐怡人,轻浮看似无甚危害,甚至不须承担责任;低调,出新,它是日常生活中抗击乏味无聊、古板严肃的一剂调料。它意味着活在当下,既不纠结过去,也不指望将来;它拒绝一切经验教训,不提供任何承诺;因此轻浮的天然年龄段是没有过往的童年,或没有未来的老年:“我以轻浮为生,它为寿者带来解脱”——科莱特 在《晚祷星》(1947)中即如是承认。轻浮就像毒品,将时间化整为零,从沉重的连续性中解放出来。
面对崇尚劳动的意识形态,轻浮上升为游戏一切的技艺。它总能与多变或曰任性的欲望贴合得丝丝入扣,并抓住恰当的时机;然而它既不会因袭过往,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踏出便无痕的舞步”。圣奥莱尔侯爵 曾定义“轻浮”,马克西姆•迪康 (《19世纪下半叶的巴黎:器官、功能及生活》,1875)转引如下:“轻浮与其说是对严肃之事的厌恶,倒不如说是以之取乐的天性。”这个定义也可倒过来:轻浮其实亦是严肃,只不过眷顾的是那些闲事;这种生活方式同样可表现为一种风格或美学。我们癫狂的消费主义社会发明了不少词语来描述“轻浮人”(homo frivolus):跳东跳西,拈花惹草,浪荡闲游,话题跳跃……“轻浮人”是“游戏人”(homo ludens)的一种变格,说不清是善是恶,是真是伪,因为他只满足于表象,可以随便拿任何事物取乐。
在旧制度下的法国,轻浮专属于有钱有闲的贵族阶级。谁都知道,他们有着无尽的闲暇,做任何事都抱着游戏的心态。而辛劳则与轻浮无缘:在农村,沉重的生活负担与田地里的活计使农民永不得闲;惯常的节庆活动固然提供了集体放松的机会,但那都是些有组织、有安排,处于控制之下的场合,留给个人恣意发挥的空间不是很小就是没有。工作充斥着劳动阶级的一生。他们虽然在19世纪略有余闲,并争取到了休息的权利,可是对无所事事、光阴虚掷的恐惧仍然持续了很久。休闲,按后来尼采的话来说,是“额外的辛苦”:“诉求达成,他们(劳动者)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利用,唯有数着钟点等着时间过去。”(《见解和箴言杂录》,1879)轻浮也要特殊的本领才行!
教会、道德观察家、哲学家在轻浮的问题上絮叨了几个世纪。教会谴责轻浮,因为轻浮之人会忘却末世以及拯救自己灵魂的必要性:轻浮使人骄傲。然而同样以末世及生命悲剧的名义,哲学家却要为轻浮正名,因为说到底,轻浮也好,严肃也好,谁都难逃一死:“让严肃的说教见鬼去,又不能救我不死!”——阿兰呐喊道。他为轻浮辩护,这不啻为魔鬼辩护,因为教士们认为轻浮投下的是诱惑者撒旦的影子!不过,超越道德视角,所有人都承认,这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是人性与生俱来的组成部分,还须在某种程度上宽容以对,文献中即不乏对轻浮的夸赞,将其视作一种值得羡慕的生活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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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是虚空:从《传道书》到伏尔泰

为使我们在数不尽的苦难中有所慰藉,上帝令我们轻浮!
——伏尔泰,《哲学词典》(1764)

将女性与轻浮、善变、冲动任性捆绑,是在不确定的现实与死亡焦虑面前一种普遍隐忧的体现。世界神秘莫测,因偶然、表相、外部规定性(déterminations extérieures)、幻想难以捉摸的作用而运行、变化,而且人们明白,崇高的思想实际上丝毫不能改变人类的命运。帕斯卡在17世纪时讽刺说:“克列奥帕特拉之鼻,它若是生得短些,整个大地的面目就会改观。” 鼻子决定了埃及女王的诱惑力,后者又决定了世界的走向。三个世纪之后,小说家米兰•昆德拉也想到了克列奥帕特拉之鼻,他对《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1984)中女主人公特蕾莎的鼻子产生了类似的疑问:

她自问如果她的鼻子每天长一毫米会怎样。需要多久她的脸才会变得认不出来?如果她的脸不再像特蕾莎,那么她还是特蕾莎吗?我起于何处又终于何处?

几毫米的皮肉或骨头就足以动摇一个人的身份认知或打破世界平衡,然而,还有什么能比鼻子更平凡、更不足挂齿呢?“再没有比考察爱情有怎样的原因与后果更能揭示人们的虚空了,要知道整个世界因它们而变。”帕斯卡接着写道。“谁要想彻底了解人的虚空,只需对爱情的原因与后果做一番考察。原因说不清道不明。……而后果令人难以置信。”
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虚无缥缈,幽微难辨——在非理性的播弄下,在无聊的环伺中,人类飘忽不定的本性不幸就是如此轻浮。帕斯卡将这些思考集中在一沓题为“虚空”的草稿里,克列奥帕特拉之鼻是个隐喻,展现的是原因与后果在程度上的极致反差。理智并不可靠,它的影响强弱不定,难以衡量,有时竟完全失效;面对偶发状况、不期而至的巧合,理智反应不及,判断力也从来不起作用:

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状态……我们漂泊于一片广阔的中间地带,永远不确定,永远在动荡,从一端被推向另一端。无论我们以为有何可以依附、坚信之物,它都会动摇并离开我们,我们紧追不舍,可它还是会逃出我们的掌握,从我们身边溜走,永无休止地遁逝……我们的理智总是被表相的变幻无常所辜负。

在尘世的疯狂之中,人本身就是一个虚空、浅薄的存在。现实茫不可知,人类跌入其假象的陷阱,而且还自己欺骗自己。

速朽的烙印
万事皆如梦幻泡影,到头不过一场虚空——帕斯卡的论证所赖以展开的这种想法,本身已有数千年历史。《传道书》(希伯来语Qohéleth,成篇于公元前3世纪末)就注意到生命匆匆、朝不保夕:Vanitas vanitatum ,凡事都是虚空,物也虚空,人也虚空。长寿与永生相比,只是即时消失的幻象而已;每一霎都几近虚无。上帝是的固定点,永久存在,除此之外俱是变易、脆弱和虚空。拉丁语译作“虚空”的希伯来语单词hevel,原意为水汽、呵气、蒸气、烟雾,说实话就是几近于无的东西,但能模糊视野,营造错觉。
因为站在上帝的立场看,一切都是浮云;人活在速朽的阴影里,这是原罪之祸;受各种变化与时势的摆布,人生是一连串的欲望与失望;诸人骄矜自得,可他们的识见就像轻翳那样虚浮,又似倒影一般空幻。千百年来,种种虚空(Vanités)变出许多花样,为基督教与人文主义思想提供了不少题目,教训就是:我们确信的所有一切都靠不住。在蒙田看来,人性的本质就是无常。他在《随笔》中,每每同时使用“虚空”、“无谓”这两个词来评价人之所思所为,甚至连谦卑地承认无人能逆命运而行的“人类智慧”也不例外。内在混乱与外在混乱互为映像;数量极多的有关风的比喻,意味着人类的摇摆不定,他们就像风中旋转的风标:“我们插手一切,抓到的却只有风。”
蒙田虽然欣赏斯多葛派哲学家,但对人类过于倚仗自己的力量而表现出的自以为是持批判态度:面对感觉的不稳定性,理智与意志只有失败一途;人会思考,但不得要领,他们的一生无法一以贯之。不济之余,作为弥补,轻浮为他们带来一帖可靠的良药,因为人类离不开这些能使他们远离痛苦的消遣。不变的真实既不可求,蒙田于是唱起了逃避的赞歌:

换脑筋总能令人放松、释怀,得到消遣。抑制不住愁绪,那我就躲开它;我逃进岔路,我兜圈子……我躲进一大堆旁的闲事和念头中去,叫它失去我的踪迹,找不到我。造化便如此因着无恒的力量而运转……(《随笔》,第三卷,第四章)

较真令人气短,分心反使生命斓斑;当然,分心绝无彰显理智与真实之理,它就是个障眼法,但其移光换影之术却能激发起人们对潜踪匿影之物的憧憬。《传道书》本身就提供了一个例子:“人在日光之下,莫强如吃喝行乐。”诚然,一切都不值得投入,因为一切都不长久;然而,面对无意义与死亡焦虑,又怎能舍却这些乐趣,即便它们是如此微渺与短暂?公元5世纪初,圣奥古斯丁也没能经住诱惑:

所以,放弃尘世的希望,全身心地去追寻上帝与幸福生活,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可是再等一等!这个世界的好处同样怡人,论甘道甜却也不少。(《忏悔录》,第六卷,第十一章)

日光下莫强如吃吃喝喝——蒙田牢记《传道书》大彻大悟的教诲。身处不确定的世界,面对必然降临的大限,他揖迎所有虚浮空洞的乐趣,因为那些也出自上帝之手:

我们还看到好些类似的格言,教导我们在敏捷与坚强的理智难以为继时,不妨借取俗众的轻浮形骸,只要它们能带来满足及慰藉。无法治愈伤口,这些人就满足于麻醉伤口……(《随笔》,第二卷,第十二章)

可以说轻浮有了正当性。在苦难的迷宫中,轻浮能够阻止人生僵化成斯多葛主义的坚忍,它能使思维重新流动,它能减轻痛楚、抚慰忧伤——哪怕快乐仅只是假象或幻想;没了热情、激荡与欲望,灵魂将陷于板滞。如风似飚,轻浮是使人稍稍透气的拔风井,是重振生机的清流。
基督教苦修文化教导人们鄙视红尘,自负的斯多葛主义过于信赖意志或理智,而作为对这两者的平衡,通俗娱乐从此在道德和哲学论战中获得了一席之地。既然一切都倏忽即逝,仅有相对的意义,既然千年与一日没有分别,世界总也理不出头绪,那么智者就应放弃对本质的凝想,从形而上的玄思中抽身。蒙田解释说,苏格拉底不会拒斥和儿童一块投榛子 或是骑木马,西庇阿会在海边捡拾贝壳,或是和拉埃柳斯 玩一场“呆瓜指路” 。对于他自己,蒙田则许以享受幻觉的权利,他“利用虚空与无知,只要后者能(为他)带来愉悦”。学问尽是虚空,哲学家各执一词,人类缺乏自知。然而,只有意识到自身的浮浅与无恒,人类才能略略改去轻浮,赢来些许智慧。因为世界的多样性令他们的目光游走不止;无常的天性造就他们一切听由命运裁决。而这命运教会他们把握机会,那可能是一场好运,一股转蓬风,一次契机,或借用扬克列维奇 的妙语,一条“使偶然结果”之道(《说不清道不明与几近于无》,1957)。

启蒙时代:心安理得的欢娱

我爱奢侈,我爱享受,
所有愉悦,所有艺术,
我爱华服雅室,我爱文章锦绣。
——伏尔泰,《俗世之人》(1736)

“陪我玩、陪我乐吧,可别对我说教。”维旺德农 小说《没有明天》中女主人公的埋怨可以说是18世纪贵族阶层流连享乐的一个写照。路易十四死后,社会准则多有沦丧,动荡席卷了各个阶层,金融也因劳体系 而崩盘。伟大时代的那些价值所由建基的理想被打入冷宫;黎庶之乐不再系于君主或国家的荣威,个人之福也不必再与大众之福划等号。褪去繁文缛节,丢开教条主义与空洞、轻率的套话,抓住时运赐予的机会,增强存在感,这才是新的处世之道。与其过度思考人生,不如好好生活。
逐渐被剥夺了政治与经济方面的角色,一些上流贵族忘形地游戏一切。他们玩思想,玩文字,玩情感。他们以不恭和放*应对不安。以自然道德之名,轻浮成为一种生活艺术,一种忘却挫折的方法。这种方法极合“天生活泼、浅薄、善良”的法国人的脾性。贝桑瓦尔 多次提到这种骨子里的快乐:“在摄政时期与路易十五亲政的部分年代,法国人只想着寻欢作乐,他们只为欢悦而生。”(《贝桑瓦尔回忆录》卷一)战争结束了,物质条件也从1720年起得到普遍改善,于是所有人尽情放纵。达官显贵们举办奢华的聚会,肆无忌惮地炫耀财富。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埃在其《巴黎风景》中注意到,整个社会都对“淫巧无用的奢侈品”趋之若鹜,再也离不开这些“并非必需的欲求,而且它们比生理欲求还要迫切”(第十九章)。他甚至发明了一个新词frivoliste ,以引出服饰界的一门“生意经”:利用精心装扮的人偶模特,在欧洲甚至美洲传播当季的服饰流行信息。

轻浮的用途
于是,围绕轻浮出现了一场新的论战。上世纪被视作罪大恶极的轻浮,如今有了积极的捍卫者:哲学家认为这是一种合理的态度。人,面对尘世的无常,无法把握事物的本质。同时,他必须适应群居生活,采取有助于其融入社会的姿态。而轻浮的性情恰可打开寻求幸福之门,并适于分享。作为存在感的入口,轻浮的基础是时间向着若干幸福时刻的碎片化。
当时,用frivolité一词来指“轻浮”这一概念还是较新的用法。因为比起修饰言谈举止已久的形容词frivole(轻浮),名词frivolité直到17世纪才刚刚出现。法兰西学院终身秘书、语法学家雷尼耶•代•马雷 在他的一段论说中使用了这个词,他解释说这个词之所以不通行,是因为受到了道德与理智的审判:“断无通过游戏与嬉笑——灵魂轻浮之两大长随,而达致幸福之理。”《法兰西学院法语词典》(1694年版)建议弃用这“全无实质”的词语。五十年后,这个词的意涵完全不一样了。人们认可浮泛的谈吐能够取悦友侪,并承认,会交际、善应酬,做事全凭兴趣,玩世不恭的俗世之人,比学究或深思熟虑之人更有趣。在《发现轻浮岛》的作者辜瓦耶教士 笔下,“当轻浮岛人给予您他们的友谊,他们对您的德行并无要求,但会在意您的装扮”(《道德杂章》,1754)。轻浮就是几乎没有一点伦理与道德的羁绊。对思想敬而远之,对琐事细节斤斤计较:比起大刀阔斧的伟大时代,“我们这个时代专注于细微;一根头发我们要劈四爿”。
支持还是反对?在围绕轻浮开展的辩论中,狄德罗与达兰贝尔的《百科全书》加入了控方的阵营。《百科全书》首先在物之轻浮无聊与人之轻浮无聊间进行区分。对于物之轻浮无聊,可说的不多,唯要指出的是,这些物品基本都是无用的道具,既不是个体幸福之所在,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提高。人之轻浮无聊则来自判断力的缺失,或者看不到事物的真正价值,或者相反,赋予事物虚幻的魅力。贪恋尘世之乐的俗人,既无品也无德,集这些缺点于一身:

为了从每日的无聊中解脱出来,他们投入各种消遣……他们挖空心思装扮自己,对新奇玩意趋之若鹜,思维在这些物件之间飞来舞去,无暇静思……处在……情妇、衣物……包围中,心灵依旧空虚。

词条的作者认为,轻浮无聊之人终会等同于轻浮无聊之物;轻浮是品味败坏的信号,对此,的补救办法是重新学习公民的责任。达兰贝尔称,轻浮“腐蚀了绝大部分法国贵族”(《致普鲁士国王的信》)。《百科全书》捍卫的是一种建立在社会功用之上的世俗道德,谴责的是社交生活中一小部分人的自私。
不过,也不乏为轻浮辩护的声音,而且来头不小。人性柔弱,更有反复无常之恨。其追寻的幸福,17世纪的人们相信它存在于安息的理想,以及理智与德行的结合之中。然而这份安息,也即灵魂的安宁,变成了无聊或厌腻;无聊化为一种社会现象,横亘在凡人和幸福之间。幸福只能是断续的。诚然,轻浮引发的浮浅印象不过轻拂灵魂,但足以将它唤醒:轻浮是对生活、对自然的爱。孟德斯鸠承认,“不断形成新的欲望,并随之满足它们”是填补内心空虚的一道良方(《论品味》,1757):“时间长了,没有不令人厌烦的……我们的灵魂厌倦了感觉;但没有感觉,它就会坠入无尽的颓丧。”所以才必须要靠意外:“外物的变化,将我们推入不同的心境”,而灵魂需要这种刺激,否则便会萎靡不振。艺术方面,洛可可风格的花式图案即致力于制造变化与惊异,以卷曲盘绕的线条打破单调与对称。儒贝 后来敏锐地指出,“揭晓重要的真相”的是想象力,而非理性(《思想选辑》,1838年版)。圣皮埃尔院长 认为,“新鲜与多样(是)愉悦的主要源泉”(《一个善良人的梦》,1775)。在两个之间,在导致怅惘的空虚与过激的情感或是无度的享乐之间,人们可以有适度的变化与欢娱;所以才有不专多变,作为一种退求其次的办法。特吕布雷教士 称不专一的人是幸福的:“不专一的人采物之华,取物之菁。对他而言,外物永不褪色,也永不留痕。不专一的人口味常变,幸福如一。”(《论若干文学与道德问题》,1735)

轻浮掌权: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
18世纪始于1715年摄政时期的放*,终于轻浮王室的统治。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是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脆弱而又大意,心里装的主要是玩乐,她的兴致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母后,兄王,还有朋友们,不断对她的可爱做派表示担忧:她渴望取悦于人,做好人,但在实行中缺乏考虑,有欠谨慎。玛丽亚•特雷西亚皇后 就她的“放*倾向”、“冲动与随便”提出告诫。而涉及奥地利的政治利益和她的草率,约瑟夫二世的斥责更是不假颜色:

您,可爱的年轻人,您成天只想着轻浮无聊的事,只想着怎么打扮怎么作乐,阅读与聆听正道的时间一个月也不曾有一刻钟……您只凭一时印象来行动……

未能幸福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是轻浮的。她有的是冲劲和佳愿,可是缺少恒心,而且经验似乎也没能教会她多少东西。这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然而她是王后!一位十九岁的王后。她十四岁离开故国,而在维也纳,国事缠身的母亲对她基本上也疏于教导。她的性格亲切开朗,热情活泼,所有人都称许她心地善良、高贵端庄——这两种品格在她生命尽头的悲剧时刻绽放出耀眼光彩。长期被不如意的丈夫所冷淡,她急切地寻找友情的慰藉,却往往择人不善;在她身边,尤其在波利尼亚克 沙龙里,就有些爱嚼舌根的人轻佻地谈论她,还有些阴谋家对她施加不良影响。路易十六之弟阿图瓦伯爵是她这个小圈子的一员。见异思迁,放*不羁,他出了名的风流荒唐。他把玛丽-安托瓦内特带入“金色青年”的娱乐世界,带她去萨布隆原看赛马,坐滑橇兜风,去歌剧院,去赌博,在一场又一场的欢会中厮混。在这个她看来“阴郁荒凉”的凡尔赛,玛丽-安托瓦内特受不了的就是无聊。她喜欢流光溢彩的生活,喜欢打扮,喜欢首饰;她在特里亚农的园子里频繁组织娱乐活动,并且一有可能,就努力摆脱礼制的约束,微服假面出行。她的任性之举令财政开支甚巨,以致后来人称她为“赤字夫人”。这些开支尤其包括她为满足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而颁下的慷慨赏赐,以及为他们从国王处争取到的年金和其他好处:她对这些玩乐所需之人百依百顺。对于兄王的严辞厉色和认为她“深陷一贯的轻率与放*”的母后的责备,她以好言玲珑应对。她不是个谨慎的人,很容易上当受骗;她夜出宫闱,引来流言蜚语,但公众舆论暂时仍慑服于她的魅力。
每周三台晚会两场舞会,周二周四两场大宴,有时前往巴黎看歌剧,外加“选择服装与每日排练是如此费时,结果整个星期都搭了进去”的假面舞会,这便是国王夫妇通常的活动安排。在每个活动场合,他们都会更换不同的衣装。整个宫廷亦步亦趋。穿着在凡尔赛如此重要,以至于为王后提供服装与帽饰的罗丝•贝尔丹被戏封为“服饰大臣”。在其位于圣奥诺雷街名为“莫卧儿帝国”的店铺中,来自法兰西名门望族的丽人佳媛川流不息。罗丝•贝尔丹每周觐见玛丽-安托瓦内特两次,她知道怎样打动这位王家顾客,让她买了再买。仗着这顶保护伞,仗着自己有点分量,傲慢的女商人向宫廷贵妇推销别出心裁的“布幞”。冠在女士前额高高梳起的头发之上,这一道具以纱罗制成,且以各式各样的物件为装饰,所达到的高度“令女士再也找不到足够高的车厢容身,经常可以看到她们歪着头,或是把头支在车门上”。舞会上,这些贵妇必须欠身才能从吊灯下通过。看到女儿如此打扮的肖像,玛丽亚•特雷西亚皇后不禁潸然泪下!自然,整个宫廷继续模仿王后的服饰,趋之若鹜。
王后在迷人的小农庄里扮演牧羊女,为了满足服饰需求而挥霍巨资,但这些比起她在飘荡着丑闻气息的私生活中所冒的风险来,都不算回事。秉性仁慈,她在分赐恩惠之际,懵懂于撕裂宫廷的勾心斗角与深怨大恨。同样,她也从未想过法兰西人民渴望的是什么。她过着如梦如幻的生活,全不想对她的恶毒抨击满天飞,还有激进一党对她展开白热的攻击。她的轻浮毒害了公共生活。亲信近臣的阴谋诡计,糟而又糟的“项链案” ,她的政见,迟来的醒悟,这一切都侵蚀着王位松动的基座。而她就坐在这一王座上,陪着一位私德无瑕但无力扭转历史大势的君王。
国王没有放弃打猎,他需要通过这种贵族阶层的消遣稍事喘息。然而时局艰难,打猎甚不合宜。汇总其狩猎史可发现,从1775年到1789年,他一共打了一百零四趟野猪,一百三十四趟鹿,二百六十六次麅子,打猎天数共计一千零六十二日。达官显贵伴他出猎,并群起摹仿。1789年6月26日,亚瑟•杨格严厉地批评这些活动:“实未见颟顸愚蠢堪匹宫中者。”路易十六的日记是一部如獒驱奴的日记,泰纳讥讽道。这是宫廷生活正常的娱乐与排场?仅是不合时宜的普通消遣?严峻的时局把这种轻浮的生活方式变为一场真正的自杀。

荡弟及无用崇拜

没人天生就能做到轻浮;这是一门特长,一种修炼;这是某些人对肤浅的追寻,他们认识到不可能有任何确定性,因而对确定性怀有一种厌恶。
——乔罕 ,《解体概要》(1949)

“我们怎么轻浮了?”卢奈子爵(黛尔芬•德•吉拉尔丹 的笔名)在其《巴黎书简》中问道。

因为我们做的是琐碎无聊的事情?可如果我们是认真地在做这些事的话,那就一点不轻浮了。轻浮是不对任何事物用心;我们正相反,我们在无足轻重的事物上花心思。(1837)

是的,没什么能比它们更重要:这些不系任何东西的丝带和蝴蝶结,这些甘蓝结和绒球,这些瓦朗谢纳花边袖口,这些蜂窝褶裥饰边,这些钩针绣品,还有这些女装女工们耗时费力制作并名之为“杂件”的精美配饰。巴黎的精英们怀念旧制度下的风流,怀念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有一个短暂的时期,那个时代的幽灵徘徊在诗人骚客的作品中。1869年,当写作《行乐图》 的魏尔伦试图在“月光”的良夜清辉中重现这个美妙梦幻的世界、这一轻浮生活——或曰介乎梦想与幸福之间的“恰和生活”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正是《秋千下的巧遇》或《登舟前往基西拉岛》的图景。

浪蝶 的角色
轻浮行为中居首的穿着时髦和歌舞狂欢一样,目的是调剂无所事事的生活,排遣忧闷。这的确不是什么正事,但黛尔芬•德•吉拉尔丹指出,时尚生活同样需要人们严肃对待!这是在向美致敬,是地位的表现;不事整理的美只是朴素之美,要变得“贵气”,必要靠妆扮,靠那些零零碎碎的饰品;天生丽质的女子如果不以入时的方式打扮自己,是得不到应得的赏誉的。男男女女,所有想要跻身“华美”之上流社会、消抹自己劳碌的资产者身份的人都有优雅的责任。随着不同社会阶级的相互渗透与装备的标配化,微小的配饰和不起眼的细节成了区分雅俗的关键。要优雅就不能太吝惜时间。女士必须长时间地泡在裁缝师傅和鞋匠那里,请美发师打理发型,挑选各式绣帽,乘坐八个弹簧减震的马车在布洛涅树林里兜风,去林荫大道喝茶、用餐,在戏演到第二幕时进入歌剧院落座;男士则必须隐去一切辛勤劳作的形迹,潇洒地挥霍自己吃苦受累挣来的财富。醉心琐事的余暇与资格,挥金如土的派头,为社会存在注入意义。复辟政权倒台后,破落的昔日贵族需由一群“优雅贵族”兼“余闲贵族”来替代。
黛尔芬•德•吉拉尔丹,这位首都漂亮的女性之一,以其辛辣的建议,为有心学习生活艺术的奥义、混迹高雅聚会的徒众提供指导。她要帮他们避开沙龙的处处陷阱,因为“浪蝶的角色是个艰苦的角色,总是充满了棘手的难题”。对于一名想变得时尚的男士,头几条规则是这样的:

永远保持轻灵,戒凝重;
概不关心一切,但知道一切;
终日注意自己的仪容,让人感觉那是不经意间展示的形象;
同一分钟内出现在四个不同的沙龙;
算准时间,在新聘舞蹈名角的独舞段落开始前,或在当红歌剧演员开唱前,不早不晚地赶到歌剧院;
总是认识所有人都觊觎的女人;
……

这张方子还很长,末了一条玩世不恭,但极为必要:

仔细千万避免有所依恋;依恋某人、某物、某种观念、某项计划,等于变僵、变老,等于打上日戳,等于把话说绝。(1839)

这一规则对于自卫本能来说是必需的;轻浮需要活络,需要出新,需要智慧;它从来都只限于表面投入,不堪疲劳;其象征可以是风向标,且是“有判断的风向标”。黛尔芬•德•吉拉尔丹还写道:女性在这方面天然地比男性有前途,因为所需的敏锐和漫不经心,在她们是与生俱来的品质。当然,智慧对她们也不可或缺,但无论何时,千万千万,切不可表现出来!

狮子和女狮子
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圈子争夺轻浮的桂冠,得足够精明才能摸清其中的雅俗高下。雄踞金字塔的,是“狮子”和“女狮子”。这个称呼来自英国社会:伦敦塔里豢养的那些狮子曾引来游客争相观赏。“狮子”指衣着雅致、家财万贯、时间充裕的男士,他们年纪四十上下,喜欢赌博、骏马、醇酒和女人(但假装蔑视她们),总是不屑地谈论一切,无聊写在他们脸上。他们接过督政府时代靡斯卡丁和安瓜雅伯的衣钵,因当时的英国癖,也被唤作“fashionable” ;对他们的称呼还有“铃兰公子”,以及稍后的“荡弟”或“黄手套” ;第二帝国时期,这些时髦的年轻人成了“戆丹”、“咯咯呆”或“疴萎” 。任何一个服饰考究的人,不论男女,只要采取某些出众的打扮,如亨利三世式的发型、克伦威尔式的小胡子、扎着昂贵别针的领带、环绕颈项的璀璨钻石、大片蕾丝花边,就都会被捧上时尚的王座。人们使用一个形容词来描述这份新式优雅:chic(潮)——当时的词形还是chique。不过还需有自己的特色。要成为晚会上的宠儿,在无可挑剔的着装之外,好还有一段离奇故事、一场惊人历险,甚至一个不安传闻的主角:

狮子(读如“蠢驴”)对于一场精彩晚会而言,就好比婚礼上的新娘……巴黎植物园里的长颈鹿……(《巴黎书简》)

自贵族纹章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对旧制度的风花雪月始终迷恋有加的巴黎社交圈又发明了其他身份标记,为替补精英制订了一套全新的形象标准。巴黎的头面人物取代了宫廷。七月王朝时期的“狮子”和放*一族挥舞更多的是轻软的手杖,而非利剑;他们服饰讲究,或系着上浆细纱的领带,或扎着蕾丝花边的襟饰,身穿修身外套,持着气味浓烈的雪茄,帽子歪在头上。其中一些人,如西摩爵士,是真正的寻欢作乐之徒;他们流连于歌剧院的包厢与休息厅,出没于某些俱乐部与上流圈子,是巴黎咖啡馆 的常客。人称“美丽且快乐”的贝尔焦约索亲王夫人 在其蒙帕纳斯街的公馆聚集了一批仰慕她的作家和艺术家,从中挑选情人。在圣奥诺雷郊路的卡斯特兰伯爵 府,庭院深处可以演剧,名媛佳丽时常为争一个角色互不相让。1848年演出的《恨世者》,主要演员分别是法兰西学院院士雷米萨 ——饰演阿尔赛斯特,和孔塔德侯爵夫人 ——饰演色里曼纳。英语“High Life” 的表述当时尚属陌生;为了解一个人属于哪个社会阶级,没人会打听他是否过着奢华的生活,只淡淡地问一句:“他是圈内的吗?”认证测试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情感教育》中的雅克•阿尔努自诩时尚人士,在小说中次出场时身着黑绒圆摆礼服、白裤子、细麻衬衣与长靴,但两个细节流露出的糟糕品味将他的努力化为泡影:衬衫上镶着闪烁的绿宝石,而且靴子竟然是红色的!形象及其传递的信号是的判断标准。
时尚栏目大量出现在报端,成为连接与强化时尚践行者趣味的纽带。纵然是蠢货,也须得是衣着得体的蠢货。时尚左右着全部社交生活,服饰自不必说,还有室内陈设、餐饮、日程安排、露面场合、坐骑,乃至艺术。由埃米尔•德•吉拉尔丹 (戴尔芬的丈夫)和拉图-梅泽雷 主办的《时尚》报的口号是:“优雅重于财富,品味重于奢华。”继《时尚》、《闲编》之后,又有《气精》 问世。对于这些时常流于浅薄无聊的刊物,文人墨客并不拒斥为它们供稿,甚至还积极参与编撰:巴尔扎克、欧仁•苏、儒勒•雅南均为《时尚》写过稿。在1840年7月11日的一期《时尚》里,撰稿人明确指出,“文学狮子”不待见自己的作品:“别跟他提他那些著作,他会告诉您他恨它们。他的诗?他会说那是被书商逼迫不过才写的。” 多位著名报人曾为《时尚通报》撰稿,如阿尔封斯•卡尔、亨利•米尔热、阿尔封斯•埃斯基罗斯 。就连马拉美也在1874年主编过一份半月刊《时尚》,整整四个月,他调换着笔名,如萨丁小姐、玛格丽特•德•庞蒂等,一人包揽所有文字,细腻地描绘女性装束与首饰,介绍必看的戏剧、不容错过的餐厅。灿烂的衣装,亮晶晶的煤玉和宝石,一如描述它们的词语,拥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能为人带来梦想,驱散对虚无的焦虑。在关于维里耶•德•利勒亚当 的讲座中,马拉美将丝缎长裙比作“抵御魔法的铠甲”。对于轻浮,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定义!但纵使马拉美妙笔生花,这本杂志还是在1875年春季停刊了。

男性轻浮,一种美学,一种战斗
吉拉尔丹夫人写道,狮子是人们想要看的人,荡弟则是想要人们看的人。一个人成为狮子的时间只能持续一天或一个月(绝不会更长),但可以每天都是荡弟,只要他善于表现自己,并遵循细琐的规则。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多疑的、文雅的、冷淡的、漠然的、诙谐的、骄傲的、挑剔的、造作的……奥赛 、罗杰•德•波伏瓦、波德莱尔、欧仁•苏、巴尔贝•德•沃雷维利 、西摩展现了荡弟文化的不同面相,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相对于时尚铁律的独立性,也即相较于他人的某种主宰权——轻浮王国里无聊的主宰权,玛丽-克里斯蒂娜•纳塔 在《没有信念的伟大》(1991)中对有关准则进行过汇总。斯丹达尔通过科拉索夫亲王给予于连•索雷尔的建议已然揭示了荡弟文化的要领:“得永远与别人对您的期待背道而驰。……忧伤的样子有损风度,要显得为难才对。”1839年,夏多布里昂如是描写这些附庸风雅之人:

荡弟须有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轻狂、放肆;他须得修饰自己的仪表,蓄起短髭,或把胡子修成圆盘状,就像伊丽莎白女王的圈领那样,……骑马时带根手杖,举蜡烛似地握得笔直,不管偶然跨上的是一匹怎样的马。(《墓外回忆录》)

根据情况,荡弟文化既可能是可笑自大的卖弄,也可能相反,是一个高傲的等级集团严格的纪律的体现,是一种具有独特道德标准的不折不扣的美学。荡弟为自己营造美,直至掌握绝顶技巧;另外,泰奥菲尔•戈蒂埃指出,“真正的美在一无所用”(《莫班小姐》,1835)。波德莱尔把头发染成绿色,对衣着的讲究丝毫不逊于作诗。戈蒂埃穿了件樱桃红的背心去观看《欧那尼》的首演。奥赛每天要换八次手套。巴尔贝•德•沃雷维利专门学习用扇礼仪,每天花两小时打扮自己,发明出式样、颜色特别的服装,如条纹裤、红背心、西班牙式短大衣、夜间穿用的白色套装:与在文学创作中一样,他也在个人形象方面追求美。无用比有用更美,活泼比严肃更美,假面或文饰比本质更真实。荡弟文化,按照波德莱尔的看法,尤其是“一团落日,有如那坠下的星辰”,是针对“汹涌的民主大潮席卷一切、抹平一切”的贵族式回应(《现代生活的画家》,1859—1860)。就其超越现实、对抗布尔乔亚的抱负而言,它那些如让•德•奥尔梅松 所称的“客厅形而上学家”的成就堪称伟大,“虔信的荒诞轻浮的伟大”。
1840年代的法国荡弟有一位英国鼻祖,那就是此前不久在法国潦倒而逝的乔治•布鲁梅尔(1778—1840);巴尔贝•德•沃雷维利的推崇,把此人捧成了一个神话英雄般的人物。布鲁梅尔曾是威尔士亲王、即后来的英国国王乔治四世的宠臣,以其魅力与无可挑剔、低调入时的穿着闪耀于英国上流社会。作为时尚领袖,他同时向宫廷的矫揉造作和平民化的习俗开战,每天要花五个小时来拾掇自己。传说他命人用香槟泡沫来给皮鞋上光,新制的正装也先得由仆人替他楦一阵。他的衣装裁剪简雅精致,内衣素白无瑕,衬衫折领的高度于他有头等重要的意义。但继承的家业不足以支持他每日替换新装或偿还赌债的消耗。布鲁梅尔的伟大,在于其“一事无成并因此名垂不朽”(阿尔努•弗雷米《时尚之王》,载于1836年10月《巴黎杂志》 )。以他为榜样,英国荡弟借用并改造劳动装,新创出一种精致简约的风格。
荡弟要当下去,必须有钱又有闲。他们不工作,那是有失身份的勾当;对他们而言,存在的全部意义便是与布尔乔亚的生活斗争,与小气、俭省、习惯、平庸斗争。没了空闲与财富,他们的梦想将无异于升斗小民那点小心思,不脱“可憎的功用”。总的来说,所有物质方面的美好,包括衣饰技巧,一旦带上目的性、失去它们的象征价值,都免不了落入庸俗。而作为高雅、独特、超凡的象征,它们把荡弟带入一种其为主宰的清高、骄傲的境界。荡弟给予自己自由发挥的权力,既能投入,也能反悔,不怕引人不快或自我矛盾,不受任何奴役,不必有任何专长。虽然他们以人工雕琢为能,但摒弃了一切幻想:这是一种自我崇拜,对与众不同的崇拜,或者说像完成一件美物那样进行的一种系统的戏剧化建构。荡弟的目标既非爱情亦非幸福,他们没有任何志向,也不准备在社会中扮演任何角色;他们不认为有什么是神圣的,但不断强化自己的意志。波德莱尔在贡斯当丹•吉兹 的画作中看到了荡弟跨时代的经典形象,他们视一切为表演——从自身开始:轻浮的举止,肯定的礼节,单纯的居高临下的神气,穿衣控马的方式。巴尔贝•德•沃雷维利则认为,荡弟文化主要是一个无聊的社会通过肤浅的娱乐活动分散精力、寻求消遣的产物,该需求与其绝望程度相对应——须知荡弟亦会丧失自爱。
荡弟活在当下;他们没有未来,满足于朝生暮死。但他们的斗争没有丝毫颠覆性——那反而显得有什么深义——多只是傲慢张扬而已;抱着游戏的心理,他们喜欢制造惊奇,喜欢挑衅。作为耽美之人,他们根据一些人为设置的价值重构自己,因为世界是一座舞台,且正如尼采所言,“所有深刻之物皆需伪装”。“荡弟时尚”并不存在,因为时尚仍是一种向上流人士看齐的产物。波德莱尔崇尚至简,独爱洗练的线条与轻柔的衣料。巴尔贝•德•沃雷维利更为趋俗,偏好怪诞,以及能够唤起他浪漫青春不羁回忆的一切。阿尔弗雷德•德•奥赛天生贵族气质,生活在伦敦与巴黎,他决定着两地的潮流:他喜欢博人眼球,只需穿一件衣料出人意料的外套就会有人效仿。罗杰•德•波伏瓦于1832年出版了他的本书《克吕尼的大学生》,不过在因此成名前,他已凭借一身独特的装束闻名遐迩:蓝色上装,金纽扣,黄色狗毛背心,珍珠灰长裤。报人维尔默桑 曾去他寓所拜访,看到他穿着红色羊绒裤子,身上裹着贵重的绣金绿绸睡袍!欧仁•苏,“一个身板厚实的胖小伙”(儒勒•勒孔特 ,《法国作家书简》,1837),年轻时代着装如同高雅的荡弟:为使自己的形象更完美,他使用“增高两三寸的靴跟”,盘弄镶满宝石的手杖。手杖——令人想到马鞭,单片眼镜,手帕,领带,纽扣,手套,这些都是用于装饰的毫无用处的道具,却又不可或缺——留在记忆里的不也正是这些细节吗?荡弟——不管哪一个——个个都对自己的身体妙加修饰;他们青睐能够消除衰老或修补自然、尤其是遮蔽死亡的一切,但这些装束绝不可暴露他们为达效果而付出的代价。有意识地轻浮着,荡弟从自己的追求中收获虚荣,并引以为豪。荡弟的对立面应是文艺流民 ,他们仇恨这个精英主义的世道,因为它追慕奢华;不过在押上自尊浪费生命之际,他们对享乐的渴求、他们的轻浮程度,并不亚于荡弟。
这是颓废的轻浮?世纪末文化中的荡弟,奥斯卡•王尔德、维斯芒斯 、罗贝尔•德•孟德斯鸠 ,以及许多其他人,都把自己的生活当成一种展示。他们是自己的观众,但他们并不惧怕这样的面对面:波德莱尔曾借芳法洛之口表示,要对着镜子生活、睡觉 。唯有表面才是深刻的;一切均是绚烂的折光与反射。这样一种姿态竟有几分英雄主义色彩:不论处境的顺逆,荡弟坚持自己的方向,优雅、随意、浪费、轻浮,他们乐享一切,玩笑一切,拒绝乏味无聊的清醒,在谁无一死的悲剧与肤浅存在的喜剧间跳舞。这种回避某些恐怖念头的力量,不啻另一种形式的勇敢。


【书摘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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