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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分布式结构和跨媒介手段令人耳目一新,媒体剧场、剧本杀、声音景观等实验的交汇,故事像生命一样不断衍展、持续生长,读者自然地被拉进了其中,共同组合拼图。

——蔡骏

借故地游踪,道出香港前事,又与当下社会景状交接。个人境遇为城之映像。寻回点滴记亿,亦是心相重生。一切的理解与融通,往往皆由对话开始。戏曲的出现与离去,或代表古典主义对现代城市的救赎意义。

——葛亮

以独特的叙事元素,摹写一代人和一座城的前世今生。吟光在《港漂记忆拼图》里触碰到了流动性的乡愁和历史的重负。

——杨庆祥


【内容简介】

孤寂的宋思文像浮游生物一样游离在城市之上;忙碌的赵宁看似心有寄托,生活实际早就在焦虑和迷茫的侵蚀下千疮百孔;阿Ray不怕身体的劳累,周围人的无视才是最致命的伤;Lawrence的自卑自傲,简离的寂寥愁绪……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故事在这座繁华的城相遇,互生枝蔓,用自己的寂寞供养人间烟火。

《港漂记忆拼图》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特别邀请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媒介与交互研究所制作故事线索图、科幻影片等,昆曲艺术家施夏明、音乐家周天歌、滑倒乐队为图书提供音乐支持,使得作者的跨媒介创作以图书为载体完整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由九个篇章构成,每个故事中的主角都代表了其所在的群体,迷茫又奋进,消极但坚强,寂寞却热烈,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成为繁华都市生命运转中不可或缺的齿轮,为命运滚动、磨损。


【作者简介】

吟光(Lucia Luo Xu),青年作家,跨媒介创作者。香港作家联会及世界华人科幻协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作“艺术乌托邦”东方幻想系列,研究“分布式叙事”未来文学方向。出版长篇小说《天海小卷》《上山》,发布原创音乐包括《无人》《伊莎贝拉》《山中人》等。


【目录】

目 录

CONTENTS

前言:香港二十年 / 001

源起 / 001

第一篇 遗忘患者(POV:宋思文) / 003

第二篇 偏离(POV:赵宁) / 039

第三篇 如逝(POV:赵宁/ Emily) / 099

第四篇 离亭别宴(POV:简离) / 125

第五篇 造心记(POV:阿Ray——上) / 147

第六篇 时空夹缝(POV:Lawrence) / 203

第七篇 挖心术(POV:阿Ray——下) / 233

第八篇 千里送行人(判词版:余韵) / 261

第九篇 记忆拼图(剧本杀版:成为他人) / 277

后记:Lonely Christmas——从粤语歌讲起 / 293


【前言】

前言:香港二十年

九七年出生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香港还在一场飘摇的病中未曾醒来。这个多元到乃至爆炸式生长的大都会,充满赛博朋克味道的繁华闹市,传统性与未来感交织,金碧辉煌与市井污浊相糅杂,伤痛累累却又一路向前。

踏上港岛之初,我曾怀抱对繁华的无限向往与期待,却在置身其间的时候醒悟过来——这是一块真正的飞地,无论地理意义还是历史意义上。每个人步履匆匆间都是无着无落地飘浮半空,好像被谁催赶得满头大汗,连带我这个置身其间的异乡客,也患上无从归属的征候。

那时我不想写东西。就算写,也不是关于此地此在,而是些虚无缥缈的云中幻想。也许还未跟这里有链接,也许始终是个局外者。直到几年后辗转离港,才发觉自己说话做事在路上,同样地步伐匆忙、目空一切,原来已然沾染了香港的印迹。但待到再赴港,跟本地人仍是截然不同。就像在港时因为不适应开进右车道,过几年回内地,有时又不自觉开到左道上。

在我还没有理解你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你。从小镇到都市,从内地到海外,从东方到西方,深陷身份迷局的“漂”们,一旦进行地域移动,环境迁徙,观念冲击,而且这变化终不可逆,打上了价值观印记,哪怕有天再回故地,你也不是原来那个你,故乡也不是原来的故乡了。所以成为本地人难,成为外地人简单。

有了情感的共鸣,便想写些东西了。经济什么时候涨?不知道。房价什么时候跌?不知道。香港的前途如何?不知道。年轻人上升途径在哪儿?不知道。就像老电影《青蛇》,大片大片红色纱幔笼罩,都是心底的惶恐。两个独立的价值观体系强劲冲突,但又同根同脉、同源同亲,反而加剧了挤压:人们总是严于律自己人,宽以待外人。不过,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

香港病了,这是所有人唯一知道的。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歧视度之高位居世界前三,而一整个城市的学生都忙着上街。那些恶语相争、言辞激烈、不耐烦与冷嘲热讽……种种抵抗,不过是惶恐的蔓延。就像坐在一艘行将倾颓的大船上,船上的人如天灾前的小兽般惊慌,做尽挣扎。很多个日夜,我躺在狭小房间的狭小床上,反复想,如今香港青年除了街上游行和床上躺平,还能做什么?

当然能奋斗了。深受新自由主义洗礼沐浴的我们,相信努力就能改变命运——反之,如果没有改变命运,那全是因为你自己不够努力。永无尽头的欲望,正如永无止境的自我提升——但凭什么不要呢?然而当年轻人发觉如何奋斗,都实现不了阶级跨越、摆脱不了阶级烙印的时候,学习和工作也不过是螺丝钉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

螺丝钉是没有生活的,人们在香港也总忘记生活,却把消费结构的陷阱当作生活指标:仿佛刷卡、购物和听到服务员礼貌的招呼,便是幸福来源,对物质的欲望可以上升到精神信仰,好一场姹紫嫣红、繁华春梦!

人总会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满。

于是故事越写越多,甚至想写成形形色色的港漂拼图:过客,游客,驻留,离开……理性与非理性交织,因为记忆的混乱,叙事线也错综复杂,弥漫的情绪倒是一致。我固执地相信,古典主义的慢、美、平和冲淡,是拯救现代都市琐碎庸常的心灵寄托,所以在文中加了个戏曲演员/吟游诗人的角色,或也是对故乡/艺术的情结。是否在外面漂泊、蹚过艰辛的时刻,身体无法回到旧土,但得见乡人,听到几句乡音,再是一阕家乡的戏曲,能得些许慰藉?像在大厦倾塌之前抓住几块砖瓦,坐在风暴眼中央守一方宁静,或像艾略特的诗那样,在海底女水妖的宫室里溺水而亡——假装记录下来至少能抵抗什么——你看,我也学会了抵抗。

然而日子过得再久些,走的地方再多些,如同故事里的主人公,渐渐察觉,其实哪里都难寻心安。

高楼是森立的怪物,你想超越其间,飞起如御风般自由,却终究只能站在楼底,脖颈拧断也望不见顶。所有求而不得的苦楚,必须割舍的残酷,都在人来人往神色匆忙中被忽略,甚至来不及舔伤,明天新的鞭子又打下来了。孤独源于都市的普遍低温,过错并不在香港。

平安夜的灯火辉煌,但人潮滚滚是消除寂寞的良药吗?巨大的圣诞树挂满礼物等待入梦,有几个真正幸福的梦境?站在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人群里,怎么找到自己?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我们要相爱,又相恨?

全书与《桃花扇》自始至终贯穿作比,也成为另一个隐约对话的声音,二者相似之处既在于形式上设置了唱词选段和点评“下判词”的角色功能,“间离”之法带来“疏离”之感,以供作者倾诉或反思;也在于气脉上合于“离合载兴衰”,有人说李香君的故事最后,家国盖过艳情,我倒觉得,无谓把儿女情长和国家天下比个轻重,因为在这虚妄的世界,终究全都抓不住,才所谓“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这一系列故事风格迥异,穿插有各色新移民,文艺青涩的、积极奋进的、悬浮游荡的,也有落于地上的港人港事,还有外来游客的猎奇旁观,情节上互生枝蔓,以视角的切换来连接故事。大都会的多元性体现于此:从不同的视角,每个人如何看待自己?又如何看待他人?其实了解自己已经如此困难,更别说理解别人了。人能心理自洽就很不易,谁知还要兼顾他人眼光!

在这样的不断反思中,全书前七章层层铺垫,每章都是对前一章的解构、重塑和不断反转,直到所有荒诞怪状用科幻设定所解释,但这设定也是被不断推翻中的,喻示着现代人处于被消解、被解构到乃至虚无的状态。最后两章借由昆剧戏词和剧本杀人物本的形式,把前面全部都予以重述调转,是形式上的高潮。而主旨的核心在前言与后记里:情爱、身份、性别、阶层乃至国族,一切都是可以虚构的,也就可以推倒,真真假假、你你我我混杂一起,说不清是好是坏,或许是后现代的普遍感受,就连“心”也被去中心化了。指不定地球也是一枚“银河漂”呢!

过于对抗的姿态,和高高筑起的心防,其实都源于内里的疲软与脆弱。然而如何与自己言和,治愈城市的沉疴,也让身居其间的个体从容自处,直至今日,港人仍在求索当中。或然人与人之间的完全理解几乎是不可能,但这种尝试仍然有意义且必要,因此有了第九章,哪怕只是短暂地体验成为他人。从另外的角度来讲,或也推动着一种更广泛融合的时代精神,大湾区的构建也许是一种方案。

而所谓身份认同,这是一个就连本地人都有着双重迷茫的地方。有人说,每个香港人往上数十八代,总有一代是从内地来,个个本地人都有外地人的血脉,其实融为一体。作为“港漂”,我是谁?我是哪里人?我属于哪个群体?不断地离开,每一个目的地都不是目的地,最终,这些问题要靠自己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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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香港最热闹是圣诞,现如今,比不上新年了。”阿Ray这样说。话里的追缅意味,宋别后来才意识到,当时他只随口回了句:“维港的鱼腥味倒是多年没变。”

阿Ray听了不禁皱眉回头,只见宋别端起相机取景拍照,一连串动作流畅纯熟。阿Ray从中学毕业就出来做导游,熬到现在也算资历丰富——但这次的客户仍是他接待过最奇怪的。

姓名:宋别。性别:男。籍贯:不详。职业:不详。爱好:不详……除了简单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说,连性取向一栏都是不详!

刚开始拿到资料,阿Ray很头痛,做导游要先了解客人喜好,才能针对性带去购物场所。但他随即又想,对方大概不愿意透露隐私吧。冇所谓,反正提供好服务最紧要,这位客人穿着时髦,手上的相机看起来又先进,应该有的赚。这样想着,他努力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附和:“是咯!以前都没这样臭,这几年更加臭了。”

宋别瞟他一眼,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烦躁——好像骨子里潜在的,他就是听不惯港普:“你还是讲回广东话吧。”

阿Ray如蒙大赦,转换语言滔滔不绝起来:“1861年,英军将港岛同埋九龙间嘅海港冠以女王之名,维多利亚港湾自此成为大英文明嘅见证,出名嘅星光大道同埋天星码头……”

而他的客人实际上没听进几句,望着对岸的灯牌走了神。“你不觉得维港的风景跟上海黄浦江很像啊?”有一个声音从脑中划过,“反正没什么可看,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嘛!”

霓虹闪烁,海浪反复拍打着岸,天星小轮随浪而晃,整座浮城似在夜色中飘摇。星光大道上立起巨型节日灯饰,数百颗悬挂的祝愿星星把黑夜照得光亮,恍如白昼,隔岸有烟火猝然升起,引得游客惊叫纷纷。宋别叹了口气,把相机收起来:“没什么可拍的,所有的metropolis长得都差不多。”

正激情解说的阿Ray突然被打断,面上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係、係啊!过几日就係平安夜,嗰时先叫热闹……”阿Ray说着,又被自己口袋里的铃声打断,掏出手机按掉,而后迅速抬头,再度堆起笑容:“宋生,沿呢条路行到尾,就係香港出名嘅海港城购物中心……”

第一天行程,宋别随便逛了逛尖沙咀,借口太累早早回宾馆——洗个热水澡,打开冷气,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的时候,他才想起又忘记吃药了。

不填客户资料不是因为隐私,是他自己也不记得。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江南烟胧雨,塞北孤天寂;蒙马特满街的马戏看遍,站在人群中好像那个演独幕剧的小丑;阿比斯库的雪野茫茫,等待极光被冻到以为不会活着出来……

他是这世间一缕幽魂,游游荡荡的,行李越背越少,最后只剩一堆回忆。这当中,印象最模糊的就是香港这座孤城。因此调转回来,寻找记忆。在他的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似乎在香港,又似乎不在。

医生说这是心因性失忆症,他被要求避风寒、保暖,防止诱发疾病。然而他习惯寒冷,冬天也把空调调低,寒冷中才能思考,感受到自己的意识。

窗外灯火一一熄灭,天光亮了起来,他的思绪连同身体一齐裹在被子里瑟瑟,最终也没有理出头绪。

第二日

“昨晚睡得点样,宋生?”

次日,阿Ray手拿吃剩的半个菠萝包,西服笔挺等在宾馆外。天气降温,宋别戴上灰色的套头帽,围脖斜披下来,不理会他的搭讪:“今天去哪儿?”

“原本先去山顶,但係您瞓到下昼先出门,我哋就去行铜锣湾啦。”这位地陪估计是昨天没完成消费任务,今天赶着往商场跑。刚吃过下午茶,宋别倒不介意逛街消食。只是自己向来习惯独自轧马路,对身边有个唠唠叨叨的推销员不太满意。

琳琅满目的商铺,白天也开着明晃晃的大灯,商品价格动辄四五位数,展现出风姿绰约的华贵——价格的华贵。他心不在焉张望几眼,随意挑了件手信堵上对方的嘴,逃也似的坐上螺旋形扶手电梯。从电梯往下降的时候,城市的所有灯火辉煌落进眼底。

直到终于踏上地面,他才舒了口气。

“您睇吓个大钟,我哋模仿紧纽约时代广场,喺除夕夜办倒数庆祝,係香港最有特色嘅活动……”天色渐暗下来,阿Ray还在尽职讲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别不耐烦地瞟了瞟,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层建筑和被压缩成小方块的天在眼前打转,人群一批批拥上来,熟悉的拥挤感——他忽觉眩晕,有零碎的记忆升起。

时代广场的巨型挂钟下,人潮挤踏,女孩被撞来撞去,刷着手机等得很不耐烦——直到男孩终于捧出一大束玫瑰出现。就着咸腥海风,空气中弥漫开荷尔蒙的味道。像所有剧情里演的那样浪漫,男孩双眸闪烁,向对方高声喊道:“遇见你,是我来香港最幸福的事。”

男孩是他的好友S。作为广州人,S能讲一口流利的粤语,是小圈子的中心。刚在一起的女友也是内地来的,大家便起哄让S给女友送惊喜。

而他自己,此刻却站在远处的暗影里,抬头遥望繁华高楼。

铜锣湾新旧楼宇林立,空间像集装箱狭小,人如蚂蚁群居众多,站在街道中央,喘口气都困难。曾经的他第一次看到这样高的楼,打心底惊叹,即使什么都买不起,光看看就很满足,假装自己也是这繁华盛世的一员。

不过此时他倒觉得,偌大的香港不过给这对恋人做背景。

而且也因为,此刻赵宁正站在他身旁,一同望向那对恋人。她的双眸在夜空中湛湛发亮,他咬咬唇,咳了声想说什么。赵宁一眼看过来。

女孩的笑容比霓虹更璀璨,只可惜转瞬即逝。

他心头生怯,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只剩一丝讪笑。

“宋生,宋先生!你点样?”阿Ray的声音听不真切,宋别摆摆头,想迈步却一脚踏空往旁边倒去。

“小心!”阿Ray话音未落,他已经撞到了人。

“对,对不起!”努力站直身子,他忙道歉,阿Ray也跟了过来,“对唔住对唔住”个不停。

“没事。”标准的普通话,听来如黄莺般脆生,“你走路小心。”

入眼竟是一双棉布花鞋,抬头,女人戴着墨镜,长丝巾迎风扬起,配着素色旗袍,在周围西装革履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刚想回话,那女人转身走了,身后一条麻花辫长及腰身。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头痛缓解了些,阿Ray在身旁的唠叨也清晰起来:“宋生你冇嘢哎吗?个女仔冇素养,转头就走……”

宋别不以为意,摆摆手:“休息会儿吧。”

“咁食晚饭啰?嗰边就係食通天,你想食地咩?”阿Ray扶住宋别。

“498号。498号。498号係唔係度?”服务员毫无表情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等待一个多小时的两人正靠墙小憩,闻声惊醒,高举着排号票挤过人群:“係度!係度!”

时代广场旁的食肆永远人满为患,尤其口碑上佳的几间,比如这家寿司店。坐上餐桌时,隐约的熟悉感被坐实。“我来过这间店。”记忆拼图的拾捡,并非都是好事。本该高兴的话,他说得苦涩。

大约习惯了这位客人的不正常,阿Ray只耸耸肩:“好嘢!”说罢咬下一块鲑鱼,吃得畅快。载着寿司和生鱼片的运输带在眼前转过,宋别却没了胃口。

他想起来了。

刚来香港那会儿,像寻找安全感的羊群,内地生通常都要哄哄闹闹扎堆出游。那天也是时代广场,他最好的兄弟S很高兴,因此他也高兴。那场闹剧当中,赵宁也在人群里。表白结束后众人去KTV庆祝,一片嘈杂声,宋别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我……我新学了首曲子《倾城》,其中有几句特别……”

可是旁人的声音盖过了他:“来来来,快点歌!”

“要什么情歌,当然唱热闹的!《High歌》啊!”

他追赵宁追得众所周知,还学了尤克里里,这次出行打算唱给对方,然而这点心思在哄闹中被忽略不提。S拍拍他的肩,摇头。他眼神躲闪了几秒,垂下双眸,把琴盒放回书包。

他的黯然神伤,被最好甚至唯一的兄弟S看在眼里,自然要狠狠嘲笑。S是颇受女生欢迎的,深谙套路,给他出主意:“你不能总悄无声息地等,要主动出击,懂吗?女生虚荣,喜欢当着人面的热烈追求,尤其赵宁这种眼高于顶的女生!”S说得没错。赵宁小有姿色,成绩也优异,因而向来眼高,追她的人不在少数。可宋别天性软绵,以歌传情就是最大的表达。他也自知是备胎罢了,但那时对很多事情还有指望,总觉得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守候身边,也许她就感动了呢。

没等到赵宁感动的这一天,S失恋的消息却很快传来。

关于这场他以为是真爱又半路给个耳光的分手,他不理解,倒有人懂。学长见惯了离散,说得直接:“港漂的感情大都脆弱,不过是相互取暖,因为寂寞一起排遣罢了。”是这样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单方面的付出只让自己更寂寞——但他渐渐想通,或许爱本就是一个人的事。于是他不再奢望,只自个儿坚持。

无论如何,兄弟受伤颓废,他不能袖手旁观。S的前女友很快结交新男友。于是那时候他和赵宁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任务,就是陪S。与赵宁分享秘密的感觉让他幸福,总归是两人的交集——就像躺在寿司旁的白萝卜丝,虽然只是配菜,细细品尝却有一丝甜意。

忆起往事,现实里的宋别坐在日料店,有些心猿意马。配着萝卜丝,他吞了块鲑鱼。不小心放多芥末,辣得双耳冒火眼泪直流,回忆就此中断。“小心!”阿Ray见状递来茶杯,他似已察觉这位客人其实不擅粤语,自觉改回普通话,“这里的芥末好劲。”

宋别咽了口气:“没事。我知道。”

饭后,宋别提出要去兰桂坊。途中,阿Ray的电话一次接一次响起。“对唔住。”终于忍不下去,阿Ray按了接听键,捂起嘴压低声音,“Emily同你讲过,工作时冇打来……今日唔得闲……喂?喂!”

被挂了电话,阿Ray露出一秒钟的茫然神情。

“女朋友吗?”宋别拍拍他,“没事,今天就到这儿,你先回吧。”

“对唔住对唔住!我girlfriend想买包包,话是限量版,一定要今日去。”

兰桂坊离地铁站不远,其实不用指路,宋别也记得怎么走。白天这里与普通街道没差别,保留的一条青石板路并不能使它吸引关注。然而当夜幕降临时,整条街反而醒了过来。华灯亮起,花花绿绿的招牌旋转着打出闪光,每家酒吧都传来吵闹的音乐。一圈圈酒鬼手拿酒瓶,跟随音乐摇头摆脑,满口脏话。几年不见,兰桂坊也没什么变化。

第一次来这里是跟赵宁和S,最后却因高档酒吧的入场费太高而提前离席。他记得,路边有个鬼佬靠着垃圾桶抽烟,瞥一眼他们,朝空中吐了口烟圈。

宋别甩甩头,随意找了间酒吧进去,坐到无人角落将套头帽拉下来,发呆。

“来,咱们比比谁先喝完这桶!”邻桌传来吆喝声,果然是“一桶”啤酒,玻璃制的罐子,半人那么高,第一次看服务员端来时很开眼界。不过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中秋节至,飘零的港漂为遣乡愁抱团前往兰桂坊。与其说乡愁,真正想逃避的大概是独自待在小屋的空落落。

不要入场费的低档酒吧,一行十几人分坐两桌,四周被粤语和英文包围,这边肆无忌惮地飙着普通话,夹带几句国骂,总算有点过节的气氛。

“宋宋啊,来,我俩一起敬你。”赵宁和S举起酒杯,吞吞吐吐。

“怎么,你们最近搞什么?”“我俩”二字听得他不太舒服,但没表现出来,“不是做了亏心事吧,哈哈!”

二人对视一眼,气氛忽然尴尬起来。场子有点干,只有他兀自笑着。

“我跟她在一起了。”一口气说出来,S干掉自己的酒。赵宁眨眨美目,仰起头也一口闷。

时间卡住两秒,他保持敬酒的姿势盯着杯子,黄色液体泛出泡泡。他以为自己会暴怒,但他没有。“你他妈真有脸说出来。”良久,他只是重重放下了酒杯,玻璃撞击桌面发出一声巨响。

S有点愧疚,伸手想捶他的肩:“遇见宁宁是我来香港最幸福的事。但我们也想得到你的祝福,毕竟兄弟一场……”

宋别冷哼一声,肩膀一挺躲了过去。他骂句脏话,不看二人一眼,出门去隔壁7-11买了包烟。那是他第一次抽烟,吊儿郎当靠着垃圾桶看人来人往,跟路边酒鬼没什么两样。开始呛了两下,后来有人来找他借火,他也莫名熟练地应了。待到回座才发觉,原来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离开。整桌人玩接龙游戏到兴头上,刚才那桶酒也被拿走做道具了。他拉过空杯子,拧开酒桶的龙头重新接满酒。

“要么选我,要么选她。”避开赵宁,他向着S抛下最后一句,然后一饮而尽。

那种问题,恐怕只有当年白痴的自己问得出来。宋别揉着越来越痛的脑袋。自那以后,再没跟他们联系,那次酒席也成了离别宴。

酒吧旋转灯打过来,刺得他眼花。穿过岁月,当初的自己就坐在酒吧的另一边,那个看不懂酒名又不会讲粤语,尴尬在吧台嗫嚅的少年。是组成自己的部分,是寻找的目的,和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如掏出兜里破碎的纸条那样,想起来了。他曾在香港念大学,学到带有浓重口音的粤语,结交一群半假半真的朋友,跟他们一起走遍这座空城。“先生,坐喺酒吧嘅客人,需要消费到……”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地打断宋别的回忆。他瞥了一眼对方,揣起一鳞半爪的记忆,懒懒起身移向吧台。

“请给我一瓶蓝色的饮料,就那个……哦不,左边……”走到价目表前,听到熟悉的普通话,一转头,麻花辫正对着他。似乎是方才撞见的陌生女人呢。他略带玩味地看戏,那番不懂粤语却又想要点酒的窘境——她满是热忱,而服务员一脸困惑,几次后终于不耐烦,冷眼不再搭理。

像曾经那个无能又无助的自己。

“Bacardi Breezier唔该。”宋别探身对服务员说,结束了双方的交流障碍。

女人起身道谢,柳眉弯起来,眼睛笑成两条月牙。宋别向柜台那边喊:“仲有一杯Old Fashioned,一齐埋单。”

“啊,你!我们是不是在时代广场见过?”

“下午戴了墨镜,这会儿没认出来。”宋别礼节周到地举杯,“您的眼睛很美,不需要遮住它。”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着举杯向宋别示意。宋别从吧台拿来装着冰块的空杯子,把酒倒进去:“听口音您也是江浙人?我叫宋别,请问怎么称呼?”来这种地方却不会喝酒,大概是游客。

对方展颜,一饮而尽:“简离。”

如他所料,他的这位同乡是游客,又不仅是游客。香港每年邀请内地艺术团来表演,她正是其中一位花旦,简离是艺名。今晚没有演出便到处逛逛,独自一人,知道兰桂坊是什么地方,她倒敢来。

“刚坐电车绕港岛一圈,金钟地铁站外的建筑群挂上圣诞灯饰,似乎还有城市题材的光雕影展,看起来好漂亮啊!像在港剧里一样。”她兴致很高,大耳环直晃。

“噢,是嘛。”宋别附和敷衍。

“是呀!听说落雨时分坐叮叮车别有风味,你见过吗?”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旅游指南,简离说得激动。

“还可以吧,没见过。”

简离转过身来,露出疑惑:“这么美的风景,为什么听起来你没兴趣呢?”

“啊?”像被惊了一下,他猛然从游离中回魂,“有吗?”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也许自己患上遗忘症,根本是因为不想记得。

高楼外挂起巨大的“Merry Christmas”荧光屏,还有鹿车、铃铛,红红绿绿闪着光,白胡子老人在旁慈眉善目,是圣诞灯饰的传统配置,为即将到来的节日铺垫气氛。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悬浮空中,彰显着大品牌才有的规格,然而从他的位置看不清楚。他在高耸建筑的最下端,准确地说,是楼外。

这学期最后一天的课还是走了神,他又自责又无法自控,几次试图抓回思绪,但控制不住还是飞走,等听到教授宣布下课,窗外已经天黑。长叹一口气,活动僵硬的肩膀,望着黑板上留的功课,这才清醒过来——又荒废一节课。又荒废一天。又荒废一学期。又荒废一年。

反正日子都这么过。不比谁好,也不比谁差。这样宽慰自己,他眼神放空踏出教室,游魂一般走过天桥。细细密密的雨珠打到身上,衣服因出汗而更加黏糊糊。这鬼天气,他暗想。习惯性刷着手机,脚步跟脑子一样动得慢:节日要来了,该怎么欢庆,才能藏起这孤寂的真相呢?

晚上的地铁仍然人很多,他被挤得摇来晃去,只得拼命去抓近在咫尺的手柄。然后下车,出地铁站,凭本能往海边的方向走去,终于清静了点。但冷风卷来,吹得人几乎离地。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

他养成一个习惯,在宿舍用音箱大声放音乐,因此常被投诉。此时,这句歌词不知怎的溜到嘴边,吼了出来,声音在风中颤抖。这里的繁华曾经让他羡慕,如今教他迷失。内地生大多成绩好,拿了奖学金,受到港生的排挤;而他不够聪明,考不到头几名,又遭到内地生的冷漠。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融入这叵测的人群?

他尝试加进社团,跟随人群假装赞同,但总有股反动力让心阵痛。他很想爱上,但这个地方不会好好接受他的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的,生活是慢慢渗透药力的过程,摧心蚀骨。昨天,他眼见舍友抑郁症复发,脱光衣服从考场裸奔到地铁站,最后被抓住送去医院。

北风中他眯起眼,望向明亮的高楼,和楼与楼之间漆黑的天空。

也许学长说得对,独自在外漂,感情和其他东西一样,不过是消除寂寞的寄托。这样想想,S的背弃根本不值得介意。而他,只是没有被选择的工具。

然而不管什么寄托,只要不再像现在这么冷。永远被排斥在外的滋味,他受够了。终于承认,哪怕是虚假的温暖,还是泡沫,也强过真实的寒冷。

宋别笑得并无破绽,保持斜靠柜台的姿势,一边走神,一边继续听对方闲聊。

“明天我们在城市大学有示范表演。”临别前,简离从包里翻出一张票,“有兴趣的话欢迎捧场。”

“有时间一定去。祝演出成功!”他的头又开始痛,简短地说结束语。对方转身离去。宋别望着独自向远的背影,直起身喊:“简离小姐,您的真名是什么?”

“艺名用久了,倒不记得本名。就叫我简离好了。”

像被刺痛了什么,宋别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隐约闪光:“需不需要送您回去?”

她背身挥挥手:“放心,来之前就查好了通宵小巴。每次我都是一个人逛的。”

“都是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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