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有关漱石先生的评传或研究已经为数不少了,恐怕与同时代的文学家相比,其数量之多,是几乎无出其右的。只是大都着眼于局部,或稍有速成之嫌。在向世人告知这位明治大正时代巨匠的人生这一点上,不能说没有遗憾。这是由资料整理不够齐全、研究范围极其有限所造成的。在国外,经常看到有文豪在过世后其夫人或子女撰写追忆型传记,在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文豪这一点上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一类例子在国外屡见不鲜,但在日本,这一类有系统的做法,可以说少到近似于无。这是我们的不幸。
这本回忆,原本既非研究,也非评传,而且不用说,甚至都不是正确的传记。它只是遗孀的“回忆”,而且其中一部分还只不过是“见闻录”。它主要是先生在家庭中的生活记录,因此这里面必须使用众多的作品来作为佐证用的根本资料,也必须有悉知作者其人的研究资料,才能令在夫人眼中的、生活中的漱石其人,在温和真实的魅力之中,栩栩如生地被讲述。倘若要与先生庞大的全集相比,本书不仅性质不同,且格局也过小,但本书对于全集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而且,在日本对于这类文献的系统化整理,本书说不定是*一本。例如,今年春天在某个权威学会上,就有一位医学学者,因为阅读本书而获得启示,进而论证过先生是位精神变态者。实际上,依据精神变态者这一见解,也的确能够解开先生作品当中的一些谜团。恐怕对以后的研究家或评论家而言,本书的贡献也会不小。概而言之,倘若全集是富丽堂皇的桃山风隔扇门,那么本书也可以看作隔扇门上的拉手,或者说是阅读全集时的放大镜也未尝不可。总之,全集里所欠缺的先生的传记,多少能通过本书予以补充,想来亦当是读者的喜悦。此外,在对于全集的理解上,本书若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不用说也是本人身为编录者的喜悦。在前一版脱稿之后满一年的今天,恰好在全集的普及版完成之后,本书也作为普及版面世,就其意义而言,我想应当是它们能获得更为广泛的阅读。
在以前的改造社版本时,我曾这样记录过本书完成的过程。
回想起来,我向夫人提出心愿,说想写这样一本能够留存下来的东西,已经是很早时候的事情了,前前后后有十年,或是更长的时间。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那时候我正好阅读了小泉节子老夫人的拉夫卡迪奥·赫恩,即小泉八云先生的回忆录。一个间接原因是被这本回忆录所打动。而且那时候漱石先生刚刚去世不久,当时我们这些人之间时常涌现出种种追慕的情绪,加上每每听到夫人断断续续的回忆,总会内心感慨至深。因此那时候,*次有这样的想法:夫人的那些回忆,如果就这样听过便忘掉的话,是多么可惜!应该趁着夫人健在的时候,多多向她请教往事,并像小泉夫人的回忆录那样,记录下来并做系统的整理。找时机跟夫人说出这个想法之后,夫人似乎也颇为心动。但无奈当时的时机不对,况且所有的记忆还鲜活地靠得太近,很难客观地眺望,反倒会给夫人造成痛苦,因此很自然地会因为不知从何说起而无法付诸实践。当时也只能等待时机,此事便这么一直搁置着。但这期间我也总是在担心,担心夫人万一有点什么意外,那么岂不是将永远失去先生的家庭生活这一面?不过,好在机缘巧合,一切都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彼时所言之翌年将至的13 周年祭,如今也已经成了往事。正所谓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十年过后的现在,我向夫人提出请求说:“现在想必该是聆听您追忆的*好时机吧。”夫人也大有此意,并能感受到其对往事的满怀兴致,这也令我有了信心,总算能够实现多年夙愿,提笔记录下此书。当时正好是去年盛夏的时候。
彼时夫人在日光中禅寺湖畔的客舍内避暑,因此我前往其所居住的客舍,听其讲述并做了笔录。那次讲述的是从本书的开篇到结婚前的一段,记录整理之后刊登在《改造》杂志。之后我每月聆听夫人的讲述并整理成文字,陆续刊登于《改造》杂志上,这样一直持续了13 个月。不过,本书*后部分关于先生过世后的记述(第62 章《解剖》以后的部分),这次尚属头一回发表。
说到此书的写作顺序,首先,我根据不同年代,将被认为属于先生生活记录的书简日记、俳句汉诗、随笔,等等,都事先阅读、记忆。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脑子里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也就能去请教夫人了。这样做,一个理由是可以令讲述的内容尽可能沿着年代顺序这一轨道朝前延伸;另一个理由,也是为了便于启发和提示那些业已模糊的事实和宛若忘却了一般的部分回忆。而当真正开始聆听讲述的时候,不用说一些完全没有准备甚至无法推测的往事,也会被想起并讲述出来。每次聆听时,我都会当场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要点,并在脑子里反复推敲两三天之后,再一气呵成地写出来。不过*开始时,怎么也无法掌握要领,只好煞费苦心地无视这种困惑,但如此一来反而因自己想要挣脱而更加窘迫。后来,这些笨拙的、不流畅的部分终于消失了。夫人说话的语调,我想应该也得到了极大限度的传达。
就这样,我将所写的原稿拿给夫人过目,并将得到认可的部分每月投寄给《改造》杂志。在原稿变成文字在杂志刊登之后,夫人再读时,又会回想起更多的细节片段。此外,变成文字之后,自然也会被更多的人阅读,因此又收到一些批评或指正,如此一来,便有了不少纠正或新添加的部分。这还只是在杂志刊登的时候,便已经增添了相当多的内容。到今年五月,与夫人一起巡访松山、熊本旧居等地足迹时,在相关内容上也有相当多的追加之处。
本书的叙述,从性质上而言,不用说是大体上以结婚生活为基调的“家庭中的漱石”和“妻子眼中的漱石”,从年代而言,属于明治二十八年末(先生29 岁、夫人19 岁)以后的事情。这之前的事情,都属于所谓“听闻”,这方面大都交给在本书中时常出现的矢来的哥哥,也即先生之令兄夏目直矩负责。因此,除了这一部分,余下的,主要是来自夫人自身的直接资料,也可以说是结婚生活20 年的如实记录,或直接或间接,事无巨细,只要是与先生有关的,一切都依照记忆坦白地叙述出来。为此,当时发表在杂志上时,因为有一些读者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事实被赤裸裸地记述并刊登了出来,还曾遭受过指责:“讲的人也真敢讲,写的人也真敢写,哪怕稍做处理也好啊。”但这也正是本书的价值所在。只是除了关系到以先生为首的夏目一家的事情之外,多少会给现在还活着的一些人添麻烦,因此,出于礼貌上的顾虑也并非没有。但事到如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改造社出版发行的前一版里,有60 多个版面的照片。这些照片从先生的父母兄弟开始,到墓地遗族结束,想必引起过读者们的浓厚兴趣吧。但这次因为是精简版本,所以不得不极为遗憾地忍痛割爱,删掉了大部分照片。不过,原本在这本书之后,还有一本完全由照片构成的《漱石写真》也是由我经手编订的,但为何另外编订一本写真集,则又是另一个理由了。
使用“取而代之”这个说法,可能有些用词不当,但这次本书的附录,增加了先生的年谱一览表——“漱石年谱”。先生的年谱至今为止有两三份,但缺陷非常多,所以这次重新制作了一份。煞费苦心,又总是想做到万般周全。可是,因为大体上都是过去的事,先生自己对年代也有误记之处,先生本身模糊的记忆,再加上与先生深交的各位友人在记述时也出现过年代上的错误,因此困难也就不止一重,有些地方完全不明就里,有些地方则暧昧不清,甚至有时候不得不根据前后关系进行推测判断,好不容易才算是统一了脉络,但也难肯定地说会比原来的更为周全。但不用说,每一处都是根据出典尽力做到正确的。要说有何奢望,其实我也曾考虑过以先生的年谱作为纵轴,再以当时文坛的划时代事件,以及当时的社会大事件为横轴,制作一个以先生为中心的明治大正的文学活动年表。但以我现今的病愈之身,体力难担,又加上时间不足,所以虽有所想却*终不得实施,对此深感遗憾。
*后,值此普及版出版之际,在向改造社的深情厚谊表达深切感谢的同时,也在此对大力协助年谱制作的松生幸雄校正以及石原健生二君致以*深的谢意。
昭和四年十月上浣
松冈让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