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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电影系列“台湾人三部曲”收官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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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小说大陆重装上市,台湾著名作家吴淡如亲手改编

带你感知1895-1945台湾老百姓的情仇、爱恨、悲喜


【内容简介】

1927年,台湾九份山区金瓜石发现金矿,佃农阿助、阿尾兄弟随着人潮来到九份,想着挣下大钱荣归故里。寡妇阿柔守着旅店与孩子相依为命,期盼有一日能远走高飞。

命运让两个苦命家庭的交织。人称克夫的阿柔与憨厚的阿助恋得如痴如醉,成为九份血腥淘金浪潮中的一抹亮色,然而,当九份终于被褪去质朴本色,当其时统治台湾的日本人带来剑与火,阿助和阿柔的善良能在何处安放?

如果可以活着,没有人选择死去,我们拼命挣扎,也只是想要好好活着。


【作者简介】

吴淡如,台湾宜兰县人,台湾著名女作家,十岁开始写作,二十岁出版*本小说集,至今已出版数十本小说,曾连续五年获金石堂*畅销女作家称号,被誉为“台湾畅销书天后”。

吴淡如的作品大多以励志、爱情为轴心,传播坦然诚实的价值观,给读者以思考空间和立志方向,因此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她本人也成为台湾青少年、上班族*知心的倾诉对象。


【免费在线读】

1

山路比想象中险陡滑溜,不时有荆棘和芒草割人手脚,有些碎石跟刀刃一样锋锐,人踩上去常忍不住“哎哟”叫一声疼。人登得越高,云层压得越低,森森的山风吹得两旁的笔筒树摇头晃脑,发出沙沙叹息的声音。

阿屘跟着阿助步步维艰地爬向山巅。阿屘气喘吁吁,手背上已经给草叶割划出几道血痕,爬着爬着,不禁犹豫起来,扯了扯阿兄的裤管:“喂……还有……多久?”

“快到啦,”阿助话回得嘘嘘喘喘,“又不是没做过工,爬这么一点路你就没法度!”

“阿兄……”阿屘终于把藏在心口很久的惊疑说出口,“如果头家知道我们偷藏牛去卖,又跑到这边来,伊会怎样?”

“连这你都怕!”阿助两手攀着草根,两眼望着似乎伸手可及的山顶,嘴里喃喃念着,“你一世人替人做长工日子就好过……”

阿屘不敢再讲话。这会儿他也望向山顶,轻松地喘了口长气。阿助已先在顶上站稳,把手递给他:“喂,赶紧上来。”

山风吹得虎虎飒飒。人在山巅上像柔软的芒草,仿佛手脚都要给风吹飞了。两人呆立山头四处瞭望。

四面除了远远近近的山峦外,就是被冬日灰压压的云堆遮蔽的天空。

“西边是哪一边?”阿助其实是在自问自答。

阿屘听阿兄这般彷徨的问话,像个被戳了一针的皮球,十足丧气,蹲下身来胡乱拔着石缝边的青苔:“哪一边不是都一样,反正又不知道去哪里!”

这话也叫阿助跟着沮丧起来。他一屁股坐在阴湿湿的石头上,伸直脖子,任寒风吹进单薄的衣襟。

“认份啦。也许咱都是一世人做长工的命,不是福气人。”

阿助没有再应话。他想起以前做长工的时候,一群做粗工的人收工吃完晚饭后没处去,总是围在工寮里听老阿伯讲古。老阿伯大概六十多了,从手能拿、肩能挑的年纪便典给人当长工,不知不觉做到了发须都白。他*爱讲,三两人没有五两命,贪心的人会有报应。阿屘是从老阿伯那里学到这种话的。

他们两个人现在就站在老阿伯说的那一座山头前。不知道会不会有金粉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发一笔横财,帮阿爸、阿母安骨做风水,买几分田地吃自己?

老阿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命。但是阿助不信,凭什么老天爷看人有高低?老天爷是否也生势利眼?

入夜的工寮只点着一盏油灯,暗暗微微,老阿伯吧嗒吧嗒吸着烟杆讲古:“……六十多年以前,咱隔壁庄吴阿进伊阿公,跟咱同款做人家的长工。有一天,伊发现牛不见了,找到后面那座山去。人讲福气一到,鬼都挡不住,伊爬到山顶,正好看到西边的天边,忽然一道金灿灿的光照落来……你们猜是怎样?就是刚好那只金蟾蜍在发光……伊看呆了,憨憨地爬山过岭……一到就落起大雨,伊靠着山壁避雨,又憨憨走回来,没想到一到厝啊……”

讲古讲到精彩处,工人们都听愣了,打草鞋的人停了手,噶玛兰滴滴答答的雨打在他们脸上也顾不得擦。

“一到厝……光沾在他蓑衣上的金粉抖落下来,刚好给伊置了3公顷地,吴家就这样兴旺起来……”发财的故事让工人们一阵骚动。

“日本人占领台湾,哪会从贡仔寮上岸?就是在海上看到那只金蟾蜍在发金光的原因……”

讲这故事时阿助心中有疑问,马上问老阿伯:“啊,吴阿进伊阿公哪会那么傻,知道位置咋没再去拿,多买一些田也好……”

老阿伯瞪了他一眼,很不高兴有后生晚辈打断他的话似的:“哪没想?心里才在想而已,那晚土地公就来托梦啦!一个脸凶巴巴的,指着伊讲,三两人也想要有五两命,贪心你就戴鸡笼!”

阿助打了个寒战。他是不信命的,他不愿意和弟弟当一辈子长工,像老阿伯一样。

“那里真的有黄金吗?”阿屘问。莫非阿屘也正想着同样的故事?兄弟俩个性不同,但向来有默契,偶尔心灵相通。

“有啦,就是在这里没有错。”阿助逼自己说一个肯定答案,“只要再往西边走,没有错。”

“再坐一下子,我很喘,受不住啦。”阿屘要求。

两人静静坐在石上发呆。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背后正慢慢亮了起来,因为金色的夕阳正拨云而出,逐渐照在他们身上,糁了一层金灿灿的粉。

阿屘先感觉到了颈后的温暖,那种突然出现的暖意像在给人搔痒,回过头看见一大轮火烫烫的夕阳在霞光中露出半边脸,傻住了。他拍拍阿兄的肩膀:“你看!”

就在落日的西方。霞光仿佛金蟾蜍一般,痴痴和两兄弟对看,那蟾蜍似乎嚷着:“来啊来啊。”阿助仿佛听见那样的呼唤。

“一定没错,我们往那边走!”

阿助的语气更肯定了。

2

西方是下坡路,阿助和阿屘迎着亮眼的日光往前走。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大片油菜花圃。满山坡随风晃动的油菜花,看起来像黄金织成的毛毯子。

“看哪!”阿屘惊叹道。

“看什么?没看过油菜是否?”

“那边……有一个人……”

阿助顺阿屘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这金色的山坡边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动也不动地站着。她似乎正眺望着极远处的海面,以哀怨的声音幽幽地唱着歌,歌声随风断续传来,好像是很幽怨的调子,但仔细听来,却一句也听不懂。

女孩唱着唱着,发现有人在看她,顿时中止了歌声,回头看看这两兄弟,对他们微微地笑。

阳光洒了女孩一身,她看来就像是个会发光的金菩萨,善目慈眉。

阿助和阿屘对看了一下,也朝着女孩微笑。

“要过去问路否?”阿屘细声提醒阿助。

阿助正在犹疑。远方山谷却传来呼号的回音,一声急过一声。他不禁竖耳倾听。

“迸石哟……迸石哟……”

“他们……好像说是要炸山……”阿助这样告诉弟弟。忽然一阵闪电般连续的巨响,似乎整个山坡都在
摇动。

阿助和阿屘赶紧蹲下来,用手塞住耳朵。等摇天撼地的巨响过后,两个人才怯怯地站起来。太阳的金光不知何时又藏进云底,天色就在巨响之后倏然阴暗了起来。一阵山风掩至,油菜花无力地在风中激烈摇摆。

阿屘忙回过头去找那个女孩子。她已经不见了,这才看见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有一座不矮的墓碑。

碑上刻着四个大字。“阿兄,上面写什么?”阿屘心里总以为阿兄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是阿助也不识字。“管它写什么,向前行啦。”

希望赶快找到个落脚处才好。天色已经阴了,人生地不熟,特别有无依无靠的感觉。

走了不多久,便听见前头有人大声嚷嚷,有人提着灯在茫茫暮色中寻来觅去。

“小心!”阿屘差点给乱石绊了一跤,亏阿助拉住他:“这么大汉还莽莽撞撞!”

有个工人就在他们前方三尺处。他把矿石灯搁在头上,费力地搬掉附近的石头。见他们两兄弟过来,只瞄瞍了一眼,又兀自焦急地做活。

阿屘很好奇,他客气地问:“借问一下哦,你在找什么?”

工人先不搭理。后来好像从石堆里翻出了一块东西,哐啷丢向地面的竹畚箕,看也不看他们,冷冷地说:“自己不会看哪?”

天色已暗,看不清楚。阿屘正想蹲下身来瞧,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喂有金花仔哟,有金花仔哟”

工人一听,马上抓了矿石灯跑过去。刹那之间,所有的灯都向同一个地方集中起来。

阿助和阿屘莫名其妙地对看了一下,不知那些工人在做什么。莫非他们都在采金呢?“我看伊是不是找到黄金……”

阿屘蹲下身,看了看刚刚工人留下的竹畚箕。忽然间迸出一声惨叫,脸上肌肉几乎全调了位,软瘫瘫地坐倒了下来。阿助被他吓了一跳,赶快去拉弟弟:“喂,你看到鬼啊?”

只见阿屘嘴唇颤抖,喃喃念着:“那个,那个……嘿……”一边连滚带爬,想远离那篓竹畚箕。

阿助探过身一看,也愣住了。整个头里的血都在瞬间被抽光……

微光下可以隐隐看见竹畚箕里头的东西。

那是一堆被炸烂的人体。肉块、肠子,碎烂带血。有一个只剩三分之一的头,脸上有半个嘴角微往上斜,仿佛还是带笑的。

阿助也无力地跌坐在弟弟身旁。

脸色苍白的阿屘,胃正不断翻涌,喉咙里发出作呕的声音。

“啊,两个死的拢是阿柔的厝脚呢”工人们这样传呼着,伴着铁耙敲击的声音,远远传来。

“莫去想伊就好。”阿助扶起了阿屘。阿屘的情绪还在恐慌中,嘴角留着一缕白涎也呆呆地不懂得拭去。不久工人们便扛着镐杵散去了。

阿助拦住*后一个工人:“喂,借问这附近哪里有厝住?”

工人眯起眼看了他们一眼,心下盘算了一下,才说:“跟我来啦。阿柔大概又要招厝脚啦。前头就是工
寮区……”

阿助拍拍阿屘的肩:“来,振作起来,莫想就好。”

灯火越走越密,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捧粗碗吃饭,仿佛是在讨论着什么似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发现两个年轻人是陌生人,指指点点地盯着他们。

阿助勉强挤出笑容来。

“那就是阿柔啦!”工人指着一个无精打采地斜倚在门边的女人,“伊会让你们住下来。”

“走吧!”阿助撑着还很虚弱的阿屘,“可以歇困啦,撑一下!”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走近,阿助也打量起这个未来的房东。她约莫二十五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头发束拢在颈后,穿着一件有蓝色碎花的薄衫和一件由男人衬衣剪裁的宽腿裤,上头有黄色的旧汗渍。屋内有四个孩子,正围着一个烘炉吃饭。

“哪到的是否?”女人笑也不笑,“找厝住否?”

阿助点点头:“可以看看吗?”

女人发出啧啧不耐的声音:“不用看了啦,算你们便宜一点!”似乎嫌他不够干脆。

阿助有些犹豫。阿屘却又想吐起来,频频弯腰痛苦地发出“哦哦”的呕声。“就进去吧。”阿助看看弟弟,“忍耐一下!”

叫阿柔的女人转身进房,搬出一大堆衣服和杂物,负气似的甩在厅里头,嘴里叨叨念着:“两个短命的前脚才行,后脚就有人来跟,你们这些人,无父无母是不是?……都不要命……自己找来的自己负责……”

3

阿助向阿柔打听,知道第二天日本人就要招新矿工,便问好了报名的地点。在薄薄晨曦中,他催着弟弟快走,一边还叮咛着:“等一下有人问什么你都装不懂,点头就好,不要乱讲话!”

日本人的藤田组事务所还未开门。事务所旁边有个面茶摊,刚煮开的水发出呜呜的声音,热气滚滚。卖面茶的是个戴小帽的老人,边舀面茶边叫:“茶哦朝时面茶吃个饱,一天省吃咧好几碗,茶哦”仿佛在唱山歌似的。

几个人围着一张布告拼命看。阿助说:“那边人多,咱过去看看”两人都不识字,阿助只得问一个看得聚精会神的白须老头:“喂,借问一下这是不是写说要招工人?”

老头眼仍不离字,很理直气壮地回话:“我若看得懂,哪会看这么久?”

阿屘听了觉得好笑:“不识字看这么久有什么用?”

“人看久互相都会熟识,我就不相信字看久不相识!”老人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少年人,不懂就莫问!”

阿助没法子,只得偕阿屘再问人。那面茶老人看来似乎是比较有学问的样子。他客气地请示:

“阿伯,请问哦,那边的告示写什么?”

“哪会不知!”面茶老人说,“右边写说,人死真悲哀;左边是讲,偷拿金子抓到你就知!”

“是谁死了真悲哀?”阿屘又联想到昨天那个竹畚箕,差点又翻了胃。

“哎哟,少年人,一年死几百个咧,谁有闲工记那么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吃茶吗?”还是多卖两碗面茶要紧。

“吃饱了啦!”阿助赶紧拉开阿屘。面茶老人见他们并不赏光,很不情愿地喃喃念道:“问一大堆……一碗面茶也不给我吃,你爸就不信省这几个钱你会发……”

转眼间事务所门前已聚满了人。有个日本职员站在屋檐下,看看表时间到了,抓起铁棍敲击挂在屋檐下的一截铁轨,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响声中,事务所的门“哗”一声拉开来,一堆或站或蹲或闲谈的工人马上争先恐后地挤了过去。人人好像都怕被遗漏一样,拼命向前推挤。

阿助和阿屘见人人向前,也跟着往前冲。

“哔”有人吹了哨子,人群的骚动才突然间静下来。

“排队,排队!”日本职员以日语边发出命令边推人入行列。

阿助和阿屘夹在人群中。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也跟着日本职员用日语大叫,很威风地把人群整成一队:“排队,排队,监督说排队,听不懂啊?”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个子只到阿助肩头,脸形猥琐,像只猴子。

“伊是工头吗?”阿屘问。

“我怎会知道?”虽然不知此人来历,阿助还是对他微笑示好,把他当工头看待。

日本职员看人们已排成一列,转身进了事务所。那个少年悄悄走到阿屘身边来,脸上表情变得很和气。阿屘对他恭敬地微笑。

“你叫什么名?”原来他会说台湾话。阿屘受宠若惊,很快报上名去:“詹阿屘。”

“我叫红目啦。喂,”少年指指握在手掌间的东西,“要玩一下否?”

阿屘往红目手上看过去,见是两个用细麻绳串起来的木头人,好像是一男一女。

红目把线拉一拉,两个木头人便一搭一开。阿屘看了有点脸红,那是……像牵猪公的人把猪公和猪母送做堆一样嘛……哎呀,这个猴脸的少年竟给他看这个

阿屘看看身前的阿兄,见阿助也在看,但脸上表情却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他怕阿兄骂,努力控制,不敢太有表情。

“八格野鹿!”

忽然有人以日语叫骂。闻声一探,原来是刚才敲钟的那个日本职员。那矮小少年红目一溜烟跑掉。

“杂种仔咧”工人中有人用闽南语跟着骂红目。

“原来伊不是事务所里头的人。”阿屘叹了口气说。难怪那少年对他这样客气,原来是想做生意。

等了一会便轮到两兄弟。“别怕!”阿助小声贴着阿屘的耳朵说话。偌大的办公室空荡荡、惨惨白白,没来由的叫人紧张。面前的横桌旁坐着三个职员。两兄弟恭敬地向他们弯腰点头。

“你们以前做哪一行?”其中有个职员是台湾人,向他们发问。

阿屘愣笑,记住阿兄曾吩咐他装傻。阿助说:“讨海的!”

“住哪里?”台湾人面对着阿屘凌厉地问。

阿屘差点直接回答说:“噶玛兰……”才说出*个字,阿助踩他一脚,他闭嘴不语。心想糟了,阿兄待会儿会骂他。

“大里简。”阿助早早把话编好了。他们俩可不能把真的出身报出来,万一有人查出他们偷了牛出来,大事就不妙了,日本人管事可多。

台湾职员又细看了两兄弟一眼。这时,两个神像般坐着的日本职员忽然站起来,走向门口,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以为谎话马上被拆穿了。阿屘很想拔腿就跑,被阿助揪住手肘,要他镇定。

门口五个日本人一字排开。有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很有威仪地走进来。五个日本人一起鞠九十度大躬,大声用日语道早安:“哦嗨哟!狗渣伊妈死……”

那中年人正是新任的矿长柴田。两兄弟虽不知此人是谁,但看他的神气就可以猜中,他*是日本人的头目。柴田走过他们面前,两人也学日本人鞠躬,嘴里伊妈死伊妈死乱嚷。

有人忙不迭跟柴田矿长介绍职员。阿助和阿屘也好奇地看着。

柴田手一探,示意职员继续工作。台湾人回座,把他们的工作证交给日本职员,砰一声盖了章。

“可以啦,明天上工!”

4

太阳慢慢升起,山城的雾气尽散。平日屋檐不断滴雨的地方,连日来竟有难得的好日头。阳光洒满山崖和树梢,也落在坐在旧矿坑废土堆上方的两兄弟身上。

阿助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工作证,边看边傻笑。阿屘则看了阿兄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看这么久……借问一句,跟上面的字熟识否?”

“这……”阿助表情仍然兴奋,很有耐心地跟弟弟解释,“免熟识也知道这在讲啥……这两张,就是写说,打拼就有福气,将来就有田地,有某有后生;咱的阿爸、阿母就可以做风水,不必让两个骨瓮一直寄在田岸边,常常被水牛踏得哐啷咚隆翘!”

“是这样的……”阿屘恍然大悟。想起多年前过世的阿爸、阿母,一世人没享过福,得了痨病死掉还没钱安骨。他的眼眶忍不住红了。

阳光越来越强,驱走了山头的寒意。“喂,你看,”阿助突然兴奋地叫嚷着,“那是什么!”

阿屘的眼睛给阳光晒花了。听阿兄一喊,他赶紧揉揉双眼:但见附近废土堆被太阳晒到的地方都闪着碎碎的亮光,好生灿烂!

两兄弟无法置信似的对看了一眼。阿屘忍不住激动大叫:“金子,是金子!”

到处都是金子,好像梦一般!难道是天公疼惜……两兄弟没再想太多,趴在地上又扒又捡。

“这里也有……那边也有……”

阿助已经抱了满怀,还忍不住到处捡拾,生怕老天舍不得又把满地黄金抢走。阿屘也是,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才在附近同样的废土堆旁看到那个被炸得稀烂的身体。“金子啊……”

“阿爸、阿母保庇!”阿助跪在地上不停地扒捡,心里充满感激。这般好运气真是由天降哪

“把衣服脱下来包!”阿屘想到一个好主意,“我到那边折一枝树干,咱扛回去!”

两兄弟打着赤膊把金块扛回去,两人都一脸兴奋,在阳光下笑得合不拢嘴。

“阿母,你看!”

阿柔的儿子中*的叫臭鼻仔。因为常常流鼻血的缘故,鼻孔看来肿烂难看,人们就这样叫他。

臭鼻仔用手指着不远处扛着东西过来的新房客,哈哈笑了一声,用手揪阿柔的衣袖,怕她没看到。

阿柔神情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挑拣木箱里的衣服。那些衣裤是前两个在炸山中枉死的房客留下的,她把那些衣服往孩子们身上比,看看能不能拣着穿。反正已经没主人了。

邻家粗壮的欧巴桑阿春正用草绳驾轻就熟地捆绑两个骨坛。她对做这种送终的事已经见怪不怪。她听见臭鼻仔的叫声才抬起头来,看见两兄弟,也忍不住跟着臭鼻仔咧嘴笑。

屋外一些正晾衣服和晒萝卜干的女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闲闲笑笑看着两人走近。

“捡到金子哟?”有人故意问。

兄弟俩难掩兴奋之情。加快脚程走得喘吁吁,汗水从阿助和阿屘的身上不断掉下来,他们也舍不得擦。怕一失手跌掉了这些宝贝黄金!

绑骨坛的欧巴桑俟两兄弟走近,特意过去,翻出了一块,映着阳光装作很认真地打量,笑说:“哇!捡这么多,还这么大,不简单哟,财神爷要你们做女婿啦。”然后朝看热闹的几个女人努努嘴,“新来的怎会都这么福气?一个早上,金子就捡一大担!”

女人们咯咯笑了起来。

这景象令兄弟俩发愣,这些女人看见黄金怎都觉得稀松平常?

“憨猴担石头!”臭鼻仔觉得好笑极了,笑得蹲在地上。

才一讲完,臭鼻仔就被阿柔提起来,辣辣打了一巴掌:“也敢笑人憨!你那个憨老爸,当初也没捡比人少!”她瞪了臭鼻仔一眼,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起话来,“就是有这么多憨人,才有这么多死人……”讲完,便自顾自地进了屋。

两兄弟傻傻地站在阳光下,看着左右带笑的阿婶、阿姐们。臭鼻仔被阿柔打了耳光,鼻血又流了出来,他一点也不在意地用袖子拭去,继续看新房客的好戏。

原本在晒萝卜的女人说了话:“那不是金子啦,若是金子,大家早就赚大钱了。哪会还窝在这儿,窝到头毛嘴须白!”

“倒、倒掉啦。”欧巴桑指着两个瓦罐子跟着说,
“替阿柔把这两瓮骨头灰抬上山比较实在!”

阿助和阿屘兴奋如火的心情忽被浇了一桶冰霜,这边看看,那边听听,根本不知所措。欧巴桑指着阿柔墙角一隅:“就倒那边啦,那边也有一堆石头,刚好是这两个骨瓮里的人当初捡回来的!”

兄弟俩望去,看见屋角堆有一堆石头,有的顶上已经长了绿茸茸的青苔。有一两块落在阳光下,和他们捡回来的“黄金”同样,发着亮澄澄的金光。

希望后来紧跟的失望,叫人特别难受。

阿柔从屋内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枝竹竿和一件旧衣服,叫住怔忡呆立的两人。“跟我上山好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平静。独有她一个人没笑他们。

阿助叫弟弟:“走啦。”他主动过去抱住一个骨瓮,默默跟着阿柔往上坡路走。

“两个放一起,这样不孤单。”阿柔吩咐他们把土洞挖大一点。然后她把带来的一件衣服挂在竹竿前,凑近地上烧得正炽的冥纸,让火舌卷上衣服,在风中烧得扑哧有声。

阿助和阿屘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做法。

阿柔边摇动竹竿边轻声念着:“衫仔带去穿啦……若你有灵……快回去通报给你厝里的人知,早日来请你们回去服侍……莫永远在山头吹风曝日……”她把竹竿上的衣服挥向两兄弟眼前,又喃喃念,“这两个少年郎好心扛你们上山头……就保庇伊脚健手健,保庇伊早日死心……”

*后一句说得凄怆凌厉,好像是故意说给两兄弟听的。阿助茫茫然地看着。

冷不防阿屘拉他:“阿兄,那边……”

循阿屘的眼神往坡下看过去,他才注意到这里处处是土坟。下头几尺处就有一堆新旧杂陈的骨坛,因为泥土崩塌了便露在外头。有一个坛子破了,露出灰苍苍的骨灰来。

阿助手指开始发冷。

“好了,再来烧一点银纸!”阿柔叫他们。她低头静静地烧着衣服,一件又一件……

大风吹起,火舌吞吐,没人穿的衣服好像就在火里跳着舞。

5

终于进坑了。

毕竟是实现愿望的*步。*次进坑,阿屘很好奇地摸起坑洞的石头来,矿石灯照到岩壁上,金光细细,真是美得惊人。

“看久了你就知道!”矿坑里的人看到新来的那般傻气,都会想起从前的自己,岂不也是充满憧憬吗?

阿助和阿屘、老手福州人憨溪仔和长相斯文、不太爱说话的土公成,还有几个月前才从南部上来的武雄和阿江等人暂时分在一组。

日复一日,终于知道坑洞里的幽暗和潮湿很难忍受,待久了还真想冲出去吹吹风。

“莫那么认真啦。”

憨溪已经做了一年,算是老手了。他敲累了,自动停下杵来,把矿石灯往壁上一照:“看啊,好戏好戏!”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木头玩偶来。大家都认得那个东西。阿江跟着停工:“哇,你跟红目仔买的”

憨溪开始表演,两个木头人在他的指挥下做出动作。影子映在坑壁上,阿江还故意随动作配音。

阿屘忍不住也停下手边工作来看。

“我待一会儿要炸啰。”

土公成正在做炸药,装雷管引信。他看一眼声音的来处,搁下一句话,要大家提高警觉。

憨溪老神在在并不理睬,他手中不断地玩着木偶,边欣赏它们在矿石灯照射下的投影,还嫌阿江的配音不够生动,要他闭嘴,用福州腔自己来。一会儿装女声,一会儿又把嗓音变粗。大伙儿都忍不住笑了。

武雄在旁笑骂憨溪:“天天钻洞你还又想到洞,钻不怕啊,哪一天你就血流血滴……”

“要炸了”土公成说。一群人笑得开心,因而没听见警语。只见土公成点了引信,转身跑出,众人才如梦初醒,大喊:“迸石啦”阿屘虽无经验倒知道危险,和阿助紧跟着冲出去。

憨溪怪土公成没通知,跑远了还气呼呼地大骂老伙伴土公成:“每次都这样相害,侬啊哪有三长两短,你就替我饲某饲囝……”

冲出坑口,听闻一声震地巨响。阿屘忽然觉得呼吸新鲜的空气俱是人生上好的事。

“差不多下工啦。”阿助看天色已经微微转暗,心想应是下工时间到了。坑中真是不知时辰哪。

阿助挺起胸膛来,深深吸了口气。久在矿坑蛰伏,才晓得自然的风这般甘美。想想挖了多日矿还没看到真的可以炼黄金的金石,不知是不是自己运气不好?矿坑里的石头跟那日自己和阿屘捡回来的一样,闪闪熠熠,人见人爱,老鸟们却不屑一顾:“炼一百年也炼不了一钱金,那是粪土啊。”现在他早明白为什么臭鼻仔笑他们“憨猴担石头”当初俱是没见过世面。

眯眼瞧见前方走来一个扛着坑木架的女人,正是房东阿柔。阿柔平常的工作是把旧时用过的坑木捡拾回坑木堆,以备下一次筑新坑使用,在矿坑打这种杂工,不仅吃力,而且赚不了几个钱,难为她一个女人。

阿柔吃力地走近坑口,他看见她的坑木架边吊着一块猪肉,跟着她的身躯晃动。

“下工啦”工人一一从坑口走出来,走向事务所,每个人都敷了一身泥渍与水迹。

“要我帮忙吗?”阿助好意问阿柔,阿柔撇撇嘴角,摇摇头。远方有个清矿石灯的工人抬头看见阿柔,笑谑地大声对她喊:“阿柔,今晚吃肉吃到饱哦”

阿助看了那人一眼,心想,人家吃肉,你管什么闲事。那工人又和旁边的矿工打诨起来,大声嬉笑:“我看过阿柔跟那个卖猪肉的相好咧,就在那边的野草堆……”手一指,煞有其事。

“不是新闻啦,”旁边那矿工说,“你欢喜也可以送伊一块猪肉啊,便宜便宜……”

“我爱娼仔寮那些啦,伊们卡会招呼客人。”

“职业的贵啦,多去几次你的辛苦钱通通送掉。”

阿助听着觉得没趣,左张右望想找阿屘,不知阿屘到哪里跟人家开讲去了。他径自走入事务所,把木牌丢进窗口,换回工作证,然后平伸双手走过检查哨。

日本监督板着一副棺材脸,戴着白手套站在那儿执勤务。工人走过去,他便从工人的腋下、胸口和下部逐一摸下去。检查他们有没有偷藏黄金。

憨溪就排在阿助前头。监督摸到他胸口的东西,指了指,要他拿出来。憨溪得意地咧嘴笑,掏出那个色情玩具,还故意在监督面前耍了一下。监督嫌恶地将木偶人拨开,继续摸他下部,做手势要他解开裤子。

憨溪很不甘愿,咕噜噜念着:“冲啥笑咧,每一次都侬啊的麻烦。”

排在阿助背后的是阿江,他决不放过嘲笑憨溪的机会:“你不知道你天赋异禀,日本人爱看喏。”

“哼,”憨溪故意把玩具交给监督拿,才动手解裤子,“不知伊是欣羡还是嫉妒啦。”监督拉开他的裤子向下看了一眼,憨溪骄傲地看着日本人,“怎样?比你大吧?”

日本监督听不懂,只知憨溪在以言语调笑他,沉沉骂了声:“八格野鹿!”挥手叫憨溪过去。

阿助倒没有受刁难。日本人看他生得老实,略略摸一下就让他过了。

6

领俸日,下了工后几乎所有的矿工都不急着回去。每个月到了这一天,山城打铁铺外的小广场特别热闹,仿佛附近的小贩都嗅到了钱味赶来摆吃食。卖咸光饼、炸麻花、天妇罗的都来了,空气中处处有撩人的香气。

工人们拿了俸钱,全挤在小广场的小吃摊矮凳上吃东西、聊天。

也有人做庄赌起骰子来,参赌的人喊声震天。

阿屘闻到鱼丸汤的香味,忍不住要求阿兄:“吃一碗嘛。”阿助看他这样馋,笑笑答应。两兄弟的工钱说好由阿助照管,存起来帮阿爸、阿母做风水。

卖鱼丸汤的生意很好,几张小桌子坐满了人。憨溪和土公成也在里头。憨溪好像在扯大嗓门骂土公成,凶巴巴的一脚踩凳子,一脚踏地,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在土公成面前探来探去,仿佛要戳人似的。

“不知土公成又犯了什么错?”阿助和阿屘边喝鱼丸汤,边看热闹。

憨溪指天指地:“喂,就这样我跟你讲,你爸在这儿是做苦工,不要以为你爸住金仔山,睡金眠床,盖金棉被,一个屁都没有!”他越说越是激奋,喝了小酒,一张肥脸涨成猪肝红,“我跟你讲,你开嘴合嘴,就是讨金项链、金手指,你去想给伊死,免眠梦!三顿饭吃得稳,你就要偷笑……”

听了半天,才知道憨溪在央识字的土公成写信给福州的妻小。他唱作俱佳,惹得旁边喝鱼丸汤的人笑得喷了一桌湿。

旁边的铁铺还在干活哩,小徒弟也忍不住探头去听憨溪在吵什么,结果一棰槌了空,差点打到师傅的手,被师傅狠狠拧了一下耳朵。

“拜托你就这样跟她写,一个字都不要客气。”骂完之后,憨溪气势乍缓,恭敬地向土公成颔首,然后坐下来咕噜噜大口喝鱼丸汤。

土公成这才移开面前的鱼丸汤,慢慢掏出笔来,在一张纸上开始写字。

“我拿铁杵去打。”阿助想起自己的铁杵有点钝了,该好好对待这衣食父母般的家伙。阿屘喝完鱼丸汤还不肯走,挨过去想看看土公成写什么,偏又看不懂。

“写好没?”憨溪也凑过头去,只见白纸黑字,单调得很。

“我是这样给伊写啦……你听听看对不对,”土公成清了一下喉咙,所有的人都肃然起敬地竖起耳朵来倾听,“春琴贤妻,别来数年,阮思念日深,每日梦中……尽是贤妻形影……”

分明是天差到地,但憨溪未待土公成念完就喊停:“对啦,对啦,就是这个意思,”他见阿屘起身要走,随口叫住,“喂,来饮一杯啦。”

阿屘不好意思说,钱都在阿助那边,自己是两手空空。“我不喝酒啦”他笑笑推却。

“骗子!你爸我今晚就教你喝,”憨溪唤鱼丸汤小贩,“来,再拿一罐,我做东!”

阿助也走过来了,憨溪一同招呼他们坐下:“今天领俸,卡晚回去啦!不要让阿柔不好做人!”

两兄弟都明白憨溪话里的意思,乖巧地坐下。

这天阿柔的厝外确实特别热闹。阿母在忙,臭鼻仔也没闲着,他正坐在屋檐下凑着向晚的光线拔猪皮上的毛,比他小两岁的弟弟阿平则帮忙把酒瓶里装的萝卜干钩出来,两个小的则在一边看。臭鼻仔正领导弟妹做晚饭呢。他的心情愉悦,因为一到矿工领俸日,饭菜向来比平常好。

他正认真拔猪毛,一个头发理得像光头的中年矿工向他靠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喂,你阿母在吗?”

臭鼻仔看看那人,即知来意,勤快地站起身来奔向屋内。他掀开房间布帘,大声叫:“阿母,卡紧卡紧,又来一个!”布帘内光线幽暗,四只腿交叠,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传出。

他话未讲完,其中一只腿便猛力踢了过来,又正中他的鼻子。

臭鼻仔没有吭声。他又飞快地冲到屋外,招呼刚刚那个矿工:“里头坐一下啦,马上就轮到你啦!”他的鼻血又流了下来,只得把头朝天仰,一边要从口袋里拿布塞住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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