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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1792—1841),是清代著名思想家、学者、诗人,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龚自珍有才有趣、不端不装,十足的性情中人。他身上有中国古代文人的风骨、傲气,有关注国事、民生的情怀,有丰富的感情世界,也有侧重小事物、小感受的生活情趣。他不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后一位大家,更是对近现代有着深刻影响的思想家。李鸿章、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柳亚子、陈寅恪、胡适、鲁迅、*、郁达夫、冰心、钱钟书、费孝通等都受到过他的影响。
但龚自珍的人生又是坎坷的、跌跌撞撞的。他奋斗大半生,既没混到社会地位,也没获得财务自由,在接近五十岁知天命之年的时候,回到了当初几乎一无所有的原点。1839年己亥年,他辞官出京,南游归乡,写成一部《己亥杂诗》。一生的怀才不遇、挫折,中老年生活的崩溃、绝望,突然因为回首往事和立此存照而得到了安顿和至高的意义。
当代学者余世存对龚自珍《己亥杂诗》的演绎,不是作简单的白话翻译,而是将他对龚自珍的深刻理解和对自身心灵的真诚剖析,融汇呈现为典雅别致又轻松易读的现代汉语,将《己亥杂诗》升华、演绎为龚自珍的心灵传记,面向当代读者讲述了一个心灵获得安顿的动人故事。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可能遭逢至暗时刻,可能迷失,可能陷入油腻。龚自珍用己亥年的九千里长路和315首诗,向我们示范了:生命如何在至暗时刻怒放,迷失者终究能寻回自己。余世存在己亥年的演绎,也让我们看到:传统文化并非封闭,而是向未来和普通人敞开。


【内容简介】

1839年(农历己亥年),清代公务员龚自珍辞去公职,离开首都北京,南下返回家乡,后又北上,接家眷一起回乡,其间他行走九千里路,谈了两场恋爱,攒起无数饭局,写成315首诗,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大型组诗《己亥杂诗》。
2019年(农历己亥年),当代学者余世存用典雅别致的现代汉语,化身龚自珍作抒情性独白,通过对《己亥杂诗》的诗化演绎,拼接、复刻出龚自珍在己亥年间的心灵地图,其中既有余世存对龚自珍的全面研究和深刻理解,也有余世存本人面对世道人心的感悟与激情。
龚自珍的古典诗歌与余世存的白话演绎,被别具匠心地设计为在同一个页面中交汇,仿佛两颗心灵穿越一百八十年时空的促膝交谈。从这部超时空的心灵传记中,有心的读者得以明见,集传统文化之大成的龚自珍,是如何在*困顿的状态之下与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当代学者余世存又是怎样通过龚自珍及其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精神,明心见性,走出油腻中年的困境。


【作者简介】

余世存:诗人,学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主持过十年之久的“当代汉语贡献奖”。被称为“当代中国富有思想冲击力、有历史使命感和知识分子气质的思想者之一”。
已出版作品:《非常道:1840—1999 年的中国话语》、《老子传》、《人间世: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家世》、《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立人三部曲”、《一个人的世界史:话语如何改变我们的精神世界1900—2000》、《东方圣典》(合编)、《先知中国:中华文明轴心时代的伟大智者》、《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微观国学》、《北大读本》(主编)、《节日之书:余世存说中国传统节日》等。


【目录】

序:我的或我们的龚自珍
一 缘起泉涌
二 辞官出京
三 青春壮盛
四 猖狂江淮
五 浮生家园
六 东山苍生
七 再度北上
八 吟罢归乡
后记
附录
龚自珍己亥年行程图
《己亥杂诗》提及的亲友
《己亥杂诗》提及的花木
《己亥杂诗》提及的著作


【前言】
我的或我们的龚自珍

历史本身是一个时间淘洗的过程。司马相如和扬雄们的作品,一度是士子们的书,但后来逐渐边缘化。陶渊明在当时人眼里,只是二三流的诗人,《诗品》的作者把他列为中品;六七百年后,到了宋代,陶才真正跻身一流诗人的序列。传统文化在发现自身的过程中,有删汰,有追认和激活,其所具有的文化品格和所能提供的思想资源都是动态的。直到今天,墨子这样的思想家、冯梦龙这样的作家仍是被大大低估的人物。历史的接受之路并不平直,而是曲成万物。但对历史有信念者应会怀抱信心,不仅他能够,而且他相信时间会给一切真正的精神个体加冕。
在我们的历史人物中,龚自珍既幸又不幸。说其幸,是因为当时人都感知到他的大才、高才;用现代的话说,贤良们欣赏他,政客们不敢直面他,流行歌手们传唱他,同事同学们喜欢他。龚自珍暴死的消息传开,让不少人惋惜,甚至据说跟他不和的叔父龚守正也写下挽联:“石破天惊,一代才名今已矣;河清人寿,百年士论竟如何?”说其不幸,是因为龚自珍的真面目在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清楚,后来也一直被误解。人们以为龚自珍是狂生,是行事古怪者,是好色之徒,是赌徒,是好发议论的诗人。在不少今人的心中,龚自珍也是纳兰性德、黄景仁、苏曼殊一类的敏感才子。
正如龚自珍自己所说,“从来才大者,面目不专一。”要全面认知他的精神思想,还需要时间。

我个人对龚自珍也有一个认识过程。年轻时喜欢他的诗词,“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十年香”,“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他的名句太多了,故很早前就开始“集龚”,后来知道“集龚”是一百多年来读书人的游戏之一。所谓“集龚”, 就是将龚自珍诗词打乱(主要是《己亥杂诗》315 首),重新组合,搭配成为一首新诗。“集龚”可能是读书人不多得的“游于艺”或“寓教于乐”,既表达一种喜爱,也是一种训练。
比如有论者认为冰心“真正的少作”就是“集龚”,因为冰心在中学时代就有几十首“集龚”诗作。严文井先生为此感慨龚自珍和少女冰心,“我这个穿凿成性的人有时又禁不住往龚自珍身上想。那个了不起的龚自珍,他反对‘衰世’,叹息‘万马齐喑’,想挽救被扭曲的‘病梅’,颂扬‘山中人’,喜欢王安石,支持林则徐,等等,是他的哪一种思想吸引了那个刚脱男装不久的少女呢?”有意思的是,当代的年轻作家李让眉对龚自珍有过长篇深度介绍,她的文字或许可解严文井先生的疑 惑。
我的“集龚”跟冰心等前辈的成绩是不能相比的。冰心等民国时代的人天然生活在龚自珍的语境里,当代的我们却有一种语言的隔膜。但也正因为如此,读龚自珍有一层语言归化的意义。印象中有一年跟当时还是出版家的杨葵先生聊天,问起读书,他说到近在读龚自珍。还有一次遇到作家刘自立先生,他也说在读龚自珍。我自己拜读之下,真是大为叹服,相见恨晚。有一年正读龚集,一位前辈作家问起我近读什么书,我以为她想知道流行的新书,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在读龚,并说了对龚的印象:哎,这些古典作家们的才华学问,相比起来我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前辈作家接口说, 是的,跟龚自珍相比,她想做他端茶递水的丫鬟都不够格。
我后来在不同场合谈论龚自珍,以至于朋友的一首“集龚”——“空山徙倚倦游身, 亦狂亦侠亦温文。水深土厚词气重,无端哭泣字字真”——很多人误以为是我集的。当然,我对龚自珍的介绍不遗余力,在拙著历史人物笔记《中国男》中,开篇人物就是龚自珍;近几年,在公号文章中也不时引用龚自珍;从我称引人物的频率看,龚自珍也许仅次于鲁迅、孔子、庄子。

从诗词进入龚自珍是一种方便,但龚自珍的面目之丰富远非诗词一项可以穷尽。 在当时,龚自珍就得到了一流学者如阮元、段玉裁、刘逢禄、李兆洛等人的推崇;他在算学、地理学、兵学、经学、方言、水利、农学等专业领域的研究, 也得到了程同文、徐星伯等专业大家们的认可。实际上,龚自珍是对近现代有过深刻影响的思想家。
用现在的话说,龚自珍的思想影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李鸿章承认,新疆建省的方案早出于龚自珍,“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氏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
更重要的是,龚自珍弘扬的今文经学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使康梁们能够在老大的中国“托古改制”, 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主动破局,开启了近代中国大变的序幕。今文经学本来具有革命性,由此不难理解康梁革命何以发生。但龚自珍还说,“药方只贩古时丹”,由此表明他又
是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当代人论证过的革命、自由与保守主义之间的契合一度为人难以理解,因为当代人看尽了、深刻的片面,但契合者、统一者仍代不乏人,龚自珍就是一个典型。因此,他的思想才有长久的魅力,并有现实性。
在对近现代知识界产生影响的中外人物中,“物竞天择” 的赫胥黎,“哀希腊”的拜伦,“疑古”的崔述,以及戴震、李贽等人,只是影响了一时一地;龚自珍则是影响几代人、给几代人提供思想和安慰的人物。龚自珍文集生前即有编辑,他去世后由其子和好友魏源编辑,经过一二十年的发酵,影响了同治、光绪年间的知识界。梁启超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梁还说,他读龚的文字如受电击, “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梁的老师康有为则认为龚的文字超越了唐宋八大家、诸子,进入到经学的境界,为“国朝”。另一位大诗人、做过外交官的黄遵宪则模仿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在另一个己亥年,写出了自己的《己亥杂诗》。
到了民国,龚的读者更多。其批评者如张之洞、章炳麟、王国维等人,仍承认他的才学,他的学术造诣使蔑视今文经学的章炳麟也不敢小视;至于喜好者、研读者如郁达夫、张荫麟、冰心、柳亚子、陈寅恪、钱钟书、、费孝通等人,都曾经以其为言思的资源,钱钟书认为龚自珍的诗文在晚清被人们读烂了,的称引则使龚自珍成为家喻户晓
的人物,他的“九州生气”和“化作春泥”两首诗至今是中小学生须背诵的中国诗篇。鲁迅的朋友回忆说,鲁迅熟读龚,他的诗也化用了龚诗;鲁迅对陶渊明的评价向来为人称道,他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还说,“还有‘精卫衔草木,将以填苍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他并未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一评价其实源于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至于胡适,胡适有名的主张“但开风气不为师”即出于《己亥杂诗》;胡在限度的国学书目中更是列入了《龚自珍全集》。
因此可以说,龚自珍是康梁革命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声,他是“五四”启蒙思想家们的启蒙思想家。人们把龚自珍比作中国的“但丁”,恩格斯笔下的但丁确实可移用于龚自珍,他是“中世纪后一位诗人,又是新时代初一位诗人”。民国学人朱杰勤在《龚自珍研究》一书中的论断更是石破天惊:“中华民国革命之告成,龚氏亦颇具一臂之 力。”

但龚自珍的人生是坎坷的、跌跌撞撞的。
在科考做官的道路上,龚自珍极不顺利。 就缺少考试运来说,龚自珍在科举历史上都可以名列前茅。父母、妻子、前辈、朋友们的期望,一次次地落空,但龚自珍还是锲而不舍地考了半辈子,可想而知他内心的“压力山大”。人们期望他不要做才子、做名士,而要做名臣、做学者,他也期许自己是能为中国变法的王安石,但他一辈子只能窝在部委里做一个公务员。虽然有贤良大臣们征询他关于改革的意见, 但他在官场上一直是受排挤的、受打压的。
了解龚自珍的人会承认他的才学和思想,会感叹他的怀才不遇;但在官场人眼里,龚自珍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书生, 是一个刺儿头,是一个为性格所左右、其性格即失意命运的怪人。他在官场熬了半辈子,也学会了一些应酬,学会了一些无聊,在玩物中丧志,消磨时光和精神。用现在的话说, 他也一度变成了“油腻的中年男”。但快到五十知命之年的时候,他的职场生涯遭遇到危机:因为官场潜规则的缘故, 他居然被罚俸一年;而因为官场回避规则的关系,叔父做了他的上司后,他必须自动引退;没有了薪水,工作单位没有着落,生计紧张,再加上流言蜚语,让他左右为难、心力交瘁。可以说,己亥年之前的一年,是龚自珍极为狼狈、沮丧和内心绝望的一年。龚自珍诉说过自己欲哭无泪的至暗时刻, “进退雍容史上难,忽收古泪出长安。”在官场潜明规则里, 他付出的大半生是无足论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用现在的话说,他大半生既没混到社会地位,也没获得财务自由,他是一个loser 和nobody,他是一个nothing;他奋斗了二三十年, 回到了当初几乎一无所有的原点。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旦想通了,离开京城,龚自珍的心态便发生了变化。他释放大半生的压抑,至此毕其功于一役,“几人怒马出长安。”怒者,奴心也。只有怒,才能从房奴、钱奴、官奴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从北到南作逍遥游。
英国诗人奥登介绍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类似的行为时说, “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穆佐他显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叫什么都有了个交代。”龚自珍的出走和南游南归就是对自己的交代,他的成果中就有《己亥杂诗》, “一个庞然的大物。”
  

己亥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以今年算是阳历5 月27 日。从1839 年的这一天开始,龚自珍离开京城,回到杭州、昆山,再北上,再回昆山。他走走停停,一路上饭局、艳遇不断,一路上话题、诗词、文字不断,灵感喷发。直到今天的流言蜚语仍以为龚自珍的出走是狼狈的、逃难式的;这些流言蜚语并不知道,一个人一旦决绝地跟自己前半生因循的生活撕裂,虽然有脱胎换骨的阵痛和难堪,但更多的是海阔天空的“作新斯人”。
十年前我从大理回到北京的时候,不止一个年轻朋友问
我,怎么能从单位、家庭生活中拔出来呢?一个朋友停薪一年到武当山生活,一个年轻人辞职到西南地区旅游半年,他们回到京城的时候,都由衷地感慨,自由跟财务多少、功名大小无关。龚自珍在他的时代已经为我们示范过了。很多人读过他的《己亥杂诗》,但很少有人理解龚自珍这一年的内心自由。一百多年来的读书人愿意以《己亥杂诗》为基础“集龚”,因为《己亥杂诗》里有为自由酣畅的精神。当代流行语“再不任性,就变老了”只是一种戏说,但冲破罗网、求得自由是人同此心的追求。
里尔克、龚自珍们示范的方法就在于回到自己,表达自己。是的,如果生活有苦,如果生活无望,如果你怀才不遇, 你把它们写下来,这就够了。尽管我们为活着所苦,我们易受诱惑,我们犯下罪错,但无论如何,这世上还有“我的朋友”,他是世上某处总还存在的一位高人和圣者,他是全知的心灵和畏悯的眼睛,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么真理在地上就还没有灭绝,将来迟早会传到我们这里来,像预期的那样在整个大地上获胜。这个“我的朋友”,这个高人和圣者,其实是我们自己。
是的,龚自珍等来了“我的朋友”,就是己亥年的自己。他在己亥年的心思诗语不仅是自由的表达,是性情的写作, 也是他的“天鹅之歌”,是临终的眼和全知的心灵。《己亥杂诗》是一部在省思时仍在犯业、犯业后及时忏过的自白书或忏悔录,是一部积郁于胸、呼唤“九州生气”的宣言书,又是一种充分实现自我的方便法门,较之同时代的卢梭、雪莱, 它更贴近我们中国人。他以此作品化作了春泥,给一切有缘的花之读者以性情的营养和呵护。
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龚自珍在己亥年的行旅,一举实现了人生的逆袭。一生的怀才不遇、挫折,中老年生活的崩溃、绝望,突然因为回首往事和立此存照而得到了安顿和至高的意义。有人认为,在中国干支纪年的六十个年号里,甲子年、甲申年、戊戌年、辛亥年、辛丑年等都有了特定的历史文化含义,但龚自珍是的把己亥年变成自己专属年号的历史文化人物。
《己亥杂诗》在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成就不是我们普通人需要了解的,我们只须知道,有此己亥经历的龚自珍不再是一个梦想幻灭、有待社会救济的个体,而是功行圆满的人。龚自珍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两年后的暴死,对他个人、对社会来说虽是一个悲剧,但并非的大悲剧、大遗憾, 因为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他已经知道、布道、闻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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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缘起泉涌
己亥年(1839)四月,我,龚自珍,奔波在路上。忽忽已近四十九岁矣,早过不惑,将临天命。先哲以为,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确实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是一个特殊的年龄。己者,自己也。亥者,地支之终也。我的思绪涌动,不可抑止。
我戒诗多年,沉默得太久。人也许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才能开口说话。近五十之年,我已经是少年眼中可憎的中老年了。是啊,我不能免俗,在朝中多年,依然不得上司喜欢,不得时人认可,更为爱者、期待者叹息。去年,我的薪俸居然被停发,这个官场于我实在是再乏可恋的了。家父在杭州家乡,日渐老迈,需要我的侍奉陪伴。巧的是,叔父成了我的部级领导,我正好依官场惯例避嫌辞官回乡。
我的辞官离京返乡是一件大事,京城的朋友为我饯行了一次又一次,同年、同僚、同乡,各种名义的宴请让人应接不暇。哎,也许我沉默得太久,在朋友们的热情面前,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半年的时间,让我在京城如客,如今我从容地离开,正如瓜熟蒂落,适得其所。
我一生著书有百卷之多,但为文字所苦者又何尝不知,写书不如回到内心更真实诚正。只是心中琐碎之言思在如夜的幽冥之地像泉水涌动,它们不断地翻动着我,以让它们现身。就像现在,我雇了两辆车,自己乘坐一辆,另一辆装着我的著作文稿,看着它们,我的人生似乎没有白白地来过,没有白白地流失。这一次,在我付出过、战斗过,南渡回家的岁月,可能是出我作品续篇并编年的时候了。
临近黄昏,马已经疲劳不堪。《诗经》有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据说马的毛色一旦玄黄就意味着其劳累了,想必它也盼望着夜色降临能够将歇。但我们还得赶路,我们每个人不也不得不走着自己的路。
一路畅通无阻,我形单影只,居然无人阻拦留客。当年汉代的名将李广罢职闲居,曾有一次夜出,回经霸陵亭,守亭的亭尉喝令他止步。李广的从人说:这是故李将军。亭尉说:“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这样的历史画面涌上心头,让我想象古今不同的意味。我像无人羁縻的过客,不能在亭边留宿一夜,那么我就继续前行吧。
我生平激昂的心思如今趋于平淡,即使像屈原、贾谊那样被迫离开国门,我也不写像《惜誓》一类的文章了。屈、贾都曾经为人嫉恨,过人的才华和高尚的品格都让小人们不舒服。《惜誓》中说,仙人乘坐的黄鹄一旦落到地面上,连猫头鹰那种凡鸟都会群起而攻之;神龙失水而到了泥土里,那些蚂蚁们也会欺负它;黄鹄、神龙都有如此境遇,贤者遇到乱世的命运又会好到哪里去呢?……这些想法,我也曾经热烈地拥有过,但现在的心情多少已经淡然了。
我看着天空。
古人说,四十里高的高空,名叫太清,太清之中的气息非常刚烈,能胜人伤人。范成大就写诗说,“身轻亦仙去,罡风与之俱。”是的,越高的地方,风力越强,如春魂一样让人魂牵梦萦的花朵是多么娇嫩啊,却要受到高天的风波摇荡。官场的中心地带何尝不是霸道的罡风,我也因此不得不离开。
《楚辞•招魂》说得对,“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有些如虎豹一样的大臣,盘踞要津,把持朝廷要路,使人难以安其位尽其职。那么,像我这样的失意者如落花一样,但即使是落花身份,我还是怀抱着好的心情,人身难得,人生难得,我平生是默默地感念着造化的恩惠的。
先哲说,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我们有谁能够例外呢?这次出京,我没有携带眷属仆从,只雇两车,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出都。我是要归隐吗?前面的路既有谢安曾隐居的东山,又有周颙先隐、得名就出而为官的北山。我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呢?照照镜子吧。
镜中的人半枯半荣,似乎还有不少青春的气息。田园将芜胡不归?正因为荒废多时,需要我先行一步,回家料理得像个样子了再接家眷,让他们回的是家而不是废园。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也应该就是无心出岫、独往独来的白云 吧。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动了我的情丝,望着辽远的原野,大好河山,一如我广阔无边的离愁别恨。离开京城,是离开人鬼聚集的兽都,离开我自小就投奔来读书、稍长就科考入仕的地方,离开我几十年来欲实现理想的地方。
哎,回过神来,我的离京意象怎么是在下午的时光,而非意气风发、阳光明媚的早晨?“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的愁绪是矫情的吗?马鞭东挥,那是远在天涯的家乡杭州。从此以后,我大概很难再回京城了啊。
落花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韩翃的诗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孟浩然的诗说,“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古往今来,写落花的诗篇无数,多是惆怅了。凋谢飘零的落红,似乎只是引起叹息和伤感的死物。陆游倒是说出了新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我看来,花心在枝离枝都非无情,即使化作春泥,也能呵护加持将来的花朵。我相信,未来的人们看到花开花谢,一定能看到其中的泪水、悲意,也一定能够看到其中的从容和梦想。落花如泪盘旋在风中,那么晶莹剔透,她的心中一定还有梦。
二 辞官出京
官场的秘书小吏,经常拿着书袋纸笔,侍立于大臣帝王左右,以便随时记事。我也曾做过持笔伴人的辛苦小吏,曾经在半夜的宫门中加班工作。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虽然沉默,它络头上的玉珂铃铛却常常因风而响起清脆的声音。在做书记官(内阁中书)时,我这样的秘书或书记常到乾清门外的军机处领受机宜,早晨入朝,衣上往往会沾染露水。现在弃官归去,要把衣服洗干净,还是有些可惜。
“宫娥白首出宫门,却入闲房亦是恩。欲浣故衣还袖手,为怜中有御香存。”李荫《浆洗房》里所写的这位宫女不洗衣服,那是因为衣服上留有“御香”。“流苏空系合欢床,夫婿长征妾断肠。留得当时离别泪,经年不忍浣衣裳。”董以宁《闺怨》中所写的妻子不洗衣裳,是因为衣服上还留有当年的“离别泪”。我不舍得浣洗春衣,是衣服上有曾经的岁月啊。外人会不会猜测我感念皇恩雨露呢?
真的有人以为我感念皇恩浩荡吗?以为我是没有棱角的只会说空话套话官话的人吗?
前人感叹过“无复廉锷”的状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义吐光芒,辞成廉锷,才是伟大的状态。我的文字之所以词锋凌厉,不同寻常,并不是上帝给予的才华。其中有我家族百年来的家学,经几代人的沉潜打磨才显耀光芒。
是的,宝剑需要经受无数次的淬炼。没有千锤百炼,我们怎么能穿越岁月的风霜?没有世代的风尘,我们怎么能够真正做到世载其美?据说曹丕做太子时曾造百辟宝剑,长四尺二寸,淬以清漳,厉以礛诸。晋代的张协说历史上有名的太阿剑,“淬以清波,砺以越砥”,“光如散电,质如耀雪”。
《晋书•张华传》记载说,吴国没有灭国时,它对应的天上斗宿牛宿之间经常有紫气出现。吴国被统一后,斗牛之间的紫气更加明显。张华听说豫章人雷焕上识天文下懂地理,要雷焕跟自己一起登楼夜观天象。看到斗牛之间的紫气,张华问雷焕,这是什么现象。雷焕说,这是宝剑的精气,上达于天。张华就让雷焕做了豫章丰城的县令。雷焕到丰城挖掘一所房子的地基,发现了一个石头盒子,里面有两把剑,还有题名,一把叫龙泉,一把叫太阿。
我曾经到过京西翠微山。在那里,松之下,泉之上,有僧人建造房子,取名为龙泉寺。有人说我做官后变得谨小慎微了,在龙泉寺的时候,想到龙泉的“光曜炜晔,焕若电发”,我不禁私下祝祷自己和岁月相成不厌。是的,我的梦从没幻灭,如今的我庶几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我还曾多次到西山去,这一次南下也经过西山。太行山脉走到这里,由西北向东南逐级下降,形成了东灵山、笔架山、百花山、妙峰山、九龙山、猫耳山等西山大大小小的山地。上方山、香山、八大处、潭柘寺、戒台寺等,一时浮现在我心头,让我感觉山势龙脉曲折起伏起来。西山又像是精气逼人的猛虎,蹲守在莽莽苍苍的京西要地。我曾经多次在其间流连,独白、对话,但这次西山送我东行,看我的马鞭扬起,居然一语不发,它给予我的只是沉默,沉默地望着中原大地。
老北京们常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在潭柘寺侧边有翠微山,又称平坡山,登临可极目远望。我对此山有感情,曾为它写过专文《说京师翠微山》:翠微山,在官方有记载,在上层有声誉,人们很容易发现其山势规模不大而喜欢亲近它,也往往感慨其高峻而仰慕它,它是隐士宜居之地。我评价说,翠微山像是京城的一把伞、一顶车盖,不像枕头和屏障那么重要。距离阜成门三十五里,如此可有遮盖作用,故不敢离京师过远。
我的文章还说过,翠微山上草木蓊郁,有长江以东的玉兰,有苹婆,有高大的松柏,各种鲜花随风摇曳,芳香四溢。山上的石头黝黑光润,遍布花纹。山名唤作翠微,既典雅又合乎世俗口味,不以偏僻俭朴而名一生志向。
我现在要跟翠微山告别,真有些情惨难舍。在那附近还有义士的忠魂啊,当年北方的瓦剌族进犯北京,朝廷惊慌失措,是民众们自发起来抗敌,数千人战死在阜成门外,他们的尸骨都埋在翠微山附近。现在我耳朵里就有风吹过薜荔等灌木丛的声音,如同忠义之士的号叫。当然,在翠微山附近,还有前朝后妃、公主的葬地,那些红如胭脂的泥土早已经把美人的尸骨侵蚀完了吧。

【书摘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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