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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 陈楸帆、淡豹推荐。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星云奖提名。入选《纽约时报》《巴黎评论》《洛杉矶时报》《ELLE》年度好书。

? 作者是师承安吉拉·卡特、奥康纳、麦卡勒斯的美国新生代小说家。她以细腻敏感又古灵精怪的声音,打破科幻、奇幻、现实主义、成长小说文类界限,直面*接地气的女性话题。

? 八篇故事,带来八种惊奇与洞察,有关女性生活和内心的混乱与狂喜,思考性、权力、快乐、痛苦和自我挣扎,书写生活中那些未曾言明但无处不在的真相。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它们都会促使你重新审视当下的生活选择和情感关系。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小说集,由八篇小说组成。作者将现实和幻想混合在一起,讲述了八个有关自我意识和成长的故事:脖子上绑着丝带的女子原本一直拒绝丈夫取下丝带,*后终于妥协,导致离奇事件发生;独居时,一个女人记录下与其他人交往的细节,以人际互动中的种种困境,审视孤立状态下的人性;改写经典美剧中的警探故事,讲述女性职场生活的真实困境和诡怪的都市传奇……作者塑造了许多或迷茫或坚定,但都努力追寻理想的女性形象,用她们的视角探索何为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世界。


【作者简介】

卡门•玛丽亚•马查多(Carmen Maria Machado),1986年生,美国作家、批评家。她的作品以充满荒诞的想象力著称,曾入选美国年度怪异小说选集等。《为丈夫缝的那一针》入围2014年星云奖决选名单。她的小说集《派对恐惧症》入围2017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


【媒体评论】

这部书是充满野性的,覆满亮片和鳞甲,安吉拉·卡特、凯莉·林克、海伦·奥耶耶美这些寓言作者的影响在马查多的作品中闪耀,也混合了科幻、恐怖故事的元素。

——《纽约时报》

这本书有一些科幻,有一些幻想,通篇都幽默风趣。马查多的小说讨论的是一些不可思议的身为女人的方式:完全做她自己。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

这是一部令人意外、独具一格、野心勃勃的小说集,充满了猎奇的故事,但它们揭示的是有关身为女性的那些无处不在又未曾言明的真相,而这是那些更“现实主义”的写作所难以企及的。

——美国国家公共电台

《派对恐惧症》是无与伦比的:作者用荒诞奇诡的叙事才能讲述的是那些切中要害,但此前却被我们忽略的事……马查多展现了发自肺腑深处的写作可以多么独特、具有颠覆性、充满骄傲和乐趣,即使这肺腑已经受到创伤。

——《洛杉矶时报》

《派对恐惧症》的语言如此富有质感,你简直想把这些句子拿起来放在手指间摩挲……一种强健的女性主义精神流溢在整部书中,作者对女性身体的思考集中于性、权力、快乐、痛苦和自我挣扎。很少有作者像马查多这样善于在写作中激发身体感觉:在血肉中栖息的无数种感受及其混乱与狂喜。马查多将迥然不同的、互相冲撞的元素融为一体。

——《波士顿环球报》

《派对恐惧症》是一部令人赞叹的处女作,黑暗而熠熠闪光,如黑夜,如刀锋。

——书籍论坛

在马查多笔下,似乎一切事物都经历了摧毁和重生。

——《明星论坛报》


【目录】

清 单 —1

为丈夫缝的那一针 —15

母亲们 —55

十恶不赦 —83

真女人就该有身体 —162

吃八口 —194

驻村者 —221

派对恐惧症 —286

致 谢 —317


【免费在线读】

一个女孩。我们在她家地下室,并排躺在发霉的毯子上。她的家长在楼上;我们跟他们说我们在看《侏罗纪公园》。“我当爸爸,你当妈妈。”她说。我拉起我的衬衣,她拉起她的,然后我们就这样盯着彼此。我的心脏在我的肚脐底下奔腾乱跳,但我担心我的监护人和她的家长会发现我们在干吗。我到现在始终没看过《侏罗纪公园》。我想之后大概也没机会了。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三人是朋友。我们在我房间喝偷来的小冰柜里的酒,就躺在我那张大床上。我们笑呀聊呀,把酒瓶传来传去。“我之所以喜欢你,”她说,“就是喜欢你的反应。你对任何事的反应都很有意思。好像对什么都很热情。”他同意地点点头。她把脸埋入我的脖子,然后对着我的肌肤说:“就像这样。”我笑了,我很紧张,也很兴奋。我感觉自己像把吉他,有人跑来拧了调音旋钮,让我的弦紧了起来。她的睫毛不停拍打我的皮肤,对着我的耳朵吞吐气息。我呻吟、扭动,有整整一分钟都在高潮边缘盘旋,但其实没有人抚摸我那里,就连我自己也没有。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其中一人是我男友。他的家长出城去了,所以我们在他家办了场派对。我们喝加了柠檬汁的伏特加,他鼓励我和他朋友的女友温存一下。我们迟疑地吻了彼此,然后就没了。男孩们也温存起来,我们就这样望着他们好长一段时间,感觉无聊,但又醉得站不起来。我们在客房睡着了。等我醒来,膀胱已经满得像枚握紧的拳头。我踱步到门厅,发现有人把伏特加和柠檬水撞到地上。我试图清理干净。这种混合液把大理石地板的涂层一条条溶掉,裸露出本体。几个星期后,我男友的母亲在床后面发现我的内裤,拿给他,而且是她已经洗过了的,此外什么话也没说。奇怪的是,我怀念那种干净衣服散发出的花朵般的化学香气。而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衣物柔顺剂。

一个男人。很瘦,高个子。整个人瘦得能看出骨盆的形状,而我因此莫名觉得性感。灰眼睛。挖苦人的微笑。我认识他近一年,从去年十月在一场万圣节派对遇见彼此开始。(我没打扮;他打扮成太空英雌[1]。)我们在他的公寓喝酒。他很紧张,说要替我按摩。我很紧张,就答应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搓揉我的背部,然后说:“我的手开始累了。”我说:“噢。”然后转身面对他。他吻我,他的脸上都是刺刺的胡茬。他闻起来有酵母的味道,还有昂贵古龙水的前调。他躺在我身上,我们温存了一阵子。我体内的一切都在绞扭,快乐地绞扭。他问可不可以碰我的乳房,我抓住他的手直接压覆住我的乳房。我脱掉衬衣,那感觉就像有滴水正沿着我的脊椎往上滑。我意识到这一切要发生了,真的要发生了。我们都脱光衣服。他把保险套滚动着往下套好,整个身体笨拙地移到我身上。那感觉比什么都痛,真没这么痛过。他高潮了,我却没有。他把自己退出来时,保险套上满是鲜血。他把保险套剥下来,丢掉。我体内的一切感觉都在剧烈跳动。我们睡在一张太小的床上。第二天他坚持开车送我回宿舍。回到我房间后,我脱掉衣服,用一条毛巾把自己裹起来。我身上仍有他的味道,仿佛我们还待在一起,而我渴望更多。我感觉很好,像个偶尔会做爱的成年人了,像个真正展开人生的成年人了。我的室友问我感觉如何,然后拥抱了我。

一个男人。是男朋友。不喜欢保险套,问我是否在采取避孕措施,反正还是在后一刻抽出来了。一团糟。

一个女人。分分合合的那种女朋友。计算机系统结构课上的同学。棕色长发一路披散到屁股。她比我预期的还柔软。我想往下直攻重地,但她太紧张了。我们温存了一下,她把舌头滑入我的嘴巴,之后回家,我在我那间清冷寂静的公寓里自己来了两次。两年之后,我们在我的公司大楼铺了碎石子的顶楼搞了一次。就在我们交缠的身体往下四层楼的地方,在我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前,屏幕上的程序正进行编码。我们完事后,我抬头注意到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正从隔壁的摩天高楼看着我们,手在长裤里东摸西摸。

一个女人。戴圆眼镜,红发。不记得在哪儿认识的。我们用药嗨了,干了一场,手还在她体内就不小心睡着了。我们在天亮前醒来,走过整座小镇到一家二十四小时餐馆。我们抵达时天空下着小雨,穿凉鞋的脚因凉气而僵麻。我们吃了松饼,把马克杯都喝空了,但要找女服务员来时,却发现她正盯着悬吊在天花板下的电视机,里头播放着消息。她咬住嘴唇,手上的咖啡壶都歪了,在麻油毡布上洒下许多棕色小点。我们看着电视,眨眼间主播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单,上面列了正在隔壁州蔓延的病毒的症状,就在北加州。主播重新出现,他反复表示飞机已经停飞,州界已被封锁,病毒似乎已被隔离。服务员终于走过来了,但心不在焉。“你有亲友在那里吗?”我问,她点点头,双眼涌满泪水。我感觉很糟,我什么都不该问的。

一个男人。我在家附近的一个街角的酒吧认识了他。我们在我的床上温存。他闻起来像酸酒,但其实他喝的是伏特加。我们上了床,但他大概有一半时间都软软的。他想下去舔我,但我不想。他生起气来,走了,他摔纱门时太用力,我的香料架还因此从钉钩上脱落,摔到地上。我的狗不停舔着肉豆蔻,我为了替它催吐只好强喂它吃盐。肾上腺素令我整个人静不下来,于是我列了一张生命中出现过的动物清单——七个,包括我的两条泰国斗鱼,不过它们在我九岁时于一周内相继死去——另外还列出越南河粉需要用的香料清单。丁香、肉桂、八角、芫荽、姜、小豆蔻荚。

一个男人。比我矮六英寸。我向他解释,我原本任职的网站生意急剧变差,因为流行病蔓延时没人想要风格奇诡的照片,所以我在那天早上被解雇了。他请我吃了晚餐。我们在他车上搞了起来,因为他有室友,而我当时无法待在自己屋内;他把手滑入我的胸罩,他的手完美无缺,天杀的完美,我们就这样陷在空间过小的后座里。我两个月来次高潮了。隔天我打电话找他,留了语音信息,说我过得很愉快,希望有机会再见面,但他始终没回电。

一个男人。以某种粗活为生,我记不得是哪种粗活,不过记得他背上有条蟒蛇的刺青,底下还有一句拼写有问题的拉丁语。他很强壮,可以把我抱起来压在墙上,就这么直接上我,那是我这辈子刺激的感官体验了。我们还因此弄坏了几个画框。他的双手,我则用指甲在他背上刮擦,他问我是否会为了他抵达高潮,我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会为你抵达高潮,就是这样,我会。”

一个女人。金发,说话急促,是个朋友的朋友。我们结婚了。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究竟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还是因为害怕身边世界正相继发生的一切。不到一年时间,我们的婚姻就吹了。我们对彼此吼叫的时间比做爱还多,甚至比说话的时间还多。某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我因此泪流满面。之后,她问我要不要来干一下,然后在我回答前脱光衣服。我真想把她推出窗外。我们做爱,然后我开始哭。结束后她去冲澡,我打包了行李,开着自己的车离开。

一个男人。那是我离婚六个月之后的事,当时我还处于离婚后的混乱苦恼中。然后在他家族中后幸存的成员葬礼上认识了他,我很忧伤,他也很忧伤。我们先是在一座空屋中做爱,那座屋子本来属于他的哥哥、哥哥的妻子和小孩,但他们全死了。我们在每个房间里都干,包括走廊。在走廊时,我无法直接躺在硬木地板上让骨盆弯折起来,所以在光秃秃的毛巾柜前为他打手枪。在主卧房时,我骑在他身上看着自己在化妆镜面上的倒影,灯没开,我们的肌肤因为月光而闪现银光,而他在进入我时说:“抱歉,抱歉。”他一个星期后死了,是自我了结。我搬出这座城市,往北方去。

一个男人。又是灰眼睛。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问我过得如何,我跟他说了一部分,隐瞒了一部分。我不想在拿走我处女之身的人面前哭。不知怎的感觉就是不对。他问我失去了多少亲友,我说:“我的母亲,大学时的室友。”我没提到是我发现母亲的尸体的,也没提到之后三天,好几位紧张的医生都在检查我的眼睛,想知道是否出现了早期病征,更没提到我曾试图逃离隔离检疫区。“我之前认识你时,”他说,“你真是天杀的年轻。”他的身体很熟悉,但也很陌生。他的技巧变好了,我的技巧也变好了。当他从我体内拔出时,我几乎以为会看到血,但当然一点也没有。在我们分别的这些年中,他变得更俊美了,也更体贴了。我很惊讶自己竟然在浴室的洗手台前哭了起来。我让水龙头的水不停流着,免得他听见。

[1] 太空英雌是根据漫画改编的电影《太空英雌芭芭丽娜》(1968)中的女主人公,她战胜了太空中各类邪恶势力。


【书摘与插画】

吃八口

他们给我上麻药让我睡着时,我感觉口中都是月亮上致命的微细沙尘。我以为自己会被呛着,但那些沙尘在我口中进进出出,而我竟不可思议地仍在呼吸。

我曾梦见自己在水下呼吸,而现在就是那种感觉:惊慌,然后接受现实,然后兴高采烈。我要死了,但不是垂死,而是在干一件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完成的事。

回到地球上的现实:U医生正在我体内。她的双手在我体内,正用手指搜寻着。她正把血肉从外壳解下,同时在喜爱她的人中走来走去,还跟一名护士聊起在智利度过的假期。“我们本来打算搭飞机去南极,”她说,“但票价太贵了。”

“可是能看企鹅啊。”护士说。

“下次吧。”U医生回答。

在此之前,是一月的事吧,新的一年刚开始。我在一条静默的街上艰难地穿过两英尺高的积雪,来到一家店铺,店铺的窗玻璃里有静静悬吊的风铃、美人鱼形状的小饰品、一块块浮木,还有用钓鱼线吊起的过于闪亮的贝壳,但没有一丝风,所以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整座小镇死寂一片,若是到了季末,为了服务一日游旅客和那些忍到现在才花钱的人,会有少数几家店开门营业;但距离季末还有好一段时间。大部分店铺老板已逃到波士顿或纽约,更幸运的话已经逃到更南的地方。这个季节没生意可做,他们留在橱窗里的商品看来像个笑话。而在这些表象之下,令人同样熟悉又陌生的第二座小镇苏醒过来了。每年都一样。酒吧和餐厅会为当地人制订秘密的营业时间,这些如同岩石般坚忍的科德角居民早已这么度过数十个冬季。随便挑一个晚上,你在吃饭时抬头,都能见到这些浑圆健壮的家伙走进大门;而唯有当他们把身上衣物层层剥掉,你才能看出衣服里是谁。就算是你在夏天认得出来的人,在这种敷衍马虎的光线中多少都有点像陌生人;他们全是独行侠,即便跟别人在一起时也都是独行侠。

不过走在这样的街上,简直就跟走在外星球上一样。那些沙滩美女和艺术品经纪人一定没见过小镇的这一面,我想。所有街道都无比阴暗,还有种液态的冷冽在所有缝隙和巷弄中翻腾。宁静和喧响彼此碰撞,但永远无法交融;温暖夏夜的欢腾热闹遥远得难以想象。在这个季节,就连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都无比艰辛,但如果你这么做了,你能感到生命力刺穿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从当地酒馆飘出的低沉话语,为建筑赋予生命的风声,有时在巷弄中撞见的窸窣蠢动的动物——令人喜悦或恐惧的,都是同一种喧闹。

狐狸在夜间街道穿行。有只白色母狐动作轻巧迅速,看起来就像其他狐狸的鬼魂。

我不是家族中的个。我的三个姐妹这些年来陆续接受了手术,不过她们来拜访我时完全没提。以前那些年,她们始终跟我一样以有机状态生长,因此看到她们突然变得纤细,我就像鼻子受到重击,感觉比想象中还痛苦许多。个接受手术的姐姐呢,好吧,我本来以为她快死了。我一直以为我们这几个姐妹都快死了,因为共同基因的缘故。当我以飙高八度的声音焦虑质问:“在整棵家族树中,到底是什么病在残害我们这一支啊?”此时那个姐姐坦承:是某种手术。

接着她们每个人都成了信众。成了手术的信众。某种手术的信众。这手术非常简单,就跟你小时候摔断手臂时需要打钉子进去一样,而且可能还更简单:其实就是通过某种束带、某种袖状物切除,来完成肠胃绕道。绕道?但他们的说法很简单——反正胃的一部分就是消解了,消失了——手术效果就像春天早晨的暖意,太阳升起时,你会和她们一样幸福,不再在阴影中打战。

以前,只要我们一起出门,她们就会点份的餐点,然后说:“我不可能吃得完。”她们一定会这样说,一定,她们一定会优雅地坚持说自己不可能吃得完,但这一次,她们确实没说谎─通过医学手术,这个丢脸的谎言总算成真。她们用各种角度落叉,把食物切成难以置信的小块,比如小娃娃尺寸的西瓜、极细的豆苗,或者像是要把食物分给一群人吃那样把三明治切出一个小角,配上一人份鸡肉沙拉——她们将那一小口吞下,一副好像无比堕落的表情。

“我觉得状态很好。”她们都这么说。每次跟她们说话,她们嘴里冒出的就是那句话。其实那几张嘴只能算是一张嘴,这张嘴曾经用来进食,但现在只用来说:“我感觉状态真的、真的很好。”

天知道我们怎么会有这种毛病——这种需要动手术的身体。不是我们母亲的错,她身材始终正常,不健壮、不丰满、不带有鲁本斯的*女风格、不算是“中西部身材”,也不丰腴,总之就是正常。她总说人只需要吃八口就能有进食的感觉。虽然她从没计算出声,但我总能听到那八口的咀嚼声,清楚得就像竞赛节目中的观众在倒数,音量震天价响,口气又得意扬扬,等倒数到一之后,她会放下叉子,就算盘子里还有食物也一样。我的母亲从不乱来,她绝不会翻弄盘子里的食物,也不会假装自己还在吃。人要有钢铁意志,才有纤瘦腰线。吃八口就足以让她赞美招待她的主人。吃八口成为她肠胃的守护防线,就像包裹在屋墙上的绝缘层。我真希望她还活着,活着目睹她的女儿们变成什么模样。

后来有一天,第三个做了手术的姐妹轻巧走出我家,我从未见过她的脚步如此轻盈,然后过了没多久,我吃了八口后就不吃了。我把叉子放在盘子旁,动作比我预想的还要粗鲁,还不小心把瓷盘边缘敲掉一个小角。我用手指把碎片拈起,扔进垃圾桶,回头望向盘子,里头的食物原本就放得很满,现在还是很满,那一整团意大利面和蔬菜完全看不出缺口。

我再次坐下,拿起叉子,又吃了八口。不能再吃了。那团食物还是没有减少的迹象,我对它的渴求却变成原来的两倍。沙拉里的蔬菜叶子上还*了油醋,面条上还洒了柠檬汁、撒了现磨胡椒,一切看起来是这么美,而我还是这么饿,所以我又吃了八口。吃完之后,我把锅里的食物也一并解决,然后气得哭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变胖的过程。我无论幼时还是青春期都不胖。照片中年轻的我不丢人,就算真的丢人,也是因为大家在那个阶段本来就有些丢脸之处。瞧我多年轻呀!瞧我当时穿衣风格多怪!牛津鞋!谁发明这种鬼东西?踩脚裤!开什么玩笑?松鼠发夹?瞧那副眼镜,瞧我当时正在对相机扮鬼脸呢。那表情简直是在对未来拿到照片的人扮鬼脸,真令人怀念。我以前以为自己很胖,但其实不胖;照片中少女时代的我很美,那是一种终将逝去而令人伤感的美。

但后来我生了个宝宝。我生了卡*——难搞又目光锐利的卡*,她始终都不了解我,但我更不了解她——然后突然之间,我们的关系彻底毁了,她就像在离开旅馆房间前摔烂一切的重金属摇滚歌手。而我的肚子就是被她摔出窗外的电视机。她现在已是成年女性,各方面都与我迥然不同,但她曾经存在的证据仍坚守在我身上。我的模样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锅旁,感觉十分厌倦。我厌倦上教堂时,看到那些瘦巴巴的女人赞叹地抚摸彼此手臂,然后再来称赞我的“皮肤好好”;我厌倦每当穿越任何一个空间,得不停把屁股扭来扭去,仿佛看电影时得爬过某人才能抵达座位;我厌倦试衣间那种平板、毫不留情的灯光;我厌倦在望向镜子时,捏住身上我痛恨的那些肉,拎起,指甲深陷其中,然后任由它们垂下,同时感觉身体到处都痛。我的姐妹已经丢下我去了其他地方,而就跟之前一样,我一心只想追上她们。

对我的身体而言,吃八口这件事行不通,而我打算让它行得通。

我每周去找U医生咨询两次,她的办公室位于科德角往南开上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我开得很慢,而且总是绕路。这几天断断续续下着雪,懒洋洋的雪覆盖在树干和栏杆上,仿佛被风吹落的衣物。我知道路怎么走,因为之前就曾开车经过她的办公室——通常都在某位姐妹离开我家之后——所以这次开车前往时,我还幻想在当地一家衣饰店购物;我买了件从假人身上脱下来的背心裙,完全超出我原本的预算。我在午后阳光下穿上那条裙子,比兀立在原处的假人幸运多了。

然后我置身于她的办公室,就站在她的素色地毯上,有名接待员为我开门。医生跟我预期的样子不同。我想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落差,是因为我以为她既然选了这个职业,必定对此抱持深刻信念,所以应该会长得瘦一些:就算不是个自制力极强的女人,也会是个极具同理心的人,而且经过调整,她的肠胃一定早已跟自己理想的状态没有太大落差。但她其实甜美、微胖——为什么我自己跳过了这个阶段呢,这个圆滚滚、毫无威胁性,像熊猫一样可爱的阶段呢?她露齿大笑。她到底在干吗?她为何要把我送上这趟她自己从未踏上的旅程?

她指指椅子,我坐下。

两只博美狗在办公室里到处奔跑。当它们各自行动时——其中一只蜷*在U医生的脚边,另一只优雅地在走廊拉屎——样子看起来完全一样,温顺无害,不过当其中一只接近另外一只时,情况却变得有点诡异,它们的头会同步抽动,仿佛是同一个整体的两个分身。医生注意到门口那堆屎,立刻叫了接待员过来。门被关上了。

“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她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

“你之前研究过减肥手术了吗?”

“研究过,”我说,“我想要那种不能逆转的。”

“我很欣赏像你这种有决心的女人。”她说。她开始从某个抽屉中抽出活页夹,“你得先走一些程序。拜访心理医生,再看一位医生,参加互助团体——就是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行政手续,花上很多时间。但一切都会为你带来改变。”她保证,同时在我面前摇动一根手指,脸上带着既有责难意味又可爱的微笑,“手术会痛。不会很轻松。但结束之后,你会成为世界上快乐的女人。”

我的姐妹们在手术前几天来到我家。她们把自己安顿在屋内众多空房里,还在床头柜上摆满乳液和拼字游戏。我可以听到她们在楼上制造出的噪音,听起来像一群鸟,虽然各有各的声音,但又清晰地合唱着。

我跟她们说,我要出门吃后一餐。

“我们跟你一起去。”个姐妹说。

“去陪你呀。”第二个姐妹说。

“去支持你。”第三个姐妹说。

“不用,”我说,“我自己去。我需要独处。”

我去了喜欢的餐厅“盐屋”。这家餐厅无论名字还是气质都不始终如一,之前曾有阵子叫“琳达餐厅”,接着是“家庭餐馆”,然后是“餐桌”。建筑都是同一栋,但外表不断呈现新样貌,而且总是比之前更好看。

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上,想到那些准备接受死刑的人,想到他们吃的后一餐,然后那个星期第三次开始担心自己的道德观出了问题,还是我根本没有道德感可言?我的这一餐和死刑犯的后一餐完全不同,我在大腿上摊开餐巾时提醒自己。二者根本无法比较。他们的后一餐是死前的后一餐,我的后一餐迎接的不只是生命,还是新生命。你这人真是糟透了,我想,我把菜单举得比脸还高,那种高度完全没有必要。

我点了一整个骑兵队的牡蛎。其中大多已做过必要修剪,所以我能像喝水一样咕噜吞下,仿佛吞下海洋,仿佛吞下一片空无,但其中有一颗却顽强对抗:它就是死死粘在壳上,完全是块负隅顽抗的肉。它不从。它简直就是抵抗这个概念的化身。这些牡蛎还活着,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其实就是一块块肌肉,没有脑或任何内在器官可言,严格来说是这样,但仍活着。如果世界上有任何正义可言,这些牡蛎会缠住我的舌头,让我活活噎死。

我几乎要把牡蛎呕出来,但还是吞下去了。

我的第三个姐妹出现在桌子对面,坐下。她的深色头发让我联想到母亲:她的头发也是这样又亮又柔顺,简直不像真的,但确实是真的。她对我亲切微笑,仿佛正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你干吗跑来?”我问她。

“你看起来糟透了。”她说。她刻意用某种方式摆放双手,借此展示她的艳红指甲,由于指甲表面涂得无比滑亮,几乎像是出现立体景深,仿佛有朵玫瑰深陷于玻璃。她用指甲轻敲自己的颧骨,用非常灵巧的抚触往下刮擦。我打了个冷战。然后她拿起我的水杯,大口喝下,水流过冰块再流入她口中,而剩下的冰块不过是一整片即将塌毁的网格构造,后,她把杯子仰举得更高,整个构造就这么滑到她脸上,然后她开始咀嚼那些落入她口中的碎冰。

“不要浪费你胃里的空间去装水,”她说,咔啦咔啦咔啦,“好啦,那么,你在吃什么?”

“牡蛎。”我说,明明她能看见我面前有一大堆快坍塌的牡蛎壳。

她点点头。“好吃吗?”她问。

“好吃。”

“跟我描述一下吧。”

“它们就是所有健*事物的集合:海水、肌肉和骨头,”我说,“没有心智的一团蛋白质。没有痛觉。也没有可验证的思想。卡路里非常低。不算什么放纵的放纵。要来一颗吗?”

我不希望她在这里——我希望她离开——但她的眼神闪烁,仿佛正在发烧。她用指尖留恋地滑过一只牡蛎壳。牡蛎壳晃动后纷纷往下滚落,整堆壳坍塌下来。

“不用,”她说,然后又开口,“你跟卡*说了吗,说

你要动手术?”

我咬了咬嘴唇。“没,”我说,“你跟你女儿说过吗,动手术前?”

“说过呀。她很为我兴奋。还送了花来。”

“卡*不会兴奋的,”我说,“卡*没打算尽的女儿义务很多,这正是其中之一。”

“你觉得她也需要动手术吗?这是原因吗?”

“不知道,”我说,“我总是不懂卡*需要什么。”

“你觉得她会因此看不起你吗?”

“我总是搞不懂她的想法。”我说。

她点点头。

“她不会送花来的。”我总结道,虽然她也没什么必要这么做。

我点了一堆热乎乎的松露炸薯条,结果烫伤了上颚。直到被烫伤之后,我才开始思考自己有多么思念这些食物。我开始哭,姐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我嫉妒牡蛎。它们永远不用思考跟自己有关的事。

回家之后,我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卡*。因为焦虑,我的下巴绷得死紧,电话接通时,我的下颚关节还发出了咔啦一声。我可以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但随即某人用我看不见的手指压住她的嘴唇令她停止作声;接着有只狗呜呜叫。

“手术?”她又说了一次。

“对。”我说。

“我的耶稣基督呀。”她说。

“别用他的名字骂人。”我说,但其实我也没多虔诚。

“什么?那根本他妈的算不上骂人好吗?”她大叫,“刚刚那才他妈的是骂人。至于耶稣基督根本称不上骂人,纯粹是个正常的称呼。要是真有个适合骂人的时刻,就是当你妈告诉你,毫无理由地,她要把自己重要的器官切掉一半——”

她还在讲个不停,但逐渐变得像是咆哮。我只能像是赶蜜蜂一样不停发出“嘘!嘘!”的驱赶声。

“——难道你没想到你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进食——”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终于还是问她了。

“妈,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自己。你以前从来都不会——”

她讲个不停。我盯着话筒看。我的孩子是何时坏掉的呢?我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不记得这种每下愈况,一开始是甜美的,后整个人只剩下令人血液凝固的恼怒。她总是在发火,总是在指控些什么。她强行占据相对于我的道德高位,一次又一次。她不停让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量罪行:为什么我没教她什么是女性主义?为什么总是坚持什么都不去理解?还有这次,这次的指控拔得头筹,值得以蛋糕奖励,不,别跳过这个俏皮话;语言就像其他事物一样和食物交织在一起,至少可以说本来就该和食物交织在一起。她很生气,我真高兴自己无法读出她的想法。我知道她的想法会让我心碎。

电话没声音了。她挂了我电话。我把话筒摆回去,意识到我的姐妹正在门口望着我,其中两人一脸同情,另一人看来扬扬得意。

我转头不看她们。为什么卡*不能理解呢?她的身体不完美,但仍新鲜、充满适应环境的能力。她还能避开我犯过的错误。她还能享受拥有全新开端的轻松。我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但到了明天,我会直接把控制权交出去,一切就能再次回到正轨。

电话响了。卡*?是她又打回来了吗?结果是我的外甥女。她为了回学校读书正靠着卖刀具存钱,而她回学校是为了——唉,我好像没听到这部分,但反正,她只要跟我谈论刀子,就能拿到薪水,所以我乖乖听她介绍一切,听她一步步介绍,后买了一把中间有特殊切孔的干酪刀——“这样干酪就不会粘在刀片上了,懂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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