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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太阳鸟文学年选,是辽宁人民出版社于1998年开始创建的文学品牌,由著名学者王蒙出任丛书主编,本套丛书大体包括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杂文、诗歌六大分卷,编委及各分卷主编皆为文学领域卓有建树的专家学者。他们不负读者的厚望,每年都将发表的原创文学作品精读、精选,力求将*秀的作品完整、客观、公正地呈现给读者。这些选本追求精品,但更多体察了民众的心理,内容贴近大众化的生活,行文符合广大读者的阅读风格。至2017年,这套文学年选已经连续出版了20辑,其间经受了图书市场的检验,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同与好评。这么多年的坚持与努力,都是为给当代文学历史寻找准确的精神坐标与刻度;为正在走向良性循环的中国文学发展留下坚实有力的见证;更是替未来文化史家提供值得阅读和关注的优质版本。这套文学年选,也将在大众读者的支持与陪伴下、逐步深入,越走越远。


【内容简介】

中篇小说的选本,较多地关注了反映普通人生存状态、心理冲突的作品。

二十年的坚持与努力,都是为给当代文学历史寻找准确的精神坐标与刻度;为正在走向良性循环的中国文学发展留下坚实有力的见证;更是替未来文化史家提供值得阅读和关注的优质版本。


【作者简介】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1934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

林建法,男,汉族,1950年11月出生,福建连江人。1982年1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1991年1月始为《当代作家评论》法人代表,主持编辑部全面工作至今。2000年5月为主编。先后荣获1995年辽宁省十佳编辑、1996年东北三省优秀社科编辑称号、2006年第四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2006年辽宁省首届“辽宁期刊人奖”、2006年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目录】

001 花满月 方 方

032 红豆生南国 王安忆

071 水 墨 尤凤伟

119 大乔小乔 张悦然

155 一 天 田 耳

223 在豆庄 方格子


【前言】

“悄悄的,不知不觉的,又是一年沉落到永恒中去了,好像一滴水落在大海里!”1 别林斯基回望“一八四五年的俄国文学”,以如诗的语言开篇。2017年的中篇小说创作,如果以文学史为度量,几近“滴水入海”。但检阅年度作品未必没有意义,还是别林斯基说的,“当前正是归结过去、筹划未来的时候”2,哪怕在后人眼中,这项工作如同王安忆小说中所言,“海湾已成回音壁”……

1

1983年,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当代文学研究室的专家们联合推出《新时期文学六年》,如同一部微型的文学断代史,对1976年至1982年的文学流程作“基于一定的研究之上的鸟瞰与评论”。该著中篇小说的章节内,以三页的篇幅介绍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文坛新秀”——王安忆。当时王安忆发表了《尾声》《归去来兮》《流逝》等六部中篇,“作者以单纯的、善良的心和敏锐的目光,去感知生活和探索人生的命运”,“用她的客观、冷静、细腻、含蓄的笔触写她独特发现的生活,但如果在她固有的风格中增添一些炽热的因子,其作品必将加强那种如同醍醐灌顶的撼人心灵的艺术力度”1。抚今追昔,重读上述评价,着实让人感慨。如果站在1983年的时间节点上展望未来,估计很少有人会预见,日后王安忆会写出《小鲍庄》、“三恋”、《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富萍》《天香》……这是一位创造力多么丰沛的作家,永远向着未来敞开不可预见的可能性。2016年,她以《匿名》登临抽象叙事的*,而2017年又通过以《红豆生南国》为代表的三部中篇,重回日常生活叙事的绵密与细水长流。

不过且慢,上面这样的说法也不稳当,似乎强行将形上与形下、超越与日常、抽象与具体、历史社会与个人生活断为两截,这并不符合王安忆的创作图景。伍尔芙早就提示过,现代文学日益朝着“散文的方向”发展,“须知散文是如此地位低下,因为能够走到任何地方去,没有一个地方是那么低下那么污秽那么简陋,它能够用它长长的粘胶似的舌头把事实的*微小的碎片舔干净”。然而伍尔芙追问散文是否能够说出那些“巨大的简单事情”,比如“我们对于像玫瑰和夜莺、黎明、日落、生命、死亡、命运这样的事情所怀有的情感。我们并非完全忙碌于个人的关系,并非我们的所有精力都被用于谋生。我们渴望获得思想、获得梦想、获得想象、获得诗的意境”。在散文与诗意之间,我们是否能够获致一种中道、均衡的现代小说,它“长长的粘胶似的舌头”扫向人世间的泥沙俱下,但同时又可以“对生活的某些重要面貌获得一个更大的视野”2。

《红豆生南国》第三章,写主人公“他”与劳拉母亲见面,从“三件头洋服的装扮”、半岛酒店的环境,到谈话时你来我往的词锋……这一路写来,巨细靡遗。然后写见面后心情失落的“他”,“暴躁地脱下西服外套,扯去领带”,坐上海边的水泥台,这时,风吹着脸,渐起凉意,平静下来,从先前密密实实物质的、“散文的”世界中超脱出来,举目望去,开始抒情(不要忘了,“他”本是文艺青年,而“文艺专是为培育有情人的”)——“填地日益增阔,地上物堆垒,天际线改变,变成几何图形,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此刻还封闭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汽笛声被夹岸的楼宇山峦吃进去,吐出来的是回声,海湾已成回音壁。这是香港吗?他都不认识了!他似乎身在异处,连自己都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当年随养母偷渡香港,*初的落脚点即新填地街,那是五六十年代的晦暗困顿岁月,但晦暗中也有百废待兴的勃勃生机;而现在已是世纪末,天际线被拔地而起的楼宇不断切割、改变,“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那是人人惯见的繁华夜香港。可这还是“他”的香港吗?往昔与今日之间,终于化作沧海桑田的一声喟叹。“他”前番还斤斤于世俗儿女情,一转身就生出近乎“子在川上”般的省悟……这是王安忆的艺术手段,每每从市井烟火气的“散文世界”中兀地转上一层,透出精神性的庄严。

王安忆的小说有一种整体性,接近雷蒙德·威廉斯所谓“现实主义小说传统包含辩证的整体观”:生活环境、社会和个人都不占据优先地位,而彼此之间又有着内在统一,“在完全是个人的领域里,整体生活恰恰显得*为重要。我们全力以赴地关注整体生活的每一方面,而价值的中心却总是落在作为个体的人身上——不是任何一个孤立的人,而是构成整体生活实体的许许多多的人”。正是在对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持续加深理解的过程中,小说的形式才真正成熟起来。然而威廉斯指出,在1900年之后,现实主义传统分裂成“社会小说”和“个人小说”。 在“社会小说”中,有着对整体生活亦即作为聚合体的人群的精确观察和描写,但因为欠缺血肉丰满的人物,整体生活也往往沦为抽象的存在;而在“个人小说”中,有着对单位个体的精确观察和描写,但因为社会总是割裂般地外在于人物,从而“认识不到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具体内容能在多大程度上积极地影响到*内在的个人经验”。总之,以上两类小说中,“个人和社会被割裂成了截然相对的两极”。想想当下的中国文坛,触目可见的不就是这两种类型的小说?然而,“真正具有创造性的努力是为各种关系而进行的斗争,这种努力是全体性的,可以认为它既是个人的努力也是社会的努力,是在实践当中学习如何扩展各种关系。有着伟大传统的现实主义是这方面的一块试金石,因为它具体地展现了那种生气勃勃的互相贯通……”1 王安忆小说的整体性,就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生气勃勃的互相贯通”,诚如论者所言:“在五十年代‘南来’难民的困苦生活,六七年的反英抗暴,八四年签署的中英协议,九七金融风暴与楼市崩盘,究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香港回归之外,对于香港左翼运动的浮沉,报纸副刊文化与本土文艺的观照,皆以更加隐晦的方式编织进来。这些绵密的人文历史,与主人公的‘少年心事’和‘罗曼蒂克消亡史’暗中精密贴合,读来让会心者惊喜;但又能在讲故事的表面做到不着痕迹。”1《红豆生南国》写一位文艺青年,在被刻板目为文化沙漠/物质丛林的香港社会中的“有情”一生。在个人与社会背景之间,既有艰难的损耗、磨合,对应一段香港左翼从广场隐入民间的心史;也有如盐入水般的融合,正因为有一个个“他”,才支撑起市井社会的情义天地。小说卒章点题,“他”来到台南丛林中,此生的“恩欠”“愧受”“困囚”*终化作“相思”,其实可以再直截了当地化作一个字——“报”,这是中国社会关系的基础2。我们读到小说结尾,再回想起小说中时常出现的语句(“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一份馈赠”),不难明白《红豆生南国》的主题便是恩欠与报还,由此组织出来的伦理关系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小说起首*句是“身前身后都是指望他的人”),要“他”担负义务。联系到小说中地域的流转(大陆,中国香港、台湾,为什么*后要跑到台湾才明白“相思”呢?),这义务,是否已可从个人过渡到家国认同了?

在以“80后”为代表的年轻作家中,哪一位接近前辈王安忆的气象?这个提问或许显得粗率,但我还是愿意给出一个答案——张悦然。当年和张悦然一起横空出世的那批少年成名的作家,有的早已转行,有的在文坛销声匿迹。张悦然不同,她没有在挥霍完青春才气之后小成即堕,在写作历程的关键节点上,总能再提起一口气,奋力上出,和王安忆一样,张悦然也是“长跑型选手”。我认同大多数论者的看法,以长篇《茧》、中篇《大乔小乔》为标志,张悦然的创作发生了某种转型;但我并不认同那种在《茧》中只看到“文革”、在《大乔小乔》中只盯住计划生育的读法。卡夫卡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当时“大多数作家都卷入了社会事件之中,卷入了外部世界的活动。他们要求自己必须成为见证,……卡夫卡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任何这种东西”1。写作的成熟、作品的优秀和题材选择没有关系。小说挂靠重大历史事件,未必能给文学自动加分,甚至处理不慎,一来会沦为上文所引分裂的“社会小说”,二来容易限制住作家的创造力,如同布罗茨基认为,巨大的悲剧经验、“叙述一个大规模灭绝的故事”,往往会限制作家的能力与风格,“悲剧基本上把作家的想象力局限于悲剧本身,……削弱了,事实上应该说取消了作家的能力,使他难以达到对于一部持久的艺术作品来说不可或缺的美学超脱。事件的重力反而取消了在风格上奋发图强的欲望”2。计划生育也许比不上战争的酷烈惨重,但作为一项得到严格执行的基本国策,显然影响到几代中国人的生活,同样具备“事件的重力”。以此而论,我认为《大乔小乔》实则比《茧》更为出色。《茧》中的“文革”,如同小说中那枚钉入人脑的铁钉,还只是符号般的“抽象的存在”。而计划生育所引发的原罪与宿命、荒诞(“多余的人”)与错位(“合法生的姐姐死了,不合法出生的妹妹倒是活下来”),通过张悦然与“事件重力”的美学搏斗,如盐入水般化入小说内在的艺术构造。

*让人动容之处,莫过于乔琳逝后,许妍躺在乔琳床上,发出“可以撤销那个愿望吗”的忏悔,以及*后的洗心革面(“她想,现在她有机会做另外一个人了”)。张悦然在《大乔小乔》中拒绝任何来自外力的救济,权贵阶层的良心发现无法挽回乔琳的生命,而法制建设又总是迟滞(所以小说中人才会说“犯不着打官司,这种事找对了人,就是一句话的事”),不借助于任何外在的、客观力量的解救之道,而执意地内在化,磨难在此,救赎也在此。从先前的“生冷怪酷”3,走到今天对生活中的款曲委婉有更复杂的理解,对人性幽微的皱褶有更温厚的体贴与善意——相比于题材的转型,我更愿意将此视作张悦然的成熟。

··· ···


【免费在线读】

1

到处兵荒马乱。

花满月还在牌桌上。

她的脸通红,亢奋中她心无旁骛。出牌的啪啪和洗牌的哗啦啦像是火上的柴,一直在燃烧她。似乎几次有人叫她,她都只是袖子一摆,说,一边去!然后继续她的牌局。*后一次,是家里的车夫王四。王四嗫嚅着说,老爷太太等不及,都走了,叫我过来接你。直接到码头会合,今天有船去上海。

花满月隐约听到王四的说话,却没回头,只是大声道,不是说好了打满一百圈吗?现在才一半哩。王四急得跺脚,甚至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花满月怒了,反手一掌拍在王四脸上,依然没有回头。花满月厉声道,你好大胆,居然敢拉我的衣服?王四捂着脸说,老爷发了脾气,说是接不到小姐,就永远不让我进花家屋。现在家里人都走好远了,我怕误船。花满月说,你进不了花家屋,关我屁事。他们要走,走就是了,反正我不走。王四无奈,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见花满月依然全身心扑在牌桌上,便只好蹲在一边的墙角等候。

牌桌上响起一片夸赞花满月的声音。说花满月有豪气,这份豪气才是牌场*紧要的。又说难怪花满月总是赢家。花满月很开心。家里早不许她打麻将,关了她好多天,她吵闹发誓,以自杀威胁,终是靠了弟弟花满天的帮忙,才被放出。爹妈给的条件是:再打五十圈,从此永不摸牌。花满月觉得用五十圈买她一辈子的快乐,太不划算,不肯,依然闹。花满天帮她加到一百圈。爹妈倒也同意了,却又加了更严酷的条件:如果一百圈打满还不收手,就采用家法,或砍手或逐出家门。二者选一。花满月为求自己能马上出门,只好配合发了毒誓:如果打满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赶出家门,直接罚死好了。

一想到这次出了牌场就再不能进去,花满月便心怀悲愤。她想,不把这一百圈打足,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花满月完全不知昼夜,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也不清楚其间是否有人找过她。正打得昏天黑地,门里门外突然有大喧哗。她不禁拍桌子发起了脾气。起身叫骂间,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

冲进来的人都端着枪,他们叫解放军。花满月一时发了蒙,牌友们都吓得冷不丁站起,不敢吭气。对面的一个,竟然还钻了桌子底。花满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叫了一声,我还没打完哩!

是的,她还有二十八圈没有打完。

两个端枪的解放军走过来,板着面孔说,解放了,还打什么麻将?都回家去!

整个牌馆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花满月想回一句嘴,可是看到他们手中的枪,也不敢吭气了。她悻悻然出门,四下找王四的车,却见不到王四人在哪里。她吼叫着:王四!王四!

叫出好多声,才见王四跌跌撞撞迎面跑来。花满月骂道,不找时,像个苍蝇在眼边晃;找你时,你倒是躲到井底下了?王四说,满街都是大兵哩。花满月说,回家!车呢?王四胆怯道,被大兵征去拉伤员了,我追去要,他们没给。花满月怒道,你倒是大方,我家的车,要你做主?没了你赔得起吗?老爷这个小气鬼,不扒你一层皮?我大哥心狠手辣,他饶得过你?王四嚅嚅道,可是当兵的手里端了枪,不给不行呀。花满月见他回嘴,更生气了,说,崩了你才叫是个好!

没有车,花满月只好步行。当初她好容易争得机会出门,只恨不得早一分钟去牌馆,也无心打扮,一件旧花褂子随意地套在身上。鞋虽然是双半高跟的,可也旧到没有了看相。街上的石板路,一格一格,又错着排列。花满月走了几步,鞋跟便被卡掉一只。她低头看了一下,也懒得捡,由着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家里走。

王四跟在她的身后,想搀扶一把,又觉得不合适,便只是佝着腰,跟在后头。见她鞋跟脱落,忙替她捡起。心想都怪自己没能看好车,害她如此。他不停地说,那个解放军很客气,只说借用一下,让我晚上去医院拿哩。

花满月懒得理他。

街上果然有川流不息的大兵来来去去。虽有满脸征尘,倒也满面带笑。花满月初始有些紧张,遇上几拨后,见他们喜欢斜眼瞟她,全无恶意,便放松了身心,也朝他们微笑。

离花家屋的大门还有十几米,王四突然发现门口有岗哨。便在花满月身后说,怎么有大兵在花家屋站岗呢?花满月便得意了,说,我爸是什么人?花天霸呀!我大哥是什么人?花无敌呀!新官来县上任,首先得来我花家屋拜门子。出了我花家屋,才敢去衙门,这就是规矩!

这些王四当然知道。城里几乎所有的达官贵客,他都在花家屋见过。老爷花道安被称花天霸,大少爷花满山被称花无敌,这都不是空说的。全城一条街,花家的店铺占了半条,街名都叫了花半街。

但是,花家的小姐花满月这次却被大兵的枪挡在了外面。大兵一脸严正,说,什么人?不准进。花满月吃了一惊,说,你是什么人?你杵在我家门口,倒问我是谁?我是这花家屋的小姐,我要回家。大兵说,新社会,不再有少爷小姐。这家人全家逃跑掉了,留下的空房被我们征用。现在是县城临时保卫部,请你们赶紧离开。

花满月叫了起来,说,那我住哪儿?你们凭什么霸占我家的房子?大兵面孔板了下来,说,你胡说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房子是你的?花满月说,王四作证,他是我家车夫。

说话间,屋里出来一个人。花满月一看,是她家的厨子阿贵。她忙叫着,阿贵,你来得正好。兵大哥,你看,他是我家厨子,他可以证明。阿贵,你跟他说,这里是我家。

大兵有些疑惑地望着阿贵。阿贵乍见花满月,先是惊愕,脸上似有害怕神情。但见大兵和花满月都望着他,犹豫片刻,仿佛做了个恶狠狠的决定。他走了过来,看都没看花满月,脸朝着大兵说,全城人都晓得,花家逃得一个不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这个男的倒是王四,不过……这女人像是他的相好。他们谋算好久了,就想趁花家没人,好占他们家的房子。

花满月一听便炸了,她大声一“呸”,一口痰朝着阿贵喷去。阿贵避让不及,痰落在裤腿上。他对着大兵叫道,你、你、你,你看她像花家小姐吗?人家花家小姐哪里会这样……泼?

王四早已吓得腿软,但也大大地怔着了。他想不到这个做饭的阿贵怎会说出如此一番话,顿时张口结舌。花满月跳起来大骂,甚至想要扑过去击打阿贵。阿贵躲闪在大兵背后。大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个子很高,样子颇有威严。他对守卫的大兵厉声道,吵闹什么?正在开会,还不把这些闲人轰走?

守卫的大兵便端起了枪,大声道,赶紧走开!阿贵似乎特别怕见那高个子,他吓得直哆嗦,对着花满月和王四说,你、你、你,你们还不快点走?快走呀!快走呀!他冲着王四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王四仿佛看出有点名堂,不顾花满月还想继续辩解,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离了花家屋对面的街角。

花满月咬牙切齿说,我连自己的家也不能回吗?我家人都去哪儿了?难道家里没人了?王四哭丧着脸说,小姐打牌的时候,老爷太太大小少爷都一起走了,用人带的带走,回的回家,老爷发话让我直接送你到江边哩。花满月说,那你怎么不早说?王四说,我说了,可你正在牌桌上,不肯听哩。王四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花满月想了起来,自己还给过王四一个巴掌。这时候,她有一点小小后悔。

这天晚上,花满月被王四带到了他的家里。

王四住在城墙根下一条小巷里。小巷很窄,却有一个雅名,叫西月巷。王四说,这名字是花老爷起的。好多年前花老爷在此给家里的下人盖了几间板壁屋。盖好过来看时,天还没黑,但西边有淡淡一点月亮出来。花老爷说,迟早要成巷子,就叫它西月巷吧。后来这里果然成了巷子。

王四的板壁屋很小,只一个房间,房里有一个低矮的阁楼。王四平常与老娘一起住。正房老娘住着,王四则住在阁楼里。王四带了花满月回家,老娘听说是花家小姐,高兴得下巴都要脱落下来。巴结着笑了半天,又特意为她炒了一个鸡蛋。王四穷,家里真没什么可吃的。

天黑时,阿贵悄然而来,带了一碟烧肉。花满月怒目相视,待他走近,伸手便是一巴掌,阿贵没有挡。挨了巴掌后,递上肉,方哭丧着脸说,小姐你要听我讲呀。

阿贵说他被老爷留下看家。天没亮,有一伙人冲了进来,一个领头的说,他弟弟是被花老大打死的,他要报仇。结果家里人都走空了,他们什么人也没找到,就只是砸了一些东西。天大亮后,又来一拨人,就是那个高个子领的头,大家都叫他政委。他是个大官,见花家没了人,便说征用房子。知道阿贵是厨子,又说厨子是穷人,还留他当伙夫。阿贵并不知小姐留在城里。他听到高个子接电话,像是有人跟他说,花家有个小姐还没走,如果发现,就扣住,把她送到省城去。他听了很害怕,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带个信给小姐,叫她千万别回来。结果一出门,恰恰见到小姐和王四正在门口,吓得他魂都碎了。

花满月惊道,扣我做什么?阿贵说,找你家报仇的人应该不少吧?老爷和大少爷的仇人也很多哩。先来的那个要报仇的就是顾湾的,顾木根,王四你记得不?王四说,记得记得,是被大少爷一枪崩的那小子。阿贵说,来的是他三哥,是个游击队长。

花满月不作声了。她知道她的大哥做过不少荒唐事,包括打死这个叫顾木根的勤务兵。其实就是装饭时,不小心摔碎了碗。大哥那天心情不好,一撒气,拔枪便扣扳机,刚好打中要害,当场就没了气。靠了她父亲上下打点,他大哥猫到省城避了几个月,之后回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阿贵说,所以我不能说小姐是花家的人,小姐你明白了吧?花满月点了点头,心里对阿贵有几分感激。王四说,那……往后怎么办?花满月说,我明天就坐船去省城。王四说,到省城你去哪里呢?老爷说他们当天就会去上海。花满月说,我到了省城也去上海。阿贵说,你怎么走?你走去哪里?你身上有多少钱?外面到处都还在打着哩。

花满月怔住了。外面打仗她倒是不怕。关键是,她去哪里,能找到谁,以及她哪有钱出门。

阿贵说,我看不如先住下,等老爷他们回来。不要叫原先的名字,免得被抓走。好在西月巷这边只几个花家店铺里的伙计,也没什么人见过小姐。王四说,是呀是呀,这样安妥一点。不然老爷回来,我也没办法交代哩。阿贵说,有王四照看,老爷一家都会放心。回头老爷一定会重赏王四,给王四一间新屋都说不定。阿贵说时环顾了一下四周。

王四的老娘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说,小姐尽管放心住在我家。我们阿四虽然笨,挣个饭钱还是可以的。

花满月没有说话。她想了想,觉得这其实就是她*的路。吃点苦就吃点苦吧,好在,花满月想,她的牌还没有打完,等她爸妈回来时,她不光可以打完,或许还可以力争多打几次,毕竟他们要为她吃的苦做些补偿。

花满月想完,痛快地说,行了,别啰嗦了,就这样吧。我现在先叫岳满花好了。我爸回来,我一定叫他重赏你们两个。

这天夜晚,花满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张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觉不到时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远近都有小孩的歌声,激昂欢快。恍然间,她意识到,世界真的变了。

2

现在,花满月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县里挨家逐户登记时,花满月亲自报出了岳满花这个名字。

王四和他的老娘不知怎么称呼她为好。叫小姐不能,叫名字不敢。倒是岳满花自己满不在乎,说,你们叫我满花就好,反正又不是我自己。

这样,王四和他老娘都叫她满花。阿贵偶尔来小坐一下,也跟着这么叫。开始有些别扭,但叫着叫着,也就顺了口。

岳满花和花满月的生活自是不能相比。花满月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喷香扑面,而岳满花的日子,则每一天都臭气烘烘。岳满花*初不明白家里这臭气从何而来,并且每到晚上就愈发显臭。后来发现它们竟来自王四老娘的脚。王四老娘是裹了脚的,一个月难得洗一次。那些捆扎变形的皱褶里,塞满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污垢,就算是洗,也洗不到那些深褶中去。岳满花为此发了一次脾气。王四辩解说,我老娘八岁裹脚,算起来裹了一个甲子,就算是拼了命去掰,也掰不开呀。

这次的脾气,让王四的老娘不高兴了。当然,不高兴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的脚臭不臭,而是大家似乎有些明白,花家屋的老少主人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他们所认识的有钱人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差不多一夜之间,全不见人影。而今是新社会,穷人当家作主。就算王四一个拉车的,也再没有人敢欺负他。花家屋的正房已成粮食局,其他偏屋,全都改作了粮库。后面的花园,划给了隔壁小学当了操场。老少爷们儿如回来,自己都没地方住。更何况,连目不识丁的王四老娘都知道,新社会,没有了地主,没有了富人,他们即便回来,也得跟王四一样,出门干活,赚钱养家。如此这般,王四想要的重赏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切都没有了,他们白白养着一个小姐在家做什么?居然她还嫌臭!

这么想着,王四老娘的脸色便慢慢摆了出来。她开始对岳满花挑三拣四。说岳满花懒得抽筋呀,又说岳满花不劳动吃白食呀,*可恶的是,还说岳满花吃得太多。岳满花当惯了小姐,一向是人家看她的脸色,她何曾看过别人脸色?她想,我都已经忍了你的臭,难道还要我忍你的脸色?于是,她的脸色摆得更加难看,一旦听王四老娘唠叨,便以刻薄话来还击。王四老实,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局面,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小姐,他夹在中间,不晓得如何应对。

王四便去找阿贵讨主意。阿贵也觉得此事复杂。他说,我老婆跟我老娘闹别扭,我揍她一顿,她就老实了,晚上还得服侍我。这满花小姐不侍候你,还不能揍,确实难办。王四说,所以求你帮我想想法子。阿贵转了下眼珠,突然说,要不你把她变成你老婆?王四吓了一大跳,说,这、这、这,这哪里行?老爷回来,我的人头就得落地呀。阿贵说,你是他女儿的恩人。生米煮成熟饭,就算老爷万一回来了,你就是他花家女婿,他要杀你,小姐会让他杀?杀了你她当寡妇?再说了,看新社会这火红,老爷回得来吗?老爷不回来,你赚个老婆不也蛮好。王四说,这个、这个,我不敢。阿贵说,你反正没老婆,小姐虽然又懒又馋,但她到底也是金枝玉叶对不对?王四说,我老娘肯定不会准我找这样的媳妇。阿贵说,那你就光棍一辈子吧,然后还要养一辈子这个老小姐。

王四说,哪能呢。过阵子,让小姐走,我妈就会给我说一个。阿贵说,城里哪个不晓得她是你王四的人?满花小姐不是在你家登记的吗?登记时她是你的老婆,你不娶她,她嫁得出去?而且你又怎么娶得回人?你想犯法?

王四吓了一跳,想想也是。政府登记名册时,恐怕花满月身份暴露,就以他老婆名义写了岳满花,以为就是临时的事,哪里想过老爷回不来?一想到因为有岳满花,他就不可能娶老婆;而不娶别人,娶她岳满花,他又何曾敢有这个念头。这样想来想去,他便很有些郁闷。

转眼就是春节了。岳满花在王四家也住了小半年。除夕这天,岳满花跟王四老娘又吵了起来。原因是嫌王四买回来的肉太少,鱼太小,根本不够三个人好好吃一顿。王四老娘大为生气,觉得儿子靠拉车挣点钱不容易,就算过年,有点鱼味肉香就可以了,哪能跟有钱人家那样大鱼大肉地吃?岳满花说,又不是要你做满汉全席,到底是过年,吃好点总应该吧?两人就这样吵来吵去。王四老娘动了心要赶走岳满花。可是赶她出门,她又往哪儿去呢?王四不忍。王四老娘又来骂儿子没用。而岳满花则责骂王四为什么不按她爸爸的要求把她及时送到码头。王四哪头都不是,被吵得心烦意乱后,便逃出家门。

王四不知道两个女人怎么过的这个除夕夜,他自己则猫在城南寡妇的小店里喝闷酒,一直喝到半夜,寡妇要关门了,死活把他撵了出去。王四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上了阁楼倒头就睡。睡到半夜醒来,才发现床上还有岳满花。岳满花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让王四心比身醉,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他想起了阿贵的话,觉得阿贵说得很在理。便觉得眼前这女人,命中注定就是他的。他情不自禁地把岳满花抱在怀里。岳满花孤单已久,又日日受气,迷糊之间被人拥抱,倍觉温暖。半蒙眬半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男人就是她眼前*的依靠。因此,无论王四做什么和怎么做,她都心甘情愿了。

早上醒来,岳满花流了眼泪,说,想不到我一个大小姐,现在竟成了你的人。王四有点慌,忙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然你嫁不出,我也娶不了。我保险对你好就是了。如果你爸妈回来,不满意,你要走,我也是没话说的。现在我们算是搭个伴好不?

岳满花想想,人一生,不就这样吗?她潦倒如此,有个伴或许还是幸运哩。

说起来也简单,花满月,不,岳满花就这样成了王四的老婆。

外人早已认定他们是夫妻,所以酒席都是不方便摆的。只由王四的老娘点头认可,两人跪下对她磕了头,就算是正式夫妻。王四的老娘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是她心知,如果王四不娶岳满花,这辈子也不能迎娶其他女人。王四老娘想抱孙子,再不情愿,也得同意。这样,王四老娘、王四以及岳满花都觉得这个婚结得真是恓惶,但他们全都没奈何。

岳满花的肚子还真争气,第二年就给王四生了个儿子。王四老娘乐得嘴歪,岳满花坐月子那些天,她也着实对岳满花好了一阵。孩子出世后,阿贵来家看孩子,紧张地说,乡下开始土改了,万万不可以暴露身份,弄不好会枪毙的。

这话不光吓着了岳满花,连王四母子也都吓得不轻。于是岳满花缩在家里带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门。其实生了孩子的岳满花是没有人认识的,她因完全没有活动的缘故,身材肥胖得很快。原先的衣服一件也穿不下,便把王四的破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那种破陋,谁都不会想到这就是当年花家的千金小姐。直到有一天,花家当年的女佣来找王四借钱,岳满花正想跟她打招呼,结果她却指着岳满花对王四说,这就是你乡下带来的婆娘?王四怔了一下,说,是呀。她连正眼都没看一看岳满花,跟王四说了一通话就走了。岳满花这时候才知道,那个叫花满月的人,是真正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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