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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2篇中篇小说,15篇短篇小小说。传统文化的坚守者、小小说大师聂鑫森*中短篇小说合集,再现笔记体小说的简约与雅致。 作者是“老旧”传统文化的坚守者,书里有腹笥丰盈的学人、志气高洁的名士、潇洒自在的书画家、传承传统手艺的匠人……传奇故事的背后,是生活艺术的极尽渲染。 每一篇作品,都有不一样的奇闻异事,不一样的百态人生。 透过故事中传统文化精神对人物的熏陶和锻铸,让读者拥有文化传承的使命感。多篇作品成为中学生阅读理解考试篇目。
【内容简介】

有一个宋代遗落的山中古镇老王镇,因恢复了宋时面貌,引人流连。这个小镇为慕名而来的游客编织了逃离现代生活的虚妄美梦。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可以抛却自己现实的身份,扮演另一个角色。谢辞、翁蓊、华力,从不同的方位与地域,蓦然相逢在这个坐标点上,就像一部设计精巧的戏曲。小镇的荒诞与现实琐碎的龃龉,他们也许得到了精神上的警醒,也许陷入更深的迷失……

本书收录了作家聂鑫森的多篇中短篇小说,这些略有“古旧”的故事,有难得的对传统文化的坚持和守望,透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腹笥丰盈的学人、志气高洁的雅士、巧夺天工的手艺人,形形色色的角色,汇集于此,体现了不同岁月中的时代风情。
【作者简介】
聂鑫森,曾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六十余部。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写作之外,四十多年来,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刊发国画作品;并多次应邀为刊物和出版社的书籍做插图。
【目录】

中篇小说

能不忆江南

鲁小冰的湘军秘史

短篇小说

天街

风雪夜归人

烟波芥舟

惊雷

鹰爪

驯虎

尚梦蝶

典当奇闻

秋声秋色

破毡笠

百年老锅

芳草斜阳小院

红黑白

斑头雁

路考


【前言】

不仅是为了纪念

——“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文库总序

野莽

在一切都趋于商业化的今天,真正的文学已经不再具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神话般的魅力,所有以经济利益为目标的文化团队与个体,像日光灯下的脱衣舞者表演到了*后,无须让好看的羽衣霓裳做任何的掩饰,因为再好看的东西也莫过于货币的图案。所谓的文学书籍虽然仍在零星地出版着,却多半只是在文学的旗帜下,以新奇重大的事件,冠以惊心动魄的书名,摆在书店的入口处,引诱对文学一知半解的人。

这套文库的出版者则能打破业内对于经济利益的*追求,尝试着出版一套既是典藏也是桥梁的书,为此做好了经受些许经济风险的准备。我告诉他们,风险不止于此,还得准备接受来自作者的误会,此项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不免会遭遇意外。

受邀担任这套文库的主编对我而言,简单得就好比将多年前已备好的课复诵一遍,依照出版者的原始设计,一是把新时期以来中国作家被翻译到国外的,重要和发生影响的长篇以下的小说,以母语的形式再次集中出版,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收藏;二是精选这些作家尚未出境的新作,出版之后推荐给国外的翻译家和出版家。入选作家的年龄不限,年代不限,在国内文学圈中的排名不限,作品的风格和流派不限,陆续而分期分批地进入文库,每位作者的每本容量为十五万字左右。就我过去的阅读积累,我可以闭上眼睛念出一大片在国内外已被认知的作品和它们的作者的名字,以及这些作者还未被翻译的本世纪的新作。

有了这个文库,除去为国内的文学读者提供怀旧、收藏和跟踪阅读的机会,的确还能为世界文学的交流起到一定的媒介作用,尤其是国外的翻译出版者,可以省去很多在汪洋大海中盲目打捞的精力和时间。为此我向这个大型文库的编委会提议,在编辑出版家外增加国内的著名作家、著名翻译家,以及国外的汉学家、翻译家和出版家,希望大家共同关心和参与文库的遴选工作,荟萃各方专家的智慧,尽可能少地遗漏一些重要的作家和作品。这方法自然比所谓的慧眼独具要科学和公正得多。

遗漏总会有的,但或许是因为其他障碍所致,譬如出版社的版权专有、作家的版税标准,等等。为了实现文库的预期目的,那些障碍在全书的编辑出版过程中,出版者会力所能及地逐步解决,在此我对他们的倾情付出表示敬意。
【免费在线读】

惊雷

年过花甲的梅问寒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了。锃亮的玻璃窗上泻进一片冰冷的雪光,使厚重的方砖地上涌动的寒意有了体积有了重量。梅问寒习惯地扫描了一遍室内,觉得很陌生,这是他睡了几十年的房间么?墙壁上原本挂着一些名人字画,郑板桥的竹子,金冬心的隶书,齐白石的虾子,吴昌硕的紫藤,任伯年的人物……现在一张都不见了。博物架也是空空的,余留着大大小小的方格,那些青铜器、古磁器也杳如黄鹤了。

在数月前,日军将要破城了,他突然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耳也聋了,喉也哑了,人衰老如朽木,便叫老家人梅仲君去城中各处把一些文朋诗友请来,将字画、古玩分赠出去,一件也不留。

众人皆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什么将这些心爱之物一一舍弃。梅问寒默然无语,拿起—支毛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恐将不久于人世,留个纪念吧。然后掷笔长叹一声。

梅问寒收拢目光,把枕头垫高,斜靠着身子,他真的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这个冬天,他感到特别的冷。在以往的冬天,他总充满—种孩子似的心境,活活泼泼的,爱看飘舞的雪花,爱看斗雪而开的红梅,爱到湘江边去披蓑戴笠垂钓,一身热烘烘的。他常想这大概与他出生于三九隆冬有关,他走出母体时,正漫天风雪,园中红梅斗妍。

父亲正从衙门乘着大轿回到家中,闻讯便说:“这孩子就叫问寒吧,字凛之。梅问天寒寒几许,傲然而立自凛之。”

十六年后,父亲死在任上。第二年,梅问寒便中了秀才。喜讯传到他的家里,他母亲泪水盈盈,说:“问寒,快去你父亲的牌位前磕个头。要是他在世,不晓得有多高兴。”

梅问寒的眼里闪出矜傲的光泽,几十年飞快地过去了,他没有什么后悔的,*觉得对不起先考先妣的,就是他一辈子没有娶亲生子,他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和他终身为伴的只有老家人梅仲君。

记得中了秀才后,他父亲的一个属下,后来做了总兵,托人来提亲,梅问寒说:“以昔日而言,则汝不配;就今日而论,则我不肯。”

那位总兵听了,很是生气,捎话过来:“梅家那小子有本事就终身不娶,我就不相信他有那个志气!”

梅问寒果然没有娶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在内疚之后,常安慰自己,这动乱年月,若是有家眷,有子女,便有许多牵挂,难免做出失节的事来。一个人可活可死,倒应该是一件幸事。

梅问寒几十年来,以一个名士的身份存活于世,古城湘潭无人不知。他是前清的秀才,民国的议员,国民政府的名记者,到1936年,对这一切都厌倦了,便回家乡来住进梅府当隐士。祖产和他历年的积蓄够他花销的,何况没有家室之累。

梅问寒是个爱读书多颖悟的才子型的人,作诗、写字、绘画、下棋、弹琴、品花、唱皮黄,无一不能。诗学杜甫,有沉郁雄浑之气,感时恨别,令人刻骨铭心。他极善于集古人诗词入对联,浑然天成,毫不矫饰。比如:曲岸持觞,记当年送君南浦;朱门映柳,想如今绿到西湖。上下联都是宋词中现成的句子,闻者皆击节赞赏。他的字学“二王”,灵秀飘逸,又掺入—些汉隶笔意,便多出一点厚重。他的画,专攻大写意花鸟,粗头乱服,寥寥数笔,形神具备,尤以画梅为世所重。

下棋、弹琴,别具一格。至于栽花种草,常与老家人梅仲君耕锄于园中,除侍弄几株老梅外,尤爱种植一些人所不屑的花草,如牵牛花、鸡冠花、一串红、太阳花、剪刀草、矢车菊之类,象征富贵的牡丹,他决意不种。

对于国剧皮黄,可说如痴如醉,爱看,也爱唱,看无异选,生、旦、净、末、丑,各个行当都喜欢,都能说出此中奥妙。但自己唱,只爱唱老生戏,诸如《失空斩》中的诸葛亮,《探母》中的杨四郎,《卖马》中的秦琼,《碰碑》中的杨老令公……梅问寒皆可唱得荡气回肠,遏云绕梁。

想着想着,梅问寒有了要唱一口的欲望了,便坐直身子,要把丹田之气提上来。

唱什么?唱《空城计》中的一段,二六调: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音刚要冲出喉头,又蓦地压了下去,他不是个哑巴么?

古城是夏天被日军攻破的。

几个月来,梅问寒足不出户,在—场大病之后,他聋了,哑了,成了一个废人。不做诗,不写字,不画画,不下棋,不弹琴,不听也不唱京戏,只是在园子里走走,看看花。

只有梅仲君总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他,总不以为他聋了和哑了。

夏天时,几架牵牛花开得实在好,红的、蓝的、白的、紫的,花冠又大,有小饭碗那么大。

梅仲君说:“老爷,您不画画这些花?”

梅问寒不语。

“我喜欢你画的牵牛花,一笔画出当面的花口,两头尖,中间实,再几笔画出对面的花口,中间留出一个五角星的位置,点一点墨作花心;然后淡红两笔画花筒,浓墨画花托和藤以及叶子,真活啦。”

梅问寒依旧不语。

梅问寒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经常来梅府拜访的是日军司令部的黑田。

黑田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对于琴棋书画也不外行。每次来,他总是向梅问寒鞠一躬,然后恭敬地坐下来,问长问短。

梅仲君把黑田的话变成手势,转译给梅问寒看。梅问寒目光迷茫,反应迟钝,或者点点头,或者毫无动静。

黑田说:“你是大大的名士,有影响的大人物,想请你担任中日亲善文化委员会主任,你的,好吗?”

梅仲君比画了好一阵,梅问寒依旧不懂,直直地望着黑田。

黑田显得很丧气。

有一次,黑田大喝一声:“你的,有人说你既不聋也不哑,是装的!”说毕抽出寒光闪闪的指挥刀,架到梅问寒的脖子上。

刀上的寒气一直渗到梅问寒的心上,他一动也不动,很木讷地望着黑田。

黑田只好收起指挥刀,气冲冲地走了。

以后,梅府的电线被剪了,梅仲君寻出锈迹斑斑的烛台。

一到夜里,梅问寒的卧室里便燃起了蜡烛,火光闪闪,烛泪盈盈。梅问寒便会想起古诗中的句子:替人垂泪到天明。国破家亡,民不聊生,蜡烛也不是无情之物啊。

梅问寒顺手扯了扯床边的一根绳子,不远的一个房间里,便响起了叮当的铃声。

不一会儿,梅仲君迈着苍老的步子,匆匆走进房来。他对着梅问寒点了点头,然后,把炭盆里的火扒开,夹几块木炭架在火上,弯下身子,鼓起腮帮吹了一阵,火星子“噼啪啪”几响,有金色的火苗子喷出来,屋里仿佛暖和了许多。

梅问寒对着梅仲君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问:“园子里梅花开了吗?昨夜的雪好大!”

梅仲君点点头,大声说:“梅花开得又红又大,花蕊里尽是雪哩!”

他相信梅问寒是听得见的。

梅问寒又做手势,告诉梅仲君:“我想去赏梅。”

梅仲君又点点头。

梅问寒终于穿戴好了,黑缎长棉袍,褐色羊皮毛靴,头戴一顶嵌玉的红顶珠瓜皮帽,拄着拐杖,跟着梅仲君到园子里去。

漫天皆白,一圈围墙分割出天地的界限,远望那几株老梅,开着灼如红焰的花,俨然一幅画。梅问寒想起父亲的两句诗:梅问天寒寒几许,傲然而立自凛之。

他搁下拐杖,“咯吱咯吱”踩着松软的雪,朝老梅走去。

梅仲君不停地喊着:“老爷,慢点,别跌了跤。”

梅问寒站在这几株百年老梅前,用手轻抚那铁干虬枝,凸凸凹凹,饱经了多少世道炎凉,却仍然倔强如昔。那些梅花,花蕊里含着冰雪,冻不住的是滚滚烫烫的心绪,好像要和冬天抗个胜负。他嗅到凛冽的空气里充盈的苦寒的梅香,泪水突然淌下了面颊。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书法、国画、古琴、围棋、京剧……都是中国的好东西,别人夺得去么?!

梅问寒看了很久的梅花。忽然他对梅仲君快疾地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我要画画!画梅花,我要画一幅梅花送给你!

梅仲君笑了,马上又收起笑,仿佛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他们在用膳室吃过早点,便一起走进画室。

梅问寒几个月没进画室了,但一切却如昨日,紫檀大画案一尘不染,笔洗里盛着满满的清水,色碟一字儿排开,砚池里汪着磨得酽酽的墨汁,棉垫上压着一张徽宣。

在这一刻,梅问寒对梅仲君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如此地懂得自己,每天都这么仔细地备好一切,仿佛知道自己随时都会生发画画的兴致。

梅问寒在色碟里搁上胭脂和曙红,勺一点清水,用笔分别把颜料和匀,再搁下笔。他对着宣纸打量了一阵,拎起一支斗笔,蘸上墨,笔尖在清水里划了一下,疾速地画出梅干梅枝来,梅干老硬如铁,梅枝彼此穿插,梅枝的阳面很枯涩,留着白。

梅仲君知道那留白的地方表示覆着一层冰雪,口里说:“真好!老爷,真好。”

梅问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换了一支笔,画梅花。有五瓣完全舒开的,有含苞待放的,正面的,侧面的,上仰的,下垂的,然后画蕊,待稍干,再在蕊上点白粉,蕊上含雪。画完了,写款,用行书:梅问天寒寒几许,傲然而立自凛之。X年X月X日梅问寒画赠老友梅仲君。

梅仲君说:“老爷,罪杀我了,我不过是个老家人罢了,怎么能称‘老友’?”

梅问寒冲他一笑,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梅问寒觉得有些累,便对梅仲君做手势:我回房休息去了。

梅仲君一直把梅问寒送到卧室里,拨旺木炭火,然后悄悄地走了。

傍晚的时候,雪又下起来了,纷纷扬扬,天昏地暗。

突然,院门擂得山响。

梅仲君慌忙去开了门,进来两个日本兵,递给他一张请帖。请帖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的,上面用毛笔写着:“梅问寒先生:日军司令部黑田少佐恭请您今夜七时赴华南大剧院观看京剧《梁红玉》。”

梅仲君说:“老爷身体有病,请原谅。”

两个日本兵拉开了枪栓,“哇啦哇啦”地咋呼着,逼着梅仲君把请帖送进去。

梅仲君只好说:“你们等着。我去禀告老爷。”

当梅问寒接过请帖,便知今晚看戏非同寻常,他知道不去是不行的,既有日本兵等着,便是武力挟持,非去不可。

他从从容容穿戴好,然后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梅仲君,用手势告诉他:假如我没有回来,家中的一切都由你安排,谢谢你几十年来对我的照顾!

梅仲君老泪纵横,说不出话来。

“老爷,戴上帽子,还有拐杖。”

梅问寒摇摇头。

院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

两个日本兵见到梅问寒,很客气地敬了个礼,然后把他扶进车里,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

吉普车很快就到了华南大剧院。

梅问寒发现华南大剧院戒备森严,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车刚停稳,立刻有日军文职人员上前来开车门,来搀扶梅问寒,满脸是殷勤的笑:“梅先生,感谢您的光临。”

梅问寒脸上木然无任何表情。

他被挟持着走进剧院。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座位上的许多友人,他们站起来,向梅问寒点头致意,梅问寒不停地挥着手,表示问候。在这一刻,梅问寒什么都明白了。

来的都是城中各界名流,而他作为首屈一指的人物应邀而来,*少可体现对日军的亲善态度。他觉得心如刀绞。他还发现剧院中散坐着身着戎装、腰佩枪械的日本军人,一个个眼含杀机。

那么,今晚演《梁红玉》就更有深意了,分明是想测试一下这些名流对日军的真正态度,更想窥探他梅问寒是否真的又聋又哑。

梅问寒被挟持到*排正中的座位上。

整个一排座位只安排了他一个人。而第二排则是日军的高级军官,黑田司令正坐在他的后面。黑田见梅问寒走过来,忙伸出手去,但梅问寒装着没看见,一屁股坐下来。

《梁红玉》这出戏,梅问寒是太熟悉了。它又名《抗金兵》《娘子军》《黄天荡》,原为武旦戏,梅兰芳改编演出,拍有电影,欧阳予倩再改编,名《梁红玉》。剧情说的是金兀术入侵宋朝,韩世忠守卫润州,与梁红玉共约邻镇张俊、刘锜合兵抗金。梁山好汉的后代阮良、费保、高青也来投军助战,会战于金山江上。梁红玉擂鼓助阵,宋兵王达又诱引兀术入黄天荡,韩、梁等合兵大败金兵。

日军偏偏选择这个剧目,自然是不怀好意了。

锣鼓声终于响起来了。

黑田前倾身子,把嘴凑到梅问寒的颈后,谦和地说:“梅先生,你是个京剧通,但愿你喜欢这个戏。”

梅问寒头也不回,似若未闻。

黑田又说:“梅先生,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一出宣传抗金兵的戏,没有人敢鼓掌、喝彩的。中国人怕死大大的。”

梅问寒只觉得一腔子血冲到了头顶,他很想回过头去,将一口痰唾在黑田的脸上,但他克制住了,依旧纹丝不动。

黑田悻悻地干笑了几声,把身子往后一仰,眼睛望着天花板。

梅问寒眼睛盯在舞台上,却什么也没看清,他的耳朵却关注着剧院各处。他听见日本兵持枪在走道上来回逡巡,大皮靴响得很粗蛮很笨重;他听见黑田取下短枪,扳动枪栓,然后再插入腰间;他听见许多友人激烈的心跳,呼吸声非常愤懑而急促。他感觉得到许多双眼睛,都注视着孤零零地坐在*排的他。这么好的戏,居然就没有人喝彩,没有人鼓掌,寂寞如坟场,难道中国人都死绝了?!

梅问寒向不远处一个跑堂的招了招手。

跑堂的是个青皮后生,忙跑过来,给梅问寒一个洗脸把子。梅问寒对他笑了笑,掏出两块大洋给他作小费。

“谢谢,先生。”说完,他忙走开了。

梅问寒抖开拧紧的热毛巾,从容地揩了揩脸,再擦了擦手,然后把手巾往旁位的椅背上“啪”地一搁。他感觉到这“啪”的一响,令整个剧院蓦地一惊,而坐在他后面的黑田则迅速地把手压到腰间,然后才慢慢地放下手来。

黑田又把嘴凑上前来,问:“梅先生,冷吗?”

梅问寒“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黑田眼露凶光,然后一字一顿吐出—句话:“中——国——人——都——是——哑——巴——!”

梅问寒分明听见头上的毛发一根根铮铮作响,齐刷刷竖了起来,心里说:我是哑巴吗?我是哑巴吗?

戏演到了高潮处。

英姿飒爽的梁红玉,锐气逼人,登上鼓台,手握系着红缨的鼓槌,擂鼓催阵,掀起一片震天喊杀之声。

梁红玉唱道:

(粉蝶儿)捋鼓亲操,焕旌麾芝盖冲霄,

列艨艟,铁链环绕,听军中喊杀声高。

谁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

拥高牙,力撼江湖,秉忠肝,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白)呀,(石榴花)遥望着一江风浪拍天高,

我撒网中流待钓金鳌,

猛几阵军中鼓角喧号,

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

只听得马嘶旗飘——

只听得马嘶旗飘,

腾空杀气入云表。

梅问寒听到这里,全身发热发烫,有如烧红的铁件,只觉喉头焦躁,从丹田冲上一股气流,惊天动地吼出一声“好”来!

“好”声未落,剧院各处爆发出一片叫好声,宛若炸了锅。

“好!”梅问寒举起双手喊道。

“好!”

“好!好!”

剧院里喊“好”声此起彼伏,有如海潮排空,天摇地动。

梁红玉继续唱道:

(上小楼)眼见这黠虏奔逃,恨不尽扫;

挽绣甲跨马提刀——

挽绣甲跨马提刀,

女天魔,下九霄,只看俺威风杀气战这遭。

满场都是喊“好”声。

梅问寒心里说:黑田,中国人都是哑巴吗?在这一刻,他从喧腾杂乱的声音里,听见了黑田从枪套里取出了枪,并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勺,手指已扣到扳机上。

梅问寒蓦地站起来,疾速地转过身子。他举起手臂,对黑田说:“《梁红玉》,真好!《抗金兵》,真好!”

枪响了。一连三声。

梅问寒趔趄子一下,缓缓地倒了下去。

一地的血。

梅问寒死了。

是苍老的梅仲君为他料理的后事。

梅仲君打开柜子、抽屉,发现有不少的钱和一张遗嘱。遗嘱上说,梅问寒死后,所有家产钱物皆归梅仲君所有。

梅仲君将所有钱物都用来办理梅问寒的丧事,发丧、开吊、出殡,其场面之大,可称是古城近百年之未有。出殡的队伍有一里路之长,在城中大街巡游一遍,再归回梅府的花园,埋在那几棵老梅下。墓碑的正面写着“梅问寒之墓”。碑的背面刻着梅问寒生前喜欢的两句诗:梅问天寒寒几许,傲然而立自凛之。

梅仲君忠实地守着这方坟墓,直到他溘然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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