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推荐
【编辑推荐】

《假面自白》

日本首位诺奖得主川端康成心中的天才作家
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三岛由纪夫·成名作
一场直逼灵魂、享誉世界的真情自白书
对莫言、余华、阎连科等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
如果说《人间失格》是面向死亡无可奈何的决绝,那么《假面自白》则是彻底解剖自己,努力向“生”的挣扎


卖点
比起春天,夏天的到来更加威胁我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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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啊,总是想要诉说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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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感到迷惑的,那并不是意图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

1、【川端康成心中的天才作家,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三岛由纪夫·成名作,对莫言、余华、阎连科等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假面自白》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被评价为“三岛文学的核心和根子”】
《假面自白》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作,是一种对内心的探索,是一种对没落贵族家庭及没落的社会规则的对抗,是试图摆脱传统的道德、秩序和价值观的束缚的战斗。
2、【三岛冷静无保留地自白对“生”的欲求,探索自我之作,发人深省】 
三岛由纪夫笔下的“假面”,是拂去了一切伪善,将深隐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纯粹人性毫无保留地坦陈在人们面前,是对于自身深层意识的反思及分析。

3、【三岛文字优美而深刻,我们可以看到一名孤独少年的成长心路历程】
《假面自白》里没有伪善、偏见、自我辩解,更没有沉溺于性行为和死亡暴力,更多的是作者冷静而自觉地认识和把握人生及人性的本质,并以大胆而客观自白的形式,将其表现到了极致,进而在文学上将自己深藏在内心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憧憬升华为艺术美。读者在这篇作品里摘掉假面,就可以看到“赤裸裸的真实”和艺术美。

4、【实力派新锐译者精心翻译,并附有三岛由纪夫年表,翔实的生活和创作记录,给你原汁原味的阅读体验】
此版本无任何删减,实力派新锐译者林燕燕语言优美,将主人公对自我和“性”的困惑与彷徨、抗拒与挣扎,还原得分毫不差,带你理解三岛由纪夫细腻而独特的人生历程和创作之路。

5、【精美装帧,书签带,全新典藏】
采用硬精装,双封面装帧形式,堪称经典。外封采用170克高阶映画,触感优雅,封面设计更形象贴合书名及文章内涵。内封采用140克高阶映画,色泽光亮,背部另行裱纸。内文采用80克金杉质感,触感光滑,颜色柔和护眼。

《金阁寺》

20世纪不可错过的文学大师,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
三岛由纪夫·美学集大成之作
日本首位诺奖得主川端康成心中的天才作家
获第8届读卖文学奖
日文版销量超330万部,李现推荐
对莫言、余华、阎连科等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


卖点
一个人走向毁灭的心理独白,穷究美的灵魂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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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到了极致,便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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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幻想的无与伦比的美,竟背叛了我,这种痛苦完全夺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1、【川端康成心中的天才作家,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三岛由纪夫·美学集大成之作,获第8届读卖文学奖,享誉世界;对莫言、余华、阎连科等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李现特别推荐】
《金阁寺》获日本第八届读卖文学奖。且早在1956年《金阁寺》刚发表时评选国际文学奖的过程中,当时《纽约时报》的文学副刊便将《金阁寺》与莫拉维亚及波伏瓦的作品同时刊登,也是《萨塔拉评论》的推荐图书。
2、【三岛关于恶,关于美,有着自己独特的阐释,发人深省】 
《金阁寺》中,“我”后烧毁了金阁,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文明的背弃;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这里真正烧毁的不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那个金阁,而是异己存在着的“金阁”。金阁只有在面临毁灭时,才与“我”亲近。烧毁金阁,是对压抑人性、遮蔽存在的异化了的文明的象征性的当头棒喝,是对人的愚妄的断然否定和扬弃。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破除人们对文化的盲目态度,来重新认识切实广大世界的真相。

3、【三岛文字优美而深刻,我们可从其创造的独特世界中,看到一名孤独少年的成长心路历程,看到对困境中人性的深入体察】
“美和希望”能够救助困境中的心灵,人们可以不用选择颓废、堕落来应对逆境。面对战乱如此,面对庸常人生也是如此。正如《泰晤士报》所评论的那样:“《金阁寺》闪耀着的光辉中,美丽与毁灭并存,残酷与牺牲同在,奉献与背叛共生。”

4、【实力派新锐译者精心翻译,并附有三岛由纪夫年表,翔实的生活和创作记录,给你原汁原味的阅读体验】
此版本无任何删减,实力派新锐译者崔蒙语言优美,将沟口对美的渴望、占有,乃至毁灭的心理和情愫还原得分毫不差,带你理解三岛由纪夫细腻而独特的人生历程和创作之路。

5、【精美装帧,书签带,全新典藏】
采用硬精装,双封面装帧形式,堪称经典。外封采用170克高阶映画,触感优雅,封面设计更形象贴合书名及文章内涵。内封采用140克高阶映画,色泽光亮,背部另行裱纸。内文采用80克金杉质感,触感光滑,颜色柔和护眼。


【内容简介】

《假面自白》

三岛由纪夫真实、前卫的半自传体小说
一场直逼灵魂、享誉世界的真情自白书

这是一部关于性倒错的自白小说。“我”完全拂去伪善,无保留地展现人性隐秘的一面,把隐藏在意识深层的自然的自我暴露出来,冷静地自白自己的异常的性愿望。从“我”的诞生、家庭状况以及家族人际的心理纠葛之后,展现了幼时的“我”那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我”因先天原因而身体孱弱,羡慕体魄强健、具有野性的人。长大后的“我”爱上了近江,发现他的健全与壮实形成了完整无缺的美的幻影。再后来,因为与普通人不一样,内心充满不按,“我”也尝试与异性恋爱,但仍无法拒绝男性肉体美的诱惑……

《金阁寺》

美到了极致,便是毁灭
一个人走向毁灭的心理独白,穷究美的灵魂之作

小说以真实事件为蓝本,取材于1950年金阁寺僧徒林养贤放火烧掉金阁寺的真实事件。据林养贤说,他的犯罪动机是对金阁寺的美的嫉妒。
故事主人公沟口天生结巴,严重自卑孤僻,因父亲经常念及,于是他常常幻想着金阁的美。父亲亡故后,沟口遵照遗愿到金阁寺当了僧徒。正值战局恶化,他幻想着金阁遭空袭燃烧的模样,由于这种虚幻性和悲剧性的美,金阁的美在他心中更加辉煌灿烂。沟口彷徨于无法解决的美与丑的对立的现实,苦恼于肉体的劣等意识,与主持的关系破裂,促使他从金阁出走,面对着日本的黑沉沉的海面,一个可怕的念头悄然升腾……
或许是战争影响了他,使他抱有黑暗的思想。一味只想着美,人就会不知不觉碰到这个世界上黑暗的思想。


【作者简介】

三岛由纪夫(1925—1970),日本作家,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金阁寺》《假面自白》《鹿鸣馆》等。《金阁寺》获第8届读卖文学奖。
他一生著有21部长篇小说,80余篇短篇小说,33个剧本,以及大量的散文。其中有10部曾被改编成电影,36部被搬上舞台,7部得过各种文学奖。他是著作被翻译成外语版本颇多的日本当代作家。日本设立了纪念他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


【媒体评论】

我得的诺贝尔奖应该颁给三岛。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天才作家,大概两三百年都难遇一个。
——川端康成

对于其他作家来说,写作仅仅只是写作,不会侵入到生活之中。可三岛由纪夫不是,他过于放纵自己的写作,让自己的欲望勇往直前,到头来他的写作覆盖了他的生活。就像他作品中美和恶的奇妙结合一样,这种天衣无缝的结合让人们无法区分开来。
——余华

三岛由纪夫的三部杰作中,《金阁寺》是红色的,《潮骚》是透明的,《假面自白》则是黑色的。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法兰西科学院院士)

我把人们谨慎的、噤若寒蝉的事,鼓足勇气,揭露了出来。《假面自白》是我真正凭借时代的力量、时代的恩惠,才能写出来的一部小说。
——三岛由纪夫

三岛是为了文学生,为了文学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莫言

我得的诺贝尔奖应该颁给三岛。像三岛由纪夫这样才华横溢的天才作家,大概两三百年都难遇一个。
——川端康成

对于其他作家来说,写作仅仅只是写作,仅仅只是表达隐秘的想法和欲望,他们的欲望永远停留在内心里面,不会侵入到生活之中,在生活中他们始终是理性的和体面的。可是三岛由纪夫不是这样,他过于放纵自己的写作,让自己的欲望勇往直前,到头来他的写作覆盖了他的生活。就像他作品中美和恶的奇妙结合一样,这种天衣无缝的结合让人们无法区分开来。
——余华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我看了三遍。一本小说能让人读三次,证明那小说中文学的魅力一定非常丰富。
——阎连科

《金阁寺》闪耀着的光辉中,美丽与毁灭并存,残酷与牺牲同在,奉献与背叛共生。
——《泰晤士报》


【目录】

目录
假面自白 / 001
章 / 003
第二章 / 024
第三章 / 065
第四章 / 135
年表 / 159

《金阁寺》

目录
001 章
023 第二章
041 第三章
063 第四章
084 第五章
105 第六章
122 第七章
152 第八章
173 第九章
189 第十章
209 三岛由纪夫·年表


【免费在线读】

【试读】
假面自白

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说它可怕是因为它难以捉摸。神总是给人们设下种种谜题,在美中,两岸交会,矛盾并存。我学问不多,但对于这个问题我有着深刻的认识。在这个世界上,无穷无尽的谜题使人们感到痛苦不堪。一旦解开这些谜题,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关于美,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就连兼备美丽心灵和出色理性的人,也是怀着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出发,却终以索多玛的理想告终。不,令人恐惧的还远不止于此,心怀索多玛理想的人们也并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的理想,仿佛在纯真的青年时代,内心也曾燃烧着对于美好理想的憧憬之情。人心宽广,只是过于宽广了,如果可能,我希望将其缩小些。可恶,真是不知所谓。用理性的眼光所看到的丑陋,在感性的眼光下却是极致的美。在索多玛是否也有美的存在呢?
……但人啊,总是想要诉说自己的痛苦。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三卷第三章 热忱的忏悔——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坚持声称见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每当说起此事,大人们总会笑,以至于我感到自己被嘲弄,便用略带憎恶的目光盯着自己这张苍白得不像孩子的脸。偶尔在不太熟的客人面前提起此事,祖母便会厉声打断我,让我上一边玩去,生怕我被当成白痴。
那些笑话我的大人们,通常都会用些科学的解释想要说服我。比如,刚出生时婴儿的眼睛还没睁开啦,即便是眼睛睁开了也不会有清晰的意识而留下任何记忆啦,如此这般孩子能够理解的简单说法,用略带表演成分的口吻兴致勃勃地给我解释,这似乎成了他们的惯用手法。看到我仍满脸狐疑,他们便摇晃着我幼小的肩膀说,是这样没错吧。仿佛他们发现自己险些中了我的圈套,在心里琢磨,不能因为他还是孩子就掉以轻心,这小子给我设圈套呢,想问出“那事儿”。如果不是那样,他为什么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地问:“我是在哪儿出生的?我是怎么生下来的?”——他们重新陷入了沉默,内心似乎莫名受到了重创,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然而,那只是大人们多虑了,我并非想要打听“那事儿”。不仅如此,让大人们伤心也会让我感到害怕至极,又怎么会想到设下这样的圈套呢。
无论大人们怎么对我说教,或者他们只是笑着走开,我始终坚信见过自己出生时的场景。也许是因为听到当时在场的人的谈话而留下的记忆,又或是出于我的凭空想象,总之二者必有其一。在我的脑海中就只记得有一样东西我亲眼看到过,那就是我出生时给我洗澡所用的澡盆盆檐。那是个全新的木制澡盆,表面光滑。从内侧看,盆檐处闪着微微的光泽。整个澡盆就只有那部分的木质光泽耀眼。水缓缓流过,像是要用舌头舔舐盆檐却又触碰不到。顺着盆檐流下的水,大概是由于光线的反射,又或者是有光的照射,反射出柔和的光,泛着微光的小水波不停地相互碰撞。
——对于这个记忆,有力的反驳就是,我并非出生在白天。我出生在晚上九点,不可能有阳光照射进来。那么就是电灯的光线咯,即便被如此嘲弄,我依然认为,即便是晚上,也未必没有阳光照射到澡盆的某一处。即使这有悖逻辑我也毫不在意。泛着光泽的盆檐,确确实实地作为在我出生洗澡时见过的东西,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我出生于大地震后的第三年。
在那之前的十年,祖父在担任殖民地长官时,由于贪污案替部下承担罪责而离职(我并非美化言辞,祖父那种对人的愚信程度,我半生中都未见过能与之相比)。我的家庭状况以一种哼着小调般轻松的速度,逐渐倾斜下滑。巨额负债、财产查封、房产变卖,加之随着困窘的加剧,仿佛暗流涌动般愈燃愈烈的病态的虚荣。——就在此环境下,我出生在一个民风不良的城镇,位于城镇一角的一座破旧的出租房里。这所老房子有装模作样唬人的铁门、前院以及与近郊的礼拜堂大小相仿的西式房间。从坡上看是二层建筑,从坡下看则是三层建筑。它颜色灰暗,外观错综复杂,样子盛气凌人。这所老房子里有好几间昏暗的房间,六个女佣、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总共十个人就在这如破旧的衣柜般嘎吱作响的房子里起居生活。
祖父的事业心、祖母的疾患和浪费癖,是我们一家烦恼的根源。祖父被一些不三不四的溜须拍马之辈送来的图纸所诱惑,做起了黄金梦,时常远行游历。出身名门的祖母憎恨蔑视祖父。她内心清高孤傲、不屈不挠,有着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她的痼疾——脑神经痛,间接地、顽固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又在她的脑子里增加了无益的清醒。那持续至死的狂躁的发作,正是祖父在壮年时代的种种作为给她造成的,这又有谁知道呢?
父亲就在这个家里迎娶了我那柔弱美丽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早晨,母亲开始阵痛。晚上九点钟,一个不足五斤重的小婴儿诞生了。初七夜,家人给我穿上了法兰绒汗衫、奶白色的纺绸衬裤、碎白点花纹布和服。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把我的名字写在奉书纸上,放于供桌上,置于壁龛中。
我的头发一直都是金色的,经常往头上涂橄榄油就逐渐变黑了。父母住在二楼。祖母以在二楼养育婴儿很危险为由,在我出生第四十九天时,从母亲手里把我夺走了。在那间始终房门紧闭,弥漫着呛鼻的疾病和老年人气味的祖母的房间里,在她的病榻旁并排摆放的床铺上,我就在这里被养育着。
在我将满一岁时,从第三级台阶上摔了下来,额头受了伤。那时祖母看戏去了,父亲的表兄妹们和母亲一起休闲玩耍。母亲忽然上二楼取东西,我追着母亲,被她拖地的和服下摆绊到,摔了下来。
祖母在歌舞伎剧场被叫了回来。祖母回来后站在大门口,右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两眼直直地盯着出来迎接的父亲,用异常冷静的口吻,字句清晰地问道:
“死了吗?”
“没有。”
祖母像神婆一样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屋里走去……
——在我五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吐出了类似红色咖啡的东西。医生来看了之后说“情况不好说”,然后给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手腕和上臂完全摸不到脉搏。大家望着我的“尸体”。
准备好了白寿衣和我生前喜爱的玩具,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尿出了小便。母亲的博士哥哥说:“有救了。”他说这是心脏机能恢复的征兆。过了一小会儿,又尿出了小便。慢慢地,模糊的生命迹象在我的脸上明朗起来。
那个病——自我中毒(因自身体内的有毒代谢物引起的中毒),就成了我的痼疾。一个月一次,或轻或重总要光顾我,并多次让我面临危机。那正一步步向我靠近的疾病的脚步声,我的意识开始倾听并分辨,这究竟是濒临死亡的疾病,还是远离死亡的疾病。

我那初的记忆,因那个不可思议的确切影像而令我烦恼的记忆,就是在这时产生的。
拉着我的手的不知是谁。是母亲或是护士,又好像是女佣或者伯母。季节也不分明。午后的阳光沉闷地照着坡上的每一户人家。我被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拉着手,爬坡向家里走去。坡上有人下来,女人便用力拽着我的手让开路,停在了一旁。
这个影像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越来越清晰、集中。而且不可否认的是,它每一次出现都被赋予了新的意味。原因就是,在周围一片空旷的景象当中,只有那个“从坡上下来的人”的样子异常清晰。尽管这困扰了我半生,令我胆战心惊,但它却是我生命中初的纪念影像。
从坡上下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肩膀上一前一后挑着两个粪桶,一条脏毛巾缠在头上,气色好且双目有神,双腿分担着重量从坡上走下来。那是一个清厕工——淘粪尿的人。他穿着胶皮底布鞋和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样子。意思不太明确,是某种力量的初启示,某种阴沉怪异的声音在向我呼喊。它首先在清厕工的形象中显现出来是具有寓意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向我呼喊的东西,则是作为根的母亲的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个世上有某种火辣辣的欲望。我仰望着肮脏的年轻人的样子,“变成他那样”的渴望、“希望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将我束缚。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欲望中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则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的紧腿裤清晰地勾勒出他下半身的轮廓,它富有弹性地颤动着,似乎是在向我走来。我对那藏青色紧腿裤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喜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个中缘由。
他的职业——跟其他一懂事就想成为陆军大将的孩子一样,此时的我内心也冒出了某种憧憬——“想成为清厕工”。其原因可以说在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也绝非仅仅如此。这个问题在我的心中不断被加强,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发展开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职业令我产生了某种对于深切的、烈焰焚身般的悲哀的憧憬。我从他的职业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官能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他的职业充满了“挺身而出”感、自暴自弃感、对于危险的亲近感,以及空虚与活力惊人的调和感。这些东西深深吸引着只有五岁的我,将我俘虏了。或许我对清厕工这个职业有所误解,或许我从人们那里听说了其他的某种职业,因他的服装而错认,把那个职业误认为是他的职业。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与此相同的情感不久就转移到了彩车驾驶员和地铁检票员身上。从他们身上我强烈感受到了我所不了解的,并且始终为我所排斥的“悲剧的生活”。尤其是地铁检票员,当时地铁站里弥漫着口香糖的薄荷气味,再加上他们蓝色制服胸前的金扣子,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悲剧性的东西”。不知为何,我总会联想到在那种气味中生活的人们是“悲剧性的”。在我的感官上既需要又排斥的某个场所,与我无关的生活、事件以及那些人,都是我对于“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我始终被它排斥的悲哀,由此转移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中,我甚至还勉强地将自己的悲哀与它们联系起来。
若是如此,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是我迅速预感到被它排斥所带来的悲哀的一种反映。

我还有一个初的记忆。
我六岁的时候就会读书写字了。当时那本小人书我还不会读,所以应该还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在众多的小人书中,我唯独偏爱其中一本书中占据了两个版面的一张图画。一整个漫长而无所事事的下午,我能一直盯着那幅画看。当有人走过来,也许是担心被发现,我会赶紧翻到其他页。护士和女佣的看护让我很心烦。我非常想一整天都看着那幅画。一翻开那一页我的心就会怦怦跳,看到其他页时总是心不在焉的。
那幅画上画的是骑马挥剑的贞德。那马的鼻孔大张,粗壮有力的前蹄扬起尘土。贞德身披银白色铠甲,铠甲上有美丽的花纹。他那俊俏的面庞正向前方,威风凛凛地拔剑挥向空中,正与“死亡”等具有邪恶力量的对象对决。我相信在下一个瞬间他就要被杀死。急忙翻开下一页,也许就能看到他被杀害的画面。小人书的图画常常因为某种原因在不知不觉间就转移到“下一个瞬间”的场景……
可是,有时候护士会漫不经心地翻开那一页,对着在旁边躲闪偷看的我问:
“小少爷,这幅画的故事您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是男人对吧,但其实她是个女人。讲的就是这个人女扮男装奔赴战场为国尽忠的故事。”
“是女人啊!”
我的心情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我一直深信那是个男人却居然是个女人。这个俊俏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这该如何是好。(到现在我对于女扮男装依然有着根深蒂固、难以形容的厌恶感。)我对于“他”的死抱着一种美好的幻想,这无异于是对这种幻想的残酷的报复。这是我的人生中首次遭遇到“来自现实的报复”。过了些年后,我在奥斯卡•王尔德的这句诗中找到了赞美骑士之死的诗句。

骑士战死芦蔺中,
身虽死但美犹存……

自那以后,我就丢弃了那本小人书,不再看它。
于斯曼在小说《那边》里写到,“即将形成向精致的残虐及微妙的罪恶发生转变的性质”的吉尔斯•德•莱斯的神秘主义冲动,在他亲眼看见了奉查理七世之命为其担任护卫的贞德的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迹后,得到了激发。虽说是反面的机缘(也就是厌恶的机缘),但对于我来说,这位奥尔良少女也起到了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汗水的气味。汗味儿驱使着我,勾起了我的向往,支配着我的想法……
侧耳倾听,就能听到浑浊而细微的,又有点儿吓人的嘎吱声。有时,还会传来混杂着喇叭声的纯粹而莫名哀切的歌声。我拉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一点,她将我抱起,我着急地想要到大门口去。
那是操练归来的军队经过我家门前。我很高兴从喜欢小孩子的士兵那里得到子弹壳。祖母说那很危险,禁止我要,因此这份乐趣中又增添了几分神秘的喜悦。笨重的军靴踏出的响声,脏兮兮的军装,还有他们扛在肩上的数不清的枪支,这些都足以令每一个孩子着迷。但是吸引我的,从他们那里得到子弹壳的那份喜悦中所隐藏的动机,却仅仅只是他们身上的汗味儿。
士兵们身上的汗味儿,犹如潮湿的海风、鎏金的海岸边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一般,刺激着我的鼻孔,令我沉醉其中。这也许是我初的关于气味的记忆。那气味当然没有直接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却使我内心中对于士兵们的命运、他们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应该看到的遥远的国度,这种种官能上的欲求慢慢地、彻底地觉醒。

……我人生中初遭遇的这些奇异的幻影,它们一开始就通过乔装打扮以完整的形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完整无缺。甚至是多年后我再从这里寻找自我意识和行动的根源时,它们依然是完好无损的。
我从幼年时期开始对人生所持的观念,始终没有偏离奥古斯丁的预定论。曾经多次,我都为一些无益的困惑而苦恼,这次也同样令我感到苦恼。若将这种苦恼当成一种堕落的诱惑,我的注定论就不会动摇。我人生中不安的总计,即所谓菜单,在我还不能将它读懂时就已经送到我面前,我只需要戴上餐巾坐在餐桌前就好。就连现在我写这种离奇古怪的书,也早已写在菜单上了,我自然是在初就看到了。

幼年时期是时间和空间发生纠纷矛盾的舞台。火山爆发、叛军暴乱等大人们给我讲的各国新闻,在我眼前祖母的发作和家里各种琐碎的争吵,以及童话世界中幻想的事件,我总将这三类事情等价值、同系列地看待。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不存在比积木的结构更复杂烦琐的事情。我从没想到,在不久之后我不得不走进的所谓“社会”,比童话故事中的“世界”更加光怪陆离、超乎想象。一个限定在无意之中出现了,而且所有的幻想从一开始与之相抗衡时,就透露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彻底的、与它自身那种热切的愿望相似的绝望。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到了包围着我的黑暗之外,浮现出灯光璀璨的城市。它寂静地洋溢着光辉与神秘,每一个去到那里的人脸上都会被印上一个秘密的印记。深夜归家的大人们,言谈举止中带有一种类似于暗语、共济会会员意味的东西。在他们脸上还有一种耀眼的、不敢被人直视的疲劳,就好像圣诞面具,用手触碰,指尖会留下银粉。如果用手摸他们的脸,就能发现夜晚的城市给他们涂上的颜料色彩。
不久之后,“夜晚”就在我眼前揭开了帷幕。那是松旭斋天胜表演的舞台。(那是她少有的几次在新宿的剧场演出,在同一个剧场内几年之后,邓迪也进行了表演,舞台比天胜的大好几倍。但无论是邓迪,还是在世博会上表演的哈肯贝克马戏团,都不及当初天胜给我带来的惊奇。)
她那丰腴的身体包裹着像是启示录中大淫妇的衣裳,在舞台上悠然自得地走来走去。那种变戏法的人特有的如亡命贵族般装模作样的傲慢、阴郁的魅力,以及女英雄般的举止,散发着廉价货气息的赝品服装,浪花小调女艺人般的浓艳妆容,连脚趾头都涂上了白粉,手上戴着用人工宝石堆积的珠光宝气的手镯,这些东西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显示出一种忧郁的协调感。在不协调的阴影之下,肌理细腻的皮肤反倒带来了独特的和谐感。
我虽朦朦胧胧,但还是清楚“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彩车驾驶员”的愿望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其中显著的不同就是,前者可以说完全缺少那种对于“悲剧性东西”的渴望。想要成为天胜的愿望,我没有体会到向往与愧疚之间那种令人焦躁的混淆。尽管如此,我还是难忍内心的悸动,有一天偷偷跑到母亲的房间,打开了她的衣柜。
母亲的和服中为华丽、让人眼花缭乱的和服被我拽了出来。我把用油彩绘着红蔷薇的腰带,像土耳其大官一样一圈圈缠在腰上,再用绉绸的包袱布包住头。往镜子前一站,这个即兴搭配的头巾造型,不禁让我想到了出现在“宝岛”上的海盗的头巾,这使我一阵狂喜乃至脸上发烫。但是我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包括手指、脚趾都必须带着一种神秘感。我把小镜子插于腰带间,往脸上涂上薄薄的一层粉,还带上了长形的银色手电筒、老式雕金钢笔,总之,带上了所有明晃耀眼的东西。
接下来,我一本正经地走进祖母的房间,按捺不住极度的滑稽和兴奋,一边念念有词,“我是天胜,我是天胜”,一边在房间里转着圈跑。
房间里有躺在病床上的祖母、母亲、来客以及在病房中伺候的女佣,可在我眼里谁都看不到。我的狂热情绪完全集中于我所扮演的天胜被众人欣赏的意识当中,也就是我只看到我自己。但偶然间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她的脸色发白,呆呆地坐着。当与我目光相遇时,她迅速垂下了眼睛。
我明白了。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我明白了什么,或者说我不得已明白了什么呢?“悔恨先于罪恶”这一今后岁月中的主题,在此时就有所暗示了吗?又或是我从中受到了教训,即在爱的注视下孤独是何等难堪。同时,我似乎也从其反面学到了拒绝爱的方式。
——女佣制止了我,并把我带到了其他房间。我就像被拔了毛的鸡一样,一眨眼的工夫,那身不成体统的装扮就全被扒了下来。

《金阁寺》

【试读】

从儿时起,父亲就常常对我说起金阁。
我出生在舞鹤东北一个伸向日本海的冷清海角。父亲的老家不是这里,而是舞鹤东郊的志乐。他在周围热切的期盼下入了僧籍,成了偏僻的海角寺庙的住持,在当地娶妻,生下了我。
成生岬的寺庙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后我离开父母身边,寄宿到老家的叔叔家里,从那儿步行前往东舞鹤中学。
父亲的老家阳光充足,但每年到了十一、十二月,即使是一丝云彩都没有的晴天,也会下上四五次阵雨。我多变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形成的。
五月的傍晚,放学回家以后,我在叔叔家二楼的书房里望向对面的小山。翠绿的山腰沐浴着夕阳,就像在原野中竖起了一道金色的屏风。看到这个景象,我便在心中想象着金阁。
从照片和课本上,经常能看到现实中的金阁,但是在我心里,父亲所讲述的金阁的幻影更胜一筹。父亲从来没说过金阁金光闪耀一类的话,但据他描述,这世上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金阁”这个字本身以及它的发音在我心里描绘出的金阁,是无可比拟的。
远处的农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觉得那是看不见的金阁的投影。福井县和京都府分界线的吉坂岭恰好位于正东边,太阳从山岭升起。虽然与京都所在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我却在山间薄雾中的朝阳里,看到了高高耸立的金阁。
就像这样,金阁无处不在,但在现实里却看不到,这一点与这片土地旁的海十分相似。舞鹤湾在志乐村西边一里半的地方,海被山遮住了,看不到。但这片土地上总是飘荡着一种海的感觉。风经常送来海的气息,海上一起风雨,好多海鸥就逃过来,落在这边的田里。
我身体弱,不管是跑步,还是玩单杠都不如别人,天生的口吃又让我更加畏缩。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庙住持的孩子,顽童们总是模仿和尚结结巴巴念经的样子来取笑我,讲谈里面有口吃的捕快的情节,他们也总是故意让我念来听。
口吃,不必多说,在我与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个音很难发出。这个音,就是我的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那道门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从未顺利把门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由地使用语言,让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大敞,通风极为良好,但我却怎么都做不到。这把钥匙生锈了。
口吃的人为发出个音而焦急万分,他就像一只小鸟,想要挣脱内心浓密的捕鸟胶而奋力挣扎,到终于脱身时,却已经迟了。当然,外界的现实有时好像也会在我奋力挣扎之时停手等待,但是,等待我的现实已经不是新鲜的现实了。即使我费尽力气终于到达外界,那里也总是在瞬间改变了颜色,彻底错位……于是,我觉得只有那样才适合我,失去鲜度的现实、几乎散发着腐臭的现实,横在我的面前。
不难想象,这样的少年会怀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我喜欢读描述历史上暴君的文章。虽然我是一个口吃、沉默的暴君,但家臣们都要看我的脸色,终日战战兢兢。我没有必要用明确、流畅的语言让我的残暴正当化。只凭沉默,就可以把我所有的残暴变得名正言顺。于是,我总是乐于幻想对看不起我的老师和同学一个接一个地施以刑罚,也乐于幻想自己是内心世界的王者,是静观全局的大艺术家。虽然外表贫穷,但我的内心世界比任何人都富有。怀有无法消除的自卑感的少年,暗暗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吧。总觉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自己也不知道的使命在等着我。

……我想起这样一段插曲。
东舞鹤中学被蜿蜒的群山所环绕,学校有宽阔的操场和明亮的新式校舍。
五月的一天,学校的校友、舞鹤海军机关学校的一个学生请假回到母校。
他晒得很黑,制式帽戴得很低,帽檐下露出俊秀的鼻梁,从头到脚都是一个年轻的英雄。他对我们谈起纪律严格的生活。那本该是悲惨的生活,可他说话的语调就像在描述一种豪华、奢侈的生活。他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自豪,这么年轻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谦逊的分量。他的制服上有波浪形的饰带,胸膛像破风前进的船首像一样挺立。
他坐在通往操场的两三级大谷石台阶上。周围是四五个听得入迷的学弟,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虞美人等五月的花在斜坡的花圃里绽放,头上的朴树开着大朵的白色繁花。
说话的人和听众都像纪念雕像一样动也不动。而我则隔了两米的距离,一个人坐在操场的长椅上。这是我的礼貌。是我对五月的繁花、自豪的制服和活泼的笑声的礼貌。
然而,比起那些崇拜者,年轻的英雄反而更在意我。看起来只有我没有臣服于他的威风,这个想法伤害了他的自豪。他向大家问了我的名字,对初次见面的我喊道:
“喂,沟口。”
我依然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给我的笑容里,含着一种权力者的示好。
“怎么不回话?你这家伙是哑巴吗?”
“是结、结、结、结巴。”
崇拜者之一替我回答,大家都笑弯了腰。嘲笑是多么耀眼啊。对我来说,同年级的少年们那少年期独有的残酷笑声,就像闪着光泽的叶丛一般灿烂夺目。
“怎么,是结巴啊?你也想进海军机关吗?结巴一天就能给你收拾好。”
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瞬间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话语与意识毫不相干,流畅地脱口而出:
“不去。我要当和尚。”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年轻的英雄低下头,摘下旁边的一根草叼在嘴里。
“嗯,那样的话,几年以后我就拜托你了。”
那一年,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了。

……这时的我,的确已经产生了一种自觉。我在黑暗的世界里张开双臂等待着。终有一天,五月的繁花、制服、坏心的同级生都会投入我张开的双臂之中。我要在底层用尽力量把世界牢牢抓住。……然而这份自觉如果要成为少年的自豪,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自豪必须更加轻盈、明亮,是能看得见的灿烂的东西。我想要看得见的东西。谁都能看得见,我希望那样的东西成为我的自豪。就比如,他腰上挂的那把短剑。
中学生人人都向往的短剑确实是美丽的装饰。听说海军学生会偷偷用短剑削铅笔,故意把这样庄严的象征用于日常琐碎,真是够炫耀了。
正巧那时,他脱下海军学校的制服,挂在漆成白色的栅栏上,还有裤子和白衬衫。……衣服离花很近,散发着年轻人身上的汗味。蜜蜂错把白得发光的衬衫当成花,落在上面休息。装饰着金绳的制式帽挂在栅栏上,就跟戴在他头上时一样,端端正正、压得很低。他接受学弟们的挑战,去后面的相扑场地比赛了。
脱下来的衣物给人一种“荣誉的坟场”的印象,五月的繁花更加深了这种感觉。特别是帽檐漆黑闪亮的制式帽,还有挂在旁边的皮带和短剑,离开了他的身体,反而带上了一种抒情的美丽,仿佛它们本身就与回忆一样完整……看起来就像是年轻英雄的遗物。
我确认过周围没有人,相扑场地那边响起了叫喊声。我从口袋里掏出生锈的铅笔刀,悄悄走过去,在那把漂亮短剑的黑色剑鞘内侧,划下两三条丑陋的划痕……

也许有人会立即根据上面这段记述断定我是个有诗人气质的少年。但是直到今天,别说诗,就是笔记我也没写过。用其他能力去弥补不如别人的能力,以此让自己出类拔萃,这种冲动是我所欠缺的。换句话说,我太过傲慢,成不了艺术家。成为暴君或大艺术家的梦想一直就只是梦想,我完全没有做些什么而使之实现的想法。
不被人理解成为我的自豪,因此我也没有那种表现的冲动,想让人理解我。仿佛命中注定一般,我没有任何能被人们看到的东西。孤独不断胀大,就像一头猪。
突然间,我回想起村子里发生的一起悲剧事件。这个事件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然而,与我有关,甚至我参与其中的实感却始终不曾消失。
经过这个事件,我一下直面了所有:人生、官能、背叛、憎恨、爱,所有的一切。而其中潜藏的崇高的要素,我的记忆却乐于将其否定并且无视。
跟叔叔家隔了两户的人家里,有个漂亮的姑娘,叫有为子,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可能因为家境富裕,这姑娘态度比较傲慢。虽然被大家宠着,却很孤独,有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嫉妒心重的女孩都在谣传,虽然有为子应该还是处女,却长了一副石女的面相。
有为子刚从女校毕业就成了舞鹤海军医院的志愿护士。从她家到医院上班需要骑自行车。但是早上上班得在天将将亮的时候就出门,差不多比我们上学的时间早两个小时。
一天晚上,我想着有为子的身体,沉浸在阴郁的幻想里无法入睡,于是摸黑爬起来,穿上运动鞋来到外面,走入夏日拂晓前的黑暗。
那天晚上并不是我次想有为子的身体。开始只是偶尔想想,后来逐渐固定下来,有为子的身体宛如这些想法的汇聚,洁白、富有弹性,沉浸在微暗的阴影里,凝结成带着香气的肉体的形状。我想着触碰它时自己手指的温热,以及手指感受到的弹力和花粉一样的香气。
我沿着拂晓前黑暗的道路向前奔跑。石头没有试图绊我,黑暗在我面前自然地辟出道路。
道路在前面变宽了,我已经到了志乐村安冈字的尽头。那里有一棵大榉树。榉树树干被朝露打湿了。我躲在树下,等有为子从村子那边骑车过来。
我等待着,并没有想做什么。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大树下休息,却不知道此后自己想做什么。不过,因为我一直跟外界无缘地生活,总是怀有一种幻想,觉得自己一旦跳进外界,一切都会变得容易,也会成为可能。
蚊子叮了我的腿。四处响起鸡叫。我看看路上,远处有一个模糊的白影。我以为是拂晓的阳光,却原来是有为子。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自行车无声地滑过来。我从榉树的阴影里跑到自行车前面。自行车好不容易才堪堪停住了。
那时,我觉得自己石化了。意志、欲望全都石化了。外界与我的内心世界无关,又一次在我的周围坚定地存在着。从叔叔家出来,穿着白色的运动鞋,沿着拂晓前的暗路跑到榉树树荫里,这样的我只是顺着自己的内心不顾一切地奔跑。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屋顶、黑色的树丛、青叶山黑黝黝的山顶,就连我面前的有为子,都可怕地完全失去了意义。不等我去参与,它们早已融入现实。而且这无意义的巨大的黑暗现实,也以我从未见过的分量向我迫来。
语言恐怕是能拯救这情形的东西了,我像平常一样思考着。这是我独有的误解。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被语言夺走注意。这也是因为我难以将语言诉诸于口,注意力都投到这方面,就完全忘记了行动。对我来说,行动这种光华缭乱的东西总是伴随着光华缭乱的语言。
我什么都没看。不过我想,有为子开始很害怕,发现是我之后,就只看着我的嘴。也许对她来说,在拂晓前的黑暗中,我的嘴只是一个无意义地动来动去、无聊的小黑洞,像野外小动物的巢穴一样肮脏难看的小洞,所以她只看着我的嘴,确认过那里不会冒出任何与外界连接的力量之后,就安心了。
“什么啊!结巴还要作怪。”
有为子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晨风的端正和清爽。她按响车铃,脚踩上脚蹬,像绕开石块一样绕过了我。周围连人影都没有,有为子已经骑到远处农田的另一边,但我能听到那时不时响起的嘲笑般的车铃声。
——那天晚上,因为有为子的告状,她的母亲到叔叔家来了。我被平日温和的叔叔严厉训斥。我诅咒有为子,希望她死去,几个月之后,我的诅咒灵验了。自此之后,我对诅咒确信不疑。
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我都期盼有为子死去。希望见证我耻辱的人能够消失。只要没有证人,耻辱就会从世间消失。他人都是证人。但是,如果没有他人,耻辱本身也就不会存在。有为子的面容在拂晓前的黑暗里,像水一样闪光,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嘴,在那双眼睛背后,我看到了他人的世界——决不让我们独自存在,又进一步成为我们的共犯和证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须毁灭。为了让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毁灭……
在告状两个月之后,有为子辞掉了海军医院的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村里人议论纷纷。到秋天要过去的时候,那个事件发生了。

……我们做梦也没想到,有海军的逃兵逃到了这个村子里。中午时分,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不过,宪兵过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是十月底的晴朗的一天。我和平时一样去了学校。晚上学习之后,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正打算关灯时,我往下看向村里的路,看见很多人,还能听到类似群狗喘气奔跑的声音。我下了楼。玄关站着一个我的同学,他瞪大眼睛,对我和同样下床出来的叔叔婶婶大声说:
“刚才,在那边,有为子被宪兵抓了。一起去吧。”
我趿拉着木屐跑出去。那天晚上月光明亮,收割过的稻田里到处都是稻架清晰的影子。
在一片树丛的阴影里,黑色的人影聚集、移动着。穿着黑色洋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旁边站着四五个宪兵和她的父母。一个宪兵拿出一个类似便当包的东西,高声骂着。有为子的父亲来回转动脑袋,一会儿对宪兵道歉,一会儿叱责自己的女儿。有为子的母亲蹲在地上哭泣。
我们隔着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彼此沉默地碰碰肩膀。在我们头上,月亮似乎都被挤小了。
同学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番。
原来有为子带着便当包从家里出来,想要到隔壁村子去,被埋伏的宪兵抓个正着。毫无疑问,那个便当就是要送给逃兵的。逃兵和有为子在海军医院相爱了,因此怀孕的有为子被医院赶了出来。宪兵不停追问,让她说出逃兵的藏身之处,但有为子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始终一言不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为子的脸。她看上去就像被抓住的疯女人。在月光下,那张脸毫无动摇。
迄今为止,我再没见过那样一张充满抗拒的脸。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但有为子的脸却在拒绝着世界。月光毫不留情地流淌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但那张凝固的脸只是被月光洗涤着。如果眼睛稍微动一下、嘴巴稍微动一下,被她拒绝的世界就会以此为信号,如雪崩般涌入。
我屏住呼吸,看得入了迷。历史在这里中断了,那张脸对未来、对过去都没有一句话。这样不可思议的脸,我们只在刚刚被砍倒的树桩上看过。尽管带着新鲜娇嫩的颜色,却不再成长。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阳光,突然暴露于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样的断面上,美丽的木纹描绘出一张不可思议的脸。只是为了拒绝而显露于这个世界的脸……
我不禁感到,有为子在这一瞬间的美,在她的一生中和旁观的我的一生中,都不会再出现了。但是这美丽的脸持续的时间却不像我想的那么长。这美丽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变化。
有为子站了起来。那时我好像看见她笑了,月光像是在她洁白的门齿上闪光。对她变化的脸我只记得这么多。因为站起来以后,有为子的脸躲开了明亮的月光,藏在树丛的阴影里。
没能看到有为子决意背叛时的脸,我觉得十分遗憾。如果能仔细端详,也许我也会对人产生宽恕之心,对所有的丑恶产生宽恕之心。
有为子指向邻村鹿原的山阴。
“是金刚院!”
宪兵高喊道。

其后,就连我也像个孩子一样,产生了参加庙会的愉悦心情。宪兵们分头行动,从四面把金刚院围了起来,还要求村民协助。出于幸灾乐祸的心理,我和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入了由有为子领路的队。有为子被宪兵看着,领头走在月光下的路上,她那充满确信的步伐让我震惊。
金刚院远近闻名。这座名刹位于从安冈出发、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的山阴。里面有高丘亲王亲手种植的榧树,还有据说由左甚五郎所建的优雅的三重塔。夏天我们经常去那里后山的瀑布沐浴玩耍。
河边有正殿的围墙,破旧的瓦顶泥墙上长着茂盛的芒草,白色的花穂即便在夜色中也光泽美丽。正殿的门边开着山茶花,我们一行人默默地在河边走着。
金刚院的佛堂还在山上更高处。过了独木桥,右边是三重塔,左边是枫林,再往里面,矗立着一百零五级长满青苔的石阶,因为是石灰石,很容易打滑。
过独木桥之前,宪兵回过头打了手势,让我们停下脚步。以前,这里好像是由运庆和湛庆所建的仁王门。从这儿往里,九十九谷群山都是金刚院的寺庙领地。
……我们屏住了呼吸。
宪兵催促有为子。她一个人走过独木桥,我们暂时跟在她身后。石阶下方的部分笼罩在阴影里。但中间往上都在月光里。我们散开藏在石阶下方的隐蔽之处。在月光下,刚刚变红的枫叶看上去黑黢黢的。
石阶上面就是金刚院的正殿,朝向左斜方的游廊通往一座像是神乐殿的空佛堂。空佛堂模仿清水寺的舞台而建,向空中探出,很多柱子和横梁组合在一起,从山崖下支撑着。佛堂、游廊,还有支撑的木架都被风雨所洗,清净洁白,宛如白骨一般。枫叶茂盛时,红叶的色彩与宛如白骨的建筑展示出美丽的和谐,但是在夜晚,沐浴着斑驳月光的白色木架看起来既古怪又妖冶。
逃兵好像藏在舞台上方的佛堂里。宪兵想用有为子当诱饵抓他。
我们这些证人屏住呼吸,藏在阴影里。虽然身处十月下旬的寒冷夜气中,我的脸颊却是发烫的。
有为子一个人走上一百零五级的石灰石台阶,像疯子一样满是自豪。
在黑色洋服和黑发之间,只有她美丽的侧脸是白色的。
月亮,星星,夜晚的云,长着矛杉、岭线接天的山,斑驳的月影,微微发白的建筑,在这些东西之中,有为子那背叛的、澄澈的美丽让我沉醉。她孤身一人,挺着胸膛,她有登上这白色石阶的资格。她的背叛与星星、月亮和矛杉一样,跟我们这些证人一起居于这个世界,接受着自然。她作为我们的代表登上那里。
我喘着气,不禁想:
“因为背叛,她终于也接受了我。现在她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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