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数字串联一篇篇经典影评,让岁月应声而来,而青春的小鸟却悄然飞远。
以随性又俏皮的文字,食尽人间烟火,妥妥地号准社会脉搏。
对昔日的黄金回忆,是弟弟,是老爸老妈,是朴实的校园生活,是青山七惠般温柔的叹息,勾勒出一个普罗的毛尖。
倾城的文字,普罗的毛尖
恺蒂
认识毛尖将近二十年。刚从《万象》上看到这小妮子的文字时,我俩还都没娃儿的牵挂。称她为“小妮子”,是因为她比我小几岁,更因为她的文章太调皮太灵动。单看题目,就能知道她的独特诡异,《照亮黛德丽的脸,照亮黛德丽的腿》《你兜里有枪,还是见到我乐坏了》,大胆、泼辣、没有忌讳。
认识毛尖本人肯定是在《万象》掌舵陆灏安排的饭局上,小妮子虽然话不很多,却快人快语,冷不丁会说句讥诮妙语,却全然不是为了引逗大家。*初几年,虽然多次见面,却没有深交。后来我们前后有了孩子,身份的转变,让我们成为好友。我俩都从长发变短发,从不太会烧饭的文学青年变成了干练的主妇、带孩子的高手。
她儿子乔的年龄在我家老大和老二之间,十多年前我们在上海小住一年半,常常能见到乔跟着姐姐,弟弟跟着乔,一起去游乐场挖沙、玩滑梯、走索道或是去蹦床。后来,两个男孩就成了更好的朋友,特别是我们2012年从南非搬回英国的途中,在上海住了三个月,当时乔刚从美国“游学”归来,我儿子和他同样痴迷乐高和超级英雄,他们可以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地上搭建星际世界,交流着双语中*精彩的俚语粗口。
孩子和家务常常是我越来越少写作的借口,但毛尖的文章却海量出现,每年都能得到她的一本新集子。虽然电影仍然是她的钟爱,但她的文字远远超越了影评,她那些短而快的专栏文章,或数百字,或上千字,精粹而幽默,食尽人间烟火,准准地搭在社会的脉搏上。这些简练的文字的内涵量,让我想到她对英国两部电视剧的评论:她曾说,《九号秘事》是用“二十九分钟的片量堪比二十九小时剧情”,而希腊三部曲《德雷尔一家》则“用三五分钟时间解决我们用三十集五十集才能搞定的人生大事”。这两句评语用在她自己的文字上,也正合适。
众所周知,毛尖有能将风马牛不相干的人儿事儿扯在一起的神奇本事,这是她的天赋,是她横向思维和巨大的脑容量。每次,我看到她家餐厅里的饭桌,就会想到她的大脑,堆得那么满满团团,每一样东西都同等重要,都丢不得,看似杂乱,其实自成系统,信手拈出几件,就能形成有趣的组合。就像她平时语速极快的说话,并不是她刻意去嘲讽吐槽,而是因为在她的语言系统中,讥诮妙语和家常白话没有区别,都是她日常话语的一部分。所以,那些看似不搭界的谐趣文字、网红桥段、说人叙事、评书论影才能那么自然衔接,因为天衣本无缝。
说毛尖的横向思维,并不是说她不能纵深,撤销掉专栏千字的限制,她的文章也能洋洋大观、娓娓道来,理论出前因后果论据论点来。才华仍是根本,树上掉下来松果,只有她能听到“嗒一声,嗒一声,简直是希区柯克电影的音效”。重读她的经典影评,忍不住要把她当年带着我先生在上海搜罗到的一大堆碟片重新找出来看:张国荣的美、梅惠斯的欲、梁朝伟的三个爱情符号、加曼的微笑、特吕弗的新浪潮。她准确的感悟,不仅对电影,也是对城市,特别是她的香港。“香港人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所以,他们精打细算一切时空,他们追求每一寸每一分的利用率”,香港就是《花样年华》,“衣服是晚宴般的郑重,面条却是*草民的生存,香港精神就在这里寓言般汇合:倾城的姿态,普罗的道路”。
我熟悉的毛尖,虽然有着倾城的文字,却更是普罗的毛尖,是那个我常在地铁站接头快递孩子的乔的妈妈,她“喜欢劳动和苹果的交往,喜欢邻居跑来借点酒,喜欢保安在楼下大声地叫快递快递,喜欢路上有很多人,喜欢热闹,喜欢麻烦”。她知道哪种牌子的海苔花生*好吃,更知道家乡的醉蟹和朋友分享才*美味。
这个普罗的毛尖,到了中年之后,笔下就有了第三种文字,她给了这些文字更多一些呼吸的空间,舒展、感性、清朗,但毫不矫情。她回忆学生时代的生活,食堂的肉圆、后街卖茶叶蛋的老太、丽娃河畔的校园。她写到外婆、老爸老妈、宁波的童年趣事。这类文字中,*“电”了我一下的,是此书的标题,这篇《遇见》。我常听毛尖说起过她的姐姐,却从未听她讲起过弟弟,那个只和她共同生活过十五年的弟弟。也许,二十六年时间,*终治愈了伤痛,毛尖终于把弟弟带到她的笔端。然而,即便是对这重到令人窒息的事情的回忆,毛尖仍不允许自己的文字柔肠寸断,她写给我们的,是和弟弟一起的黄金记忆,那些不用电子游戏帮助的少年乐趣:美好的废品收购站;拼命刷牙用牙膏,为的是那四分钱一个的牙膏皮;偷了外公外婆锁门用的铜栓子,换来了*一笔废品收入;翘课去镇海玩了一天。这些回忆,毛尖倾城的文字终于有了她普罗的家事和自我做主角。俏皮、 灵动、讥诮、泼辣、聪慧、犀利,在这些描述毛尖写作的形容词中,我们终于可以再加上一个:感人。
2018年7月17日
“早上去公司上班,在电车里遇见了四年没见的弟弟。”这是《温柔的叹息》的开头,青山七惠的小说。
青山的作品,带着日本文学的特点,就是,举重若轻。很多发生在我们生活中重到令人窒息的事情,在日本八〇后笔下,更是云淡风轻到没故事。我本人对这类青春唯美之作没什么瘾,不过青山的好处是,她基本没脂粉腔,因此,看《一个人的好天气》,看她装得那么好,心里也赞叹。
不过,星期天的早晨,翻开轻而薄的《温柔》,却被这句开头电了一下。到今天,我自己的弟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六年了。弟弟刚出事那几年,我常常就有这样的念头:遇见一年没见的弟弟。遇见两年没见的弟弟。遇见三年没见的弟弟。
其实,二十六年过去,半辈子活下来,想到弟弟,倒不再是过去特别痛心的感觉了。尤其这些年,生活中的不如意让我们动不动就要回到过去的好时光,每次我都发现,和弟弟一起生活的十五年,越来越成为我们这一代的黄金记忆。比如,台风天的时候,看对面简易棚的屋顶被掀开,露出里面一摞摞的废报纸、硬纸板,就和朋友非常幸福地聊起了各自的卖废品经验。
哦,多么美好的废品收购站!在父母那里得不到满足的生活,全靠废品收购站来实现。吃父母不允许的零食,看父母不允许的电影,读父母不允许的书籍,都可以指望废品。放学路上我们寻寻觅觅,一个小铁片、一把铜钥匙、半截牙膏管子,全部可以送到废品收购站!朋友说,他家边上有池塘,他爹妈专业养鸭,有一阵子,他父母老在饭桌上议论他们家鸭子的毛为什么长得不密,而且容易掉。事隔经年,朋友在饭桌上还笑得眼泪出来,他们家的鸭子后来看到他,都吓得嘎嘎往池塘里跳,爹妈养鸭,他收鸭毛,有点成果了,就往废品站送。
靠他们家的鸭毛,朋友吃遍了镇上的小吃。我和弟弟没这么爽,父母不养鸭不养鸡,我们只有拼命刷牙用牙膏,恶向胆边生的时候,也把牙膏浪费掉,挤到墙上补洞。但一个牙膏管也就换四分钱,买一套金庸小说得用一辈子的牙膏。终于有一天,弟弟和我一起出门上学的时候,特得意地对我使了一个眼神,我们拐出外婆的视线后,弟弟马上从书包里很费力地摸出一大包东西,他用报纸包得方方的,搞得跟《毛选》似的。他拿出来,吓我一跳,是外公外婆锁大门的铜闩子,那东西沉得跟小孩一样,不知道弟弟怎么背出来的。
今天回想,当年的坏人坏事真是具有特别的故事性和抒情性。我们没有多考虑后果,就直奔废品收购站。而且,因为宝记弄边上的废品站工作人员跟我们家里人都认识,我和弟弟还特意不远万里跑到江北中心的收购站。工作人员虽然有些狐疑,也收了下来。多少钱知道吗?那是我和弟弟有生之年*的一笔废品收入,整整六元六角。
没想到有那么多钱,我和弟弟也有点蒙。不过,既然已经翘课了,既然又刚好在江北汽车站边上,我们就买了两张票,到了镇海,玩了一天,约莫着该上下午第二节课了,就从镇海回宁波,到家差不多放学,外公外婆居然一点都没发现。而且,铜闩子的事情,家里人也从来没有疑心到我们身上,外婆一直觉得是让人给偷了,让叔叔找了块大石头代替。此事不了了之,但也多少助长了我和弟弟的侥幸心理。这是后话。
反正,匮乏年代乐趣多,我把这些讲给儿子听,连废品收购站都要跟他解释。他茫然,我没劲,就算了。而且,更难跟他解释的是凝结在废品上的欢乐,那种在路上跟废品相遇时的喜悦。而我,带着儿子在路上走,街边落下的一元钱,他也就随脚一踢。有一次,在菜场门口,遇到他一年没见的幼稚园同学,两人也淡淡的,就打了个招呼。后来我问他,你看到同学,怎么不激动啊。他就说,他也没激动。
所以,看八〇后的小说,常常我惊讶他们怎么写生写死如此淡然,看看我儿子遇见他同学的反应,我有点明白我们和后面一代的情感结构,是很不相同了。而我父母,一定也觉得我们这一代太变态了,居然会拔鸭毛、挤牙膏去换钱。怎么办呢?cool确实成了历史性的美学原则。比如在《温柔的叹息》中,一对四年没见的姐弟,在电车里相见,两人也就昨天刚分开似的,弟弟搬到姐姐家里住几天,闲来无事,帮姐姐写她的日记。通过弟弟的日记,姐姐发现自己的生活实在太乏善可陈了。所以,遇到一个看着喜欢的男生,在弟弟的鼓励下,她主动发了一个短信。如此,她去男生那里过了一夜。但是,这个男生,比她还消极,事情没有再发展。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毕竟发生过了。走过街角,姐姐感觉风景有些不同了。
什么都发生过,什么都好像没发生过。这个,其实也不是*近这些年的情感方程式,大半个世纪前的法国文艺和日本文艺中,都特别流行过这样的情节设置,男女主人公说起生死,跟谈论早餐一样。不过,在那个年代,贝尔蒙多这样的状态大家都看得出来是装酷,不,其实不能说是装酷,这是在一种不便高调谈论理想的时候,低调表达理想的状态。可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到处是失去了梦想的贝尔蒙多,失去了理想的珍西宝,发生过的感情,经历过的生死,似乎是白白发生了。说到这个,其中应该也包含了青山七惠未来的抒情难题:从《温柔的叹息》看,青山是渴望通过姐姐,对当代生活有所抒情,但是,大概连青山自己也不相信,姐姐未来的抒情力气能从哪里来?
能从哪里来?如果青山七惠是方向的话,这力气恐怕也接续不了多久。我想,在这个度量衡上,唱一些红歌,读一些红色经典,也许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