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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个人的历史记述,无论口述史、回忆录,反映的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可以说,个体的历史是对宏观历史的诠释和补充,提供了具象化与多样性,甚至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发声。个人回忆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随着时间的发展愈发显示出这种意义。
与作者金雁出版过的学术著作不同,本书是以文学手法写作的回忆散文。在书中,作者回顾了自己童年和青年的经历,也生动刻画出那个时代的社会面貌与平凡大众的生存状态;既可以看到作者个人的成长故事与贯穿其中的所思所感,又因为今天站在过往的彼岸,故而可以沉淀历史的尘埃,呈现出真实的时代图景。
“六九届初中生”“上山下乡”“工农兵学员”“恢复高考”,这是一代人共同的人生印记。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它们不该是被丢弃在记忆角落的苍白旧事。在本书当中,可以看到历史名词背后有着鲜活的人与事,通过作者的叙述,他们依然像当年那样真切,令每一个阅读者感同身受。平凡的人物因此得到纪念。


【内容简介】

本书是著名历史学者金雁的散文集,既是个人生活记忆,也是对一段历史时期的记录。
书中主要回顾了20世纪60—70年代,即作者的童年和青春阶段。通过翔实生动的文字,作者回忆了擅长持家且头脑清明的姥姥;伴随着饥饿和干旱环境的童年生活;被打落社会底层而早早承担起生活重担的经历;从知青插队到就业“供销社”的谋生岁月;恢复高考后考取研究生的一段拼搏过程;等等。字里行间充满令人唏嘘的故事、果敢顽强的人生态度,以及独立深刻的反思。
同时收入了一些回忆成家后与秦晖共同生活的文章,幽默戏谑,趣味盎然;以及访问东欧的一段独特经历与见闻。
书中收入珍贵照片及作者绘画作品。


【作者简介】

金雁,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苏联东欧史研究会秘书长。主要著作有:《从“东欧”到“新欧洲”:20年转轨再回首》、《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与秦晖合著)、《十年沧桑:东欧诸国的经济社会转轨与思想变迁》(与秦晖合著)、《农村公社、改革与革命:村社传统与俄国现代化之路》(与秦晖合著)、《新饿乡纪程》、《苏俄现代化与改革研究》、《火凤凰与猫头鹰》等。


【目录】

自序:沉淀在记忆中的片段 / 001

我姥姥 / 001
我的1960年 / 025
“黑帮子女”的下放生活 / 042
“铁道游击队式”串联 / 063
“唯成分论”年代的经历 / 076
插队的日子 / 091
水的故事 / 103
穿衣的故事 / 113
供销春秋 / 127
“五朵金花”的命运 / 151
“黄埔一期”考研记 / 182
“魅力导师”赵俪生 / 198
“秦老爹”记趣 / 213
“秦老爹”在农村过大年 / 249
自行车的故事 / 258
东欧见闻 / 270


【前言】

自序:沉淀在记忆中的片段
套用托尔斯泰的句式:时代是共同的,但是每个个体的体验各有各的故事。书中这些蒙尘往事的小文,写我成长的故事、我身边的人,以及我对周围世界的认知,甚至有些只是吉光片羽的生活片段,都不算完整的记录,但我力图接近真实。因为记忆是被过滤的,是有选择性的,它不可能像电影胶片一样倒带重新播放。
每个人的记忆都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和个人的感情色彩。那些往事之所以积淀在记忆中保留下来,一定是在我当时的认知范围内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震荡。个人史的回溯记述其实是“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之间的对话”。
我父亲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1995年故去的时候,留下了从1938—1978年四十年的日记,它是我了解
1949年后上一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重要参考。有时我也会经常翻看查阅,不说别的,仅对我们兄妹三人成长历程的记录,现在读来都十分生动有趣。哥哥曾掌管着一个几百人的工厂,一日他突然来电话,说是新厂房上梁时为选吉时,一定要问明白他这个厂长的生辰八字。我女儿好生奇怪,说:“他出生时还没有你,怎么向你询问,岂不是怪事。”我答:“因为姥爷的日记在我手里,一查便知。”可见再好的记性也比不过文字可靠,有当时记录的文字参考,还原度要可靠些。
受父亲的影响我小学四年级开始记日记(我们那个年代记日记是很普遍的事情),插队、工作时一直没有间断,研究生毕业以后由于上课、带孩子忙碌,中断了这个多年的习惯。但是以前的通信和日记本一直保留着,随着我们多次搬家迁徙,始终放在我上大学时用的一个帆布箱子里。
到北京以后因为居住条件的限制,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就挪到了阳台上。20世纪90年代有一次北京下瓢泼大雨,由于我们上班,家里没人,敞开的门窗使屋里狼狈不堪,回来后急忙抢救被雨淋湿的书籍而忽视了阳台上的东西。多日之后想起来再看,信件日记已经发霉板结,笔迹掉色晕染,受损严重,挽救不了了。
起初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觉得当年那些幼稚的笔触、带有浓厚时代语言痕迹的东西价值不大,算不上什么太珍贵之物。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个体记录的感悟,每每想起来为之嗟悔不迭、心痛不已。现在想来如果有这些文字材料作为辅助,帮助回忆就会准确容易得多。
尽管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像黑白照片一样单调,或者说是一个以标准化的模式塑造无个性的时代,每一个人都被迫变成整齐划一的工具,即便如此,对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们,也还是感觉意趣盎然,因为有一份情感在里面。就像哈维尔所说,失去故事意味着历史开始失去它的人类内容,只要没有失去创造自己人性故事的人类,就有希望。
那时候整个社会氛围都在有意压低和泯灭物质需求,哪怕多吃一块糖、喜欢漂亮衣服的一丁点“贪欲”就不停地“斗私批修”。不论是否真心,大家都“禁欲主义”般地以崇尚精神需求和追求宏大目标为抱负。那时候虽然外界的信息很少,但凡一帮人坐在一起侃大山,都离不开“三山五岳”“世界革命”,而这种心中有“天下”的大命题也能博得崇拜者和女生的青睐。
记得1973年夏季,弟弟骑了四十里路,到我所在的供销社来看我,我们俩见面好像国家领导人一样互通了一下国际形势。其实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却摆出一副关心“世界革命”的架势,或者说其他的路子都被堵死了,我们只能以遥远的大话题来麻痹当下,抑或对时局的敏感是那时无助小人物的一点期盼寄托吧。
父母年老的时候,我们总希望他们写点自己的经历,写写回忆录。他们总在强调:“我们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什么好写的。”我们说平头老百姓也有自己的故事啊。正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态,我愿意把自己的成长历程呈献给大家,使读者可以通过不同个体的视角来了解当时的社会面貌。当然我也是在与自己对话,回首往事,看看自己走过的脚印。
《“五朵金花”的命运》这篇非小说、非报告文学、非回忆录,好像有些不伦不类,但这些故事都是根据我个人的所见所闻综合而写,带有那个年代的一些特殊印记,考虑到需要回避当事人的原则,只能借助第三人称的口吻叙事。运用这种在真实的基础上再创作的叙事方式,可能以后我还要撰写若干篇吧。我并不在乎如何对这类写作进行定义,只是想把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和事讲述出来,所以收进这个集子也不算太突兀。
关于画插图的经过有必要交代一下。早开始写这类随笔的时候,我发现一个规律:我们50后理解上一代人比下一代理解我们要容易。现在的年轻人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有些隔膜,我们这个年龄段众所共知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比较费解,于是就想到以插图形式作为补充。我小侄子是电脑高手,在电脑上绘画也很有一套,于是就请他试画了几张,效果不错。可是他有自己要忙的一摊子事情,而且80后对我们当年的服装呀、工具呀,以及时代背景等也不甚了了,一来二去就顾不上了。
于是我萌生了自己动手的念头。我们小时候都有些“连环画情结”,对文字的配图有亲切感。说实在的,小学时期我的图画一般般,没有任何天赋,只是对“线条”有些感觉,到了六十岁再上手边学边画,能行吗?我属于“笨”人,写文章画画都不太有灵气。
我先生秦晖认为我纯属“不务正业”,瞎耽误工夫,所以我初学画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画,不敢铺摊子,他一来我就收起来。好在我对自己要求不高,想着试试也无妨,画好画不好都没关系,就临时抱佛脚找来一些图画书籍,一边临摹学习,一边在此基础上“改造加工”,或者对着手机上的照片画。结果先得到女儿的首肯,她把一些图放在“秦川雁塔”的微信公众号上,可能网友们知道不能把我当插画师一样要求,也是鼓励多多。
从此只要有时间,我尽可能为每一篇小文配一两张图。画了一个阶段还是有一定的提高。现在回头再看初画的,笔法的确杂乱幼稚。出这本集子时,我曾想重新配插图效果会好一些,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一种成长学习的记录,除了个别有所调整外,基本维持原样。
我一直认为这类随笔属于“正经文章”发不出来时可有可无的“闲文”。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告诉我,相比较那些“正经”论文,我们更喜欢带有个人生活气息的讲述。有朋友开玩笑说:你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窥探欲”,使我们看到了“秦老爹”生活中的一面。也有网友留言说,看了《“秦老爹”记趣》笑得肚子疼。感谢朋友们的鼓励,如今把它们结集出版呈献给读者,希望大家喜欢。如果读者们感觉不错,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2019年6月4日


【免费在线读】

我的1960年
关于1960年,历史学家已有大量的权威性论著,但我想每个个体都有自己不同的体验。“我的1960年”就是从一个六岁的城里儿童的视角折射出当时时代的背景。其实关于1960年的很多记忆我都已经模糊,但好在父亲的日记比较完整,可以帮助我“复原”那段已经淡忘的岁月。

失败的“生产自救”
1960年我六岁,刚刚上小学一年级,我们上的是“保小”(保育院 小学),是那种全托的住校生。按说这种干部子弟学校已经算有特殊待遇的,比平民的条件好多了。可是那个年月也不过如此:我只记得学校的伙食十分糟糕,经常早上是一小碗杂豆稀饭,中午是一碗烂糊面,晚上有半块被热过几次泡得软塌塌的玉米发糕,虽然难吃但尚能果腹。我们都指望星期日回家能改善一下。
那时候我父母在中共中央第二中级党校(也就是后来的“西北局党校”)工作。当时一般的双职工家庭除了礼拜日平时都在食堂吃饭,大食堂的饭菜和我们学校小食堂的饭菜没什么两样,都是“瓜菜代”,一碗里我数出来多时是十一根面条,少的时候只有四根(父亲把这两个数字记在了日记,还说“金雁是个有心人”,这个儿时记忆于是被保存了下来),所以星期日自己动手的“家庭餐”往往是令人期待的“大事”。母亲终归会想出一些办法来,以满足我们永远填不满的胃,比如三月份吃榆钱饭、五月份吃槐花饭、六月份吃麦粒饭,或者南瓜饭、“双蒸饭”什么的。经常是星期一刚过,我就开始“回家倒计时”了。我也曾帮助大人采购食品,拿着购物本和票证到处排队,那时候是“短缺经济”,所有的食品都是定量凭票供应。小寨食品店对我们是有诱惑力的地方,后来商店里也出现了一些不凭本凭票的“高价食品”,贵得令人咋舌。我翻看父亲的日记知道,江米条是七元一斤,水果糖八元一斤,糕点九元一斤,而那时的人均月收入还不到十元,橱窗里令人垂涎欲滴的食品对我们而言也只能望梅止渴罢了。弟弟还敢嘬着手指嘟囔两句,我连想都不敢想,知道这种“高价”食品是拿来看的不是拿来吃的,即便嚷嚷着要,也只会遭到大人的一顿训斥。
那时单位为了解决饥荒问题,允许职工在房前屋后空闲地开荒种菜,饲养家禽,大家都热火朝天地投入生产自救。虽然按大人人数平均只分得一二分地,面积有限,但是为了决定种什么,我们家里还专门进行过一番“论证”。我们还小,实际上是大人说了算。父亲的论据很充分:,我们都缺少油水,应该种一点油料作物,芝麻合适;第二,块茎作物的产量高,吃了又很容易产生“饱腹感”,可以种土豆。农活不等人,全家立即行动起来,每个星期日我们都要到那一小块“自留地”里劳作,从小小的秧苗里我们似乎看见了热腾腾的蒸土豆蘸白糖、焦黄的芝麻烙饼。忙活了好几个月,到了收获季节,不知是大人疏于管理还是书生坐而论道不懂农活,没有考虑到土壤、气候以及作物的适应性,反正我们家种的庄稼明显比别家的差。别人又是筐又是麻袋地忙碌在收获的喜悦中,有人种的南瓜大到两个小孩都抬不起来。后勤处专门在办公院的空地上放了一个大台秤,让大家过磅,并记录下来。我们兄妹三人拿着面口袋去挖土豆,结果挖出的土豆们大都只有扣子大小,果实和种子的比例大约是1∶1,总共收获了大约一碗土豆;芝麻的收成稍强一些,也好不到哪去,有大半簸箕。回家的路上因为不好意思,也羞于过秤,怕别人问起收成怎样,我们捡了几块石头装在面口袋里以充分量。很多年以后,这一次“生产自救”的经历成了我们时常提起的笑料。
种地的试验失败以后,懊丧了没几天,父亲从山东老家用鸟笼子给我们带回来十只小花鸡,我们欢呼雀跃地立马忘掉了沮丧,兴趣转移到这几个滚来滚去的小圆球上,即便自己吃不饱,也要省出一点来喂小鸡。有一次母亲还没有吃饭,弟弟就刮了锅底去喂鸡,父亲让我们评理:是妈妈重要还是鸡重要?我说当然是妈妈重要。哥哥要显示他的与众不同,正话歪说地表示,“鸡重要”。弟弟两边都不得罪,说妈妈和鸡都重要。这些小生命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生活,牵动着我们的喜怒哀乐,但是没几天,半数以上的小鸡都相继惨遭厄运。只惨死在爸爸的脚后跟。因为小鸡有跟脚的习性,只要有人走动小家伙们就会跟成一串,有一只小鸡跟得太紧,爸爸没注意倒退了半步,踩死了。还有一只刮风时被门夹死了,一只跳进洗脚盆里淹死了。有一只小鸡死得惨,是被我们邻居的两位绰号“厌死狗”的秃瓢小子抓去当烧烤吃了,为此哥哥去和他们打架,我和弟弟伤心得哭了一鼻子。后长大的只有四只。

先过“三关”
1960年冬天母亲到临潼县零口公社搞整社整风,寒假期间不上学,怕我们兄妹三人在家里打架,父亲一人照顾不过来,决定在我们三人中带一个去乡下。我们都觉得能到一个新鲜的环境里定会其乐无穷,就拼命地讲述自己的优点,好证明自己是合适的人选。哥哥和弟弟都做了一大堆的保证,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表现得极为诚恳,却没有得到两位大人的首肯。我突然想起母亲曾向父亲说过,那里的食堂没有主食,经常吃不饱,浮肿现象很普遍,就讲了一个在哥哥弟弟看来简直毫无说服力的理由:“我吃得少,饿了也不会要吃的。”没想到凭这一句话,立刻“通过审核”,我胜出成为人选。
去之前母亲唯恐我把农村想得过于浪漫,不停地给我打预防针,说那里有多艰苦多困难,环境有多么糟糕,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冲水的厕所,所有这些都没能降低我对将要换一个环境的渴望和新鲜感。我装了一本书,拿了一身换洗的内衣,穿着我的小棉猴儿满怀喜悦地随妈妈下乡去了。
到了零口公社第三生产队(所有这些具体时间地点我都是在父亲的日记中查到的)母亲所在的驻队房东家,农村的贫困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院子里有两排破烂的土坯房,房东一家住北屋,我和妈妈住在小一点的南屋,一进门有一张桌子,我事后才知道这是为了方便妈妈写字从生产队搬来的;靠右手有一盘土炕,炕上摆着两个手绘的炕柜,有一个小炕桌,左边地上堆着麦草和一些农具,就是全部了。初见底层带来的惊愕让我感到很大的不适应。
到了农村要过的关,是学会上厕所。猪圈和厕所是一体的,次上厕所的时候妈妈拿了一根棍子,让我觉得很好奇,进去以后才知道棍子是用来赶猪的,否则人一蹲下来,猪就来拱屁股,等着吃屎。麻烦的是,猪嘴上糊满屎再来拱人,会把人弄得污浊不堪,而且可能因为冬天猪更愿意吃热的,所以格外急不可耐。每一次上厕所都是一次人猪大战,有时我被猪撵得提着裤子到处转,这才体会到坐在抽水马桶上看着小人书是多么惬意。所以白天我就尽可能跑到野地里去解手,以避免那“欺生”的猪老来拱我。
第二关也是重要的一关,就是忍受饥饿。原本我想农村的饭菜再差,也差不过我们小学,那么难吃的饭菜我都咽下去了。结果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饭”倒不难吃,就是量不够,所谓“饭”只有一种,就是玉米糊糊。当时农村还在吃食堂,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在食堂打饭吃,一人一碗玉米糊糊,桌子上放着一碟盐,拿筷子蘸一点往碗里搅一搅,喝下去就是一餐。可以在食堂吃,也可以端回家里吃,有不少人家拿个瓦罐提溜回去再掺和点野菜什么的,可以多抵挡一阵子。我们因为自己不起火,只能吃队里食堂的那点东西。通常妈妈早上给我端回来半碗糊糊留在炕桌上就去忙了,她也从不叫醒我,可能想着多睡觉就可以少饿肚子。那半碗“吃食”每次都像是不留痕迹地“穿肚而过”。刚开始时,玉米糊糊还稠些,喝了还能顶一阵子,后来天气越冷糊糊越稀,正应了那句“饥屁、冷尿、热瞌睡”的俗语,半碗糊糊到肚里,两个屁一泡尿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记着自己向父母的许诺——“饿了也不要吃的”,估计就是我要妈妈也没处找,因为我看见妈妈的两条腿肿得铮明瓦亮,一按一个坑,这可能就是大人说的“浮肿”吧。我饿得像冬天无处觅食的小兔子,往往是早饭刚过,就溜下炕在荒野的地里到处乱转,指望能找到什么填肚子的东西——被虫子吃了一半干瘪的酸枣、枯树枝上的野果子、野草根根、被人扒过几遍冻土里剩下的萝卜头,我都往嘴里塞。
第三关是适应农村的气候。按理说临潼和西安都属于关中平原,两者相距不过几十里远,气候应该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不知怎么的,我感到乡下的冬天格外冷。也许是农村除了火炕没有其他的取暖方式,也许是空旷处显得格外风寒,我穿着毛衣、毛裤、棉鞋,外面还套着一个带帽子的棉猴儿,仍然冻得缩手缩脚。我属于末梢神经不好的人,即使大夏天也手脚冰凉,在这样的天气里手脚就更像冰坨子。屋里的窗纸上破了一个小洞,就感觉北风呼呼地往里灌,妈妈说,这就叫“针尖大的眼,斗大的风”。我们睡的火炕只能说不冰凉而已,晚上脱了衣服进被窝时需要咬咬牙才能钻进去,早晨也要鼓足勇气才能从被窝里爬出来。
就这三关已经让我后悔不迭了,与我所期盼的新鲜浪漫一点也不一样,想想在家里和哥哥弟弟抢小人书打架也是一种甜蜜的感觉,要不这会儿都听到“小喇叭”熟悉的“嗒滴嗒—嗒—嗒”的广播前奏,听到孙敬修爷爷讲故事了。但是显然后悔也没用,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回去的,谁让我自告奋勇地要来呢?

认识“改改”
有时候妈妈很晚也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小小的油灯下拿着翻烂了的课本,无聊至极,又冷又饿又害怕,就会跑到北屋房东家里去。对房东大人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对房东家的小姑娘记忆深刻。房东家里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名叫“改改”——后来我知道关中女孩以“改”为名的很多,由于重男轻女,寓意下次“改”生男孩,和华东一带女孩多叫“招弟”“来弟”类似。小说《创业史》中有个改霞,我女儿小时请的保姆叫改香,她们的小名应该都是“改改”。
改改还没有上学。我记得她梳着歪歪两个羊角辫,光身板穿着一件烂棉袄,腰里系根绳子,下面是条单裤,没有穿袜子,黝黑的光脚趿拉着一双她娘的旧单鞋。但她并不像我整天把手插在袖筒里,而是忙里忙外地要管猪,还要管弟弟。对了,改改有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弟弟,叫“噗”(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这么多年之所以还能记住小男孩的名字,是因为我一叫“噗”的名字,就把油灯给吹灭了,改改只好摸黑到灶里引火。我屡试屡灵,坐在炕上任何一处,只要大叫一声“噗”,油灯准灭,所以我说,“噗”应当改名叫“灭灯”。
很快我就跟改改混熟了,早上一醒来,喝完糊糊,我麻溜地下地跑到改改家里的炕上去。改改家的炕烧得比我们的热,坐上去不再有那么刺骨的寒冷。因为我的棉猴儿上有帽子,改改笑我穿得像个“鳖盖虫”,说她从来没穿过毛衣、没穿过袜子,但是一点都不冷。她指着弟弟说,他还没有穿过衣服呢。噗坐在炕上,光身子光屁股用一个小被子围起来,两个被角用一块砖头压住。那个小被子我一看就知道,是我上幼儿园时用过的,一定是妈妈拿给她们的。
改改很能干,显得比我大好多岁,凡是我认为为难的事情改改都能帮我解决。我说我不敢上厕所,因为怕那头老拱人屁股的猪。改改说,我领你去。她也不拿棍子,到了厕所里对着那头猪用陕西话大喊一声,“蹴着,不许动”,猪就像能听懂她的话似的,果真老老实实地卧在那里不动了。我说炕太冷,改改进屋摸了一下,从屋外墙角处拿了一个推耙,从炕眼往里捣鼓了几下,过一阵子炕就比原来暖多了。我说吃不饱,改改迟疑了一下,在灶头处翻了翻,摸出半截红薯干,用菜刀切下多半递给我,剩下小半,说还要留一点用来哄弟弟。噗已经长牙了,会抓住什么乱啃。她说,她们从食堂里打来的玉米糊糊,先分出一点不掺野菜的留给弟弟,剩下的再倒到大锅里混上萝卜、蔓茎、土豆、野菜之类的煮一下,就会禁饿一点。看着改改充满诚意的大眼睛,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红薯干。
认识改改以后我觉得日子快活多了,不像刚来时那么想家、那么想回西安了。我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样到野地里瞎转,妈妈回不回来问题也不大了,好像天气也没有那么冷了。有什么不懂的难办的事情,只要问改改就都能解决。我们俩——如果加上噗就是我们仨——坐在暖和的炕上笑着,玩着。我教改改写字,很快她就能用烧火棍在屋里的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改”字。她教我玩一些以前在城里从没玩过的游戏,比如抓羊拐、抓石子等。好玩的是抓羊拐,羊拐就是羊膝盖关节上的一块小骨头,它分四个不同的面:花生、窝窝、直板和背面。先把四五个羊拐撒开,往上扔一个石子,赶快把不同的面调整一致,再一把抓起来并接住石头,谁抓得多谁就赢。我不管怎么用心,就是玩不过改改。改改说是因为我的手太小,所以抓不过来。她答应等到过年的时候,一定想法帮我弄一副更小一点的羊拐,然后涂上红颜色,一定很好看的。

偷吃点心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怕冷赖在被窝里不愿起床,眼睛望着顶棚发呆,突然看见顶棚上吊着一个不大的篮子。我纳闷道: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呢?我穿戴整齐以后,踮着脚怎么够也够不着,站在炕桌上还是够不到,把妈妈和我的被子摞在炕桌上再爬上去,手能够摸到篮子的底部,但仍然摸不到篮子里面。我四处张望,好像只有炕柜可以利用。我费劲巴拉地把炕柜移到中间,把炕桌摆在炕柜的旁边,再把被子放在炕桌的旁边,这样就形成了三个阶梯。等我把篮子拿下来,发现里面有一个熟悉而整齐的食品包,上面盖着“小寨商场”的印标。我小心翼翼地解开纸绳,看见了小寨食品店橱窗里的那种高价点心,就是我曾经认为只能看不能吃的高级点心,一共八块,每一种都不同。有酥皮的,有像月饼一样硬皮的,有鸡蛋糕、萨其马,还有裹着一层白糖的叫不上名字的好吃东西,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甜香味,馋得我直咽口水。我摸摸点心,舔舔手指头,确定这不是我应该吃的,就把它原样捆绑起来。但是实在心里痒痒难忍,就在脑子不清醒的状态下又打开点心包,掰了一小块鸡蛋糕后飞快地把它放回原处。我像做贼似的跑到野地里三两口吃完了鸡蛋糕,心里惴惴不安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发现了。
自从我知道屋顶上吊着一篮点心的那一天,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和改改玩的时候也显得心不在焉。心里就像有两个我在打架:一个在说,假装不知道,假装那点心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在说,吃一点点,妈妈看不出来的,只吃一次以后就再也不吃。第二天妈妈一走,我就赶快像前一天一样登高取下点心,掰下来一块后又原样包好挂起来。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到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好像谁动了这炕柜?”我转过脸去假装睡着了。以后每天我都会动作熟练地来这么一个回合,逃到野地把点心吃完再回来。我也曾想,要不要掰一点给改改和噗吃,改改还给过我红薯干呢,但始终没有行动。只是有一次,我掰了一小块点心准备出门的时候,听到北屋里噗在哭。我进门一看,改改不在屋里,噗挣脱了裹身子的被子,光屁股爬到了炕沿。我把噗抱回炕中央,给被子重新压好砖头,他仍然咧着小嘴哭个不停。我在手指上蘸了一点点心馅儿,搁在噗的嘴里,他立即停止了哭泣,攥着我的手指使劲地吮吸着,他刚长出的四个小牙啃得我的手指好痒痒。但我怕叫改改撞见,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就赶快逃走了。
我觉得没吃几回,等到一天早上起来再解开点心包的时候,发现八块点心已经全让我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完了,我才感觉犯了错误。我并没有想把它们吃光,应该给妈妈留一点的。后来我明白这就和猪八戒吃西瓜的心态一样,不到吃完是不会结束的,就又没有心理负担地恢复了往日和改改的游戏。直到有一天天气特别冷,妈妈因为工作耽误了晚饭,她回到家里说,要让我看一样好东西。等她伸手去拿那个筐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闭上眼睛不敢看那个纸包打开的结果。我低着头向妈妈承认,点心是我吃了。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多少年后,我问起妈妈当时对我偷吃点心生不生气时,她竟然说,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
我后来知道,那几年大饥荒中陕西是全国各省(直辖市除外)中情况好的,饿死人少。后来我们家下放到甘肃,得知那里当年就惨了,而且有大量妇女逃到陕西与人同居求活。饥荒后其中不少人又跑回来,遗留下严重社会问题,以至于“走过陕西的”妇女成为当地人人皆知的社会现象。不过这也说明当时陕西确是中国的福地。而临潼所在的关中平原又是陕西好的地方。而且,1960年冬的“整风整社”本身就是中央处理大饥荒惨剧的开始,导致饥荒的“五风”(共产风、瞎指挥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成为“整风”的对象,荒情开始好转。所以我看到的情况已经是当时中国农村不错的景象了。
春节前夕,妈妈叫一个返回西安的叔叔把我带回家去。后来我在父亲的日记中看到当天只有一句话:“金雁从临潼回来了,满身都是虱子。”
我的1960年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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