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推荐
【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内容简介】

安吉拉•卡特是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巨人,被撒尔曼•拉什迪、伊恩•麦克尤恩、石黑一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一众大作家拥戴为一代文学教母。《焚舟纪》是她的短篇小说全集,收录四十二个短篇,包括曾经出版过的四个集子《烟火》、《染血之室》、《黑色维纳斯》、《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和六篇未曾结集作品。

这些短篇多以神话、传说、文学经典和宗教故事为蓝本,文学女巫卡特以精神分析学原理透视和拆解这些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在旧世界的意识元件中植入女性主义观点,重装新世界的神话和传奇,构筑起与整个父权文化的神话和传说体系相抗衡的“神话重塑工程”,成为幻想文学和女性主义的伟大经典,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社会影响。

有评论说安吉拉•卡特至少改变了好莱坞十分之一的产业形貌。此言非虚,新版《美女与野兽》不仅从情节和细节上表达着对卡特的致意,甚至片中女巫的扮演者正是纪录片《安吉拉•卡特》中卡特的扮演者。在整部《焚舟纪》里,惊才绝艳的文字和奇情耸动的故事铺展如同盛大的幻术,演绎着对于父权文化的四十二重“盗梦空间”。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安吉拉•卡特

1940-1992 英国大作家,二十世纪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女巨人,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多部。其小说作品以幻想题材为主,糅合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哥特风格和寓言色彩于一体,改装神话,戏仿传奇,想象奇诡,语言瑰丽,构筑起与整个父权文化的神话和传说体系相抗衡的“神话重塑工程”,成为幻想文学和女性主义的伟大文学经典。《时代》周刊将其誉为二十世纪杰出的作家之一。

译者简介

台湾女诗人,译者,伦敦大学戏剧研究专业硕士。《焚舟纪》是其翻译代表作,曾获台湾十大翻译好书奖。出版有诗集《日光夜景》。

【目录】


【前言】

前言

撒尔曼·拉什迪

我后一次造访安吉拉·卡特是她死前几周,当时她尽管病体相当疼痛,仍坚持打扮起来与我喝茶。她眼神闪亮,坐得直挺挺,侧着头像只鹦鹉,讽刺地撮起嘴唇,认真开始午茶时刻的重要正事:说和听近的肮脏八卦,言词犀利恶毒,态度热烈。

她就是这样:有话直说,尖锐刺人——有一次,我结束了一段她并不赞同的感情,她打电话给我说:“好啦。从今以后你会更常听到我的消息。”——同时又有礼得足以克服致命病苦,来一场冒充斯文的正式下午茶。

死亡真的令安吉拉火大,但她有一项安慰。癌症来袭前不久,她才刚保了一笔“巨额”保险。想到保险公司没收几次费便得付出一大笔钱给她家的“男孩们”(丈夫马克,以及儿子亚历山大)她就非常愉快,并为之发出一人串黑色喜剧式的自鸣得意咏叹调,让听的人要不笑都很难。

她仔细计划了自己的丧礼,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朗读马维尔的诗作《一滴露水》。这令我很惊讶。我所认识的安吉拉·卡特是满口粗话、毫无宗教情操、高高兴兴不信神的女人,然而她却要我在她葬礼上朗诵马维尔对不朽灵魂的沉思——“那滴露,那道光\自永恒之日的清泉流淌”。这是否是后一个超现实的玩笑,属于”感谢上帝,我到死都是无神论者”那一类,或者是对形上诗人马维尔充满象征的高蹈语言表示敬意,来自一位自身别具风味的语言也很高蹈、充满象征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马维尔诗中并没出现任何神明,只有“全能的太阳”。也许总是散发光芒的安吉拉要我们,在后,想像她消溶在那更大之光的“辉耀”中:艺术家变成了艺术的一部分。

然而,她这个作家太富个人色彩、风格太强烈,不可能轻易消溶:她既形式主义又夸张离谱,既异国奇艳又庶民通俗,既精致又粗鲁,既典雅又粗鄙,既是寓言家又是社会主义者,既紫又黑。她的长篇小说与众不同,从《新夏娃的激情》的跨性别华彩花腔到《明智的孩子》的歌舞厅康康舞无所不包;但我想,她精彩的作品还是短篇小说。在长篇小说的篇幅中,那独特的卡特语调,那些抽鸦片者般沙哑、时有冷酷或喜剧杂音打岔的抑扬顿挫,那月长石与假钻石混合的绚丽与胡话,有时会让人读得筋疲力尽。在短篇小说中,她则可以光彩炫惑飞掠席卷,趁好就收。

卡特几乎一出手的作品就有完整自我风格,她早期的短篇小说《一位非常、非常伟大的夫人居家教子》已经充满卡特式的母题。其中有对哥德风、华丽语言及高蹈文化的喜爱,但也有低俗的臭味——掉落的玫瑰花瓣声音听起来像鸽子放屁,父亲满身马粪味,而且大便之前“人人平等”;还有做为表演的自我:散发香水气息,颓废,慵懒,情欲,变态——很像她倒数第二部长篇小说《马戏团之夜》的女主角菲弗丝。

另一早期短篇《一则维多利亚时代寓言》,宣告了她对语言一切奥义的上瘾沉迷。这篇与众不同的文本半是不知所云半是《苍白火焰》,开棺挖掘出过去寡欢高地村庄——那种村庄,如她在《染血之室》的《狼人》中所说,“天气冷,人心冷”。这些卡特国度的村庄四周满是狼嗥,其中有许许多多的变形。

卡特的另一个国度是游乐场,那世界充满耍把戏变花招的表演者、催眠师、骗子、傀儡戏班主。《紫女士之爱》把她封闭的马戏世界又带到另一个中欧高山村庄,那里的人将自杀者视同吸血鬼(大蒜串,穿心木桩),还有真正的巫师在森林里“施行远古的兽性邪乱仪式”。一如卡特所有的游乐场作品,”丑怪才是正常”。强势的木偶”紫女士”是道德家的警告——她起初为娼,后变成木偶,因为她”任凭色欲之线操控”。她是小木偶皮诺丘的女性、性感、致命改写版,跟《主人》里变成大猫的女人一样,都属于安吉拉·卡特如此偏爱的许许多多“贪求无餍”的黑暗(也包括浅色发肤)女士。在她第二本合集《染血之室》中,这些烈性女士继承了她的虚构世界。

《染血之室》是卡特的代表杰作,在这本书里,她高蹈、热烈的模式完美契合故事的需求。(若要看的庶民低阶卡特,请读她后一部长篇小说《明智的孩子》;但尽管该作充满夸张谐趣和大量莎士比亚喜剧元素,她可能流传久远的作品还是《染血之室》。)

与书同名的中篇作品,或者说序曲,以经典的大木偶戏[1]展开:天真无辜的新娘,结过好几次婚的百万富翁新郎,孤独兀立在消退海岸的城堡,一个藏有可怖秘密的房间。无助的女孩与文明的、颓废的、杀人的男人:这是卡特对“美女与野兽”此一主题的变奏,还加上一道女性主义的转折——童话故事中,美女为了救软弱的父亲而同意去见野兽,这里则是不屈不挠的母亲赶去拯救女儿。

这本合集里,卡特的神来之笔在于用美女与野兽的寓言做为性关系中无数渴望与危险的隐喻。有时美女较强,有时野兽较强。在《师先生的恋曲》,野兽的命得靠美女来救;而《老虎新娘》中的美女自己也将被情欲地转变为美丽动物:“他每舔一下便扯去一片皮肤,舔了又舔,人世生活的所有皮肤随之而去,剩下一层新生柔润的光亮兽毛。耳环变回水珠……我抖抖这身美丽毛皮,将水滴甩落”。仿佛她整个身体都被开苞,变成一样新的欲望工具,让她得以进入一个新的(“动物”的意思除了老虎也包括性灵)世界。然而《精灵王》中美女与野兽无法和解,这里没有疗愈,没有服从,只有报复。

此书还包括其他许多绝妙的古老故事:血与爱永远紧密相连,加强并贯穿每一篇作品。在《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爱与血在吸血鬼身上合而为一:美女变成怪物,变成野兽。在《雪孩》中,我们来到童话故事的领域,有白雪,红血,黑鸟,还有一个又白又红又黑的女孩,依伯爵的愿望而生;但卡特的现代想像力知道,只要有伯爵就会有伯爵夫人,后者是不会容忍梦幻敌手的。两性战争也在女人之间进行。

小红帽的到来,使卡特对《格林童话》的精彩重新创造变得更加完整且完美。如今我们看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激进假设:外婆可能就是大野狼(《狼人》);或者同样令人震惊、同样激进的是,女孩(小红帽,美女)也很可能无关道德,跟大野狼/野兽一样野蛮,可能以自己具有猎食威力的性别和情欲狼性征服大野狼。这是《与狼为伴》的主题,而看过安吉拉·卡特与尼尔·乔登合作、串连了她好几篇狼作品的电影《与狼为伴》,让人更渴望看见她不曾写出的完整长篇狼小说。

《狼女爱丽斯》提供了后一种变形。这里没有美女,只有两头野兽:吃人的公爵,还有被狼养大的女孩,她自以为是狼,成熟为女人之际受自己染血之室的神秘——也就是说,她的经血——吸引,从而获致自我了解的知识。除了血,她另一个了解自己的途径是让房屋看起来不亲近的镜子。

终于,壮阔的山脉也变得单调……他转过身,长久注视那座山。他在山里住了十四年,但从没这样看过它,以一个并未对此山熟悉得几乎像是自己一部分的人的眼光……他向山道别,看着它变成布景,变成某个乡野老故事的奇妙背景画片,故事说的是一个被狼奶大的小孩,或者,说的是被女人养大的狼。

在卡特后一篇狼故事,即《黑色的维纳斯》的《彼得与狼》中,她告别了那山区国度,意味着,就像故事中的主角,她也已“大步向前,走进另一个不同的故事”。

这第三本合集中有篇妙想天开的幻想作品,对《仲夏夜之梦》做出沉思,早于(且优于)《明智的孩子》里的一段。在这篇小说中,卡特的异国风味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里有微风“甜蜜多汁如芒果,神话诗般爱抚着蔻拉曼德海岸,在那斑岩与青金石的印度沿海”。但一如往常,她深具讽刺意味的常识将故事一把拉回地面,不至于消散成一团细致轻烟。这座梦中林——“离雅典一点也不近……事实上……位于英格兰中部某地,可能靠近……布雷齐理”——潮湿又积水,小仙子都感冒了。而且,从故事发生的年代至今,这树林已被砍掉,腾出空间盖公路。卡特把《仲夏夜之梦》的树林与格林兄弟“那种死灵魔法黑暗森林”对比铺陈,使这莎士比亚主题的优雅赋格曲变得更加璀璨。后她提醒我们,森林是个吓人的地方,迷失其中就会变成怪物和女巫的猎物。但在树林里,“你故意走岔路”,这里没有狼,树林“对恋人是友善的”。英国与欧洲童话的不同之处就此有了令人难忘的精确定义。

然而,《黑色维纳斯》及之后的《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大多避开幻想世界,卡特的改写想像力转向真实,兴趣偏向描绘而非叙述。这两本后期合集中的作品是人物描绘——波特莱尔的黑人情妇湘·杜瓦,艾德加·爱伦·坡,还有两篇莉兹·波登的故事,一篇讲的是远在她“拿斧头”之前的事,另一篇是案发当天的莉兹,那一天以缓慢、慵懒的步调描述得精确又仔细——热浪来袭时穿太多衣服会有什么后果,还有吃热过两次的鱼,两者都是原因的一部分。然而在这层超级写实的表面下,却有《染血之室》的回音,因为莉兹做出的是血腥举动,而她又正值经期。她的生命之血流出,死亡天使则在附近树上等候。(再一次,如同那些狼故事,这让人渴望更多,渴望我们读不到了的莉兹·波登长篇小说。)

波特莱尔,爱伦·坡,莎土比亚《仲夏夜之梦》,好莱坞,杂剧,童话故事:卡特把自己所受的影响明显摆出,因为她是这一切的解构者,破坏者。她将我们所知的事物拿来打破,然后用她自己那尖锐刺人又有礼的方式加以组合;她的字句既新又不新,一如我们自己的字句。灰姑娘在她手中换回了原先的名字“扫灰娘”,是一则母爱造成的可怕残害故事中被火灼伤的女主角;约翰·福特的《可惜她是娼妇》变成另一个很不一样的福特执导的电影;而杂剧人物的隐藏意义——或者该说隐藏本质——也被揭露。

像打蛋一样,她为我们打开一则旧故事,然后在里面找到新故事,我们想听的现在故事。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作家。卡特的高空钢索特技在一片过份讲究的沼泽上方进行,在一片堂皇与渺小的流沙上进行;无可否认的,她有时候会掉下来,偶尔冒出难以自圆其说的花里胡哨古怪发作,而就算热爱她的读者也会承认,她的某些布丁用了太多的蛋。太多“奇诡”(eldritch)这类的词,太多男人“富可敌国”,太多斑岩和青金石,可能会让某类纯粹主义者为之不满。但奇迹在于她的特技有多常成功,多常踮脚转圈而不摔倒,或者同时抛接好几个球而不漏掉任何一个。

有些不求甚解的人指控她“政治正确”,但她是富个人色彩、独立、别具特色的作家;生前她被许多人斥为小众崇拜的边缘人物,只是一朵异国风情的温室花朵,但她如今已成为英国大学中广受研究的当代作家——这项征服主流的胜利一定会让她高兴。

她还没有写完。就像伊塔罗·卡尔维诺,像布鲁斯·查特温,像雷蒙·卡佛,她死在创作力正旺盛的时刻。对作家而言,这是残酷的死亡:可说是一句话才讲到一半。这本全集里的作品正显示我们的损失有多大。但这些作品也是我们的宝藏,值得品尝与囤积。

据称雷蒙·卡佛死前(他也是因肺癌过世)对妻子说:“现在我们在那里了。我们在文学里了。”卡佛的个性再谦逊不过,但说这话的是一个知道——且一再被人告知——自己作品价值的人。安吉拉生前,她独特作品的价值没有受到那么多肯定,但她,现在也在那里了,在文学里,是永恒之日清泉的一道光。


【免费在线读】

师先生的恋曲

厨房窗外那排灌木矮篱闪闪发亮,仿佛雪本身便会发光。天色渐晚渐暗,但仍有一层仿佛不属于这尘世的苍白光线反映笼罩这片冬季景致,柔软的雪片仍在飘落。简陋厨房里有个美丽女孩,肌肤同样带着那种由内散发的光泽,宛如也是冰雪堆砌而成,此刻她停下手中的家事,望向窗外的乡间小路。一整天都没有人车经过,路面洁白无瑕,仿佛一匹裁制新娘礼服的丝绸铺散在地。

父亲说天黑前就会回家。

雪势太大,所有的电话线路都不通,就算有好的消息他也没法打电话回来。

路况很糟。希望他平安无事。

但那老爷车深深陷进一道车辙,完全动弹不得,引擎呼吼,咳呛,然后熄火,他还离家好远。他已经毁过一次,现在又再度毁灭,因为今天早上从律师那里得知,他试图重建财富的漫长缓慢努力已经失败。仅为了加足可开回家的油量,就让他掏空了口袋,剩下的钱甚至不够给他的美女,他心爱的女儿,买一朵玫瑰。她说过她只要这么一份小礼物,不管官司结果如何,不管他是否再度变得富有。她要的这么少,他却连这都不能给她。他咒骂这没用的烂车,这后一根压断他士气的稻草,然后别无他法,只能扣紧羊皮外套的纽扣,抛下这堆破铁,沿着堆满积雪的小径步行去找人帮忙。

铸铁大门后,一条积雪的短车道转个小弯,通往具体而微的完美帕拉迪欧式建筑,房子仿佛躲在一棵古老丝柏的积雪厚裙后。此时已近入夜,那栋恬静、内敛、忧郁的优雅房子几乎看似空屋,但楼上一扇窗内有光线摇曳,模糊得仿佛是星光的倒影,如果有星光能穿透这愈下愈大的漫天风雪的话。他全身都快冻僵了,脸凑在门闩处,心头一阵刺痛地看见,一丛枯萎的尖刺枝丫中仍残存一朵破布般的凋谢白玫瑰。

他走进园内,大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响亮关上,太响亮了。一时间,那回荡的哐当声听来有种盖棺论定般强调而不祥的意味,仿佛关上的门将里面一切都囚禁在冬季园墙内,与外在世界断绝。此时他听见远处,尽管不知是多远之处,传来世上罕异的声音:一阵巨吼咆哮,仿佛发自猛兽之口。

他走投无路,没有害怕的本钱,只能大步朝桃花心木的屋门走去。门上装有狮头形敲门物,狮鼻穿着环,他举手正要拿它敲门,发现这狮头并非原先以为的黄铜,而是黄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敲门,铰链上足润滑油的门便静悄悄朝内开启,他看见白色门厅里挂着一盏大吊灯,灯上众多蜡烛投下温和光芒,照着散放四处、插着好多好多花的巨大水晶瓶,一阵扑鼻芬芳中,仿佛是春天将他拉进满室温暖。然而门厅里没有人。

屋门在他身后静静关上,一如先前静静打开,但这次他不觉得害怕,尽管屋里笼罩着一股现实为之暂停的氛围,让他知道自己走进了一处特别的地方,原先已知世界里的法则在此不见得适用,因为很富有的人通常也很古怪,而这房子的主人显然非常富有。既然不见来人帮他脱外套,他便自己动手脱下,这时水晶吊灯发出微微玎玲声,仿佛愉快轻笑,挂衣间的门也自动打开。然而挂衣间里没有半件衣物,连法定的乡间庭园用防水风衣都没有,只有他的乡绅式羊皮外套孤单单挂在那里。但他退出衣帽间之后,门厅里终于有招呼来客的动静—竟然是一只白底猪肝色斑点的查尔斯王小猎犬蹲在薄织长毯上,侧着头一副聪明模样。使他进一步安心,也进一步证实不见踪影的屋主确实富有又古怪的是:那狗脖子上戴的不是项圈,而是条钻石项链。

狗一跃而起表示欢迎,像赶羊一般(多有趣!)将他带到二楼一间舒适的小书房,镶墙板上贴皮革,一张矮桌拉在壁炉前,炉里熊熊烧着柴火。桌上放有银托盘,盘中的威士忌瓶挂着一张银标签,写着:喝我,一旁的银盘盖上则刻着草写的:吃我。掀开盖,盘中好些三明治,夹的厚厚烤牛肉片还带着血。他加苏打水喝下威士忌,用主人细心备在一旁石罐中的上好芥末配三明治吃,那只母猎犬见他动手吃喝,便小步跑走,忙她自己的去了。

后让美女的父亲完全放下心的是,帷帘后的一处凹壁里不但有电话,还有一张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拖救修车厂名片;打了两通电话后他得以确认,谢天谢地,车子没有大毛病,只是太旧再加上天气太冷……他一个小时后来村里取车可以吗?村子离此只有半里,而对方一听他描述自己所在的这栋房屋,向他说明该怎么走的语气里便多了一层尊敬。

接下来他着慌地得知——但在如今一文不名的境况下却也因此松了口气——修车费用将算在这位不在场的好客主人账上。没问题的,修车师傅要他安心,这是这位大人的惯例。

他再倒一杯威士忌,试着打电话告诉美女自己会晚回家,但线路仍然不通,不过月亮升起后暴风雪奇迹般停息了,他拨开天鹅绒窗帘,看见一片仿佛象牙镶银的景致。然后猎犬再度出现,嘴里小心叼着他的帽子,摇着漂亮的尾巴,仿佛告诉他该走了,这段好客的魔法已经结束了。

屋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看见那狮头的眼睛是玛瑙。

如今玫瑰树已裹着大串大串摇摇欲坠的积雪,他走向大门时擦过其中一株,一大捧冰冷软雪随之落地,露出仿佛被雪奇迹似保存完好的、后的、完美的单单一朵玫瑰,犹如整个白色冬季中仅存的一朵,细致浓冽的香气仿佛在冰冻空气中发出扬琴般的清响。

这位神秘又仁慈的东道主,一定不可能不愿意送美女一份小礼物吧?

此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愤怒咆哮,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近如那扇桃花心木前门,整座花园似乎都为之屏息担忧。但是,因为深爱女儿,美女的父亲仍偷了那朵玫瑰。

刹那间,整栋屋子每扇窗发出激烈炽亮,一阵宛如狮群的吠吼中,东道主现身了。

庞然的体积总是带有一股尊严,一份确信,一种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存在的特质。惊慌中,美女的父亲觉得眼前的屋主好像比屋子更加巨大,沉重却又敏捷。月光照见一大头错综复杂的发,照见绿如玛瑙的眼睛,照见那双紧抓住他肩膀的金毛巨掌,巨掌的利爪刺穿羊皮外套狠狠摇晃他,一如生气的小孩乱甩洋娃娃。

这狮般人物直摇晃到美女的父亲牙齿格格碰响,然后松开爪子任他趴跪在地,小猎犬则从开着的屋门里跑出来绕着他们转,不知所措地尖吠,仿佛一位仕女看见宾客在自家晚宴上大打出手。

“这位好先生——”美女的父亲结结巴巴开口,但只招来又一阵咆哮。

“好先生?我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我是野兽,你就只能叫我野兽,而我则叫你小偷!”

“野兽,请原谅我偷你的花!”

狮头,狮鬃,狮子的巨掌,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以后腿人立,但身上却又穿着暗红缎子家居外套,拥有那栋可爱的房子和环绕此屋的低矮山峦。

“我是想把花送给女儿。”美女的父亲说,“全世界她什么也不要,只想要一朵完美的白玫瑰。”

野兽粗鲁地夺过那父亲从皮夹取出的照片,起初随便看看,但接下来眼光便多了一种奇妙的惊奇,几乎像是某个揣测的开端。相机捉住了她有时那种甜美又重力的神情,仿佛那双眼睛能看穿表象,看见你的灵魂。递还照片时,野兽小心不让爪子刮伤照片表面。

“把玫瑰拿去给她,但你要带她来吃晚餐。”他吼道。除了照做,还能怎么办?

尽管父亲已描述过等着她的对象是何等模样,看见他时她仍忍不住一阵本能的恐惧寒噤,因为狮子是狮子、人是人,尽管狮子比我们美丽太多,但那是一种不同的美,而且他们对我们并不尊重:我们有什么值得他们尊重的?然而野生动物对我们的畏惧比我们对他们的畏惧合理得多,且他那双几乎看似盲目的眼睛里有某种悲哀,仿佛已不想再看见眼前的一切,触动了她的心。

他坐在桌首,不动声色,宛如船艏破浪雕像。餐厅是安女王时代式,垂挂织毯,富丽精致。除了放在酒精灯上保温的芳香热汤之外,其他的食物虽然精美,却都是冷的—冷的禽鸟肉、冷的奶蛋酥、奶酪。他叫她父亲从餐车上为父女两人取用食物,自己则什么都没吃。他不甚情愿地承认她猜得没错,他确实不喜欢请用人,因为,她忖道,眼前总有人形来往会太过苦涩地让他记得自己有多不同。那只小猎犬倒是整顿饭都守在他脚边,不时跳上来看看是否一切顺利。

他实在太奇怪,那令人困惑的不同模样几乎令她无法忍受,那存在使她难以呼吸。他屋里似乎有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力施加在她身上,仿佛这房子位于水底。看见那双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巨掌,她想道:这双爪子能杀死任何温和的草食动物。而她感觉自己正是如此,纯净无瑕的羊小姐,献祭的牲礼。

然而她留了下来,面带微笑,因为父亲希望她这么做;而当野兽告诉她,他将协助她父亲上诉,她的微笑是真心的。但是,当他们啜饮白兰地,野兽用他藉以交谈的那纷杂隆隆的呼噜声提出建议,带着一点怕遭拒绝的害羞,邀她在这里舒舒服服住下,让她父亲回伦敦再度展开官司战争的时候,她只能强逼出微笑。因为,他一说完此话,她便一阵畏惧地知道事情必将如此,而且知道:出于某种相互作用的魔法,她陪伴野兽便是父亲重获好运的代价。

别认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她只是感到一股强烈超出寻常的义务,何况她深爱父亲,为了他走遍天涯海角都愿意。

她的卧室有一张精美绝伦的玻璃床,有自己的浴室,挂着厚如羊毛的浴巾,备有一瓶瓶精致的香膏,还有一小间她专属的起居室,墙上贴着满布天堂鸟与中国人的古老壁纸,摆放着珍贵的书本与图画,以及野兽那些无形园丁在温室里种出的花朵。第二天早晨父亲吻吻她驾车出发,见他散发出新希望令她高兴,但她仍渴望回到自己贫穷寒酸的家。四周陌生的豪华感觉格外刺人,因为这份豪华无法让主人快乐,而那主人她也整天没见到,仿佛反而是她奇妙地吓到了他,不过小猎犬有来坐在身旁陪她,今天她戴的是一条短紧合颈的土耳其石项链。

谁为她准备三餐?野兽的寂寞。她在那里待了那么久,从不曾见到另一个活人的踪迹,但饭菜放在托盘上,由运送食物专用的小 升降机送进她起居室一个桃花心木橱里。晚餐是班奈狄克蛋和烤小牛肉,她边吃边翻看在黄檀旋转书柜里找到的一本书,内容是法国上流社会的优雅童话故事,里面有变成公主的白猫,变成鸟的仙子。然后她摘着一串又圆又大的麝香葡萄当甜点吃,发现自己在打呵欠,发现自己觉得无聊。这时小猎犬用天鹅绒般的嘴咬住她裙子,坚定但温和地一拉。她让狗跑在前面带路,走到当初她父亲接受款待的书房,惊慌地(但表面掩饰得很好)看见屋主坐在那里,旁边的托盘摆着咖啡,等着她去倒。

他的声音仿佛从充满回音的山洞中传出,那深沉柔软的隆隆低吼仿佛是一种专为激起怖惧而设计的乐器,就像弹动巨大的琴弦。经过一整天舒适的闲暇,她怎能与拥有如此声音的对象交谈?她入迷地,几乎是惊畏地,看着火光在他金色狮鬃的边缘流转,仿佛他脑后笼罩着光圈,使她想起《启示录》中的头巨兽,一掌按着马可福音的有翼狮子。闲谈的话语在她口中化做尘埃,就连平常自在的时候美女也不善于闲谈,因为她鲜少有机会练习。

但他,迟疑地,仿佛他也惊畏于这个宛如一整颗珍珠雕成的少女,开口问起她父亲的官司,问起她去世的母亲,问他们怎么会从以往的富有变成如今的贫穷。他逼自己克服那种野生动物的羞怯,于是她也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怯—结果没过多久,她便与他聊开了,仿佛两人已是一辈子的老友。等到壁炉架上那只镀金时钟的小小丘比特敲响手中的迷你铃鼓,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它竟然敲了十二下。

“这么晚了!你一定困了。”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仿佛这对奇怪的搭配忽然尴尬于彼此独处在这冬夜深处的房里。她正准备起身,他突然扑到她脚边,将头埋在她腿上。她呆愣如石,动弹不得,感觉到他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手指上,他口鼻处硬扎扎胡须的摩擦,他粗粝舌头的舔舐,然后一阵同情地醒悟到:他只是在吻她的手。

他抬起头,用难测的绿眼凝视她,她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一双小小倒影,仿佛含苞待放。然后他一言不发跃离房间,她震惊不已地看见他是四脚着地跑走的。

翌日一整天,仍积着雪的山丘回荡着野兽隆隆的咆哮:大人去狩猎了吗?美女问小猎犬,但小猎犬狺狺低吠,几乎像是很不高兴,仿佛在说,就算他能说话也不想回答这问题。

白天美女都待在房里看书,或者也做点刺绣,有人为她备好了一盒彩色丝线和刺绣用的框子;或者穿裹着温暖衣服,在院墙内那些落尽叶子的玫瑰树间散步,稍做耙土整理,小猎犬跟在她脚边。那是一段闲适时光,一段假期。这明亮悲哀的美丽地方的魔力包围住她,她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在这里很快乐,每晚与野兽交谈也不再感觉丝毫忧惧。这个世界的一切自然法则在此都暂且失灵,这里有整群看不见的人温柔服侍她,而她在棕眼小猎犬的耐心监护下与狮子交谈,谈论月亮借来的光芒,谈论星星的质地,谈论天气的变幻莫测。然而他的奇怪模样仍使她打寒噤,每夜两人分手之际,他无助地扑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时,她总是紧张退回自己的内心,畏缩于他的碰触。

电话尖声响起,找她的。是她父亲。天大的好消息!

野兽把巨大的头埋在掌中。你会回来看我吗?这里没有你会很寂寞。

看见他这么喜欢她,她感动得几乎落泪,很想吻吻他蓬乱的鬃毛,可是尽管她一手伸向他,却仍无法让自己碰触他,因为他跟她是这么迥异不同。但是,会的,她说,我会回来的。不久就会,在冬天结束之前。然后出租车来了,把她带走。

在伦敦,你永远不会任天气肆虐摆布,人群集聚的暖意让雪来不及堆积就已融化。她父亲也等于再度富有了,因为那位鬃发蓬乱的朋友的律师把事情掌控得很好,使他恢复财务信用,可以为两人置办好的一切。灿烂光华的饭店,歌剧,戏院,一整柜新衣给心爱的女儿,挽着她出入派对、宴会、餐厅,过着她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因为在她母亲难产过世之前,她父亲便已破产了。

尽管这新获得的富裕来自野兽,他们也常谈到他,但现在他们已远离他屋里那超越时间的魔咒,于是那栋房子便有种梦般光辉,也如梦般已然完结,而那宛如怪物却又如此善心的野兽就像某种好运的精灵,对他们微笑之后放他们走。她派人送白玫瑰给他,回报他曾给她的那些花朵;离开花店时,她忽然感到一股完全的自由,仿佛刚逃离某种未知的危险,与某种可能的变化险险擦身而过,但后毕竟毫发无伤。然而随着这股兴奋而来的,却是空洞寂寥的感觉。但父亲还在饭店等她,他们打算高高兴兴去选购毛皮大衣,她对此雀跃不已,一如任何少女。

花店里的花一年到头都相同,于是橱窗里没有任何事物能告诉她,冬天就要结束了。

* * *

看完戏后吃了顿延迟的晚餐,她很晚才回来,在镜前拿下耳环:美女。她对自己满意微笑。在青春期即将结束的这段日子,她正逐渐学会当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珍珠般的肌肤也稍稍变得丰腴,因为生活优裕又备受赞美。某种本质逐渐改变她嘴旁的线条,显示出人格,而她那份甜美与重力有时可能有点惹人厌,当事情不完全如她意的时候。倒不能说她的清新气质逐渐消失,但如今她有点太常对镜中的自己微笑,而那张报以微笑的脸也跟当初映在野兽绿玛瑙双眼中的不太一样了。如今她的脸不是美,而是逐渐添上一层清 漆般的所向无敌的漂亮,就像某些娇生惯养的矜贵猫。

春天的和风从邻近公园吹进开着的窗,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阵风让她觉得想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猛抓,好像是爪子发出的声音。

镜前的出神状态立刻破灭,刹那间她清清楚楚记起一切。春天已经来了,她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现在野兽亲自来追捕她了!一开始她害怕他的愤怒,但又有种神秘的欢欣,跑去打开房门。但扑进女孩怀中的却是白底猪肝色斑点的小猎犬,又是叫又是低吠,又是哀鸣又是松了口气。

然而,当初在起居室满墙点着头的天堂鸟围绕之下,坐在她刺绣框子旁那只梳理得干干净净、戴着宝石项链的狗呢?眼前这只狗皱皱的耳朵上满是泥,全身毛都灰扑扑打了结,瘦得就像一只走了好远的路的狗,而且,如果她不是狗,现在一定会哭。

在一开始狂喜的团聚后,她没有等美女叫人送来食物和水,只顾咬住她绉绸晚礼服的下摆,哀鸣着拉扯,然后抬起头嚎叫,又哀鸣着拉扯几下。

有一列深夜慢车,可以带她回到三个月前她出发前往伦敦的那个车站。美女匆匆留个条子给父亲,披上外套。快点,快点,小猎犬无声地催促,于是美女知道野兽快死了。

在黎明前的深浓黑暗中,站长为她叫醒一个睡眼惺忪的司机。麻烦你,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十二月仿佛仍占据他的花园,土地硬得像铁,深色丝柏的裙边在冷风中摇摆,发出哀愁的窸窣,玫瑰树上也没有绿芽,仿佛今年将不再开花。没有一扇窗子透出光亮,只有层的阁楼窗玻璃透出再微弱不过的一抹亮,是薄弱的光线幽魂,即将灭绝。

先前小猎犬在美女怀里睡了一下,可怜的狗儿已经累坏了,但此刻她哀伤激动的情绪让美女更加匆忙。女孩推开屋门时良心一阵疼痛,看见金色敲门物已经笼上一层厚厚的黑纱。

门不像以往那样无声开启,铰链发出凄然呻吟。如今门里是一片漆黑,美女点起她的金打火机,看见吊灯的长蜡烛全化成一摊摊蜡,水晶棱块也全结满有如惨淡细织花纹的蛛网。玻璃瓶里的花全枯死了,仿佛自她离开后便没人有心去换。屋里很冷,到处都是尘埃,有种精疲力竭的绝望氛围,更糟的是有种实质的幻灭,仿佛先前的华美全靠廉价戏法维持,现在魔术师招引不来人群,便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碰运气。

美女找到一根蜡烛,点来照路,跟着忠心的小猎犬爬上楼梯,经过书房,经过她的套房,穿过整栋废弃的房子,来到一道满是老鼠和蜘蛛的狭窄台阶,跌跌撞撞,匆忙中扯破了礼服的荷叶边。多么简朴的一间卧房!斜屋顶的阁楼,如果野兽雇用仆役的话,女仆可能就会住在这里。壁炉架上一盏夜用小灯,没有窗帘,没有地毯,他就躺在铁架窄床上,消瘦得好可怜,本来庞然的身体在褪色百衲被下几乎没有隆起,鬃毛像发灰的鼠窝,双眼紧闭。他的衣服随便抛挂在一把木条靠背的椅子,椅上放着用来倒水洗手的瓶子,瓶里插着她派人送给他的玫瑰,但花全已枯死。

小猎犬跳上床钻进薄薄被单下,轻声哀叫。

“哦,野兽,”美女说,“我回来了。”

他的眼皮眨动着。她为什么从不曾注意过他的眼睛也有眼皮,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是因为她只顾着在那双眼睛里看自己的倒影吗?

“我快死了,美女。”他以往的呼噜声如今变成喑哑低语。“你离开我之后,我就病了。我没办法去狩猎,我发现我不忍心杀死那些温和的动物,我吃不下东西。我病了,现在快死了,但我会死得很高兴,因为你回来向我道别。”

她扑在他身上,铁床架一阵呻吟。她拼命亲吻他可怜的双掌。

“野兽,别死!如果你愿意留我,我就永远不离开你。”

当她的嘴唇碰触到那些肉钩般的利爪,爪子缩回肉囊,她这才看出他向来紧紧攥着拳,直到现在手指才终于能痛苦地、怯生生地逐渐伸直。她的泪像雪片落在他脸上,在雪融般的转变中,毛皮下透出了骨骼轮廓,黄褐宽大前额上也出现皮肉。然后在她怀里的不再是狮子,而是男人,这男人有一头蓬乱如狮鬃的发,鼻子奇怪地像退休拳击手那样有断过的痕迹,让他英姿焕发,神似那为威武的野兽。

“你知道吗,”师先生说,“我想今天我或许可以吃下一点早餐,美女,如果你愿意陪我吃的话。”

师先生和太太在花园中散步,一阵花瓣雨中,老猎犬在草地上打瞌睡。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