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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 吴新雷
江沛毅学弟积十八年之力编著《俞振飞年谱》（由上海文化出版社于2011年7月出版）以后，又将历年搜得的俞老诗、词、曲、联作品辑为一集，并详加校订注释，以便读者理解、赏鉴。如今出版问世，嘉惠艺林，其史料价值和学术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俞老是昆曲泰斗，又是京剧大师，是文人兼学者型的表演艺术家。正如刘厚生先生在费三金所著《俞振飞传》的序言中说：“俞振飞是中国传统文人同高级艺人的结合。他自幼受到严格的传统文化的训练，能书画，善诗词，不仅是昆剧演员，还是昆剧学者、研究家；不仅能个别地授徒传艺，还能上大学讲坛讲课。他的文化修养之厚，艺术情趣之高，在以他为中心的上下三代著名艺人中，如果不是*，也肯定是极少数人之一。”俞老出生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熟练地掌握了诗格曲律的音韵学原理，常年吟咏，出口成章。我们知道，在中国韵文史上，除了唐诗宋词元曲以外，对联也是要讲究格律的。俞老既擅长诗、词、曲的创作，当然也曾写过对联。如1989年所撰《敬挽徐炎之联》云：“顾曲君应推独步；老怀我惭感孤行。”为此，江沛毅学弟数年如一日，花了诸多精力，把这些作品全都收录起来，足见心力。另外，他还觅得诸家题咏作为附录，正好裒集在一起，以飨读者。
综观本书中所录俞老的诗作，有七言、五言、四言，有律有绝，或感遇、喜庆，或唱酬、赠答，风格多样，情味动人。内中有题画怀旧之作，如《题梅畹华所绘〈风尘三侠图〉》、《张君秋属题所写画帧，率题二绝》等；又有歌颂现实的作品，如《国庆三十周年献词二首》、《庆祝党的十二大召开》等，寓意谋篇，均臻上乘。特别是1981年写的《八十自寿（组诗）》，计为三十二首七言绝句，各诗都冠以小序，系统地反映了作者的生平大要和从艺生涯的前后历程。内涵丰富，艺术概括力特强，等于是史诗式的自叙传。如组诗之二写家庭教养说：　
生于苏州义巷。幼丧母，严父躬自鞠养。三岁时，父取以《邯郸记?三醉》中“趁江乡”一曲催眠。余于昆曲感受之早如此。
义巷深深月上阶，
蛎窗蜗屋远长街。
邯郸一曲催眠稳，
不在娘怀在父怀。
又组诗之七写初上戏场说：　
初演《望乡》，朋辈皆为除汗。其后不久，复有彩爨，乃从沈月泉师学，饰演《紫钗记•折柳阳关》之李益。汤若士先生《四梦》，余皆曾演之，而以《紫钗》为*先。
粉墨重施四座娱，
阳关惜别李君虞。
因缘敷演临川梦，
唱叹何如梦有无。

再如组诗之十二写登上大学讲坛说：　
一九三一年初，余脱离程剧团南归，在上海暨南大学讲授昆曲、京剧，历时三年馀，至一九三四年春为止。
江乡春暖赋南归，
乍放新桃鳜正肥。
我上词坛温旧学，
魏梁馀韵一时稀。
此外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随程砚秋、梅兰芳登场演剧，50年代主政上海市戏曲学校培育接班人，1959年为国庆十周年献礼与言慧珠联袂演出《墙头马上》，1960年与梅兰芳合作摄成电影《游园惊梦》，1980年舞台生活六十年庆典，以及“推陈出新，循时而进”等等，均有诗纪事。这么一长串的三十二首连缀而成的组诗，其涵盖面之广、时代跨度之大，真是当世无与伦比的鸿篇巨制呵!
俞老知书识画，彩笔生花，尤工于填词。本书中涉及的词牌，有【柳梢青】、【卜算子】、【太常引】、【满江红】、【洞仙歌】、【百字令】、【蝶恋花】、【金缕曲】、【疏帘淡月】、【减字木兰花】、【思佳客】、【清平乐】、【浣溪沙】、【画堂春】、【忆旧游】之类。其中有单片的短调令词，也有上下两片的长调慢词。俞老写来均能运用自如，得心应手。1981年11月，为纪念昆剧传习所成立六十周年，苏州博物馆开辟昆剧史料陈列室，展出了许多珍贵的史料。俞老欣然为展览会填词，调寄【百字令】（即【念奴娇】）：　
琳琅一室，记吴门胜事，曲坛掌故。五亩园中闻古调，甲子匆匆初度。玉茗馀风，稗畦逸响，此是沧桑谱。幽兰再放，芳馨漠漠凝驻。
莫笑老兴婆娑，吹花嚼蕊，不减歌场趣。龙篴雁筝鹆舞，忘了霜颠迟暮。六合清光，九州生气，应唱凌云赋。新词题向，苏台明月深处。

上片写景叙事，彰显苏州昆剧传习所的历史功绩。下片抒情寓意，庆贺新时期昆曲事业“吹花嚼蕊”，生气勃发。
俞老具有高度的曲学修养，既有《习曲要解》等理论著作，又擅长创作南北曲小令。如1977年2月，他写了北双调【折桂令】念台胞。又如1978年4月，他到南京参加“三省一市昆曲工作座谈会”，作了“关于昆曲发展的道路”的主题发言，同时写下了南曲【锦缠道】：　
秣陵春，聚群英，又听笙歌阵阵。把九畹幽兰认，依稀是风蕊飘香，露茎流韵。十二年，也曾雨雪沉湮，受尽了四凶摧损。一声雄雷震，喜山川腾踔，花叶缤纷。展望征途新，愿素心千朵为革命吐清芬。
此曲以艺术笔法描绘了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后各昆剧院团主创人员首次聚会的欢快场面。“又听笙歌阵阵”、“风蕊飘香”、“一声雄雷震”、“展望征途新”诸句，表示了与会者要把被“四人帮”摧损的艺术生命夺回来的雄心壮志，反映了昆曲艺苑重睹芳华的美好前景!曲意寄托遥深，读之令人欢欣鼓舞。
俞老宅心仁厚，素喜书画吟咏，平生所作诗词甚多，但大多数被毁于“文革”中，十分可惜。本书所辑，实为劫后遗存和“文革”后留下的部分作品，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在经济利益至上的今天，应该感谢沛毅学弟多年以来的辛勤劳动，由于他这种难能可贵的冷板凳功夫，使我们得以再一次领略俞老的深厚文化底蕴和学识修养。并且我觉得，以此书与《俞振飞传》、《俞振飞年谱》、《俞振飞书信选》配合起来互读，当能对俞老的艺术思想、人生情趣、心路历程获得全面的认知。
以上把我粗浅的心得体会写出来，愿与读者诸君相互切磋，同吟共赏!
2013年早春时节写于南京大学文学院

补记
沛毅仁弟所著《俞振飞诗词曲联辑注》，经过数年的不断增订和修改，从原先的内部刊印，改由中西书局正式梓行，这对于继承、弘扬俞派艺术，建构俞学研究体系，不啻是一桩好事。我是这部书稿的*初阅读者，当时曾写了一篇读后感聊作序言，现在想借正式出版之机，再叙说几句久久盘旋于胸臆的心情。
人们论及俞老的演艺成就，无不以“书卷气”三字一言以蔽之，这是极为精当的，也是非常值得我们予以关注、深究的。俞老出身于书香门第，幼年随粟庐公精研昆曲、攻读圣贤，同时拈毫临池，摹写《张迁碑》、《龙门造像十二品》诸碑帖，复先后师从饮誉画坛的陆廉夫、冯超然二位名家习绘。诗词文赋，书翰丹青，各逞妍丽。传统儒学的规范化教育，已使其获得了一整套雅文化的滋养和陶冶。同时又随侍鲤庭，随粟庐公出入于文人墨客之间，聆听他们谈诗论画，鉴赏古玩。父辈们种种温柔敦厚的气质和充满学术研究气氛的环境，对俞老有着潜移默化的熏染。六龄习曲，十四岁兼学搬演，二十八岁正式“下海”，随之而奠定的艺术观，也充分体现了传统文化中“儒道交融”的思想。于是，在长达七十年的舞台生涯中，俞老运用自己的人文修养提升了整个京昆剧表演中小生行当的艺术品位，戏、文、歌、舞相互渗润，互为一体，*终催生了富有“书卷气”的个性化的俞派表演艺术，树立起风格独具的“俞派”旗帜。《礼记》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俞老则形成而上，器成而道。所以我认为所谓的“书卷气”，虽然伸手摸不着，但是举目看得见、心灵感受得到，它并不十分玄妙，绝非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际上就是古老中国精英文化的流风馀韵。因此，我们谈俞老的“书卷气”，是离不开它的母体中国文化的。解读俞老，也必须探究其“本”、追溯其“源”，把它放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下透视，才能捕捉到经典的本体特质和审美特性。而阅读本书，可以为大家提供一把解密的钥匙。
沛毅弟从业馀曲友成为戏校专业编研人员，迄今恰为十年，先后参与编著并出版了《昆曲精编剧目典藏》（共二十卷）、《墙头马上——五十年传承典藏》、《传薪千秋——倪传钺教学研讨纪念文集》、《昆曲辞典》、《俞振飞年谱》、《名伶名剧赏析》、《越剧发展史》、《京昆通识教育学习资料汇编》、《尹桂芳越剧典藏•尹桂芳舞台演出本》（一）等，有集体合作，也有个人专著，成绩颇丰。现在他除了日常课务外，还在努力从事戏曲文献资料的收集、发掘、整理、辑佚、汇编等工作，心无旁骛，终日乾乾，不改初衷，令人欣慰。在此，也祝愿和期盼沛毅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更多更新的研究文章和著作问世!
2016年盛暑于南京龙园寓所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