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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以来我一直在香椿树街的上空徘徊,不分昼夜地俯瞰着我的家。做一个冤魂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下雨的时候我浑身都淋湿了,可是我并没有湿漉漉的难受的感觉,看见风扫落叶满地霜露,我知道天凉了……

——选自《菩萨蛮》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亡灵讲述的发生在南方一个平民家中的故事,是中国一个传统的家族的故事。故事发生时间:60年代—80年代。苏童说:“我写了一个痛哭的幽灵,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遭此磨难,后来他就不想管人间的什么闲事了,他想接去了地狱,把更大的孤独留给别人,留给我,留给我们大家……因此我写了《菩萨蛮》。”这是苏童长篇中极具特点之作。


【作者简介】

苏童,著名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创作发表了《桑园留念》《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米》《河岸》《黄雀记》等长中短篇小说,其作品如《妻妾成群》《红粉》等先后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短篇小说《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河岸》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长篇小说《黄雀记》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媒体评论】

苏童的《菩萨蛮》写一个父亲眼见子女堕落,亟施援手,却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可以附会于心理学中看与被看、幻想与象征、爱欲与死亡的辩证。——哈佛大学教授 王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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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审 讯

审讯员:姓名?

华金斗:姓华,名字叫个金斗,我们厂里人说是个地主名字,可我家不是地主,是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

审讯员:没问你成分,年龄?

华金斗:虚岁四十三了,属猪的。

审讯员:民族?

华金斗:什么?我不知道呀,我跟你一个族吧。对,汉族,就是汉族。

审讯员:家庭成员?又听不懂,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华金斗:八口人呀,不,现在只剩七口人了,我爱人死了,我又进来了,家里就剩下五个孩子,还有大姑。

审讯员:什么大鼓?你咬字清楚一点。

华金斗:大姑就是我妹妹呀,我的亲妹妹。孩子们这么叫,我也跟着叫,叫惯了就改不过来了。她不是我的大姑,是孩子们的大姑。

审讯员:不准说废话,你的屁股不准扭来扭去的,坐端正一点,不准低着头,头,把头抬起来,对,就这样,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们,你到燃料仓库纵火的动机,什么动机,什么目的?

华金斗:我爱人死了。

审讯员:我们知道你爱人死了,她死了跟你的纵火案有什么关系?

华金斗:我也说不上有什么关系,我糊涂了,我的脑筋那会儿打了个死结。她死在仓库里,我就觉得是仓库害死了她。

审讯员:你认为你爱人不是自杀,是他杀?是谋杀?

华金斗:我可不会血口喷人,谁都说凤凰是个好人,她在仓库的群众关系一直很好,就是疯子也不忍心害她的。我看见那绳子了,我知道她是自杀。可是我不相信呀,她出门时还好好的呢。她的塑料凉鞋刚洗过,放在窗台上晾着,是我替她拿的鞋。她还让我去桥下看看卖黑市米的船来了没有,说要是有船就买上个三十斤,要是这次米便宜就买上七八十斤放着。

审讯员:不准打岔,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记住了吗?现在你回答我,你在燃料仓库纵火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华金斗: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动机呀,我跑到仓库看见凤凰的尸体就傻了,我听见大姑和女儿在哇哇地哭,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呀,我的脑筋真像是打了个死结,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我光是想这是在欺负我呢,这是在把我华家往绝路上推呢,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呢,这是存心要把我气成个疯子呢。

审讯员:你说谁,谁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谁存心把你气成疯子?

华金斗:就是不知道呀,要是知道我就不会干那蠢事了。我那会儿是糊涂了,看见谁谁倒霉,仓库里的人都躲着我,可是那些油罐躲不了我,它们神气活现地爬到我眼睛里来,它们就倒霉了。我看见油罐上写的那些大字,我的脑筋又打了一个死结,我后来就光是想着跟那些油罐算账了。

审讯员:油罐上写的什么字?

华金斗:严禁烟火,小心火灾,还有好多,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宣传防火呢。我看见那些字就想,我让你防火,让你严禁,让你小心。我当时真是糊涂了,我把那些油罐当成了出气筒。我就没想到那是国家的财产,我就没想到油罐爆炸的危险性呀。同志,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伤着人,我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审讯员:伤没伤人你犯罪的性质都一样,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华金斗:什么罪,是放火罪吧?不管叫个什么罪,反正是死罪,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完了。后悔也没用,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同志,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恨不能钻回我娘的肚子里去,像我这样没脑子的人,她不该让我出来呀。

审讯员(笑):不准胡说八道,不准说废话,把头抬起来,我问你,有没有犯罪前科?

华金斗:什么科?你是问我以前有没有犯罪吧,同志你真是委屈人呢!你把我当坏人看了,我是不是坏人,你去农具厂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在厂里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我在厂里这么多年,从没迟到一分钟从没早退一分钟。要不是我脾气臭,农具厂的劳动模范哪儿轮得到赵立春,那就是我华金斗呀。我犯什么罪?我这辈子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一颗心都拴在家里了,我心里装不下别的心思。你非要抓我的错,当然也能找到错。我儿子的滑轮车是我用厂里的废零件装的,可这也不能叫犯罪吧,就连赵立春也拿厂里的回丝回家做抹布么。

审讯员:住嘴,让你坦白,你倒乘机攻击人家劳动模范来了。我问你,你的雷管是从哪儿弄来的?

华金斗:那不是我的,是搬运队李义泰弄来的。同志你千万别记他的名字,他跟这事没关系。那雷管本来是炸鱼用的,李义泰是好心,过春节的时候,他约我去水库炸鱼,说是自己给自己办点年货,可是水库有人看着,我们只好回来,那雷管就放在我家里了。同志,你得把李义泰的名字划掉,你要不划我干脆就不说话了,我可不能给好人头上栽赃。

审讯员:好人坏人不是由你说了算,我们根据政策法律办事,用不着你来废话,你只管坦白你的问题就行了。

华金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坦白的,我都后悔死了,我毁了自己,也把孩子们的前程毁了,他们的档案里会有个大污点呀!我要有办法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就好了,我非把它踩个稀巴烂,人家的脑袋都管用,我的却不管用,要它干什么?我都后悔死了,你们却还要我坦白,坦白,坦白,坦白你妈个×呀!

审讯员: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在这里骂脏话?你这人的脑子看来真是个大粪坑。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我们有办法给你们的脑子打扫卫生。

华金斗:我不要你们打扫卫生,我求你们快点宣判。我估计你们会判我无期徒刑吧,我不要无期徒刑,一辈子不能回家,不如死了痛快,你们要么判我个三年五年的,要么就给颗子弹,就是不要那个无期!

审讯员: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吗?怎么宣判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是人民法庭的事,法律,法庭,你懂了吗?

华金斗:我怎么不懂?法律就是讲判刑的书嘛,法庭就是判刑的地方嘛。我不管你们是个什么法,总得考虑考虑群众意见吧?要么三年,要么子弹,你就这样跟你的领导去反映,你一定要替我去反映。

审讯员:你这人的脑筋看来真是打了死结了,这死结得由你自己慢慢解。小王,小许,把嫌疑犯押下去。

华金斗:同志你别生气,别急着撵我走呀,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别皱眉头,是件小事呀。你们怎么宣判我都没意见,求你们别把大公告往香椿树街上贴。我儿子虽然才六岁,可他已经认字了,他早就认识我的名字了。同志你别皱眉头,你真是急死我了,一定要贴也行,你们就给我改个名字,随便改成什么,银斗金生的都行,就是别在华金斗三个字上打红叉叉,我儿子已经会写那三个字了呀。

审讯员:小王,小许,你们愣在那里干什么,快把嫌疑犯押下去。

华金斗:你们别拉我,别拉我,同志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吗?别让我儿子看见那红叉叉,你们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死给你们看。同志,同志,就这点小事你答应我吧。

审讯员:快,快点,快把他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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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这里到香椿树街要穿过两个世界,假如骑上那匹黑天驴一眨眼就到了,活人们无法理解这件神奇的事情,只有死人们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交通是多么发达,茫茫天际里每天运行着多少天马、天牛、天驴、天狗,亡灵们去人间探望亲人使用的就是这些交通工具。我听说玉皇大帝出外巡游坐的是金天车,而阎王爷到人间办事坐的是一艘美丽的七色飞船。当然,什么金天车什么七色飞船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从来不想这种好事,对于我来说,有一匹黑天驴骑着已经很不错了。

我所在的天界第八区聚集了一大批像我这样死不瞑目的冤魂,大多数都犯了罪,却又不是坏人,所以第八区成了一个三不管地区,玉皇大帝不管,阎王爷也不管。我们的区长是一个打猎爱好者,有一次到山上打斑鸠,斑鸠没打到,一发子弹竟然打死了一对躲在树丛里的男女,人家法院并没有判他死刑,他自己判了自己的死刑,据说他本来应该在第六区的,是他自己跑到我们第八区来的,他说他原来就在一个落后的老大难区工作,现在还是不改初衷。

我没见过管香椿树街的人间的区长,反正现在这个第八区区长人还不错,第八区一共只有十几匹天驴,成千上万的人要用呢,可区长很干脆地就让我牵了一匹。我想大概他知道我的事,知道我也是个判自己死刑的人,知道我的五个孩子转眼之间成了孤儿,他不照顾我照顾谁去?

*次回到香椿树街时,他们还不知道我在监狱里自杀的消息。你想象不出我在家门口看见我儿子的心情,我跳下黑天驴去抱我儿子,我足足抱了有一百次呀,可恨的是一次都没能抱住他。我俯下身去亲我儿子的脸蛋,亲了足足有一百次,连他的鼻涕也没亲到。我对他喊,我来了,快叫我,叫爸爸!我把嗓子都喊破了,可他像个聋子似的听不见。他瞪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行人,突然尖声叫道,乌龟,乌龟,大乌龟!我起初以为他是在骂我呢,我想你真是反了天啦,你敢骂你爸爸是乌龟?我正要抓他耳朵,突然发现一个骑车的人,他的整个身体向车把倾斜着,看上去确实像一个乌龟。我被我儿子逗笑了,虽说随便骂人不礼貌,但像我儿子这样骂得快骂得精彩也不容易嘛。

你看我儿子虎头虎脑的,多么讨人喜欢。他叫独虎,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别看他现在长得不高也不大,在凤凰肚子里那会儿他却像头小猪一样又胖又壮的,凤凰分娩是做的剖腹产,因为他太大了。我当时好像预感到这是我华家传宗接代的独苗苗了,我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凤凰说不好,听上去像个土匪的名字,可我就是觉得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我的宝贝儿子。我儿子六岁了,他拖着鼻涕站在家门口,傻乎乎地望着天空,我知道他在看天上的云,还是在他婴儿时候他就这样,只要抱他出门他就仰着脸看天上的云。我知道他看不见我,即使看见了他也会以为我是天上的一朵云呢,他不会知道我在看他,即使知道他大概也不在乎,他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

独虎头顶上的那根小辫是他妈妈活着时给他留的,凤凰就怕儿子在家里太受宠太扎眼,生怕引起老天的妒意,这样混在他姐姐中间就放心了。那根小辫用红线扎着,姐姐们每天争着给他梳理那根小辫。早晨起来新梅她们情愿自己披头散发,也要先把独虎的小辫梳好。这是凤凰活着时立下的规矩,现在凤凰死了,女儿们仍然遵守着这个规矩,从这一点上你能看出我的女儿们也是天下*好的女儿。我儿子才六岁,他跟新梅新兰她们不一样,他还不懂得恨我,不知道是我的臭脾气害了这个家,使他们成了孤儿,他大姑太疼他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呢。独虎不知道街上的孩子们为什么不喜欢跟他玩,他看见一群孩子在酒厂门口拍香烟纸,等他走过去那群孩子就跑开了,他们一边跑一边用厌恶的眼神瞪他。独虎只好一个人站在酒厂门口,随意地浏览墙上的宣传标语,标语中有几个字他是认识的,独虎就大声地把它们念了出来。独虎的声音引来了几个小女孩,她们拿着牛皮筋挤到独虎身边,眨着眼睛听独虎念标语,但她们一来独虎就不念了,独虎鄙夷地扫视着她们,脸上浮现出一种傲慢的表情,他的嘴里突然发出类似赶马的呼啸声,然后一溜烟地跑了。我不知道我儿子为什么如此讨厌女孩子,大概是因为家里的女孩太多了吧。说起来小男孩就应该和小男孩玩,我也不愿意他从小混在女孩堆里,长大了弄不好会变成个娘娘腔,可是我实在是心疼我儿子,他简直就像老光棍追寡妇似的追逐街上的男孩,而男孩们简直欠揍,他们偏偏不跟他玩。

独虎才六岁,他不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使华家在香椿树街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家庭。势利眼的大人培养了势利眼的小孩,我儿子他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们。可是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跟屁虫,他们一次次地摆脱了独虎。今天我亲眼看见了这种令人心酸的追逐,我看见我儿子在追逐郁家十岁的儿子,一直追到铁路桥下。那个欠揍的郁勇在奔跑中忽然停下来,用链条枪指着我儿子说,你别跟着我们,梳小辫的,去跟女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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