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品特色】


【内容简介】

本书讲述的是北平城里一个年轻人力车夫祥子三起三落的人生经历。
祥子渴望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他省吃俭用,终于实现了理想。但车在兵荒马乱中被逃兵掳走,他只牵回三匹骆驼。祥子从头开始拉车攒钱。可是,他所有的积蓄又被侦探敲诈、洗劫一空,买车的梦想又成了泡影。
祥子以与虎妞结婚为代价终于拉上了自己的车。虎妞死后,他又不得不卖掉车料理丧事。至此,祥子人生理想彻底破灭,丧失了信心,不再像从前一样以拉车为自豪,他厌恶拉车,厌恶劳作。他吃喝嫖赌,到处骗钱,靠给红白喜事做杂工维持生计。


【作者简介】

老舍

本名舒庆春,字舍予,生于北京,中国现代小说家、剧作家,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牛天赐传》《骆驼祥子》《赵子曰》《老张的哲学》《四世同堂》《二马》等,中篇小说《月牙儿》《我这一辈子》等,短篇小说集《赶集》《樱海集》《蛤藻集》等,剧本《茶馆》《龙须沟》等。


【媒体评论】

老舍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骆驼祥子》是他的“重头戏”,是一部有世界声誉的奇特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很早就有英译本、俄译本和日译本。年复一年地,这部长篇被列为大学中文系课堂重点分析作品,有关研究论文,洋洋洒洒,源源不断。老舍“养活”和培养了一批评论家。《骆驼祥子》的成就、文学史地位、价值和影响,都是巨大的。
——文学评论家 蓝棣之

《骆驼祥子》不只是作家本人,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樊骏


老舍先生永远活在他的作品当中,活在一代代读者心中,活在人民中间。
——巴金


【前言】

导读 《骆驼祥子》:城市底层贫民的悲剧之歌

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是现代著名作家老舍的代表作,创作于1936 年夏天,并于同年9 月16 日在《宇宙风》半月刊第25 期开始连载, 至1937 年10 月第48 期续完,共24 章。《骆驼祥子》和老舍的写作生活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在写它以前,老舍“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但因为“不喜欢教书”,便想“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骆驼祥子》便是老舍作为“职业写家的炮”,在老舍看来“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 在完成《骆驼祥子》的写作之后,老舍曾对《宇宙风》的编辑说“这是一本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刊登后,作品同样得到了读者的认可,在《宇宙风》上刊载至第22 章时,署名“病夫”的读者便赞誉《骆驼祥子》“是本刊下年度伟大贡献之一。”《宇宙风》为其单行本出版做的广告中也称其为“近年来中国长篇小说的名篇” , 是“一部不容轻易给读者放过的好书”,是“贫乏的出版界使人满意的一本小说”。作品通过一个北京人力车夫祥子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旧中国城市底层贫民的苦难生活和悲剧命运。有评论者认为,作品成功的地方在于“揭示了一个破产了的农民如何市民化,又如何被社会抛入流氓无产者行列的过程, 以及这一过程中所经历的精神毁灭的悲剧”。

老舍出生在北京一个城市贫民家庭之中,他对底层市民的生活十分熟悉,独特的底层市民生活经验使得老舍的作品更多地关注民间的世界。中国现代作家中,老舍是较早关注洋车夫形象的作家之一,早在其处女作《老张的哲学》中,老舍就描绘了洋车夫赵四,之后又写了春二(《赵子曰》)、王五(《黑白李》)、祥子(《骆驼祥子》)、小崔(《四世同堂》)等。《骆驼祥子》是老舍根据从朋友那听说的两个故事写成。其一是一个车夫自己买了车, 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其二是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趁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牵了三匹骆驼回来。老舍在写作时,决定以车夫为主,于是祥子便和骆驼结合到了一处,而骆驼只负责引出祥子的责任。

老舍在《骆驼祥子》中要着力表现的是,进入城市之后祥子所面临的现实境遇和遭遇的种种精神危机。祥子“生长在乡间”, 因为失去了父母和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跑到城里来。“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饱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赚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在祥子身上有着传统农民的所有优点:勤劳诚实、聪明要强、结实硬棒,“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有生气。”虽然身为“臭拉车”的,但祥子有着自己执着的人生目标和理想追求,

他对自己起下了誓——“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为此,他用自己全部的体力和精力,拼命拉车挣钱,整整三年,凑足了一百块钱,买了辆新车。他兴奋地想,照这样下去,干上几年,“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但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不例外,祥子三年血汗换来的新车被逃兵蛮不讲理地裹走了,他在慌乱中逃了出来,并拉回三匹骆驼换了三十五块钱,从此得了个“骆驼祥子” 的绰号。虽然车没了,但他并没有失去生活的自信,凭着“那股子干倔的劲儿”,像“一只饿疯的野兽一样拼命拉车”,他要多赚钱重新买车,“这是他的志愿、希望,乃至宗教。”洋车对于祥子的意义就如同土地对于传统农民的意义一样,是他们当前与日后所有生活的根本保证。失去了土地进入城市的祥子,便把之前对于土地的执着转化为了对于洋车的渴望,在祥子看来“车是像属于自己的土地一样靠得住的东西”。老舍是能够体味出这种感情的,他说“我小时候很穷, 接触过不少车夫……他们怎样痛苦, 又怎样偶然高兴一下, 我都知道”。风波之后,祥子开始重新奋斗,他先拉散座,后又去拉包月,心无旁骛地追求“拉自己的车”这样微末的希望。然而,“这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命运再次捉弄了祥子,主人曹先生的家被抄,祥子好不容易积攒的买车钱也被孙侦探洗劫。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这让祥子深深意识到“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 “临完还被欺侮的出不来气”。

老舍在《骆驼祥子》中,关注的是“个人独有的事”对一个人命运的作用,如虎妞之于祥子。在祥子走投无路的时候,虎妞的出现使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倾斜。祥子本来的愿望是到乡下娶一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虎妞在他眼里丑、老、厉害、不要脸,是只能当朋友,不能当“娘们”的。但祥子却抵不住虎妞性诱惑的陷阱,加之虎妞诳称自己怀孕,不得不与虎妞结了婚。在祥子看来自己就像一条逃不出她绝户网的小鱼, 像“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经来不及了。婚后虎妞对祥子近乎粗野的“疼爱”,让祥子觉得虎妞不像个人,更像一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妖精;而他自己也不是人,“只是一块肉”,是“自己老婆的玩物”。但祥子仍然保持着劳动者的本色,坚持着“拉自己的车”这一人生目标, 甚至在遭到虎妞阻拦时以“拉车,买上自己的车,谁拦着我,我就走,永不回来了!”相威胁。虎妞在得知刘四爷寡情绝义地盘卖了车厂,重新浪荡江湖后,终于成全祥子买车自己拉的愿望。祥子拉上了自己的车,但他不时感到疲乏,虎妞不仅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也损害着他在这个古城生存的凭借:健壮的身体。虎妞因为在孕期吃了太多东西又缺少运动,难产。祥子请了神、画了符、跪了高香,后眼睁睁看着虎妞死去,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虎妞为祥子买的车,也因着虎妞的难产去世而被卖。这就是命,是虎妞的命,也是祥子的命。车对于祥子来说,就像一个“鬼影”,他永远也抓不住、得不到,而只是空受辛苦和委屈,“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的力气,得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虎妞虽然死了,祥子却并没有因此获得自由。人力车夫的女儿小福子勤俭要强,在祥子看来“是个美的女人,美在骨头里”,能给予他温暖和慰藉,但他“负担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汉爸爸的责任”,虎妞至少在经济上可以给他帮衬,小福子不行。“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祥子的贫苦处境使他失去了重新建立家庭的资格,导致小福子被卖到白房子。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只能仗着狠心维持自己那一点很小、很小的自由。自己的努力和克己既然失败, 那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从此祥子算是入了“车夫”的辙,他“非做个‘车夫’不可”。他开始向命运屈服,并一步步走向堕落。如果说祥子对于虎妞半诱骗半委身的纠缠充满厌恶的话,那么,他在面对夏太太纯粹出于欲望的勾引时,就不那么被动和痛苦了。甚至连他“平日怕可耻的一件事”,他都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虽然之后曹先生想把祥子和小福子安排到自己家中为佣的想法,给了祥子一丝生活的希望,但曹先生终究救不了祥子。小福子在白房子因不堪受辱上吊自杀,这让祥子坠入了无底深渊,他吃喝嫖赌、懒惰狡猾、无恶不作,“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么毁灭个人”,在这座文化之城,“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去了”,他变成了“走兽”。

祥子是带着极强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进入城市的,在祥子看来这座古城,是他“的朋友”,“这座城市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祥子强烈地爱着这座古城,但他对城市的心仪和皈依,并没有让这座城市善待他,他以坚韧的性格和执拗的态度与城市生活中的艰难困苦抗争,但均以失败告终,祥子堕落的过程,也正是他同命运抗争而不断失败的过程。他所经历的种种挫折,不仅剥夺了他在这个城市赖以为生的所有“资本”:车和身体;而且打破了他依赖个人奋斗生存的全部奢望和独善其身的道德观念。借着死了孙子的老车夫的口, 作者告诉祥子:“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 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 可是教小孩子逮住, 用线儿拴上, 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 打成阵, 哼, 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 谁也没法去治它们!你说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 连个孙子都守不住。他病了, 我没钱给他买好药, 眼看着他死在我怀里, 甭说了, 什么也甭说了!”祥子等众多车夫所面临的苦痛,不仅有物质困厄所带来的肉体折磨,更重要的是生活理念破灭后所带来的精神煎熬,“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 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不管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中曾说:“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的一切,都必有生活和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所谓“地狱”,不仅是“那个在城市化过程中产生的道德沦丧的社会,也是为金钱所腐蚀了的畸形的人伦关系”,更是那业已堕落了的人心,人心的地狱远比外在的地狱更为阴森恐怖。老舍正是通过对“地狱”的描绘, 来思考城市文明病如何和人性冲突的问题。金钱的丰余或不及会带来人际关系的失范和家庭生活的不幸,它的冷酷和兽性更会在不知不觉中腐蚀人的品行,毁灭人的精神。老舍在城市底层贫民身上发现了他们不敢正视现实、孤独冷漠、苟且忍让的弱点,这是“老中国儿女”的弱点。老舍对这些弱点的批判丰富了自鲁迅以来的“批判国民性”这一主题。

对于底层贫民欲望的关注也是老舍这篇小说的重要贡献之一。在老舍看来,“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除了吃喝之外,也必定要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在老舍前期的作品中, “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正面”,“老不敢放胆写这个人生的问题—两性间的问题”,因为它“激不起心灵的震颤”。在创作《大明湖》时,他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故意的提出几个穷男女,说说他们的苦处与需求”,表现他们所承受的“性欲与穷困的两重压迫”。但老舍对于城市中情欲的描写,多半从一个受传统伦理道德影响的、男性知识分子的眼光出发,表现对于“欲望”的嫌恶和反感。祥子在与虎妞有了性关系之后,他良好的自我期待所带来的优越感被打破,觉得“自己成了个偷娘们的人”。这种强烈的性道德感给他带来了极强的心理压力,导致他对虎妞的厌恨比那些抢了他的车的大兵还要厉害。老舍关注到了底层贫民的欲望,也在探讨底层贫民是否有宣泄欲望的权利。面对虎妞的步步紧逼,祥子想 “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之后老舍又借高个子车夫的口说出:“干咱们这行的,别成家,真的!”“干咱们这行的就得他妈的打一辈子光棍!连他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的,不许咱们成家!”对于那些处于社会底层、靠卖力气生存的车夫来说,身体就是一切,为了保护身体,他们连宣泄情欲的权利都舍弃了。

老舍在《骆驼祥子》中,以祥子的命运为线索,做纵向的时间铺叙,笔锋拓展到市民社会各个角落,用俗白浅易的北京口语展现了一幅绚烂多彩的老北京市民风俗画。虎妞、夏太太、小福子、老马、小马、二强子、曹先生、刘四等人物,也交织成一组组人物群落,同祥子一起感受城市给予他们的一切。老舍将目光对准他们的日常生活,通过描写他们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节日风俗和人情交往等,表现独特的“北京市民文化”。正如有的学者评论所说,老舍的“作品承受着对转型期中国文化尤其是俗文化的冷静审视,其中既有批判,又有眷恋,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北京市民日常生活全景式的风俗描写达到的。他是个把‘乡土’中国社会现代性变革过程中小市民阶层的命运,思想和心理通过文学表现出来并获得巨大成功的作家”。

包薇

女,汉族,内蒙古包头市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少数民族文学研究。


【免费在线读】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 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 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 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 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 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 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势,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 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 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 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 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 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地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地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 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 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地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 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佬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地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 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 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
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誓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 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地跑,好像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 自恨。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做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完全式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 定作而没钱取货的) 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 “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好的形容词;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 “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不能是个女的。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书摘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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