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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1、晋江人气作者樱桃糕温情著作,第二届泛华文网络文学金键盘奖作品,影视版权已售出。
2、细雨微风,青帜小店,胡姬如花。新丰美酒,鲜葵嫩笋,金齑玉鲙。这是一幅唐朝美食风俗画,这里有可以慢慢品味的爱与美食。
3、做*香的饭,撩*帅的郎。娇俏风趣却落魄的士族老板娘VS外冷内热且俊美的京兆少尹。
4、随书附赠婚书x1,“沈氏火锅”菜单x1,书签x1,诚意满满!


【内容简介】

京兆少尹林晏把目光放在那个雪肤杏眼的老板娘的身上。
一个高门仕女沦落到当垆卖酒的境地,实在可怜可叹……

沈韶光:我有美酒美食相伴,还能看过路的英俊小郎君,生活不要太美好。
林晏:这些五陵年少每日打扮得这般花哨,打马街头,斗鸡走狗,很该整顿整顿!


【作者简介】

微考据癖,微逻辑控,偏好创作女主人公自强不息、男主人公三观正直的故事,喜欢温暖正能量、能晒在大太阳下的爱情。
人生*快乐的事除了吃就是码字,人生*痛苦的事也是吃和码
字,“干吃不长肉,码字不卡文”至今只是梦想。
个人微博:阿晋家的樱桃糕
代表作:《长安小饭馆》《京华子午》等。


【媒体评论】

在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看看这种市井种田美食文,建议找个小零食一边嘛咂嘴儿一边看,作者诗词储备很可以,还有一些唐代典故,有种在烦躁中突然安逸下来的极度舒适感。
——微博读者带刺儿的小野马儿

千万不要半夜看,千万不要半夜看,千万不要半夜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因为作者写美食写得真的太好,会让你不争气的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然后你就会爬起来找吃的。美食描写真的很好,但感情线处理,让我捉急。感情这一块又矫情又小白,俺不大喜欢,都是直接跳过。 ?
——微博读者-611647-


【目录】

*章 竟然查我户口本
第二章 有男女就有风月
第三章 开店赚钱是王道
第四章 有钱任性不嫁人
第五章 玛瑙肉与狮子头
第六章 月饼抽签得佳妇
第七章 火腿帅哥的关系
第八章 沈韶光身世之谜
第九章 怎么黑人有学问
第十章 韶光一进少尹府
第十一章 上元人逢黄昏后
第十二章 有情却总道无情
第十三章 微雨后明艳海棠
第十四章 一系列追妻操作
第十五章 如此表白没成功
第十六章 林少尹英雄救美
第十七章 你就是我的*
第十八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
第十九章 我有一所大房子
第二十章 你嫁给我好不好
第二十一章 拜见家长这种事
第二十二章 皇帝也爱吃火锅
第二十三章 酒肆之内的刺杀
第二十四章 进宫去觐见皇帝
第二十五章 林晏韶光成亲了
番外一 郎君竟然会烤肉
番外二 怀孕生子百日筵
番外三 真是再完满不过


【免费在线读】

《长安小饭馆》
作者:樱桃糕

*章 竟然查我户口本
“阿芳——”
“阿兄——”
“阿兰——”
“阿耶——”
宫城安福门外,一片此起彼伏的认亲声和哭泣声。
整个春天,京畿河南一带只下过一场地皮都没湿的雨,护城河里镇河的石头瑞兽都露出了头顶,眼看干旱成灾。
当今圣人仁德,先是免了春税,又着有司虑囚平狱,宫里也减膳食蔬,并把大龄宫女放出来一批。
放宫女的诏令早就贴出来了,但凡顾念点亲情的人,谁不来宫门口瞧瞧?万一这放出来的有自家女儿或姐妹呢?
别人忙着认亲时,沈韶光却在贪看街上景色。这就是长安城啊!街道宽阔平整,路旁榆杨高大,荷担和骑驴的行人或匆忙或悠闲地走着,就连树上雀儿的鸣叫似乎都带着人间烟火气儿,真好……
沈韶光重新背好肩上的包袱,迈步往前走。
“路远的去那边车里等着,回头送你们回去。”两个差役拦住她。
沈韶光看他们的服色不像禁军,约莫着遣散宫女后续的事是归了京兆府。
沈韶光上前福一福,把惯常讲的雅言转成了长安话,笑道:“家离得不远,儿自行回去即可。”
周围一片哭声,两个差役被她灿烂的笑晃了眼,又听到熟悉的长安音,互视一眼便要放行——上面只说,有亲眷的便让亲眷带走,剩下少数家里离得远的便暂送馆驿,回头可随着进京贡举之类的人员一同返回家乡,可也没说不让人自己走回家。
“怎么回事?”一位绿袍官员陪着一位绯袍高官巡查过来。
差役行礼道:“此女家离得近,见无亲眷来接,便要自行回去。”
沈韶光对官员们讨好一笑,明媚的杏眼弯出两分乖巧。
绿袍官员目光慈祥,请示性地看向身边年轻的上司。
绯袍高官也许是还不到可以慈祥的年纪,俊雅的面孔上无甚表情:“请出示公验。”
沈韶光见到他们时便觉得不好,此时更是暗叹倒霉,只得从包袱里掏出公验文书递给旁边的差役,差役又转递给绯袍高官。
绯袍高官抬眼看沈韶光,目光有些锐利。这文书上*行便写着“洛阳人氏”。
沈韶光一脸无辜,反正我没说自己是长安人,至于远近——那是主观概念。
绯袍高官嘴角微抿,接着看文书。
文书后面便是年龄和身世。
沈韶光自知老底被人知道个精光,倒没什么好怕的了。*差不过是将她送去洛阳某个族叔堂伯家,当个寄人篱下的堂小姐,难道还能把她塞回皇宫去?
那族叔堂伯家也是倒霉,被迫接收个沾天不下雨的光放出来的掖庭女奴,父兄皆无的罪臣之女,利益没有,麻烦倒是一堆!
“女郎桃李之年,因何故被放出宫?”绯袍高官合上文书,缓声问道。
也不怪他问,举目望去,别的宫女都比沈韶光年龄大,甚至有几个鬓染秋霜的,沈韶光混在其中,也太扎眼。
沈韶光眯眼假笑:“因病弱出宫。”
这回莫说官员们,便是两个差役也看出了问题。这女郎身材高挑匀称,粉面白中透红,病弱……嗯……病弱!
但就像沈韶光想的,明知道有猫腻难道还能把她塞回皇宫去?谁知道这牵扯到什么皇家隐私?便不是皇家隐私,只涉及内宦们,也不好撕扯。
绯袍高官深深地看了沈韶光一眼,而后把文书递给差役,负着手走了。绿袍官员快步跟上。
两个差役愣怔,这是怎么个意思?
沈韶光笑着对两个差役道:“二位郎君,儿告辞了。”
差役回过神来,互视一眼,把公验文书还给沈韶光,便放了行。
其实沈韶光也有些意外,还以为得去洛阳当小白菜了呢!莫非那穿绯袍的以为她能被放出来是有什么大猫腻,幻想出了八十集宫斗大戏?爱幻想的人就是可爱!
绿袍官员与沈韶光英雄所见略同,也觉得这位新来的林少尹人虽然冷清了点,也太年轻了点,却懂事体、知深浅。
绿袍官员以自己熬走了十来位京兆尹和少尹的经验来看,在京兆府为官,*要紧的是谨慎。长安城是什么地方?扔个瓦片能砸着三个穿朱着紫的。街上卖胡饼的,兴许就有个在王府当宠妾的妹妹或者兄弟,岂能不谨慎行事啊?
沈韶光沿着大路往南走,城南的房子便宜,先找个地方住下。
关于日后的生计,沈韶光早有盘算——从事餐饮业。
她前世是美食杂志编辑,专业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这辈子还在御膳房打过一阵子杂,关于做饭,虽实操能力有限,但理论知识过关。沈韶光觉得,以此养活自个儿,应该不成问题。
说到养活,沈韶光就想到银钱,想到银钱,就不免又一阵肉疼。为了这出宫名额,她多年的积蓄十去其八。那负责汰换宫女的钱宦,忒狠!
行不多远,经过崇贤坊,沈韶光停住脚步,原主家有套宅子就在这里。记得前庭有一片修竹——她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竹林里曾钻出一条青绿的小蛇来,把原主吓哭过。沈韶光脑子里又闪过原主的父亲月下对竹饮酒赋诗的景象。
如今对竹吟咏的不知是什么人了,沈韶光有些感慨。
崇贤坊地段不错,在城区中南,隔着一个坊就是光德坊——京兆府所在地,而光德边上就是著名的长安西市,按沈韶光前世的说法,这崇贤坊怎么也能算到三环以内。
沈韶光按照记忆找到了沈家旧宅。高墙大院乌头门,台阶很干净,角门时有奴仆出入,从外面能看到院内重檐和一片竹影,不知道此竹子是否就是彼竹子?
本来想着顺路看看就再接着往南走的,然而在考察了坊内的餐饮业现状又看到光明庵后,沈韶光改了主意。
这庵在沈家旧宅后门斜对面,沈韶光的记忆中这里并不是一所庵堂,估摸是什么人把旧宅捐做尼庵了——这在长安贵人中,倒是常事。
负责接待的知客尼,八字眉、三角眼、薄嘴唇,看着不太好相与。
沈韶光反倒放下些心来。这庵里要是一水的青春貌美小姑娘,她是万不敢说借宿的事的。毕竟这道观尼庵做的是神佛生意还是皮肉生意,还真不好说,想想鱼玄机,想想《红楼梦》里的馒头庵……
知客尼的视线扫过沈韶光半旧的桂布衫裙和只插了两支银钗的发髻,又瞄向她的小包袱。沈韶光恍惚想起前世逛奢侈品店的经历。
沈韶光挺直脖子,微收下颌,脸上绷着一个矜持的笑。所谓丢人不丢架势,掉秃了毛也要把翅膀扎撒开。
知客尼为其气势所惑,犹豫了一下,到底带她去见了住持。
住持五六十岁,团团面孔,一脸和善。住持道:“沈……莫非是洛下沈氏的淑女?”
沈韶光感慨一笑,轻声道:“辱没先祖,不提也罢。”
那便是了。住持点头:“怪道如此气韵高华。”
赞人气韵,于本朝体面人来说,大约相当于后世淘宝五星好评,都是顺手的人情,沈韶光一笑,也便收下了。
住持也确实是个好说话的。对于沈韶光提出的借宿一事,他一口答应下来。
住持不以为意,但沈韶光坚持要按挂单的钱数付给庵里三个月房租:“师太好意收留,但儿不能不知理。”
住持笑道:“既小娘子坚持君子之交,那便这样吧。”
沈韶光颇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哪里是君子之交?分明是小人之心,人家好意收留,自己却防着人家变卦……但“租”总比“借”让人安心些啊。
碰巧庵里没有别的借住香客,也没有挂单女尼,或许也有“沈”和“气韵高华”的关系,沈韶光分到了两间很不错的正屋禅房。禅房又宽敞又明亮。
为表示感谢,沈韶光亲自做了一碗五彩索饼①送给住持。
其实这索饼没什么可称道的,就是制作起来比较麻烦。
制作五色索饼需将葵菜、紫苏砸烂取汁,又用黄米粉、芝麻粉等,分别与白面掺在一起,凑够五色。煮的时候每种都要另起锅烧水,免得汤汁浑浊,颜色不美。
索饼负责好看,滋味全靠汤底。汤底用山菇来熬,菇类富含各类氨基酸,能产生类肉的香味,只有这样香浓的汤才能把五色索饼各有特色的味道调和在一起。
沈韶光将索饼送去的时候,住持其实已经吃过暮食了,但这碗索饼实在好看得让人不能不吃。
“葵菜的、紫苏的、黄米的,嗯,芝麻的*香……”住持长了很灵的一条舌头。
旁边的亲传弟子净清看住持把一碗索饼都吃了下去,抿抿嘴,心想,今日才说要节食以养身的,师父的话真不能信啊!不过这碗索饼……闻起来还挺香的,样子也好看,没想到这位沈施主有这样的手艺。
一碗索饼激起了住持的谈兴。老太太历数自己吃过的各种面:“西北的羊汤馎饦,多多地放胡椒,吃得鬓角冒汗才好;杭州的青荠汤饼却适合配清可见底的鸡汤;河朔的酱卤索饼*好用雀肉炸酱,佐以青瓜丝芫荽末;我们长安的冷淘还是配虾子或鳜鱼*清爽……”
沈韶光含笑听着,没想到住持游历过这么多地方,真好!关键是,老太太吃肉啊……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里住着,不用戒荤腥?
为了哄老太太高兴,沈韶光顺着她的话胡扯。
“师太适才所言极是,饮食美否,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沈韶光做饭的功夫只能算三流,评论却是看家本事。她当下笑道:“腊月吃冷淘,再美,也少些爽快,此因时而异也;杭州吃羊肉胡椒馎饦,未免太过浓重,西北吃青荠汤饼,则稍显寡淡,此因地而异也;士大夫吃冷淘,配鳜鱼才觉清爽,普通百姓恐怕还是觉得豕肉卤,尤其是五花三层的豕肉,才够香、够味道,此因人而异也。”
她几句话便拔高到了理论高度。
住持拊掌大笑:“妙哉!再没有说得这般透彻的了。我们今天所言,足够写一部《饼经》。”
沈韶光凑趣:“饮食经非师太这样踏千山万水、品百样甘苦者不可著。若写《饼经》,儿愿为师太铺纸磨墨。”
然后她又补上一句:“陆处士已有《茶经》,若师太再著《饼经》,这实在是好食饮之人的幸事。”
听沈韶光把自己与陆羽相提并论,师太笑得越发欢畅了,只想着这孩子真会说话。住持刚才说《饼经》不过随口一提,这会儿被撺掇得倒真起了几分这样的红尘俗趣,要不,就写写看?不然真辜负了那些走过的山水、吃过的美味。
净清半无奈半纵容地一笑,师父没别的喜好,就好口吃的,奈何就像师父说的,弟子们都没长这条“慧根”,这会儿终于遇见知音了……
沈韶光回去不久,净清便带着那八字眉知客尼净慈过来了。两人各捧着一盆花,一盆牡丹,一盆茉莉,都开得正好。
净清笑道:“师父着我等给施主送两盆花,添些香气。”
沈韶光晓得这是住持还礼于她,赶忙表示感谢,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方送二尼出去。
“师姐,这沈娘子即便出身洛下沈氏,想来也是沈氏中的枯枝,没落得不像样子,住持为何如此礼遇?”净慈看沈韶光屋里实在简素得厉害,又连个奴婢都没有,可见是真穷的。
净清不好说师父嘴馋,全是一碗面结下的缘分,只得将师父慈悲当作托词。
净慈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有个好姓氏,还真是好。
既在这崇贤坊光明庵里安顿了下来,沈韶光便开始着手自己的餐饮从业大计。
*步先是细致地进行市场调查。之前她也大略看过,但真要开始做,“大略”是不行的。
庵里众尼因要做早课,*声晨钟敲响便起床了。沈韶光虽不做早课,却也早早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到底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只两三家食店开了门。沈韶光老远就能看到烤芝麻胡饼的炉火光,闻到芝麻香气。
烤胡饼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不知道他是几点起床的,已经烤出了两炉饼,放在竹筐里,用小薄被盖着。
卖饼的后生见沈韶光面生,又是个年轻小娘子,且这个时辰就来买饼,不免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沈韶光挑眉。
卖饼的后生耳朵有点发红,赶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从筐里拿出一个饼递给她。
沈韶光趁热啃一口,皮酥,瓤软,放了椒盐,还挺好吃。这样一个饼只卖三文钱,还真就赚个辛苦钱。
不远处又有一个卖馎饦的,已经烧开了水预备着。
再往前,有个规模大一些的食店。沈韶光进去,看大约有二十几张食案,柜台上挂着食牌,上头写着羊肉蒸饼、古楼子、蜜枣香米粥、羊肉汤饼之类的菜名。
店内只有两个食客,沈韶光捡了*靠边的食案坐下,买了一碗羊肉汤,把之前买的胡饼掰得碎碎的泡在汤里吃。
汤里羊肉只三五片而已,汤的味道很厚,爱的人会说香,不爱的人恐怕会嫌太膻气,这样一碗汤,要十文钱。
喝了汤,几条小街都溜达完,沈韶光来到坊门前。她在这里又晃了一阵子,直等到坊门开了,正式解除宵禁,才回去庵里。
第二日第三日她又出来,差不多的行程,只是选择的吃食不一样。
等她考察完,终于定了主意,便开始置办家什,采买食材,几乎把存款花个精光,到底算是糊弄着开了业。

暮春时节,天亮得越发早了。东方鱼肚白,晨鼓过半,上朝的、行商的、出门办事的,都聚在坊门口等着鼓停放行。
坊门不远处,有几个小食摊子正热气腾腾的,做的便是这早起行人的生意。
卖馄饨的赵八、挎着胡饼篮子的邱大、炸捻头的卢三娘都是沈韶光每日见到的老面孔,今天却多了一个生脸的,还是个长相颇为标志的小娘子——杏眼、雪肤、高挑身材,若再丰腴些,就可称为美人了。
她面前放着一个碳炉子,上置平底铁铛,铛旁有小竹架,上面放着一排一色的粗白瓷碗,盛着些油酱之类的佐料。
只见那小娘子用刷子在铛上刷一层油,然后舀出一勺面糊倒在铁铛上,小刮板一转,面糊便均匀地摊开来。小娘子又敲碎一枚蛋灌到上面,面糊顷刻间便成了饼。
小娘子把饼翻个面,涂抹上酱料,撒葱花芫荽,裹上捻头,中间一切,折在一起,这饼便算成了。
小娘子不用手拿,而是用小铲铲进备好的粗竹麻纸袋中。纸,可是个金贵东西,用来包饼,当真讲究。
当下便有人上前问价。小娘子答十文钱,虽不便宜,但以这般讲究来说,倒也不贵。
这人打开袋子尝一口,嗯——饼皮香软,与平常吃的硬煎饼不同,也许是放了蛋的缘故,里面裹的捻头酥脆,又有鲜香辛辣的酱料并些葱香、芫荽香,味道美得很。
见他吃得好,便有其余人也来买,那些骑马坐车的贵人也有遣了奴仆来的,不一会儿,摊子前挤了一堆人。
京兆少尹林晏撩开车窗纱帘,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骚动”,再仔细一看,胡服鬟发,柳眉杏眼,嘴角含笑……前两天放出的那个宫人?
旧时王谢堂前燕,她在这里巷街头飞得倒很欢快……
一青衣仆从来到窗前低声问道:“阿郎今日没用朝食,奴去买些糕饼来吧?”其实也就是问一句,他知阿郎从来不爱外面这些腥膻粗粝的东西。
“也好,”林晏点头,放下纱帘,“多买几个。”
还多买几个……青衣仆从怔一下,隔着窗纱望向主人,再扭头看看那边卖饼的小娘子,突然顿悟,把马缰绳甩到同伴手里,小跑着朝食摊儿去了。
车内,林晏用手指轻揉眉心。这几日他休息得不好,眼目酸疼。
今日皇帝要去圜丘祭天祈雨。皇帝出行是大事,虽负责保卫的是禁军,沿途疏散排查却是京兆府的事。禁军统领秦祥曾是皇帝近身内侍,颇有些气焰,想到这位权宦,林晏觉得太阳穴都疼起来。
林晏又顺着想到京城治安。*近京里物价变化不大,每斗米涨了约莫十钱,只要运河河运还畅通着,又有常平仓存粮,想来京畿百姓的吃食不会出大问题。只是因为干旱,人心有些不稳,有什么“河兽现,天眼关”之类的谣言……
三千晨鼓敲过,坊门开启的时候,青衣仆从才捧着几个煎饼回来:“阿郎趁热吃。”
“你们分了吧。”林晏敲敲车壁,示意前行。
青衣仆从一怔,看看摇晃的车窗纱帘,又扭头看看那边还在忙的小娘子,心想,难道我想错了?
早起出门的这波人都走了,太阳也出来了。又卖了一波晚起人的早点,沈韶光便和其他小摊贩一样收了摊儿。
沈韶光给自己煎饼的定位是“中高端”早点:这里是高档社区,居民购买力大多不错,饼里有蛋有酱滋味足,比胡饼多上几文钱也会有人买账;配备纸袋,虽然成本增加,但一则卫生,防着讲究人嫌腌臜或怕污了手,酱汁、葱花、饼屑掉在衣襟袖口,到底不雅;再则也方便,走路的,骑马的,单手拿着,走着立着也就吃了。
今天她一试水,这定位倒也靠谱。
沈韶光掂掂钱袋里的钱,大致估算一下,去了成本,怎么也能挣八九文钱,那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文钱。一个进士及第的校书郎,一个月也不过一万多文钱,自己一个孤女,一个月两千多文钱只管花销是肯定够的。但要靠着这一个月两千文在长安买房,却是个遥远的梦想,同志仍需努力啊。
沈韶光拽着小车回了借住的庵堂,便碰见候在门口的知客尼净慈。
净慈斜着三角眼从沈韶光身上打量到那车上的小炉子小架子上,皮笑肉不笑地问:“沈小娘子一早就挺忙啊?”
沈韶光眯眼笑道:“是啊,出去走走。”
还出去走走,分明是出去做那商贾之事!净慈唇边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平心而论,对商贾,净慈没什么意见,尤其对来上香的大商贾家眷,商贾也是人嘛,但这份宽容显然没普照到街边摆小摊儿的小贩身上。净慈觉得,沈韶光的所作所为简直污了庵里的门楣!不能忍!
沈韶光拽着车子从净慈身边过去,净慈则跟大花蛾子一样转身飞去了净清那里。
“那沈小娘子竟然街头卖饼,实在不成体统,师姐禀了住持,赶她出去吧。”
净清有些为难地轻咳一声:“你忘了,人家付了赁屋钱的……”
“那又如何?还给她便是了。”净慈作为知客尼,经手的银钱多,还真看不上沈韶光那点房租。
“话不是这么说的,”净清苦口婆心地劝,“这让人知道我们不守约,难免于庵堂的名声有些影响。”
听净清摆出“名声”二字,净慈到底清醒了些,沉吟了片刻,道:“那便罢了,就让她住满这三个月。”
净清回想起前两日沈施主拿煎饼送去给住持的场景。
师父吃着煎饼,听沈施主说什么“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②。当时师父是怎么回答的?“小娘子是真践行了夫子之言,让人钦佩”。
你听听,出摊卖煎饼是践行孔夫子的话!师父在美食之前,真的没节操啊。什么三个月期限,照这情况,没准什么时候师父会同意让沈小娘子在庵里开食店呢。
但这些话她是不能对旁的弟子们说的,总要给师父留些颜面。
净慈犹自在唠叨:“你说这高门仕女,怎么能出去做这营生?莫不是个假士族吧?”
若沈韶光在这里肯定是要嗤之以鼻的,莫说高门仕女,就是皇帝还有去糊火柴盒儿的呢!末代皇帝溥仪了解一下?

摆了些天的摊儿,沈韶光摊煎饼的本事越发好了。她单手磕鸡蛋,食指中指稍一用力,蛋清蛋黄一起滚下,不带半点碎蛋皮,然后一扬手,蛋壳扔进旁边的小桶里,动作帅气得很;翻饼也不再用另一只手辅助,单手翻面,绝少有破了或者叠在一起的时候;撒葱花也利落均匀,自我感觉有点天师们撒豆成兵的意思。
她这小摊儿的生意也越发好了,除了回头客,每天都有来尝鲜的,有一些宅门里的,专门遣下人来买。
“我家娘子很喜欢你的饼,自家试着做,却怎么也出不来这个味儿。”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婢子一边等着一边跟沈韶光闲聊。小孩团团脸,笑得很喜兴。
“娘子说,你这酱尤其好,里面放了什么?”
沈韶光莞尔:“我每日都在这坊门口,喜欢就过来,何必自己费事?”③
小婢歪着头想了想,也对。
男人则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娘子贵姓?”“小娘子哪里人?”,一般这样搭讪的多半是自诩殷实的小商人,或者是嘴碎心眼子花花的豪门奴仆。
这种情况下,沈韶光会挑眉看对方一眼,当对方以为她要恼时,她又一笑:“要辣酱还是甜酱?”
这些人碰了个半软不硬的钉子,但对着个笑吟吟的小娘子,若因此发作,实在没有风度,大多也就作罢了。
沈韶光当然更不生气,这种程度,比“美女,加个微信吧”还含蓄呢。
今天这位搭讪的这位却不同。他并不圆滑,也不故作风流姿态,神情中还带着点小羞涩,年纪也轻,约莫二十余岁,穿着九品浅青官服,高挑身材公鸭嗓,脸上微有些痘坑,让沈韶光恍惚想起大学时的男生们。
再也回不去的前世时光啊,沈韶光感叹。
因这感慨,沈韶光对他格外有耐心:“这面当然不只是白面,白面粘上牙膛,吃的时候得拿火箸子往下捅。”④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扑哧笑了。
沈韶光微笑着问:“要辣酱还是甜酱?”
年轻人确定不了自己的口味,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讨好沈韶光,每种酱的都来了一套。他将饼装到便携的牛皮袋里,笑着对沈韶光道了谢便走了。
第二日,这年轻人又来了,这次一口气儿要了五个煎饼。
沈韶光看他一眼,你这是真当上大学给全宿舍的兄弟带饭呢?
但有钱不赚白不赚,沈韶光利索地给他做了三套辣的、两套不辣的,又玩笑似的道:“郎君若买足十个,还赠一个。”
年轻人些微羞涩地看沈韶光一眼,舔一下嘴唇:“多谢。”
沈韶光倒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调戏他了。
第三日,虽没变成十套,却也变成了七套。
沈韶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愿这哥们是当的早餐代购,若自家垫钱,那九品的俸禄,可不大够这么吃的。
京兆府内,几个年轻官员每人举着一个煎饼嚼着。
“幸好有柳录事,不然我等就要饿着肚子办公了。”一个眼睛上还带着眼眵的人道。
年轻人,夜生活丰富,睡得晚,起得自然也晚,每日磨蹭到*后一刻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整理一下仪表,便急匆匆地往衙门赶,哪有工夫吃朝食?
录事柳丰住得近,某次多买了一个饼,被饥饿难耐的同僚吃了,同僚顿时惊为天人,这裹着捻头的鸡蛋煎饼在京兆中下层官员中一炮打响,柳录事从此走上了早餐外卖小哥之路。
“这辣的真有味道,吃了一个,倒越发开胃了。柳三,下回多帮我带一个。”
“关键是这饼讲究。何曾见街头小食有用纸袋盛装的?你们看,这袋子角上有个小小的篆体‘沈’字章。”
长得文质彬彬的青年拿帕子拭拭嘴角的酱汁,慢条斯理地把纸袋子抻平,指着角上的字给大家看:“这字雍容秀雅中带着淳劲,颇有两分先时李少监的意思,不似时下以楷入篆者。”
本朝楷、草皆有不少大家,读书人平时楷行并用,工于篆隶者却不是很多,小篆大家中*有名的便是玄宗时的李阳冰。
其余几位对篆书说不上有研究,但毕竟都是读书人,当下也都看向自己的饼袋子。
其中一个笑道:“我倒觉得有两分闺阁气,莫非这刻章子的是个小娘子?”
众人皆笑。
柳丰脸微红,目露一丝疑惑。
适才说闺阁气的那人一抬头,恰好看见京兆尹和少尹走过来,忙放下饼,站起来行礼。
京兆尹白静山是个顶和气的人。白静山笑着对小年轻们摆摆手,少尹林晏则微点一下头,两人便走了过去。
年轻的小官员们互相挑挑眉挤挤眼,两三口吃完饼,拿茶水压了压,便各自回了廨房。
白府尹笑道:“闻起来还怪香的,小子们这是吃的什么?”
闻着每天早晨都会在坊门口闻到的香味儿,林晏微笑道:“左右不过是糕饼之类的。”
“某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待漏院里啃胡饼的勾当。年轻人啊,总是感觉睡不足,吃不饱。”
林晏再微笑一下。
白府尹转过眼睛看身边年轻的副手:“却从没见安然有这等时候。莫非对这些街头货色无甚兴趣?”
“下官口舌驽钝,不辨五味,饮食只求果腹。”
白府尹哈哈笑道:“安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想来是舌头早被惯坏了。”
林晏只淡淡一笑。
坊门开了,朝食的点也过了,沈韶光终于可以歇歇手。她不紧不慢地拿着抹布擦拭台面、饼铛,清理洒落的酱汁、香葱末之类的。
卖捻头的卢三娘笑嘻嘻地走过来:“阿沈的买卖越发做得好了。”
沈韶光手上的活儿不停,只抬眼一笑:“那还要多谢卢娘子的捻头炸得好啊。”
捻头类似后代的撒子,把细长条的面放在油锅里炸得酥脆,也有做成臂钏形状的,称环饼,可以放好些天,是寒食日的之物,平时也有不少人买了充饥。
沈韶光跟卢娘子订货,让她炸得如后代那般薄脆,竟然也做得相差无几,只是里面加了少许糖,多了点儿甜味。因为自己订这点货,就让人家改和面的配方,那不合适,沈韶光也就改了改自家酱汁的配料,两相磨合,做出来的煎饼味道倒也不错。
自摆摊之日起,沈韶光的生意就极好,旁边的小摊哪有不眼馋的?卢三娘虽眼馋,但自家的捻头也因此多卖了不少,不敢表现出什么妒忌来,这会儿有了年轻后生买饼的笑话,自然要尽情打趣沈韶光。
“我捻头炸得再好,也不见那小郎君来日日买捻头。”卢娘子挤挤眼,笑道。
沈韶光停下手里的动作,表情认真地琢磨了一下:“哦?那便真是我的饼做得好了。”
卢娘子笑了:“你就装吧。”
沈韶光淡淡一笑,接着擦拭台面。
等收拾好了,她便把炉子架子装上小拉车。
旁边卖胡饼的邱大给她搭把手,帮她把炉子放上车。
沈韶光客气地道谢,邱大讷讷地对她点了一下头,便挎着饼篮子走开了。
卢三娘在心里感慨,年轻貌美就是好啊,又想着,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人为了来看我,每日一天三顿吃捻头呢。
注释
①索饼大约相当于面条。
②《论语·述而》
③仿的是梁实秋先生《酸梅汤和糖葫芦》里信远斋老板的回答。
④拿火筷子捅(火筷子就是通炉子用的通条),是郭德纲的段子。
第二章 有男女就有风月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沈韶光被隐隐的雷声吵醒,听动静不小,这回旱灾能解了吧?她又想起大半个月以前皇帝的祈雨,嘴角就带上一抹坏笑,老天爷好赖算是给他的人间儿子全了这个脸面,不然多尴尬。
沈韶光又裹了裹布被,安稳地合上眼,下雨真好啊,可以不用出摊,睡个懒觉了。
小摊贩可以因为下雨偷懒,上朝的官员却不行。
林晏坐在车上,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录事柳丰举着伞,穿着芒鞋,蔫头蔫脑地在雨中等着。想来是地滑,他不敢骑马,想走着去上衙。
林晏对车外的仆从示意一下,其中一个便从马上下来,走去找柳丰。
柳丰回头,先遥遥地对林晏的车驾行了个礼,然后与那仆从说了两句,便与仆从一起走了过来。
上了长官的车驾,柳丰颇为局促,肚子偏又这时候来捣乱,咕咕叫起来。柳丰的脸霎时就热了,只希望外面沥沥雨声能将此声遮掩过去。
林晏看他一眼。
柳丰赧然,叉手道:“下官失礼了。”
“无妨。”林晏淡淡地笑道,停顿片刻后又道,“那煎饼这般好吃吗?”那边分明有个披蓑戴笠卖胡饼的在呢。
柳丰脸越发红了,讷讷地道:“下官,下官……”
林晏微微抬手。
柳丰闭了嘴,老老实实坐着。
林晏闭目养神。
沈韶光说到做到,果真等到辰正才起。她慢腾腾地洗漱了,举着伞去外面食店吃了一碗鸡肉馄饨,皮子不够薄,馅儿又小,汤底倒还有些味道。
她溜达了一圈,买了些米粮菜蔬,便慢慢走回来。她行到沈氏旧宅后门处,看到院墙内伸出来的一支海棠,落下好些花瓣。啧啧,雨打海棠,寂掩重门,多诗意的景象。
沈韶光搜索记忆,对这株海棠还真有些印象。原主的母亲爱收集海棠花瓣,倒不是为了葬它,而是为了兑胭脂用,曾言其“颜色殊无双”,恰好原主的父亲过来,含笑调侃了句“可惜没有香”,母亲先是嗔视,继而绷不住笑了。
她再想到在掖庭的日子,这位夫人就是一株海棠这样的人间富贵花,如何受得那样的磋磨?遂只熬了一年就撒手人寰,留下当年才九岁的原主,原主也熬了一年,终于随她母亲去了,换成了自己这个异乡客。
沈韶光看着这个不曾住过的“家”,想到家中旧事,颇为感慨。
她听说现在这里住着的是一位京兆少尹,不折不扣的绯袍高官。虽做了这么些天的邻居,她却不知这京兆少尹长什么样儿。不知道这位长安市副市长什么时候视察街头小吃的情况……沈韶光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举着伞,踢踢踏踏地走回庵里。
回到庵里,沈韶光泡上糯米,看两页书,写几张字,也就混过了头午的时光。
中午,她简单揪点面片,放些小青菜,磕上一个荷包蛋,做了碗青菜馎饦,盛到碗里后,加了两勺自制的蒜蓉辣酱,倒也有些味道。
沈韶光吃了饭,歇了个懒散的晌儿,便起来鼓捣吃的。
因今日买了些好糯米,她便决定做艾窝窝糕吃。
本朝皇宫里也常做糕,什么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玉梁糕,过年过节更有茱萸糕、菊花糕、麻葛糕之类的。名字很花哨,却并不很合沈韶光的胃口——大约是因为唐人对甜味有些偏爱,想想,吃樱桃还要浇蔗浆呢。故而每到春夏之交的时候,沈韶光便格外怀念前世的艾窝窝。
艾窝窝做起来不算麻烦。把烧得软软的糯米饭揉成糯米面团,分小剂子,压成皮儿,里面包各种馅料,山楂、芝麻、枣泥、豆沙皆可。
包好后,放在熟糯米粉上一滚,白白的,颇有点欺霜傲雪的意思。据说也有放在熟面粉上滚的,但家里一向都是用熟糯米粉,沈韶光也就觉得用糯米粉做的艾窝窝才正宗。①
今天沈韶光做的却不是过去吃过的,差别不在糯米粉上,而在馅儿料上,她用的是前些天做的牡丹花卤子。
庵里有一棵颇大的牡丹花树,全盛时有几百朵花,皆是艳丽的深红色,繁华得很。沈韶光捡了不少牡丹花瓣,本想附庸风雅做两个花囊,突想起红楼中有名的玫瑰卤子,便又改了主意,把花拿臼子捣烂,拿糖和蜜腌渍上,过了几天,去了生花气,味道竟然很不错。
这会儿她懒得弄别的馅儿,正好用上。
这牡丹卤子的艾窝窝别的不说,颜值很能打,雪白的皮子,嫣红的馅儿,让人想起粉面檀口之类的香艳的词语。
沈韶光把艾窝窝放在白瓷碟子里,端去与美食爱好者住持师太分享。
“好精致东西!”住持没吃就先笑道,及至咬了一口,更面现讶色,“这是牡丹花吗?”
沈韶光笑道:“可不就是院中那株牡丹吗?我这是正正经经地借花献佛了。”
住持笑着用手虚点沈韶光。两人时常聊一聊,如今有点忘年交的意思。
“我们先前也吃过牡丹花瓣,却是炸着吃,到底不如你这个香甜,颜色也好。”
沈韶光不藏私,把做牡丹卤子的方法说了,两人又讨论了一回如何改进。
就着清茶,那一碟子艾窝窝也就下去了。沈韶光吃了两个,净清吃了两个,余下四个都归了住持。
饶是如此,住持仍意犹未尽。
沈韶光笑道:“恰巧碰上这个时节,才有这糖渍牡丹馅儿,平时用豆馅儿、枣泥就好。”
住持突然想起来:“过几日就要立夏了,与这花糕比,我们往日庵里蒸的豆糕就太粗糙,莫如今年便换成这个吧?”此时有习俗,立夏日吃蒸糕,据说可以不起热痱子。
净清赶忙应了。沈韶光觉得,尼姑当到老住持这份儿上,真好。
哪知过后净清却来求沈韶光帮忙:“若这糕只是我们庵里吃,我是不敢来求沈施主的。但每年节庆的吃食,总要给坊里坊外的邻里送一送,若做得不好,惹人笑话。”净清施了个礼,“还请施主指点。”
既借住在这里,这点小忙当然要帮,沈韶光一口答应了。
因人手有限,量又大,沈韶光便建议做豆沙馅儿的——因为不管是蒸、捣、滤,量大量小都是费一样的事。
豆沙馅儿在这会儿还是个金贵东西,倒不是材料多贵重,而是足够麻烦。据说天宝时虢国夫人府豆沙做得*好,称“灵沙臛”,又把豆沙放在糯米糍糕里,因这糍糕捶打得呈半透明状,能透出馅儿的颜色,故而称“透花糍”。②
住持一边看沈韶光指挥着掌厨的尼姑炒豆沙,一边跟沈韶光说典故:“早些年,长安东市有个糕作坊,透花糍做得就很讲究。因为糕饼做得好,主人由此入赀为员外官,人称‘花糕员外’。”③
沈韶光笑起来,行行出状元,果真呢,又觉遗憾,可惜我是女的,不然也可以考虑考虑走这条路入仕。
净慈站在边上,听沈韶光和住持闲聊,不免惊诧,何曾见住持这样健谈这样欢喜过?莫不是这姓沈的小娘子给住持下了巫蛊?她看着这些豆沙馅儿,又不免算计银钱,花了多少,能从各家得多少压篮钱来。

立夏日,到了敲暮鼓的时候,林晏才从衙署回来。祖母正在等着他吃暮食。
林晏净手洁面,换了日常穿的衣服,来到祖母院中。
“阿兄,你回来了!”江太夫人露出欢欣的笑容。
林晏笑道:“跟您说了不用等我,别饿坏了您。”
“哪能不等?阿耶阿娘都不在,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江太夫人先是嘟着嘴,然后又笑了。
林晏眼形细长,眼尾微微上挑,中间一段却过于平直,算是个非典型丹凤眼。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接近,此时眼睛弯起,整张脸都柔和起来:“您今天在家里做什么了?”
“我与阿长缝香包,今日立夏呢。”
“哦,是吗?”林晏给祖母盛一晚青菜蛋花汤。
因吃饭的只有祖孙俩,为了热闹,并不分食,而是如后世一样,聚在一张大食案旁。
“就知道你都忙糊涂了!”江太夫人把两碟子糕挪过来,“这是咱们自家蒸的红枣糕,这些是别家送来的,每样捡了一两个,你尝尝哪个好吃?”
林晏想,今日朝会廊下食,圣人就赐下了应节的糕饼,回到京兆府,午膳公厨端上的也是糕,回到家又是两盘子糕摆在面前。对上祖母殷殷的目光,林晏笑着拈起一块。
“我们家今年的枣糕很好,嗯,酪浆放得有点多。”岂止酪浆多,糖放得也多,祖母上了年纪,味觉迟钝,厨下为了照顾太夫人的口味,做得口重。
林晏不动声色地喝一口清茶,送下过于甜腻的糕点,又拈起一个白圆子形状的糕,一口咬下。糯米皮子颇有嚼劲儿,豆馅儿颇为细腻,有些宫里胭脂糕的意思,但没那么甜,竟然意外地好吃:“这是谁家送来的?”
太夫人身后的仆妇回道:“是后门的光明庵。”
江太夫人也笑了:“他们的慈明师太做得好什锦馄饨,没想到糕也做得好。”
没有人告诉江太夫人光明庵的住持是圆觉师太,慈明师太是河东静心庵的,且早已于二十年前作古,就如没有人跟她说,面前的是她的孙子,而不是她自以为的长兄。
江太夫人顺着话说起慈明师太做的奶汤鲫鱼来:“汤汁鲜浓奶白,飘着点嫩葱心末,好喝得很。”
“改日有新鲜的鲫鱼,也让他们炖汤喝。”林晏给祖母夹了些笋丝放在小盘中。
吃过饭,林晏又陪祖母说了一会儿话,才退出来。
书房里,周管家递上今日*来的各家礼单和自家回礼的礼单,虽名为送立夏糕,又哪有只送糕的?都是一长串的东西。
周管家做事老练,对收礼回礼这些都有分寸,林晏只略翻一下便递还给他。
周管家又笑道:“还有两家庙宇庵堂也送了糕来,按规矩给了压篮钱。”主人既不崇佛,也不信道,对这些上门的出家人,只按京中大规矩走即可。
林晏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你看着处置就好。”
周管家自恃亲近,笑着多了句嘴:“阿郎也该娶新妇了。人情随往有主妇做主才像个样子。”
林晏“嗯”一声,便低头看起书来。
周管家被主人“嗯”得有点糊涂,这是听进去了还是随口一应啊?
今天沈韶光也吃了一天的糕。庵里来了不少烧香上供的信徒,过后这些供品自然都归了庵里的尼姑们,压篮回礼也有回送夏糕的,以致庵里形形色色的糕饼攒了不少。
净清捡了其中顶好顶细致的攒了两盘子,亲自送给沈韶光,笑道:“这两日多谢沈施主指点,才做得出色好的夏糕,为庵堂赢了不少脸面。鲁国公夫人、叶侍郎夫人都亲口赞了,说颇有宫中御宴糕点的味儿。”她没说的是给的压篮钱也较往年更丰厚。
过年过节寺庙庵堂往人家中送吃食,一则是维持关系,一则也是打秋风,正经人家哪有让她们空着篮子回来的道理?都要在篮子里放上一些财物,称“压篮钱”,也算寺庙约定俗成的一种赚钱方式。
沈韶光自然说让她不要客气。
“往日吃了多少沈施主的好东西,今日我把供尖留下,施主也尝尝我们的。”
沈韶光笑道:“那我就尝尝,看哪种出色,回头也照葫芦画瓢做来吃。”
净清笑道:“不是我夸,叫我看,再没有比咱们的更好的了。”
沈韶光越发笑得厉害。她知道这是净清感激自己帮忙。净清这个尼姑,佛法不见得参悟得多好,甚至人也不算精明,但忠厚诚恳,庵里的尼姑都信服她。
沈韶光用还剩的一点腌渍牡丹沏了茶来,与净清一块喝茶吃糕点。
“这些糕点,净清师父自己去送的?”
“哪里送得过来?我只走了坊里的几家和坊外几家相熟的。另外的,都是别的师姐妹们送的。”
沈韶光点头。
也许是今天着实高兴,净清便顺着说起京里宅门的八卦。
“鲁国公家越发阔气了,若非早有来往,只怕都进不得他家的门。可见宫里的淑妃果真得宠。”
沈韶光点点头,淑妃确实得宠。
“不知淑妃是什么样的绝色?”净清低声道,“我看鲁国公夫人虽威严,颜色却并不顶好。不过他家二娘倒是个美人儿。”
跟人聊八卦*忌讳便是只听不说,沈韶光跟她说:“现在的鲁国公夫人是继室,淑妃是前室夫人留下的,却不晓得这位二娘是哪位夫人所出。”
净清又道:“看面相,不似亲母女,但相处情形,却亲昵得很。”又感慨,“国公夫人果真仁德淑娴!”
沈韶光随着她道:“果真仁德淑娴。”
“二娘不但出落得越发好了,对佛事也越发热心,听说咱们就在崇贤坊,离着国公府不远,便说要过来住几天,拜佛祈福。”
沈韶光接着送顺嘴人情:“是位善信的女郎。”
没两日,沈韶光便与这位善信的女郎成了邻居。

光明庵占地不大,前院供着菩萨,后院及左跨院住了本庵的尼姑们,右跨院给香客们留着。沈韶光占了两间正房,余下正房三间,厢房六间,净清早安排人打扫了出来。
因光明庵就在城里,香客们往来方便,少有来此住宿的,这个院子常常空着,也因此当初沈韶光提出借宿,颇为势利的知客尼净慈没有一口回绝,反而把她带到了住持面前。
看净慈吆五喝六地安排杂役尼着意打扫铺陈,又亲自采了院里的牡丹插瓶,对上沈韶光,言谈神色中颇带着点“这才是本庵给贵女的待遇”,倒把沈韶光逗笑了,小尼姑真是童稚可爱……
鲁国公府二娘子到的时候,沈韶光正在院子里鼓捣腌糟鱼。
前两天贪便宜,买了好些个头儿很小的鲫鱼,炖了一回汤,还剩了不少,刺儿多,做不了别的,又不好储存,沈韶光便把这鱼洗剥干净,晒了起来,如今已经晒得多半干,便一层鱼,一层醪糟,一层盐,再一层鱼,一层醪糟,一层盐地码在陶罐里。她想着等过几个月天凉了,拿出来焖到刺酥肉烂,咸咸的,还带着一股子醪糟香,正好就粥吃。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沈韶光拍了拍着沾满醪糟的手,抬眼恰好对上一张桃花面,全副严妆,两条眉毛又长又粗,几乎画到眉心,正是如今宫里盛行的连娟眉。哪怕被这奇形怪状的眉毛荼毒了不短时间,沈韶光依旧不习惯,小娘子一副盛世美颜,真心有点糟蹋了。
净清给双方做介绍:“这是在本庵礼佛的沈小娘子,这是鲁国公府女郎庞小娘子。”净清很慈悲地把沈韶光的“租住”说成了“礼佛”,经济问题就变成了宗教信仰。
净清真是个厚道人,沈韶光一笑,擦了手,上前见礼。
然而这样的遮掩,到底骗不过明眼人。庞二娘睨了沈韶光一眼,并不言语,旁边的婢子对净清道:“师太竟然让我家女郎与这贫家女同住吗?”
净清抿抿嘴,赔笑道:“沈小娘子出身洛下沈氏。”
本来用鼻孔看人的婢子顿时有些讪讪的,看一眼主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鲁国公府是天宝末年安史之乱时平叛有功才兴家的,那些本朝定鼎时的开国元勋在世家大族眼里尚称“新贵”,更何况鲁国公府这种?况且现在的鲁国公本事不大,门楣全靠宫里的淑妃撑着。底蕴浅,又是外戚,世家大族提起来,只有撇嘴的。
沈韶光虽穷,但有个好姓氏,在这个 “以姓氏骄人”的时代,却是个“贵人”。
沈韶光含笑看着庞二娘,庞二娘的目光砸在她脸上,到底不情不愿地回了个礼。
净清有些尴尬,与沈韶光搭讪道:“沈施主这是做什么呢?”
沈韶光笑道:“用醪糟腌鱼鲊呢。”
鱼鲊实在不是什么高级口味,庞二娘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怕再起什么争端,净清赶忙对沈韶光点了下头,和净慈一同带着国公府一行人进了正屋。
沈韶光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封了陶罐的口,本想放在院内树下阴凉处的,但想了想,现在院子里毕竟不是自己一个人住着,还是莫招人烦了,便搬回了室内,塞在床下。
西边三间房内犹有杂役尼在收拾着。对这样的室友,沈韶光决定采用“有理、有利、有节”的外交策略。不过想想,到底是国公府的女郎,有家有业有耶娘,哪有常在尼姑庵待着的道理?所以彼此并不用忍很久。
然而,对来光明庵住着礼佛这个说法,沈韶光颇为怀疑——这位庞二娘子这性子,怎么看也不像笃信佛教的啊。
可是,她不是来礼佛的又是来干什么的?难道看上了庵里的糕点?沈韶光扑哧笑了。
沈韶光“不过”“然而”“可是”地把人家小娘子调侃了一番,心里终于舒坦了。腹诽,实在是一种简便易行的心理治疗方式。
很快沈韶光便知道了庞二娘来光明庵的目的。
傍晚,沈韶光买菜回来——这会儿的菜比晨间的菜便宜,不过是蔫吧点,不耽误吃,恰巧碰见庞二娘带着两个婢子在庵门附近散步。
沈韶光埋汰完了人以后就是个心大量宽的淑女,主动与庞二娘打招呼。
看沈韶光手里的米粮菜蔬,想起婢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沈娘子在坊门卖饼,庞二娘哼了一声:“没想到与个街头卖饼的为邻!”
沈韶光绷了一下嘴角,一时犹豫,不懂礼貌的熊孩子,我到底是替她爹妈管教一把,还是不与其一般见识等着她闯更大的祸?
沈韶光自视是个良善人,决定还是帮她爹妈一把:“女郎三国庞靖侯之后,自然是不屑与我等引车卖浆之流为伍的。其实,当年庞军师跟着先主想来也委屈得紧,毕竟先主是贩履织席为业的。”
先鲁国公行伍出身,富贵以后,也学着体面人,续了家谱,把名字都没留下来的祖宗们编了名号,负责编写家谱的文书门客揣摩主人的意思,一口气儿把庞家祖宗认到了三国庞统那儿。鲁国公大喜,从此以荆州庞氏自称。
这种冒认祖宗的事多了去了,毕竟本朝皇帝还说是老子后裔呢,但还是会被较真儿的人嘲笑,然而一般人嘲都是嘲他们作假,沈韶光却嘲出了新花样,承认他们是庞凤雏后裔,自己却越级碰瓷到了卖草鞋的刘备那儿。
庞二娘读的书不多,因自家认了祖宗,被逼着看过一点三国史,听沈韶光说完,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气得粉面泛红,跺脚道:“你,你——”
却听身后扑哧一声笑,沈韶光和庞二娘回头,却是两个年轻郎君,其中一个穿宝蓝圆领袍的,沈韶光认识,是那天出宫门时找碴儿的绯衣高官,发出笑声的是另一个着士子白袍的。
庞二娘惊骇,瞪那穿白袍的一眼,然后粉面含羞地对那位高官行礼:“儿见过林少尹。”
沈韶光瞬间反应过来,这位恐怕就是邻居京兆少尹了,而庞二娘所为何来,啧啧,莫非……莫非……唐代女子果真大胆开放!沈韶光不由得饶有兴味地看起了恋爱真人秀现场。
那白袍的也促狭地笑着看同伴儿。
林晏却只淡淡地对庞二娘道:“女郎无须多礼。”他又扫过沈韶光。
沈韶光敷衍地给他们补了个礼,林晏点了下头,看朋友一眼,当先往前走。
那白袍士子与沈韶光对上目光,两人同时一笑——猥琐的人总是格外容易心意相通。
立了夏,天气越发热了,沈韶光开始鼓捣各种饮子。
在本朝,“饮子”这种东西,主要发挥的还是疗疾治病的药用保健价值,要到后来的宋代,才发展成解渴解馋的日常饮品。本朝流行的饮料是酪浆、蔗浆,当然还有日渐被人们接受的茶。
酪浆到底有些浓稠腥膻,蔗浆又太甜,加盐加姜加各种东西的茶更是让人一言难尽,沈韶光决定自己熬煮冲泡些消暑解渴的饮子喝,*当然是酸梅汤,其次是茉莉花茶和绿豆汤,薄荷蜂蜜饮也很好。
其中,沈韶光又*爱酸梅汤。
把药饮子店买来的乌梅、山楂、陈皮、甘草等加水熬煮,然后加糖渍桂花。前世沈韶光曾看某大家写的书上说渍桂花要用白糖,不能用蜂蜜,试一试,果然,味道更清爽,大家到底是大家。④
此时也有私人藏冰而后拿到市上出售的,只是价钱太高,沈韶光实在舍不得,好在庵里有井,用井水镇一镇,也很入得口。
这样热的天气,喝着浓酽酸甜带着凉气的酸梅汤,住持圆觉师太赞不绝口:“前朝有筹禅师,造五色饮,其中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酪浆*为人熟知,其余也有仿制者,我也曾喝过几家的乌梅浆,都不如你这个。”⑤
沈韶光笑,那当然啦,我这方子可是改进了千年的啊。
沈韶光又煮泡了茉莉花茶、绿豆汤、薄荷蜂蜜饮等,请住持师太品尝,并道出自己的想法——端午日,去曲江边卖。
圆觉师太虽是出家人,却有点“口不言利”的士人态度,曾对沈韶光一个高门仕女一门心思摆小摊儿赚钱很不理解,如今却有些习以为常了,帮她出主意:“绿豆饮到底太平常,不够新鲜,且样数多了,反显不出这乌梅汤的好来,依我看,就乌梅饮,再加——茉莉花茶吧。”
沈韶光却觉得自己熏的茉莉花茶不大好,这自然是跟她前世喝的茉莉香片相比。若说乌梅饮尚能煮出六七分后世酸梅汤的影子,这茉莉香片*多有那么一分半分的意思,淡淡的茉莉香聊胜于无罢了,却不知为何合了住持的心意——大约是因其清淡甘爽中带着些微的苦,合了文人雅士的情怀。
沈韶光觉得圆觉师太作为资深吃主儿,提出的建议应该是可取的,便决定届时煮上几大罐子的酸梅汤,再买些冰放上,算是冰饮;另起茶炉,现烧水冲茉莉花茶,算是热饮。
圆觉击掌,觉得她想得很周到,多少讲究人,夏天也爱喝热茶的,且这茉莉花茶刚煎出来时,茶粉上飘着茉莉花,委实漂亮——原本还口不言利的老师太,这会儿都会做客户分析和产品定位了。
卖什么喝的还在其次,关键还是吃的。端午当然*粽子,红枣的、蜜枣的、红豆的、绿豆的,这些常规甜粽自然不用说;鸡肉粽、山菇瘦肉粽、咸蛋黄粽这些咸粽标配,似乎也应该让大唐人民开开眼界、饱饱口福。
当初沈韶光初到掖庭,不久便是端午,分了两个米都没蒸黏糊、里面夹了两个红枣的粽子,她还以为那是女奴待遇——总比窝窝头好吧,要什么自行车?及至后来情况好转,还在御厨帮了一阵忙,她这才知道,便是皇帝吃的,也不过两三种馅儿,只是火候更足些罢了。关键是,他们又爱往上浇蔗浆……想想就腻。
另外,因艾窝窝在庵里试水,大受欢迎,沈韶光决定提前做好馅儿,再现场制些艾窝窝。
又要准备材料,又要雇车,又要制作,多亏庵里有大锅灶,沈韶光借了煮粽子,掌厨的尼姑和杂役尼也有帮忙,忙忙叨叨到端午前夜入了更,才算准备好。第二日坊门一开,沈韶光便坐着租的驴车,拉上各种食材器具,奔赴曲江。
崇贤坊在城西北,曲江在城东南,实在离得不近,但沈韶光到时,居然尚算早的,让她找着个不错的地方摆摊儿。这里离江面不远,面对大路,不远处有供人休憩的凉亭走廊,旁边几棵亭亭如盖的大树,甚至树下还有两块乱山石,可以坐下歇歇脚。
沈韶光暗叹自己好运气,然后麻利地把桌案支上,摊儿摆开。等到热粽子的锅冒起了热气,烧水的壶开始刺啦刺啦地响,沈韶光手里的艾窝窝也包了有二三十个时,曲江畔的游人才多起来,而等太阳都晒人了,宝马香车的贵人们才络绎到了。
这曲江边儿也有卖吃食的,但一般都是携个筐子,沿街叫卖,少有沈韶光这大费周折“铺陈”起来的,经过的人不免要看两眼,看的人多,买的人自然也多。
沈韶光的粽子卖得不错。听说有肉馅儿的,接受能力颇好的大唐百姓果真有不少愿意尝尝,但还是不如颜值胜出的艾窝窝和冰凉酸甜的酸梅汤,而文人雅士的茉莉花茶却因“曲高和寡”,当然也可能是夏天卖热茶有些不合时宜,而乏人问津。
沈韶光一边捏着艾窝窝,一边忧心着今天早晨花了不少钱在冰藏铺子买的冰,虽然放在小箱子里用小褥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但依旧越化越多,照这样后面两桶酸梅汤恐怕会没冰可用了,又顺便听路人闲聊。
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在聊天子驾临江边看赛龙舟的事,感慨“无缘得见天颜”,沈韶光也很是感慨——皇帝看船赛都是在皇家曲江别苑的楼阁上,断没有沿街溜达的道理,要是把在皇宫里遇见皇帝那几次机会挪到这里该多好,那样就可以碰瓷国家首脑打广告,鼓捣个类似“康熙鱼头”“乾隆爷烧鸡”“老佛爷肉末烧饼”的“圣人酸梅汤”“御用艾窝窝”出来。
广告词都是现成的:“圣人正看龙舟,突觉口渴,恰好看见路边上有个卖酸梅饮子的小摊儿……喝罢,暑热全消,浑身畅快……翰林学士诗云……”沈韶光哽住,虽在掖庭念了两年书,也学了作诗,到底不是这块料,做出来一股子打油诗的味儿。
虽没能“巧遇”皇帝,但富贵人倒着实有一些图个“野趣儿”的,十个钱一碗的酸梅汤,沈韶光给灌了一水壶,又单给加了小块的冰,对方竟然给了足有二两的小银锭。⑥
天价酸梅汤啊!沈韶光希望这种富豪顾客越多越好。
“你这是什么饮子?”一个革靴明甲的军官过来问。
“是乌梅饮子,放了山楂、甘草,又加了冰,*是解暑的。”沈韶光突然福至心灵,“郎君且免费尝一碗试试?”
军官看一眼沈韶光,点点头:“也好。”
沈韶光盛了一碗递给他,军官一饮而尽,然后便决定把剩下的包圆了!
军官让几个兵士来搬,沈韶光非常大方地把剩下的冰都用上了,罐子也作价卖给了他们。
还没到正午,龙舟还没开赛,沈韶光已经售完一样饮品了。算一算,这些酸梅汤竟然赚了有五六千钱,快赶上卖煎饼两个月的利润了。
沈韶光心情甚好地接着做艾窝窝,却转眼看见那边凉亭里坐着一群贵女,其中一个挺熟——庞二娘子。

“听闻阿庞*近住在庵堂礼佛祈福呢?”一个穿金泥石榴罗裙的少女笑道。
庞二娘站在亭子边上,听少女这一问,有些受宠若惊地一笑:“正是。”
“不知是哪家庵堂?”石榴裙少女笑吟吟地追问一句。
几个贵女都看向庞二娘。
“便是崇贤坊里的光明庵,“庞二娘想了想,补充道,”他们的住持圆觉师太,佛法很高深。”
“光明庵啊——”石榴裙少女笑得意味深长起来。
旁边一个穿着玉色衫子的少女以团扇轻轻扇着风,挑眉笑问:“今年光明庵送的夏糕不同以往,很好吃,莫不是阿庞的方子吧?”
庞二娘下意识地看一眼那边的沈韶光,想否定,又有些迟疑,难得在人前这样露脸呢。
“庞家也有私方?那想来是荆州或是蜀中的老食谱了。”石榴裙少女笑得眉眼弯起。
庞家根基浅,哪像世家大族一样,有传承多少代的食谱?至于后面说的荆州、蜀中,则是讽刺庞家冒认祖宗之事。
贵女们的口舌官司惯常是如此娇俏中带着毒辣、丝绵里藏着尖针的。
几个少女都笑了。
正中一个着盘金绣秋香色衫子的女郎笑着打一下石榴裙少女的手:“十二娘又打趣了!”又对庞二娘笑道,“阿庞莫要见怪。”
庞二娘面色发白,咬着唇,想转身走,或者说点什么,终究忍住了。
沈韶光拿火箸捅一捅小炉子,重新把热粽子的锅放上去,在心里啧啧两声,庞二娘霸王似的人物,今日被挤对得……着实有些可怜。不是一类人啊,还是不要往一堆儿凑得好。
那穿盘金绣秋香色衫子的女郎看着年纪稍长一些,似是这些贵女的头儿:“我们也歇够了,且去那边看看。”
旁边的小婢谏道:“那边人多,五娘仔细被冲撞了。”
石榴裙少女抢先笑道:“不妨事,我看京兆府的人在呢。”说完,她又冲盘金绣衫子的女郎眨眨眼。
盘金绣女郎笑着瞪她一眼,几个女郎便前拥后簇地出了亭子,沿着大路走了过去。
玉色衫子少女恰好经过沈韶光的摊子,看到竹篦子上一圈的艾窝窝,有些纳罕,打量一眼沈韶光,又看向落在身后的庞二娘,心里到底存了一丝厚道,没再提刚才的茬儿。
庞二娘只知道沈韶光卖粽子卖酸梅饮,没想到还卖这个,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玉色衫子少女放慢脚步,待庞二娘走近,轻声责备道:“你可知道轻重些吧!什么人都是你能往上凑的?”然后便快步走了。
庞二娘停住脚,适才本就强忍着眼泪,听见这句略带好意的话,到底忍不住,哭了出来。
沈韶光颇觉尴尬,赶忙把头低一低,假装打盹。
却不想过了片刻,庞二娘走过来,带着些鼻音赌气道:“装什么装!我知道你都听见了。”
沈韶光尴尬地笑了一下,摸摸鼻子道:“庞小娘子来碗茉莉花茶解解渴?”
沈韶光不过是随口一说,贵女们都讲究,身边婢子都自带了吃食饮品的。
沈韶光本以为庞二娘会拂袖而去,谁想到她看了沈韶光一眼,竟然真接过了那碗花茶。
旁边的婢子轻声提醒道:“五娘他们都走远了……”
庞二娘嘟囔:“都让人打了脸,还往上瞎凑什么?”
看着庞二娘画着两道滑稽粗眉的清秀小脸,沈韶光心下轻叹,还是十六七的小孩子呢。
沈韶光把几个艾窝窝放在小白瓷盘里,推到庞二娘手边,接着低头擀皮儿。
庞二娘竟真吃了起来,几个婢子互视一眼,又都看看沈韶光,没说什么。
庞二娘吃了糕喝了茶,似心情好了一些,低声道:“我走了。”她想说声“谢”,憋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口。
沈韶光哼笑一下,小姑娘!
沈韶光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八卦心”,虽不知贵女们的身份,但听话茬儿,也能猜到刚才那场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似与那位长相不错的年轻京兆少尹有关。
那天与其巧遇后,沈韶光与住持闲聊时问了一句,方知这位京兆少尹出身河东林氏。
林氏,排在氏族志前排的老世家,传承了几朝,初唐时还出过两任宰辅,只是武周时被打击得太深,杀的杀,流的流,已是没落了——但即便如此,在崇尚祖宗光辉、旧族荣耀的士族眼里,也不是鲁国公府这种暴发人家能攀得上的。
况且,那位年纪轻轻已经是实职四品官——各部尚书也不过才三品,又是京兆少尹这样的要紧职位,真正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沈韶光摇摇头,庞小娘子这一腔少女心思,八成是要付诸东流了。
沈韶光叹着别人的故事,做着自己的生意,眼看近午,江畔人越来越多,那龙舟赛要开始了。
沈韶光的生意越发好起来,美貌的艾窝窝着实招人喜欢,已经售完了,粽子也是卖了一屉又一屉,只有那茉莉花茶还是卖不大动。
卖不动就卖不动,沈韶光给自己沏上,端着惯常用的粗瓷大茶缸子,小口小口地啜饮。
江上锣鼓喧天,人们挤成一团,又不时爆发出喝彩声,龙舟赛开始了。
沈韶光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人们的后脑勺,江面是看不清的,却也扇着扇子,拔着脖子看。
几轮赛下来,赤队夺冠。赤队是皇太子和几位大王家将组成的“皇家龙舟队”,沈韶光一笑,到处都有潜规则啊。
既已经赛完,能赴御宴的自然去赴御宴,不能赴御宴的也有各种聚会或家宴,平头百姓们或吃点自带的食品,或随意买一点,然后大多便早早回去了——今天着实有些太晒。
沈韶光把摊子往树下又挪了挪,把筐里剩下的一点粽子都拿出来蒸上,看着江畔渐渐稀了的人流,坐在带来的胡床上歇脚,又算着今天赚了多少钱,做自己那没什么影儿的首都置业梦——其实,若钱财够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地主也是很好的。
御驾回了宫,禁军自然也走了,曲江事尽归京兆府管。白府尹春秋已高,先回署衙,林晏带领留守的官员,值这端午节的*后一拨班。
太阳很大,江面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睛,林晏负着手缓步走出凉棚。
两个绿袍官员和几个衙差要跟上,林晏微笑道:“我只是随便走走,也不算白来了这曲江池。”
上司说的笑话再不好笑,几个官员衙差也都笑起来,然后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看这位少尹在江边闲步走远。
林晏敲桌子时,沈韶光正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盹。突然被惊醒,沈韶光眨眨眼睛,抹一下嘴角的哈喇子,站起来笑道:“郎君是食粽子还是喝些茉莉花茶?”
想到上午禁军那冰凉浓酽的乌梅饮子,林晏淡淡地笑道:“便来碗茉莉花茶吧。”
因没人喝茶,沈韶光早把那个烧水的炉子灭了,这时候把铁壶重新加水,挪到热着粽子的炉上,用小扇子扇风煮茶。
林晏在为客人准备的胡床上坐下,静静地等着。
沈韶光烧开了水,涮了碗,放上茶叶,缓缓地浇上水,团茶末和茉莉花都浮起来,茶汤渐渐变成淡黄绿色,是比上午那位女郎秋香色的衫子还要浅淡的黄绿色。⑦
林晏端起瓷碗,轻饮一口,放下:“女郎于市井之中,乐乎?”
沈韶光有些惊诧地看他一眼,怎么突然问出这么形而上的问题?这是适合与陌生人聊的事吗?又突然想起前世某闻联播的“你幸福吗”来,难道是副市长的社会幸福度随机调查?
沈韶光眯眼笑道:“如今天下海清河晏,这长安城富庶安宁,儿自是安乐,安乐得很。”沈韶光觉得自己的答案非常标准,马屁拍得又响亮又不尴尬。
林晏似笑非笑地看沈韶光一眼,没说什么,缓缓地喝起茶来。
沈韶光便拿着抹布东擦擦,西擦擦,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赶驴车的赵二来接,也便回去了。
林晏喝完茶,站起来。
沈韶光笑道:“一碗五文钱,郎君。”
林晏掏出荷包,拿出五文钱放在桌案上,踱着步子走了。
沈韶光有些失望,还以为能得今天*后一笔小费呢。
注释
①艾窝窝一段参照百度资料和邓云乡先生的《云乡话食》。
②《品物类聚记》:“ 吴兴米,炊之甑香;白马豆,食之齿醉。虢国夫人厨吏邓连以此米擣为透花糍,以豆洗去皮作灵沙臛,以供翠鸳堂。”
③改自《清异录》上的典故:“皇建僧舍旁有糕作坊,主人由此入赀为员外官,盖显德中也,都人呼‘花糕员外’。”
④“大家的书”指的是叶广芩老师的《豆汁记》。
⑤根据《大业杂记》所写,有改动。
⑥唐代的主要流通货币是铜钱,本文半架空,设定白银铜线并行。
⑦唐代也有冲泡茶的方式,称“痷茶”,但是不如煎煮普遍。

第三章 开店赚钱是王道
外面电闪雷鸣,风刮得窗棂子嘎吱响,豆大的雨点往下砸,沈韶光走去关了窗,拿个小胡床坐在门口,看雨,搓糯米圆子——一会加醪糟,煮了当早点吃。
沈韶光是北方人,接触南方吃食是在大学的时候。与她同寝室的有个江南妹子,水灵灵的皮肤,软糯糯的声音,*爱鼓捣宿舍料理,一个电饭锅恨不得做出满汉全席,与宿管阿姨打得一手好游击战。
这酒酿圆子就是那时候沈韶光跟那位心灵手巧的水乡妹子学的。初次吃,她不觉得如何,后来却爱上了这股子淡淡的香甜味。这酒酿圆子不同于北方饮食的浓墨重彩,但吃到胃里很熨帖,晚自习以后来一碗这样的夜宵,再好不过了。
想想那些幸福时光,沈韶光叹一口气,雨天总是格外容易让人感慨旧事。
雨还在下,院子里积水多了起来,上面一个个水泡,沈韶光歪头觑着眼看天色雨势,天似乎有些明朗了,应该过不多久就会停——正好下了晨鼓的时间,耽误了晨间的摆摊。
自从端午以后,老天爷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把之前欠的雨水都补上了,三天一大下,两天一小下,奇怪的是,暑热并不因为雨水勤而消退,反而以一种让人更难以消受的方式朝大家扑来——湿热,后世所谓的桑拿天。
因这天气,沈韶光的摆摊赚钱大计也被耽误了,好在她前阵子攒了些钱,尤其端午曲江龙舟会上,几乎赚出一季的利来,所以倒也不用很急——急也没用不是?
沈韶光捧着碗,吃糯米圆子,喝带着糖渍桂花的酒酿汤时,雨终于停了,伴随着停雨而来的,还有一位客人。
他宽肩、长腿、黑脸膛,壮壮的身板把酱色圆领袍撑起。沈韶光略眯眼,想起来了,那天那位买了所有酸梅汤的军官!
应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算后账……
知客尼净慈一副好奇打探的神色,沈韶光也不赶她,只笑问:“将军找我有什么事?”
军官不过是个八品宣节校尉,听到这小娘子张嘴给自己升了十来级官,颇有点讪讪,却也没纠正她,只含笑道:“那日小娘子的乌梅饮子甚好,同僚弟兄都念得紧,百般打探,才知道小娘子住在崇贤坊的这庵里,某恰好从坊前过,还想再多买些。”
听说这人是将军,净慈神色一振,听说是买酸梅汤,八字眉又意兴阑珊地耷拉下来,又该着这姓沈的赚钱!
却不想沈韶光会把生意往外推:“将军不知,那是专为端午日熬的,平日却是没有。将军若自家想喝,提前一日告知,儿备下即可。若是——送去军中,请恕儿不敢从命。”
军官皱眉:“这是为何?”
“看那日将军服色,想来是禁军的人。禁军守卫天子,防护京畿,责任着实重大,饮食采办也自有定例,儿一届平民,不敢预也。”禁军的水太深,大庭广众之下偶尔卖一波也就算了,现在还是不要作死的好。沈韶光一向惜命。
军官没想到沈韶光谨慎至此,不由得打量她几眼。
沈韶光笑着任他打量。
“既小娘子不愿,某也不强求,告辞!”军官戴上斗笠,便转身要走。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沈韶光笑道。
军官皱眉,扭头看她。
“这乌梅在儿的锅里还是在禁军公厨的锅里,熬出来的都是一样的,何妨让公厨的人熬?”
那自然是没熬出这个味儿来!往日厨下又不是没做过。
突然,军官反应过来:“女郎是想……”
沈韶光眯眼一笑:“儿愿献上这乌梅饮方子,到时候,公厨愿意什么时候煮,便什么时候煮,愿意煮多少,便煮多少,又干净,又安全,将军也不用担干系,这多好。”零售跨过批发,直接进入配方买断阶段。
军官缓缓点点头,算是知道了面前小娘子的精明,不敢以为她是真的要献上方子,便问道:“小娘子索价几何?”
沈韶光略沉吟:“便二十两银,如何?”
沈韶光自认为没有狮子大张嘴,二十两于小民固然是一年的嚼裹,但于有钱人,不过是两匹中等丝绢钱。衙门各个公厨都有专门拨款的伙食费“食本”,各衙门官署又“置本兴利”,伙食费根本用不了,所以官员们常分伙食尾子。禁军作为皇家直属军队,只有更甚的,还在乎这二十两银子?
军官三十余岁,升了八品官,每月也不过十几两的饷银,听沈韶光张口要二十两,不免皱一下眉头,但想到公厨里的资费、上官们的排场,上面的人或能接受呢?
沈韶光知他官小,恐怕做不了主,便笑道:“事情虽小,到底涉及禁军吃食,将军不妨细细考虑。”
军官对沈韶光点点头,戴上斗笠,手里拎着蓑衣,走了出去。
边上的净慈看着沈韶光,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沈韶光觉得,就一个酸梅汤,又不是天上的龙肉,垄断了又能多赚多少?况且现在实在缺钱——在外面摆摊儿受天气影响太大,坊门口地方也小,连个桌案都不能摆,就每天一个小锅灶摊煎饼,什么时候能赚够养老钱?所以,不如盘个小店。
第二日午后,看到那军官的身影,沈韶光便知道,这事成了。
军官不是个爱言语的,既然上官批了,便付给沈韶光二十两银子,对身后仆役打扮的人道:“你与这小娘子学煮乌梅饮。”
沈韶光取出材料,倾心相授,到快敲暮鼓了,一小锅酸梅汁终于熬好,放到庵堂后院的井中镇过,取小碗给军官和杂役品尝。
军官点头:“是这个味儿。”又问杂役,“可学会了?”
杂役很年轻,约莫二十上下,长了一双机灵的笑眼,见官长问,忙笑道:“校尉放心,小的尽学会了。”
沈韶光本想手写个方子的——收人钱财,就要敞敞亮亮地银货两讫,但一转念,出于被害妄想症的谨慎,到底没写,只笑道:“若有记不清的,将军尽管来问我。”
军官点头,带着杂役走了。沈韶光掂掂这二十两银子,美滋滋地回了屋。

第二日,卖完煎饼,沈韶光趁着日光不太盛,沿街逛逛,买些杂货菜蔬,顺便问问租铺子的事。
崇贤坊这块儿做生意确实好做,因为店铺转租率和转卖率很低,沈韶光转了一圈,并没得到什么旺铺出租的信息,反倒买了个人。
这人,沈韶光不算陌生,米粮铺子的阿柳。
阿柳虽名叫“柳”,却没什么婀娜招展的风姿,是个高高胖胖的丫头,约莫十四五岁,略憨,走路时踏得地板砰砰地响,一只手能拎起大半口袋粮食,沈韶光时常看她在米粮店搬运倒腾粮食。
“夯婢子,蠢笨如牛,光知道吃!打死你算了!”米粮店主人娘子掐着婢子腰间的嫩肉,恨恨地骂道。
婢子嘟着脸,不躲不闪地任她掐。
米粮店娘子越发生气了:“还甩脸子!你是给谁看?你又不是那小妖精,打量那老妖鬼能给你撑腰?”米粮店娘子越骂越气,干脆拿起墙角的扫把朝着婢子一顿乱打。
婢子缩肩拱背捂着头脸任她打。
沈韶光看不下去,上前劝解。
米粮店娘子停下手,气喘吁吁地给沈韶光称江米,婢子看一眼沈韶光,低着头,捡刚才撒出来的一点豆子。
沈韶光买完米,去隔壁买蔬菜,打探这个叫阿柳的婢子。
“徐娘子的郎君纳了家里的另一个婢子阿香,徐娘子心里不痛快,就拿这憨婢子出气。”蔬菜店娘子一句话掀了邻居的底子。
“看这婢子怪可怜的。”沈韶光把话题引回来。
“可不是?前几年江南水灾,奴隶商人从那边贩运来的,徐娘子贪便宜买了两个,原指望有个使唤婢子,长大了还能多卖些钱,如今一个让她家郎君占了,这一个越长越憨,人也不机灵,哪里卖得上价钱?阿徐这桩买卖正经是赔了。”
“可我看这婢子挺勤快啊。”
“阿徐眼睛里可看不着!”蔬菜店娘子嗤笑。
沈韶光拎着蔬菜出来,看米粮店娘子不在,只有那阿柳在店门口蹲着啃黍米蒸饼。
沈韶光走上前问:“你适才怎么不躲呢?” 奴婢是人形资产,小米粮店娘子算计到骨头里,断不会把自己的“资产”打伤打死的,躲一躲,还能少挨两下。
婢子看一眼沈韶光,嘟囔道:“早打完,早吃饭。”
这个理由竟让沈韶光没法辩驳。
沈韶光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我若买了你,你愿意吗?”
婢子停住啃饼的嘴,瞪大眼睛打量沈韶光:“给饭吃吗?”
“管饱。”
婢子点头:“好!”
沈韶光点头:“吃吧,我去找你家主人。”
这店铺是前店后宅,连着三间屋舍和一个小院,沈韶光拍拍院门。
那米粮店娘子出来,笑问:“小娘子还要买些什么米粮?”
“却不为米粮而来。不知外间看店那婢子,娘子卖不卖?”沈韶光直言来意。
本以为砸到手里了,没想到会有人问津,米粮店娘子有点控制不住笑容,嘴上说的却不一样:“这婢子我从小看到大,着实有些不舍。”
沈韶光懒得跟她演戏:“既如此,那儿便不夺娘子所爱了。”说着点下头,转身便走。
沈韶光走出十几步,那米粮店娘子看沈韶光真是要走,连忙喊住:“小娘子,小娘子——”
讨价还价这事,比拼的就是耐性和火候。沈韶光笑着回头:“娘子有何事?”
“小娘子留步,我们还能再商议商议。”
沈韶光点头,站在那里不动,等那米粮店娘子自己走近,方笑道:“娘子愿意割爱了?”
米粮店娘子讪笑。
“不知索价几何?”
米粮店娘子在这场买卖中已是失了先机,怕走了沈韶光这冤大头,并不敢报得太高:“既蒙小娘子看上,便三千钱吧。”
沈韶光并不说贵,只笑道:“今年先旱后雨,年成不好,待回头收秋税,城外不知道多少卖儿卖女的呢。”
沈韶光顺嘴危言耸听,米粮店娘子却当了真,毕竟当初两个婢子便是荒年的时候买的,价钱便宜得很。况且她还打着主意,卖了现在两个大的,转手买两个小的使唤,只是这回要挑好了。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终于以二两银子的价钱成交。沈韶光回去取了钱,并坚持去官府办了买卖公契,然后沈韶光便对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婢子笑道:“跟我走吧。”
沈韶光顺便给她买些日用品、铺盖,又买了两套简单的成衣,她穿得太不像样,自己的衣服她又穿不上。
两人回去先简单地吃了饭,然后阿柳洗澡洗头一通洗涮,换了新衣,终于收拾出个样子来。自己的人自己看着好,沈韶光觉得这丫头拾掇拾掇,还挺清秀的。
阿柳也对她傻笑,又道:“小娘子做得汤饼真好吃。”
这是还惦记着刚才的晚饭呢,沈韶光点点头:“有眼光!”
阿柳又笑,半晌,突然道:“小娘子给我取个名吧。”
沈韶光诧异地挑眉看她。
“跟了小娘子,我就不是徐娘子家的阿柳了。”
看着小婢子认真的样子,沈韶光笑了:“便叫阿圆吧。圆圆的脸,多喜兴!”
阿圆笑着点头。
有了阿圆,沈韶光轻松不少,往常搬个炉子,沈韶光累得龇牙咧嘴,现在阿圆轻轻松松就搬到小车上;往常熬酸梅汤,没人打水烧火,现在沈韶光只管灶上的精细活;往常擂打糍粑,累得手疼,现在阿圆简直不知疲倦,盯着手里黏黏的糍粑和拌好的豆沙馅儿,眼睛冒光。
沈韶光也终于可以略微拓展一下业务了,提前蒸好的粽子,做好的糍糕,熬好的酸梅饮子,都摆到了坊门口。阿圆虽不会做,但能收钱,而且算数很好,大约是当时在米粮店练出来的,沈韶光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又过了个把月,沈韶光才终于找到合适的店铺。店铺离着坊门不远,也是前店后舍的格局,小铺面不过十来平方米,原是个羊肉铺子,店主人年迈,雨天出门摔了腿,便是好了也做不了这活计了,又没有儿孙,便想着把前面的店租出去,也好落两个嚼裹钱。
坊里的铺子多是前后屋舍一起租的,只出租前头铺面,便不大容易,恰巧遇见沈韶光这暂时有地方住又本钱少的,两方一拍即合。
前面被几个租客挑剔,老叟也没了租高价的心气,这小间店铺,便收沈韶光每月五百文。沈韶光一口答应下来,写了契,预付了一年的租金,便带着阿圆收拾起来。
原本屋里墙面年深日久留下好些苍蝇屎、油污甚至羊肉血水,地面也是砸的夯土,有些坑坑洼洼,又扔着两张满是油渍的破烂桌案,着实不像样子。
沈韶光先打扫了一遍,把破烂都扔了,又找匠人粉刷了墙壁,不辞辛劳地跑到城郊砖窑买了些瑕疵青砖回来铺地,并去木匠那里定做了操作案台和几张食案、几把胡床,又去西市买了些杯盘碗筷。租房子花了五两银子,这一通收拾,又用了五两,把沈韶光花得心疼不已。算了,投资嘛,总能赚回来的。
没挑什么吉日,,沈记食铺就开张了。
因前两日在坊门卖煎饼的时候沈韶光口头推广了一波,一些爱吃煎饼的老食客便找了过来,比如那位早餐代购柳郎君——对方竟然还拿了一小盆芍药来做贺礼。
“贺小娘子食铺开张之喜。”柳丰腼腆一笑,把花盆放在了窗台上。
这就真的超过小贩和熟客的关系了,沈韶光正要拒绝,那柳郎君竟微揖一下,急匆匆地走了,连刚给他做的两个蛋的煎饼都没拿。
“哎——”沈韶光抿抿嘴,无奈一笑,把煎饼递给阿圆。
阿圆晨间已经吃了三个粽子、一个煎饼、一碗粥,看沈韶光递给她饼,二话不说就接了,张嘴开咬。
“小娘子,那柳郎君莫不是看上你了吧?”啃到半截,阿圆突然小声道。
沈韶光赶忙看看门外,刚才买粽子的客人已经走远了。
“这种话以后莫要乱说。”沈韶光告诫,世间*尴尬的事莫过于自作多情。
阿圆想了想:“也对,他若是有意,当遣媒人来,这算什么?”
沈韶光挑眉看阿圆,倒也是个角度!小丫头难道是传说中的脸上憨心里明白?
阿圆笑道:“这两个蛋的果真比一个蛋的好吃。”
沈韶光笑起来:“若这个月我们赚的超过三千钱,每日晨间便给你做加双蛋的饼吃。”
阿圆却摆手:“不用,不用,先攒钱,小娘子不是想买屋舍吗?”
没想到自己随口唠叨的,这孩子就记住了,沈韶光拍拍她的胳膊:“不差你这一口吃的。”
因为有了自己的地界,沈韶光便把食品种类丰富起来,早晨时间紧,主卖煎饼和头一晚做好的粽子、糍糕,并从豆腐坊买鲜豆浆,拿回来放小炉子上熬了,便是现成的饮品。
日间有的是工夫,沈韶光便可以从容地拌馅儿,包各种出尖馒头,或做时令花糕。
出尖馒头,宫里所谓的玉尖面,其实就是异形包子——上面带尖儿,微微露出一点馅料。
小店的出尖馒头自然没法跟宫里的比,宫里动不动就“消熊”“栈鹿”①,普通的也是“鹌鹑翅”“螃蟹黄”,沈韶光做的却是平民食品,猪肉包。
本朝人又多食羊肉,沈韶光却是猪肉的拥趸,认为这是世上*符合“甘肥”的肉类,当然,也因为猪肉相对便宜。
若做普通的菜肉大包子,到底不符合沈韶光这种对吃精益求精之人的习惯,故而便决定做小笼汤包。
小笼汤包这种东西,在后世做得好的,南北方各地有不少,尤以淮扬菜系的*为出名,但不管是哪个,出汤的诀窍都在肉汤冻子上。汤是出了,至于好不好吃,考究的便是拌馅儿和和面的功力。
沈韶光不是厨师出身,性格又大大咧咧,不讲究正不正宗,只以好吃为要。她按照自己的口味,做了*常见的纯肉包,又怕腻,做了加竹笋的和加山菇的菜肉包。
她将包子做出来,先与阿圆一同品尝。
咬开一个,汤马上流出来,阿圆马上用嘴去吸,沈韶光赶忙喊“小心”,却已是晚了,这个憨婢子已经烫了舌头。
即便挨了烫,那口汤阿圆也没舍得吐,到底咽了下去,沈韶光无奈。
阿圆每样馅儿的包子各吃了一笼,在沈韶光“以后尽有的”劝告下,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作罢。沈韶光问她哪个好吃,她眨巴眨巴眼,面色为难:“这如何比较得来?”刚才光顾着吃了。
得,整个一猪八戒吃人参果!
沈韶光自己*爱笋子的,有点淡淡的笋香味,又没那么腻,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口味有点跑偏,还是纯肉的卖得*好。
这汤包样子也美,虽不是规规整整的十八个褶,但也颇拿得出手——这是沈韶光前世修的童子功,在津门开过包子铺的外祖母亲手所教,论形状比时下流行的玉尖面和没尖的菜肉馒头要好看不少。
况且馅子也香,又有让人称奇的灌汤。
沈韶光的灌汤包子一卖打响,饭时一到,一笼一笼地端出,蒸赶不上卖。顾客挤在店里,甚至排到门口,以至沈韶光不得不用小竹片做了候食号码牌,以免因等候排队发生纠纷。沈韶光不知道原来本坊有那么大的包子客容量。
后来听顾客说话,沈韶光才知道还有外坊的。沈韶光有些恍惚,照这势头,我是不是可以靠卖包子发家致富,新三板上市了?
也不怪沈韶光痴心妄想,因为是纯肉食,灌汤包子走的也是中高端面食路线,每个包子净利润约莫四文钱,而这么小的包子,一个正常的成人怎么也要吃上六个,这便是二十四文,买胡饼能买七八个呢!
林晏冒着夜禁回到家中,一进门便听说祖母不适。
“太夫人两刻钟以前说肚腹不适,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周管家禀道。
“暮食用的什么?”林晏一边快步往祖母院子里走,一边问。
“据太夫人身边的仆妇讲,太夫人晚间吃了几个外面买的玉尖面,喝了半碗荇菜羹,又略吃了几口鱼脍。”
林晏皱眉点点头。
觑着主人的神色,周管家帮着解释:“坊里新开了一家沈记食铺,卖得好肉馒头,太夫人*近不开胃,厨下便买了些来。”老人家嘴馋,家里的东西吃絮了,厨下为哄太夫人开心,便偶尔去外面买些新鲜物。郎君想是纵宠太夫人,又看他们还算谨慎,便睁一眼闭一眼。不晓得这次是不是这玉尖面出了事。
进了院子,早有仆妇等着,小声对林晏道:“吐了一回,如厕一次,刚才倒安静些了。”
林晏进了屋,看祖母歪在榻上,肚腹上搭着薄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莫挂心,我觉得好受些了。”江太夫人睁眼笑道。
这阵子太夫人精神不错,认得孙子。
林晏快走两步,来到榻前,坐在祖母身边,手搭上她的腕脉。
大家都静静地等他诊脉。
“不妨事,约莫是天气热,阿婆脾胃弱,吃了油腻的东西,便不舒服起来。”林晏放开祖母的手腕,又探一探她的额头,温言道。
“阿素还说怕是那玉尖面不干净,我看着倒好,捏着团花细褶,馅子也好,豕肉加些笋末,一咬流汤汁,香得很。”
看祖母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吃的,林晏有些哭笑不得:“等天气凉爽了,您肠胃好了再吃。”
正说着话,郎中来了。林晏出来接,郎中忙叉手行礼。
林晏客客气气地还了礼,亲自领着郎中来到祖母榻前。
两只手都诊过,又问了仆妇两句,郎中道:“太夫人春秋已高,脾胃虚弱,晚间又多用了些油腻饮食,故有此症。一会某开两剂补脾益气、调理肠胃的药,熬着吃了,这几日饮食清淡些,也就好了。”
林晏谢过郎中,让管家送出去,看那药方上的剂量十分温和,适合老人家,便又着人拿着药方子出去砸药铺门买药。
扰攘到半夜,老人家吃了药,安静睡下,林晏又守了一阵子,才在祖母外间屋里睡下。第二日林晏早起去上朝时,老人家还未醒,他摸了摸祖母的脉搏,已经见好了。
林晏来到自己院子里洗漱过,嘱咐了相关庖厨奴仆,处理了两件家事,因没睡好,并不饿,只略喝了几口粥,吃了个煮鸡子,便出门去了,再回来,已是万家灯火。
林晏先去问祖母安,老人家已经大好了,吃过饭,正在和仆妇婢子玩叶子牌。林晏嘱咐了两句,终于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换下官服,洗漱一番。
“郎君可用过暮食了?厨下还准备着呢,有很好的羊肉和鸭子。”婢子笑问。
午间有宫宴,林晏吃了不少酒,宫里的饭又重油重盐重糖,现在还都油腻腻地堵在胃里。林晏摆手:“不用了,我出去走走。”
揣着钱袋,对要跟上的侍从仆役摆手,林晏独自走出家门。
沿着坊里的路慢慢走,满耳都是蝉鸣。街上行人不多了,偶尔见到几个纳凉的,又见到一个买醉的从酒家出来,摇摇晃晃地由奴仆扶着回家。
又往前走了几步,林晏一眼看见写着“沈记”的灯笼在微微的夜风里摇曳。
昨日那惹事的玉尖面便是什么“沈记”的,想来便是这家,林晏突然想起坊门口那卖饼的宫女来,她这些日子没在坊门卖饼,只道她终于熬不住回了洛阳,莫非……
林晏信步走进沈记食店,未见人,却先见了食案上摆的一钵碧莹莹的米粥,还冒着热气,一碟子切开几半的腌咸鸭蛋,一盘素淡的莴苣丝,一盘酸笋肉丁,像是客人还没入座的样子。
看着这样素淡普通的家常菜,林晏却突然有了食欲。
大水缸在铺子后面,忙了一天的沈韶光和阿圆舀水洗手净面。阿圆在后面泼水收拾脸盆皂豆。沈韶光肩膀上搭着布巾,鬓角还带着水滴,开后门走进店里,一眼看见灯光下的那位林少尹。
“客人要吃些什么?厨间有新做的江米蜜枣粽和蛋黄粽。”包子已经卖完,但明晨要卖的粽子已经蒸好了。江米不好烂,沈韶光都是头一晚蒸好,并不启盖,用余火熥着,第二日粽米更加软糯香甜。这会儿已经熟了,给他拿出几个来,也不妨事。
“便是这个就好。”林晏指指食案上的粥饭,说着自找一张食案坐了。
沈韶光抿抿嘴,到底不愿得罪他,只得拿小碗从钵中给他匀出一碗粥来,菜却不好分,便都给了林晏,好在咸蛋还有,沈韶光便另切了两个。
林晏拿起勺子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粥,里面有芡实、莲子,还有淡淡的荷叶香——健脾消暑,倒是一碗讲究的粥。
阿圆回来,发现洗个脸的工夫,菜就长了腿飞了,不由得噘了下嘴,但那是客人,又不好说什么。沈韶光拍拍她的手安抚她,怕她吃不饱,去大锅拿了两个江米粽来。
莴苣丝用醋和麻油拌过,十分清爽;酸笋肉丁口味有些重,咸咸的,正适合就粥吃;便是那咸蛋腌得也很好,蛋黄流了油,却不是很咸,口感细腻鲜香。不知不觉,林晏便把一碗粥都吃了,菜也吃了七七八八,只是八瓣两个咸蛋,只吃了其中的四瓣。
胃部丰足,林晏心里也顺畅起来,似乎白日衙间的事也没那么烦心了,又揶揄自己,这是步了祖母的后尘,迈进的还是同一条小河沟。
林晏站起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留下一块银子,对沈韶光道:“多谢店主人招待。”
灯光摇曳,这人适才一笑,竟有点月夜荷塘清风徐来的感觉。沈韶光一愣怔,心道,果然看美人还是要在灯下,白日间这位京兆少尹也好看,但总觉得有些冷和不近人情,哪有刚才这样撩人的风姿?
林晏走出去,沈韶光掂着那块有二两重的银子,觉得美人不只美,还很识相!
注释
①《清异录》:“赵宗儒在翰林时,闻中使言:‘今日早馔玉尖面,用消熊、栈鹿为内馅,上甚嗜之。’”消熊指熊白,从熊脂肪里提取出来的精华部分;栈鹿指精心饲养过的鹿,参照王赛时《唐代饮食》。

第四章 有钱任性不嫁人
眼看快到七夕了,沈韶光自然也提前准备起来。
找雕刻师傅做的七夕花糕的木头模子已经到了,沈韶光与阿圆把这些模子仔细打磨了毛刺,上了油,清洗,晾干,再上油,清洗,晾干,如此几次,杨木模子已经有了些色泽,但一时半会儿想让它呈现出漂亮润泽的棕红色是不可能的。
阿圆还是孩子性子,对其中一套木头模子爱不释手:“小鱼、仙鹤、乌龟、老虎,这要做出来,都舍不得吃。”
沈韶光说老实话:“样子货罢了。馅子还是你平时吃的红豆沙、绿豆沙和枣泥。”
自跟了沈韶光,阿圆各种米糕不知吃了多少,从开头的恨不得都一口吞下去,到现在也当成寻常了。
“样子好看,也就觉得好吃。”阿圆笑道。
沈韶光也笑起来,小丫头这是近乎得道了吗?确实,吃的东西,“色”还排在“香”“味”的前面。
也是因为这个,沈韶光才专门跑到西市,找雕刻师傅做了这几套模子,福禄寿喜篆字章的一套,梅兰竹菊牡丹玫瑰花朵植物的一套,仙鹤灵龟游鱼老虎动物的一套,还有罗睺罗、织女、牛郎、月宫仙子之类人物的一套。
雕刻的样子都是沈韶光自己画的。
掖庭虽日常劳作辛苦,物质条件差,但文化软件不错,有专门教导宫人的内教博士,教导经史子集,乃至书、画、律令、吟咏、算术、棋艺等。
开始内教博士是由士人担任,其中颇多博学之士——能混到帝王面前的,怎么也有些真才实学,毕竟南郭处士能有几个呢?
先帝崩的那一年,掖庭的这些内教博士却改成了宦官宫女,沈韶光内心龌龊地怀疑是不是宫娥和内教博士出了什么师生恋,但到后来也没听到相关的风声。
后来换的老师里,有一个宫女四十余岁,鬓发已经斑白,气质很沉静,不爱说话,一手草书写得极好,篆书亦佳,沈韶光潜心跟她练了好几年的书法。这位老师古琴弹得也妙,可惜沈韶光在音乐上没灵性,听还能胡扯两句,弹就不行了。这位老师不知什么身世,沈韶光猜测,可能曾经也是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
沈韶光有原主的基础,又带着前世的记忆,曾经很得几个博士看重,可惜后来这位才女预备役却越发俗了,为了口吃的,一头扎进了御膳房……
想到博士们看“仲永”的表情,沈韶光一笑,拼才气样貌玩宫斗博前程?那才是由来征战地,从来少人还呢。其实,说来说去,就是比较胆小。
沈韶光的七夕节还没过,却先迎来了媒人。不是别个,正是卖捻头的卢三娘。
卢娘子这人挺有意思,有点嫉妒沈韶光赚得来钱,但沈韶光又是她的大顾客,故而并不敢明着得罪沈韶光,但又忍不住时常刺她两句。然而沈韶光不是锯嘴的葫芦,而是成精的三弦,宫里练出来的口齿,要腔有腔,要调有调,卢三娘每每挑衅败北,隔些时候又来刺两句,又被沈韶光刺回去,如此反复。
沈韶光一度很享受与卢三娘的斗嘴,被人小小的嫉妒一下其实是件挺快乐的事,因为这代表了对自己的肯定,当然也因为那么点恶趣味——就喜欢你这看我不顺眼,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这次卢三娘却是“以德报怨”来了。
“这一桩亲事着实是好!杨郎做的绸缎生意,在西市有铺面,家里也使奴唤婢的,人又实诚,又精干,一心想找个利索的当家娘子。你可不就是个利索的小娘子?真正是天作之合。”卢娘子有些促狭地笑着推一下沈韶光,等着看她害羞。
沈韶光点头:“这亲事,听着果然很好。”
虽没如料想的见到什么害羞的神色,卢娘子听她同意自己说的,心里也舒畅起来——平时可难得见她这样老实。
“只是,这般好亲事如何落在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头上?着实让人有些惶恐啊。”
卢娘子欠着身子,嘴往沈韶光耳朵边上凑一凑,沈韶光便任她凑。
“听说是那日来我们坊里找人,吃了你的玉尖面,就惦记上了。这郎君与我家郎君认识,故而托到我这里来探问你的意思。”
“为了几个玉尖面,便决定把厨子娶回家,那日后遇见卖蒸饼的,煮馎饦的,烤羊肉的……”取一堆厨子妻妾,沈韶光被自己的设想逗笑了。
卢娘子知道沈韶光不好糊弄,到底跟她说了实话:“他年纪是比你大些,四十有五,但郎君大些,知道疼人啊。”
“前头娘子没了小半年了,也见过几家淑女,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不好,没想到是等你呢。你进了门就是当家娘子,从此不用辛苦做这些营生了。”
说着说着,卢娘子就真觉得这亲事好了。杨家虽房舍偏远了些,但在西市有铺子是真的,家里也确实使着几个奴仆婢子,杨七郎也确实干练。他比新妇大这么多,沈韶光又长得这般俏模样,只有疼宠她的,可不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哪像自己,成日风吹日晒,被油烟熏着炸捻头。
见沈韶光不言语,卢娘子又抛出了“剩女论”:“你年岁大了,又没个父母尊亲,可得为自己打算,莫要因为害羞错过了。以后,年纪再大些,就只能给那六七十的当填房了。”
十九岁的沈韶光喝口饮子,点点头,卢娘子当真好口才,让人有一种三言两句过完一生之感。沈韶光突然又想起出宫时林少尹说的“桃李之年”来,所以,在大唐人心目中,十九岁到底是老还是不老?
大龄剩女沈韶光被攻击了一顿,好脾气地往卢娘子杯里续了些酸梅汤,笑道:“我到底年纪大了,脾气又刚硬古怪。卢娘子家中女郎也有十五六了吧?何不说与这杨郎君?又知根知底,只有更好的。”
“那如何成——”卢娘子下意识地反驳。因女儿被与个四十多的商家鳏夫联系在一起,卢娘子感觉被冒犯了,想着,我家阿玉好年岁,好颜色,自是要嫁个耕读人家的年轻郎君,若郎子考中了,阿玉便是进士娘子!
但随即卢娘子便反应过来,这只是沈韶光的揶揄,心里更生气了,有种好心喂草被驴踢的感觉。
想到“读书做官的年轻郎君”,卢娘子绷着的脸露出些讽刺的笑意:“小娘子莫不是惦记着那些日常来买你煎饼的体面郎君吧?我劝小娘子还是歇了这心的好。他们哪个不是娶门当户对的闺秀?你虽貌美,去了也只有做妾的。这做妾,要每日伺候大妇……”
一会儿工夫,卢娘子就给沈韶光畅想了好几种人生,沈韶光觉得有必要打住了:“卢娘子不觉得,以我这样的赚钱本事,能靠自己当个富家翁?买宅置地,逍遥自在?”
卢娘子不以为沈韶光真心这般想,只以为这是托词,但想到她的新铺子和玉尖面,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我看上终南山一座别业好久了。”沈韶光一脸正经。
卢娘子抖着手像往常一样铩羽而归。
节前好几天,沈韶光就把七夕节花糕的广告牌子摆了出去。
其实此时七夕还没有成型的应节吃食,晚间乞巧多用瓜果,也有加糕点的,有人家要吃罗睺罗饭。所谓“罗睺罗”,据说是释迦牟尼佛之子,至于为何与七月七联系在一起,便不得而知了。大多数人家祭的还是“牛郎织女”。
沈韶光觉得既是“祈巧”,花巧漂亮的糕点当然要比瓜果梨桃合适,故而推出了“七夕花糕系列”。
花糕广告牌子是用木板钉的,上面贴着广告画,画


【书摘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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