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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1.香港影视界泰斗、娱乐业大亨、TVB创办人、慈善家……邵逸夫在娱乐工业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成就了一代人的美好记忆,他为慈善事业上所做的努力更是功德无量。蔡澜先生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带你走近传奇大亨的光影人生。
2.蔡澜和“邵氏”有过三十年的宾主关系,跟他口中的“六先生”邵逸夫识于微时,书中所写皆为亲身经历,绝非花边新闻。
3.人物的描述真实,不同于一般的吹捧传记,串起一幅名人网络图,带读者了解人物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可以加深对人物的了解,读来酣畅淋漓。
4.蔡澜先生讲述其与邵逸夫、成龙、郑佩佩等鲜为人知的电影往事。重温TVB经典影视剧,寻找心中美好的港剧回忆。
5.一部极具纪念与收藏价值的“纪录片”,封面专色印刷,内文附以彩插,图文并茂,让书中的人物形象立体饱满,读此书像看一部从未看过的纪录片,极具纪念及收藏价值。
6.倾心附赠蔡澜先生宣纸书法作品和影视风格书签,更有个性亲笔印签随机掉落,品赏、珍藏、馈赠,绝佳之选。


【内容简介】

蔡澜和“邵氏”有过三十年的宾主关系,跟他口中的“六先生”邵逸夫识于微时。书中所写皆为亲身经历,绝非花边新闻。人物的描述更是照实,与一般吹捧的传记不同,令人读来痛快淋漓。加上作者生动的文字,每篇文章充满形象,如看了一部从来没有看过的纪录片,实在难得。


【作者简介】

作者 蔡 澜
1941年生于新加坡,祖籍广东潮州,从小住在戏院楼上,自小受电影熏陶。父蔡文玄先生,战争年代移居南洋,以诗人著称;母洪芳娉女士,小学校长。蔡澜14岁在《南洋商报》发表第一篇文章,16岁离开新加坡,到日本留学专攻电影,并在日本为邵氏电影工作,之后在美国、韩国、印度、尼泊尔各地流浪。1963年,22岁的蔡澜定居香港,任邵氏电影公司制作经理,十多年后任嘉禾电影公司副总裁,曾监制一系列成龙的电影。


【媒体评论】

1.“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对邵氏影业的评价:“有一年,我每天都要观看最少一部邵氏的电影,有时候是三部。”
2.马伯庸评价邵逸夫:“他生时清末,去时已是二十一世纪,白云苍狗,变化之剧有如穿越,足足横跨一个世纪。谨奉挽联:百年观云涛,从此空院无光影;千楼荫学子,至今石基有公名。”
3.金庸评价蔡澜:论风流多艺我不如蔡澜,他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
4.倪匡评价蔡澜:蔡澜以“真”为生命真谛,行文如此,做人如此。所以他看世人,不论青眼白眼,都出自真,不计较利害得失,只求心中真喜欢。
5.黄霑评价蔡澜:蔡澜是我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目录】

目 录

邵氏片场 1
大华戏院和大世界 9
三先生 19
精工小姐 27
帝国酒店 35
方 盈 43
雪地外景 51
张 彻 59
井上梅次 73
亚洲影展 83
《龙虎斗》 91
《裸尸痕》 101
史马山 109
陈 厚 117
在台北的那两年 125
邹文怀 133
影城宿舍 141
到了香港 149
影城的马 159
致命伤 169
合作片 177
海外嘉宾 185
第二代 193
人生经验 203
李翰祥 213
美好年代 223
剪 接 231
配音间 239
年轻导演 249
采购组 257
兄弟反目 265
最 后 273


【免费在线读】

精彩文摘

邵氏片场
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张照片,心情真的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照片上是邵氏影城的主要建筑,建筑外墙像一个老去的巨星剥脱了妆容。如果邵逸夫先生看到了,怕也会像西洋人形容的那样,“在坟中翻个身”吧。
因家族关系,我从小就认识邵先生,后来自然而然地跟随着他,在他身边做事至少有三十年。关于这个“邵氏电影皇朝”,我有讲不完的故事。
记得有一次,我和金庸先生夫妇乘车在意大利旅行,为了解闷,我就跟他们俩聊起邵先生的事,不知不觉谈了好几天,他们俩听得津津有味。我知道,我所说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所以并没有保留,但在此前,对外我从未公开过。
现如今,故事中的各个人物走得七七八八了,我的记忆也大不如前,是时候把还记得的事写下来了。我自然不必有什么顾虑,反正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没有添油加醋。说到底,事实是最有趣的,这段历史如果不被记录下来,将会被永远地埋葬。
说回到照片中的那座建筑。在那段光辉的日子中,在大门的侧边路上常常泊着多辆汽车:有邵逸夫先生的劳斯莱斯,有小生们各种型号的跑车,有女明星的奔驰。另有多辆福士九人座小巴士,这是来往于清水湾和市区的主要交通工具,在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非常流行。这种小巴士票价便宜,载人多,虽然缺少冷气,但也从来没有听人抱怨过。
门口是接待处,有位电话接线生守着,对面有一排沙发用来给来访者稍做等待。二楼就是邵逸夫先生的办公室。他在其家族的同辈中排行第六,我通常称呼他“六先生”。我不肯像别人那样叫他“六叔”。非亲非故,何必谄媚?
六先生喜欢电影。对电影,他是真正喜爱的,并不像邹文怀先生那样只是把电影当作事业。六先生一有空就往他办公室旁的试片室里钻,那里有一个专门为他放映影片的职员,名字叫阿邦。阿邦对邵先生非常忠心,住在宿舍里,随传随到,可二十四小时为六先生服务。
试片室外挂着一幅巨大的溥心畬的山水画,当时没有人懂得欣赏,更没有人想去偷。放到现在,这应是价值连城的作品了吧。
再爬到三楼,就是餐厅了。当年影城中有三个餐厅,一个在大厦的三楼,一个在摄影棚中,一个在第一宿舍旁边。三楼餐厅里的来客大多是鼎鼎有名的演员和导演,如果能坐在其中,是何等荣耀的事情。
六先生在六七十岁时还是很健壮的,又因常练太极拳,所以一口气从大门登上三楼,一点儿也不气喘。他还常笑那些有了名气的导演,走了不到三步路,就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一样。这里所指的当然是张彻,张彻的原则是能不动就不动。从影城中的宿舍到摄影棚的短短路程,他常乘他那辆法国雪铁龙轿车代步,连几步路也不肯走。到了晚年,他的腰已弯得不能直起来了,实在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状态。
但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的。当年,他还是一个“阿飞”,前额留着一缕打着钩的头发,还时常用手去卷。张彻很注重仪容仪表,身上的衣服总是同一个色系的。有时,他还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指着他的袖扣和打火机给人看——出自同一个品牌,同一个设计师。
我还没有被正式调派到影城之前,只到过那里两次。
第一次,我从新加坡乘飞机来香港,计划再由香港坐邮轮到日本。到达香港时,我第一次走进了邵氏大厦三楼的餐厅,那经历简直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整个餐厅布满了各种人物照片,时装的和古装的。当年,邵氏的电影对历史的考证并不严格,不管是什么朝代的服装,都叫古装,而在某个时间点之后的都叫时装,现在看来可笑得很。
那些嘴里叼着大雪茄的,就是导演了。导演得有导演的样子,不戴着个贝雷帽,不叼个大雪茄,形象就不行了。还好,他们没有把麦克风拿在手里。最有代表性的是岳枫导演,他常咬着个大雪茄,咳嗽个不停。
大明星也来用餐,但他们不点餐厅里面的菜。有两三个当跟班的婆娘跟着他们,拿着好几个食盒,一盒盒地把不同的菜肴拿出来,请导演们一起吃。其他工作人员,包括临时演员,都不会到这栋大厦的三楼餐厅用餐。
我在日本半工半读期间,在很短时间内学会了制片,在那里负责邵氏所有拍摄团队到日本拍外景的工作。那时候,凡是有雪景场面的片子,都到日本拍,所以我也就认识了岳华和王羽。
我第二次来邵氏影城时,他们两个刚好都在拍戏,看到我后,都坚持收工后请我吃饭。我左右为难,不知道和谁去好。当年,他们俩都年轻,血气方刚,争执之下就大打出手起来。当时的情景,也不像电影里那么拳来脚去,只是互殴,后来他们干脆扭成一团,跌到沟渠里去了。好在当时没有记者在场,否则此事被报道出来一定会成为笑话——我宁愿有两个女明星为我吵架。
我写这篇东西,扯东扯西,并没有严格按照年份,也不分次序。自从昆汀·塔伦蒂诺出现之后,电影也可以“乱剪”了。我的记载,也就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最后如果能辑成一本书,那就是大喜事了。


大华戏院和大世界
我们一家与邵氏兄弟渊源深远。家父蔡文玄到了南洋[①南洋:指东南亚地区。]之后就受聘于邵氏,当中文部经理。说是经理,其实是“一脚踢”,总之任何有关中文的事他都得处理。
父亲为人温文尔雅,虽然帮人打工,但不卑不亢,
这个“传统”留给了我,我做事也是持同样的态度。我们一家是文人家庭,也有文人的骨气。
自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了这家叫“大华”的戏院。当年由邵氏负责发行电影,父亲便当了戏院的经理。我家就在戏院的三楼,一走出门便能看到电影的银幕,我可以从早到晚地看电影。
戏院是在1927年由槟城富商余东璇(1877—1941)所建。余东璇是广东人,受环境影响,从小就对粤剧非常感兴趣。传说,他的第三个妻子也会唱粤剧。有一次,她去牛车水听戏却遭人拒,回家后向先生告状,余东璇一气之下在新加坡的牛车水买了块地,兴建自己的戏院——“天演大舞台”,请了当时英国著名的建筑家士旺和麦肯林进行设计。
戏院的外观,最显眼的是那五个粤剧人物的图案。余先生千方百计、不惜工本,安排人根据人物造型在中国烧制瓷砖,运到新加坡后再一块块地嵌起来。那五个粤剧人物图案至今还在,因为是用瓷砖嵌成的,不会生苔,当然也不褪色,历久弥新。各位如有机会到新加坡,不妨顺道去看看这座历史性的建筑物。
1941年,我在戏院的家中出生。据我姐姐蔡亮回忆,我是由接生妇在家里接生的。我三岁时,最初的记忆是每天走出门来看电影。
从我三楼的家走出来,就是一个包厢式的露台,边缘有个石头做的栏杆,相当宽阔。我沉迷于看电影,困了就在那大栏杆旁睡觉,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楼下去,好在命大,没有发生过灾难。
后来,因战争到了尾声,英国的飞机前来轰炸。由于大华戏院目标大,避免不了被轰炸的命运。一颗大炸弹就落到了我们的屋顶上,好在没有爆炸。但炸弹一直卡在屋顶上也不是办法。怎么办?此时竟有日本士兵前来拆除。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炸弹锯开,取出了撞针。炸弹被搬走前,在家父的请求下,他们把炸弹尾部的翼子留了下来。父亲到玻璃匠处定做了一块大型的玻璃镜面,铺在炸弹翼子上,做成了我家的饭桌。
我三岁生日那天,英国空军又来轰炸了,当时妈妈刚好煮了一碗面给我吃。按潮州人的传统,生日要吃用甜汤煮的面,面上还要放一颗鸡蛋。这鸡蛋蒸熟后剥壳,再用一张写挥春的红纸染红。
当时,我刚把蛋白吃掉,突然听到警报声大作,大家都慌忙逃往防空洞去避难。那个被我故意留到最后才吃的蛋黄,实在太诱人了,我忍不住一口吞下。慌乱之中,蛋黄卡在了喉咙里。如果不是爸爸从我背后大力拍打,让我把蛋黄吐出来,我便会被那颗蛋黄噎死了。从此,我一生只吃蛋白,绝对不去碰蛋黄。
新加坡被日军统治期间,六先生也被抓进过黑牢。有一次他告诉我:“人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我被关进牢中七天七夜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喝,但是死不了。”我听了半信半疑,但也不好意思去问真假。
日本人知道要安定民心,总得给人以娱乐的空间,于是把六先生放了出来,将戏院交由他去管理。大家会问,在那痛苦的日子里还会有人有心情去看电影吗?说来奇怪,人心越是恐慌,人们越是愿往戏院中钻。
六先生膝下有二子二女,其二女儿和我同月同日生。她还记得,小时候没有学校读书,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是由我妈妈当家庭老师来教导的。在战乱时期,女性往往更为坚强。那时,邵氏已发不出薪水,我妈妈负担起全家的开销,有时还会到郊外采集各种野生杧果。那些杧果又硬又酸。她把这些杧果用糖醋浸了,切成一片片的,拿到路边叫卖,也赚了不少钱。
当年,客人买东西用的是日本统治者发行的纸币。我记得那种纸币背面印着一棵香蕉树,树上结了一大串香蕉,人们都叫它“香蕉纸”。尽管这种纸币的纸张和印刷技术都很粗糙,也很容易作假,却没人去做。
因为我们家有收入,父母的许多朋友都来借钱。日本人投降之前,没有人来还钱;待日本人投降后,大家都背着一大袋一大袋的“香蕉纸”来还钱。
妈妈看着那一大堆的“香蕉纸”哭笑不得,就拿来给我们当玩具。我们把一张铺平,一张折叠,一连串地做成了一条条纸龙,乱踢一番,哈哈大笑。
新加坡光复后,父亲继续为邵氏打工,我们家搬到一个叫“大世界”的游乐园中。父亲花了六十块钱搭了一间木屋,称之为“六十元居”。
“大世界”的概念来自上海,邵氏兄弟想家但归不得,就在新加坡买了一块地,依照上海游乐园的蓝图建起游乐园来,里面先有电影院,接着是舞厅,然后有真人表演的舞台、商店等。战后,人们都要娱乐,“大世界”的生意滔滔,于是邵氏又陆续建起了“新世界”“娱乐世界”,等等。
父亲当了“大世界”的经理,我就在那里长大。当时没有学校,一群左派人士就在娱乐场之中秘密组织,像打游击一样,将这间戏院、那间舞厅当成临时教室,让孩子们有地方上课。六先生很乐意借出这些场所。
我记得最清楚的第一堂课,教的内容是“咱们都是中国人”,这个“咱”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六先生后来也提起过此事,他建立学校的愿望,也是在那时埋下的种子。

三先生
念初中时,每到周六我常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去,等他中午放工(下班),一起去吃饭。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位于新加坡罗敏申路,是邵氏公司的办公场所。一楼是发行部,堆满了等着输送到各家戏院的一盒盒圆形铁盒(胶片)。
父亲说,那叫拷贝,是由英文的“copy”一词音译过来的。一个铁盒中装了一卷一千英尺[①1英尺= 30.48厘米]的底片,每部电影大概有八千英尺。经过发行部,有个楼梯,爬上去便是二楼的中英文职员的办公室,家父就在那里工作。
楼梯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已有点儿发黄,那是邵逸夫先生和他哥哥邵仁枚先生在上海影楼拍的照片。邵仁枚先生在邵氏家族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他“三先生”。
真是奇怪,两位已经成年、穿着西装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弟弟坐在哥哥的膝上。在当今,两个男人以这种姿势坐着大概率会被非议的。由此可见,两人的兄弟情谊多么亲密。
许多年后,我又回到邵氏大楼寻这张照片。管理
邵氏资料室的是六先生的孙子克里斯托弗(Chistopher)。我问他,能否找到这张照片,他回答没有印象,见也没见过。
我还问他,有无邵先生兄弟们往来的信件,他也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如果能够被寻到,那将是关于邵家历史的最珍贵的资料了,因为两兄弟虽然见面很少,但从来没有停止过书信来往。六先生来香港发展后,三先生写给他弟弟的信,由家父负责寄送。家父是一个完全能够守密的人,一些事他只告诉了我,他也知道,我继承了他的道德修养,不会将这些讲给别人听。
家父说,他一生从来没有见过感情那么深的兄弟,他们无话不谈,包括最私密的男女关系、健康状况,甚至连最轻微的伤风感冒也谈个不停。
我不问,家父当然也不会提起这些。我是一个不爱谈别人私隐的人,偶尔和家父聊的也是三先生援助他弟弟的往事。在别人眼中,邵氏片场风光无限,但背后也有不顺利的往事。有一段时间,邵氏出品的片子一部接一部地在票房上失利,三先生从新加坡将钱汇过来接济,一笔又一笔,甚至要把房产拿到银行抵押,才能堵上邵氏片场亏空的窟窿。
那种兄弟情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将两人的情分拆开。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最后的堡垒,那是在日本东京的银行开的一个账户,他们把最值钱的房产地契、钻石和金币都存进了那个保险箱中。那是两人最后的防线,他们互相承诺不会去碰它。
六先生偶尔也会跟我提及他们兄弟的事,如两人最初都在他们的大哥邵醉翁所创的“天一”片场工作。六先生十几岁时已扛着又重又大的摄影机到处去拍新闻片,剪辑之后在正片之前放映。那些新闻片包罗万象,重要的事件或灾难,他都会出生入死地跑去记录下来。
六先生后来又向一位叫徐占宇的摄影师学习,在一部叫《珍珠塔》的戏中负责大部分的摄影工作,可是电影上映时,字幕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他的名字。自此,他下定决心离开“天一”公司。
“天一”在上海电影界异军突起,又因名字“天一”有“天下第一”的意思,惹得其他电影公司“杯葛”(联合抵制)。趁这个时机,两兄弟向大哥邵醉翁提出,把《珍珠塔》这部片子拿到新加坡去放映,打开那边的市场。
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新加坡,同样遭受到其他发行公司的“围剿”,没有人肯把戏院借给他们放映电影。于是,两兄弟租了一辆货车,把片子拿到乡下,架起幕布,露天放映起来,结果大受欢迎。六先生常提起此事,自豪得很。
他所有事都亲力亲为,性子又急,在各个地方跑来跑去。因为在新加坡说英语的人多,总得取个英文名,六先生就叫自己跑跑——“Run Run”,而三先生因中文名为仁枚,便也顺理成章地叫“Run Me”,这两个字用上海话读起来也合适。
至于“邵”这个姓氏,英语拼来应该是“Shao”,六先生认为外国人记起来没那么容易,反正大家都知道有个叫“Bernard Shaw”(萧伯纳)的文豪,不如就改成Shaw吧。
到了东南亚发展,不会讲英语是不行的,六先生和三先生一起勤学起来,报了一个英文班学习英语。六先生告诉我:“最初班里有很多人,我排在第三十五位。轮到我报出姓名时,我忘记说我是邵逸夫,‘My name is thirty-five’(我的名字是三十五)脱口而出了。哈哈哈。”
邵氏兄弟有了英文名字,便得有英文招牌。好莱坞大公司有华纳兄弟,招牌是一块盾牌,两兄弟就照抄,也用了一块盾牌作招牌。这样不怕被人说抄袭吗?六先生回答:“不是抄,是借用。”


精工小姐
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在学校上学时也经常逃课,藏身于戏院中。父亲在邵氏当中文部经理,他的抽屉中藏有一本赠券簿。我常冒用他的签名,拿赠券去免费看电影;母亲给我的零用钱,也大多数被我花在看电影上。
当年,戏院是国泰和邵氏的天下,我不断地看,一场又一场,看得最多的是好莱坞的片子,因为忍受不了到了一半就唱起歌来的粤语片。
戏院在工作日一天放映六场电影,分别开始于早上十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下午两点半和五点半、晚上七点半和九点半;到了星期天有早场,一大早八点半开场;周末有午夜场,从十二点放映到后半夜。
我有个中学同学叫杨毅,他家里给他买了一辆车,我俩上完一两堂课后就不见人影。学校要求学生穿短裤时,我们的书包里总有一条长裤,换上就跑。
有一年,新加坡发生暴力骚乱,全城戒严,闹得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可搭乘。我们几个学生就从家里骑了脚踏车出来,到市中心去看电影。生活总离不开电影。
后来,我到了可以出国留学的年龄。家庭没有能力供我到美国学电影,我退而求其次地到了日本。我的印象中,在戏院看过的日本电影,把银座拍得金碧辉煌,东南亚的国家哪有都市能像东京那么明亮呢?
到了日本之后,我也是每天往戏院里钻。那些年是日本电影的“黄金年代”,日本的电影公司每年能制作出几百部影片,一上映就是两部新片,通常有一部是大明星主演的,夹带着另一部小成本制作的,同期放映。戏院没有散场的规定,观众买一张票,只要不走出戏院就可以看一整天。当然,也没有人傻到那样做,除了我。我一进戏院就去买面包,同样的片子看完又看,连续几天,直至看到对白都能背出来。我的日文就是通过那样地狱式的学习而掌握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在尽量在短的时间内把日语学好,因为知道父母供我出国读书不是一件易事。
我上的学校叫“日本大学”。这所大学实在大,分很多学部。我读的是艺术学部的映画学科,校址在江古田区。在学了几个月后,我便知道学校里教的多是理论,便逐渐失去兴趣。
一天,我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中说六先生指定我担任邵氏公司的“驻日代表”。
什么叫“驻日代表”,要做些什么?我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却硬着头皮答应了,对自己说边做边学。
上一任驻日代表叫吉田修一,他是位绅士,非常友善地把工作一一交接给我。
我最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掌控邵氏电影的胶片冲印质量。当年的彩色冲印,都要在一家叫“东洋映像所”的地方进行。邵氏将在香港拍好的电影底片寄来冲洗,这里的工作人员再印出黑白片——当时叫“毛片”——寄回香港。剪接师把“毛片”剪好,把上了对白和音乐的声片寄回东洋映像所。日本的技师把彩色底片按照香港寄来的“毛片”剪好,加上声片、底片、字幕底片,一共三条,这样冲印出的电影才叫“拷贝”。
寄来寄去,有时难免会出错。例如影像和声片对错,术语叫“不对口形”——出现的字幕和演员讲的台词对应不上。最主要的还是要看色彩冲印得漂不漂亮。这些都需要我一一检查。
通常,一部电影要冲印十几个拷贝,预期能大卖的要冲印几十到一百多个,分别送到各个戏院放映。
这个工作如果让别人做,怕是看一次就烦了,但轮到认真的我,但凡出现一丁点儿差错我也要怪自己半天,所以每个拷贝我都要看一次,电影情节更是记得滚瓜烂熟。虽然工作沉闷,但是我剪接的基本功也因此打得非常扎实。
我另一个重要的任务是购买日本电影的版权,拿到香港和东南亚市场放映,所以要尽量多地看电影。每次有新电影上映,我都要去看试片。在这期间,我和日本五大电影公司的关系相处得很好,因为我代表买家,他们对我也很尊重。
我还有数不完的其他琐碎的工作。如拍动作片,一定要用到假血浆,当年也只有日本的假血浆做得好,不但颜色逼真,而且味道还好,这样大明星们含在口中喷出来才不会觉得恶心。这些假血浆都是从日本运到香港去的。其他的道具,如喷火的枪械,我也全部代为购买。
好玩的是,那些电影明星如需要整容的话,我也得给他们服务。因此,我和日本最出名的“十仁病院”(现名“日本十仁美容整形医院”)关系搞得最熟,每年都会给他们介绍很多生意。院长说要回报我,打量了我老半天后说:“你的下巴太短,不如送一个下巴给你!”
我听完把他赶走了。
当年,林黛拍《蓝与黑》拍到一半自杀了。没办法,电影《蓝与黑》的后半部分只好由另一个人来做替身。邵氏派了替身演员来整容,结果怎么也整不像。
我还记得有这么一件趣事。那时候长途电话费很贵,通信都用telex(电报)。我接到一封电报:Please pick up Miss Seiko at airport。
“Seiko”在日语中也可作“性交”的意思——什么?要我去机场接“性交小姐”?!后来搞清楚,我才知道Seiko指的是“精工”的意思。工展会选出的“精工手表小姐”是邵氏的演员,她来日本整容,让我到机场去接。

帝国酒店
我第一次见到六先生,是在他的生日宴会上。三先生为弟弟开了一个小型的派对,请了些同事参加,我父亲是座上客,把我也带了去。
我记得我那会儿大概是十五岁吧,年轻人总是渴望快点儿长大,留了些胡须,唇上有八字胡。六先生看到我的八字胡,笑着说:“我几十岁的人,还没有留胡子,你倒留了不少。”
“长大了一定剃掉。”我回答。大概是当时我给六先生留了一个好印象,他一直记得我这个晚辈,后来得知我在日本留学,就跟家父说:“他人既然在日本了,不如替我做些事。”
“驻日代表”就因此而来。
我生于小康之家,一直不想让父母为我的学费产生负担,既然有这个工作机会,便欣然接受。
最初做这个工作时,我什么都不懂,先是充当六先生和他家人来东京时的翻译人员。六先生很喜欢吃日本料理,尤其是铁板烧。东京银座附近有一家叫“Misono”的餐厅,是他的最爱,好像百食不厌。
他住在帝国酒店。当年酒店还有Frank Lloyd Wright(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旧翼,由火山石搭成的。六先生和酒店经理的关系良好,他一到酒店,经理就会买上两瓶黑牌尊尼获加威士忌送他。当年,能够喝到红牌的尊尼获加威士忌已是难得,黑牌的算是最高级的礼物。这个经理的姓氏,中国人听了总会大笑,叫“犬养”。
通常,六先生是只身前往东京的,偶尔也会带家人。他的太太身材肥胖,是位很仁慈的女士,我们都叫她六婶。六先生很会看人,指着六婶说:“我很瘦,命中属木,六婶她属土,我们两人配得刚刚好,哈哈哈!”
六先生虽身为巨富,但还是很节省的,不住什么总统套房,有时住双人房,有时来间小套房。他一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挂好,要住几天就带多少套西装。西装的料子都是最贵的丝质布料,人们叫“四季装”的那种,春夏秋冬都可以穿。他的内衣内裤也是定制的,全部是用丝绸做的。
六先生吃的也不全是大鱼大肉。他常跟我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带我去就是。”
有一次,他吃厌了酒店中的早餐,让我带他去街边吃。火车桥下有一档口卖牛杂,非常美味,我就和他去了。当他吃得津津有味时,火车从头顶经过,“轰隆”作响,架子上的碗碟也被震得落下一个,刚好掉在那一大锅牛杂里面,汤汁溅得他全身都是。即便这样,他也没生气,只是皱皱眉头,也不怪我,轻声说:“人家不是故意的。”
偶尔,三先生也会来东京与弟弟会面,开另一间与六先生的房间连通的小套房,两人一聊就聊到天亮,临睡前会打电话告诉我翌日不出门了。
三先生的太太,我们都叫她三婶。三婶样子端庄,可以看得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友善的女士。
在这段时间里,我第一次遇到了方逸华。我们都叫她方小姐。方小姐不算漂亮,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嘴巴很大。后来,我遇到了何莉莉的妈妈。提起方逸华,她从来不叫方小姐,只是竖起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边。
方小姐在东京时对我客客气气的,我当然也很尊重她。她和六先生很少同时抵达东京,总是一先一后。她多数时候是先和她的男朋友一起来的。那是一位又白又胖的年轻人,菲律宾华侨,祖籍福建,有时我们还会用闽南方言交谈。他没有中文名字,英文名是Jimmy Pascal。我们都是年轻人,很谈得来。
Jimmy会和方小姐住一阵子,等六先生来到,他就搬出去。临走之前,他们三人还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们这种关系,后来有次家父来了东京,我们聊起这件事。
“六先生是怎么认识方小姐的?”我禁不住好奇地问。
家父说:“方小姐最初是一个魔术师的助手,人年轻,身材又好,和六先生很投缘。她在六先生的栽培之下学习演唱,后来当了歌星。”
“她男朋友呢?六先生怎么能容忍?”
“有许多人际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六先生容人之量最大,你以后便会慢慢地了解。”家父说。
这一点,我后来果然觉察到了。当年,六先生一直用心栽培李翰祥,而李翰祥却背叛了他,自己出去搞“国联公司”,到中国台湾地区拍戏,和六先生打擂台。后来,李翰祥没有成功,在走投无路时又回到香港,并托人向六先生求情。六先生爱才,原谅了他。当时,方小姐已在邵氏掌权,竭力反对,但六先生没听她的,让李翰祥回来了。李翰祥随后拍了一连串卖座的电影。这时,家父跟我说的关于六先生的容人之量的话,我才真正理解。
六先生是非常尊重有才华的工作者的。据说李翰祥离开之前,对六先生也不太客气,这些六先生都忍了下来。他的这种度量,是常人不能够拥有的。
六先生一向教导我:“如果你喜欢电影,就得想办法不要离开它。如果黄梅调不卖座了就拍功夫片,功夫片不卖座了就拍风月片。电影能卖座才能生存,没有什么对或不对的。”

方 盈
邵氏公司的日本办公室位于东京的八重洲,从东京车站步行过来,十多分钟便能抵达;更方便的是乘地铁,在京桥站下车,一下子就到了。
办公室躲在一条小巷中,二楼就是我工作了近七年的地方。办公室面积很小,只有四十平方米左右,摆了四张办公桌。
办公室内的职员只有四名,除了我,还有秘书市川荣小姐;我的助手王力山,他是出生于韩国的山东人,也是我留学时的同学;后来业务渐忙,我又请了来自台湾地区的王晓青。我们四个人乐融融地替邵氏公司做了不少事。
那时的工作重心,已由杂务转向制作。如有香港的外景团队来日本拍摄,我们都得安排好。从什么都不懂到认真地招聘摄影队,我们都是一点一滴地从头学起的。
最开始的是简单的拍摄工作,时间从几天到几个星期不等。我们负责的第一部影片是《飞天女郎》(1967),由岳华、方盈和罗烈主演,导演是中平康。当年,中平康导演拍的新潮电影《疯狂的果实》(1956)在日本大卖特卖。后来因酗酒,他在日本的工作机会渐少,六先生看中他的才华,聘请他到港拍戏。
《飞天女郎》讲的是一个关于马戏团的故事。香港没有马戏团,剧组就请了日本著名的“木下马戏团”来做背景。那时,“木下”的大本营所在的日本千叶县,当年还是一个很偏远、很落后的地区。
岳华先抵达日本。他是一位读书较多的年轻人,出生于上海,并在那里学了声乐,来港后参加了邵氏的演员训练班。开设演员训练班是六先生的主意,他说:为什么要受大明星的控制?为什么老是要付那么多钱请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训练一班青年人,把他们培育成下一代的大明星?
训练班由顾文宗先生主持。他早年去过东南亚,和家父私交甚笃,没地方住的时候就住在我家里,常告诉我一些电影人的故事,我最爱听了。他自己做过演员和导演,脾气很大。据说,他当导演时,拍外景要等天晴,天晴了还要等云朵飘到最适当的位置……后来当然是不合时宜了,于是就担任了这个训练班的职位。
训练班叫南国实验剧团。和岳华同期的艺人有郑佩佩等人,岳、郑两人都讲上海话,最谈得来。当时的年轻人都抱着满腔热情,希望在电影界做出一番大事业。
外景拍摄收工后,岳华会和我谈个没完没了。大家的酒量都不错,于是我们买了一箱箱的啤酒大喝特喝,啤酒喝完了仍不见醉意,就喝起威士忌来。当时最便宜的威士忌叫Suntory Red(红牌三得利),是双瓶的,三斤装。我们干了这两瓶威士忌才有些酒意。
喝酒没有东西吃,三更半夜也没处吃夜宵,怎么办?我们在冰箱中找到了一根当早餐的酱萝卜,橙黄色,又咸又甜,本来是切成一片一片的,用来佐饭。三更半夜的,旅馆中哪里去找刀来切?我们灵机一动,把啤酒盖当成利器,锯开长条的酱萝卜,你一口我一口地那么下酒。多年后,岳华还一直记得这件事。
喝酒喝到三更半夜,突然听到“砰砰砰”的巨响。怎么回事?酒店的工作人员也都睡了,我们就跑到楼下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人在大力地踢铁闸。
打开闸门一看,外面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是方盈。公司叫她一个人搭飞机来东京,说有人来接,但是当年的电报并不灵通,常误事,我们都没收到信息。
她只身从香港飞到日本的羽田机场,指手画脚地把地址给遇到的人看,又鸡同鸭讲地搭了电车,又搭巴士,再乘出租车,终于抵达了外景队住的旅馆。
看到我们后,她上前抱着岳华痛哭了一番。现在想想,她那时才十七八岁,当今的女孩子多半没有她那种胆识,深更半夜一个人找上门。到了旅馆,她按门铃却没有反应,急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踢门。我记得她穿着一双在20世纪60年代最为流行的白色长筒靴。她的白靴因走了很长的路而满是泥泞。我对方盈的印象特别好。
方盈后来也没有大红大紫,可能是个性问题。她有她个人独立的思想,只是不懂得表达出来。可惜的是,她在演员生涯后期患了一种怪病,也可能是类固醇打得太多的缘故吧,脸上出现了凹凹凸凸的肿块。她看了很多美术方面的书,对美学很有研究,不能当演员之后,就当起美术指导来。我后来在嘉禾工作,也与她合作过不少电影,后来她也在香港金像奖的美术指导单元被提名过。可惜她在2010年1月13日因癌症逝世。
导演中平康连续为邵氏拍了好几部片子。人到晚年,他对艺术已不再抱以希望,到香港拍的戏,都是他旧作的翻版;因为不想影响到自己年轻时赢得的英名,于是改了一个中文名字,叫杨树希。
另外,在日本拍外景的电影还有《狂恋诗》(1968,翻拍自《疯狂的果实》)。故事的背景是游艇会。当年香港还没流行这一套“有闲阶级”的玩意儿,剧组就来到日本的叶山地区拍摄。
由香港最先抵达日本的是金汉和胡燕妮。他俩最喜吃日本料理了,尤其是生鱼片,于是我就带他俩去了一家著名的寿司店。两人说他们什么都敢吃:“蔡澜,你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我顽皮起来,叫了一份鲍鱼的肠。那绿油油的生的东西,他们以前见都没见过,但既然已夸下了海口,便想硬着头皮吃,却迟迟鼓不起勇气。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一大口一大口地吞下那些肠,到最后也还是举不起筷子。

雪地外景
公司到日本拍摄外景的电影越来越多。邵氏需要拍雪景的电影分两种情况:如果是没有大明星参演的,就去韩国雪岳山拍摄;如果是有大导演、名演员的,就到日本去拍。
电影《影子神鞭》(1971),由郑佩佩主演,罗维导演。当年,罗维可是响当当的大导演,他的太太刘亮华是首席制片,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日本。我请导演先去考察外景地,但他说不必了,有雪就行。我听了皱皱眉头,心里想他怎么那么不负责任。
到了雪地,罗维穿了好多件厚外套,把身体包裹得像一个大粽子,头上罩了一个套子,只露出眼睛,样子颇为滑稽。
郑佩佩个性刚烈,说一是一,人很正直。除了拍戏,她从不应酬,也从不与同行打交道。六先生提起她,也说她真的像个女侠。
我和郑佩佩聊起天来,知道她很好学。她说,她会向六先生提出请求,拍完这部电影后留在日本,和另外两位女子一起学习舞蹈。“另外两位女子”之一叫吴景丽,身材短小,佩佩一直叫她“小鬼”;另一位则身材非常高大,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佩佩的未婚夫原文通的妹妹。之后,她们在日本的生活起居,都由我来照顾。
戏开始拍起来。遇到是文戏(只讲对白,没有动作的戏),罗维就叫副导演去拍;武戏(全动作的戏),遇到就叫武师指导二牛去拍,自己则躲到火炉边取暖。
我年轻气盛,又对电影充满憧憬,认为导演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怎么可以那么轻率?于是我就和罗维吵了起来。这可惹怒了制片刘亮华,说要向当时的制片经理邹文怀告状,一定要“炒我鱿鱼”。
我知道已经大祸临头,便将工作详细地交接给助手王立山,然后一个人返回东京。
不曾想,刚回东京的办公室,我就接到邹先生的电报,要我赶回现场。也不知是邹先生帮的忙,还是六先生下的命令不准“炒”我,我回到现场后,刘亮华看到我,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拍外景的戏。
后来,我哥哥蔡丹接替了爸爸的位置,当了邵氏中文部经理,也经常到香港买版权。罗维当年自组公司在外拍戏,当然得应酬我哥哥,请我哥哥到天香楼吃饭时,也叫了我作陪。和罗维交谈几次,发现他是一位相当单纯的男人,没有什么坏脑筋,我过去向他发怒,是冲动了一点儿。
带队到日本拍雪景的还有张彻,他拍的是一部叫《金燕子》(1968)的戏。当年,张彻已是大红大紫的导演,与我第一次在香港遇到的他完全不同了,排场甚大,带了一大队工作人员到来。这部电影的副导演是午马,武术指导是唐佳和刘家良。
《金燕子》是部大制作的电影。我把整个东京办公室的职员都调到外景队来,还喊来了我学校的同学、好友等来帮忙。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金燕子”这个人物是承继了《大醉侠》里面的女主角,和张彻一直拍的以男主角为主的阳刚戏格格不入呀,为什么让张彻来拍呢?郑佩佩当时也这么质疑过。
张彻能言善辩,把郑佩佩叫去,讲解“金燕子”这个角色在戏里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实,张彻的心里早已经决定把戏着重放在男主角王羽的身上了,他所讲的一切,不过是骗骗佩佩罢了。
佩佩人很单纯,相信了张彻,后来戏拍到一半,她才知道不对路,但是已经太迟,挽回不了了。
拍戏时,大家都住在长野县乡下的唯一一所大旅馆中。昔时日本旅店的传统做法是每一个人一间房,还把住客的名字写在木牌上,挂在门口。
张彻在当副导演时师承徐增宏。徐增宏的脾气可大了,喜欢骂人,时常在片场中大发脾气,张彻也学到了这点。他让午马检查服装道具,如果缺了什么,就会把午马骂得狗血淋头。旅馆中的日本工作人员看午马挨骂,颇为可怜他。日本人的姓氏中没有“午”字,但用动物为姓的倒是很多,如帝国酒店经理的姓氏为“犬养”。轮到在木牌上写午马的名字时,他们也许是看到午马什么事都要做,觉得他是在“做牛做马”,于是把他的名字写成“牛马”。午马要他们更正,他们死都不肯。
安排外景团队吃饭是个问题。香港来的人喜欢吃肉,但是当地日本人以吃鱼为主,肉卖得很贵,且在乡下也难买到。大家吃了多餐鱼之后已然生厌,忽然看到有大块的牛排,即刻吃得津津有味。其实,乡下哪来那么多牛排,那是我叫当地猎人打了一些熊,以熊肉来冒充的。打不到熊时,我就安排他们吃起马肉来。我不说,大家也都不曾觉察,一直赞好。
外景的大小问题都要我解决。有一天,王羽发脾气说不拍了,要回香港,也由我“摆平”。长满荻花的原野上有很多蜻蜓,我随手去捉,每捉必中。王羽看到感觉十分有趣,自己去捉怎么都捉不到,要我教他。
我告诉他,蜻蜓长了很多很多的眼睛,要趁它停着时,用手指从远处靠近,一面靠近一面比画圆圈。蜻蜓有复眼,看久了就会头昏,像被催眠了似的一动也不动,这样就能一把捉住它们了。王羽照我的办法去做,果然成功了,大喜。
他玩捉蜻蜓玩得不亦乐乎,烦恼也忘了,遂继续拍下去。

张 彻
在拍《金燕子》的外景时,大家同住一家乡下旅馆,虽然那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旅馆了,但还是没有私人浴室。日本的旅馆到近几十年才有私人浴室这种设施。客人要洗澡怎么办?到大众浴堂去。我们这群难得有温泉泡的年轻人可开心了,辛苦了一天,收工后的最大福利便是浸在温泉中,快乐无比。
很奇怪,我从没有看到过张彻来泡温泉。那么多天了,他不洗澡行吗?日本人窃窃私语,说你们的导演是不是okama?“okama”字面的意思是铁锅,也指同性恋者。
有一天收工后,张彻叫我到他的房间去。日本同事们听到了都说,蔡澜你这次惨了,保重吧。我也有点儿担心,但是导演叫我去找他,我没有理由拒绝。
进了房间,张彻把窗和门关紧,我心中开始发毛,但是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张彻不过是把他的拍摄意图告诉我,不想让其他工作人员听到罢了。
关于张彻的行为,众人都怀疑过,为什么他不与女明星谈情说爱?以我和他接触了几十年对他的了解,他身体某部分可能有点儿缺陷。他喜欢的是自己所缺乏的所谓“阳刚”,围在他身边的个个都是肌肉男。他很欣赏这些人的“阳刚”,有时候会禁不住摸摸他们的手臂,但也是仅此而已。如果说他有同性恋倾向的话,那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像《魂断威尼斯》(1971)里的老音乐家欣赏美少年那样。
张彻原名张易扬,浙江青田人,读大学时专修政治。毕业后,他跟随的大多是政治人物,但后来他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去中国台湾地区从事与电影相关的工作。有一部电影的主题曲《阿里山的姑娘》,就是由他填词的。
在台湾地区发展得不顺遂,张彻便辗转到了香港,在《大公报》写影评,用一个叫“何观”的笔名。当年影评写得最好的,只有金庸先生和他两个人了。
后来,他加入了邵氏,六先生对他的印象并不深。他做了几年的副导演后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当时,正导演拍了一部叫《蝴蝶杯》(1965)的武侠片,六先生看了很不喜欢,下令要补拍。邵氏有这么一个传统,完成的电影作品要让六先生第一个看,他如果觉得情节莫名其妙就要重来。轻的措施是加上几场戏进行说明,重的措施则是把整部片存进货仓,不许上映。金漆招牌的重要性高过一切。许多年轻导演都要经过这段考验,补戏对他们来说是很没面子的,是莫大的羞耻。其实,我们现在回头来看,这是何等幸福的事——有人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给你机会来补救,这是让人求之不得的事!
张彻的第二部戏《虎侠歼仇》(1966)就过了关,锁定了他导演的地位。因为同是浙江人,张彻和金庸先生的交情特别好,和倪匡更为亲密。有一天,他向倪匡说要改编金庸的作品,倪匡回答:“那种鸿篇巨制,两个钟头怎拍得完?要拍的话,取用其中一段情节或者拿来一个概念,就成了。”
从杨过这个人物身上得到了启发,倪匡替张彻写出了《独臂刀》(1967),这部电影在当年大卖特卖,破了一百万港元的票房纪录。从此,张彻被冠上了“百万导演”的头衔,事业一帆风顺。
在这期间,张彻招揽了易文和董千里。前者原名杨彦岐,生于文人世家,一开始为电影插曲填写歌词,后来也当上了导演。来邵氏时,他已风光不再,住在宿舍中,喜欢给女编剧写情书。他死后,这些私人信件被找了出来,公司里的人问我怎么处置,我觉得这是他个人的隐私,没把它们公开,和他一起埋葬了。
董千里是一位来自浙江的老报人,也写过不少小说。他人长得又高又瘦,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个鹰钩鼻,夸张得很。如果由他来饰演巫师,是不必化妆的。
张彻、易文和董千里三人组了一个说客团。每天下午四点后——六先生吃下午茶的时段,他们就在办公室外等待,六先生一有空就把他们叫进去开会,风雨不改,就算张彻有戏拍到一半,也会停下来。下午的这个会是一定要开的。
他们谈些什么呢?多数是今后拍戏的方针。三个人你一嘴我一舌,说服力特别强。这也可能是张彻在政治学校学到的技艺,三个人把六先生包围得紧紧的,其他任何人都插不进来。
他们要拍的题材太多了。江浙人小时就知道《刺马》这出戏,六先生一听马上拍手赞成。早年在上海流传的典故,像马永贞、仇连环等,也是他们所熟悉的,当然也开拍。
题材谈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倪匡。倪匡是在上海长大的,对这些传说很熟悉。和倪匡聊剧本时,六先生会把我也带上,这时气氛没有那么严肃了。我们多数在尖沙咀宝勒巷的一家叫“大上海”的餐厅,一边吃饭一边谈,我对沪菜的认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的。熟客们到了,不必看餐牌。带位的侍者叫欧阳,拿出一个筷子纸筒,拆开了,里面写着时令蔬菜名。也并非每个人都看得懂菜名,比如“樱桃”代表田鸡腿,因为那块肉圆圆的,像颗樱桃;“圆菜”指的是山瑞或甲鱼,还有草头、马兰头等野菜。
说到喝酒,六先生和张彻都不好此道,而倪匡却来者不拒,一瓶XO白兰地,他老兄“咕噜咕噜”一下子就干掉,面不改色。老酒入肚,讲出来的历史人物一个接一个,新剧本源源不断地产生。倪匡是高手,一个剧本三天就能写完。如果是给邵氏以外的人写剧本,导演们说要赶时间,越早完成越好,倪匡作勉为其难状,说两个星期后来取。但实际上,他也是三天就写完了,放在抽屉中,等他们两个星期后谢天谢地地拿走。
张彻最大的功劳是把武侠片和功夫片带进一个潮流,反转了当年以女明星为主的文艺片的“阴气”。
到了1969年,来自好莱坞的萨姆·佩金柏( Sam Peckinpah)拍了一部叫《日落黄沙》(The Wild Bunch)的西部片。片中,年华已逝的英雄们在金钱的驱使下去保卫一个小镇,一个个地牺牲。他们在慢镜头中中枪无数,血液飞溅。
张彻大受震撼,之后一直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英雄们遇害的情景。当时吴宇森也受到了影响。他当过张彻的副导演,在试片室中看“毛片”时将画面一个个地记下,不大出声,非常勤奋。张彻喜欢骂人,但从来没有骂过吴宇森。
一部部的卖座电影出炉,张彻电影中的英雄们除了流血,还要被剖开肚皮,拉出肠来。这些血腥镜头也不一定被审核通过,尤其是在新加坡,影片每次都要被剪得一塌糊涂,有时整部戏都要被禁掉。三先生从新加坡来信,再三地要六先生命令张彻收敛,六先生也试了,但张彻就是不听,弄得大家很是头痛。
这时候,我已当上了制片经理。有些影片过长,有些过于残忍,就得由我和剪接师姜兴隆来想办法处理,但怎么才能说服脾气极大的张彻呢?
拜赐于当年在日本检查拷贝的宝贵经历,我对剪接已有很深的认识,再加上姜兴隆这位高手,两个人把张彻拍的场面修完再修,剪接后的故事情节不会中途乱跳,合情合理,让人看得下去。剪接完成后,我们将影片放给张彻看,他最后也点了头,不再争辩。
在张彻的主张下,六先生从日本请了一群武师。他们把这些武师叫作“杀阵师”,是动作指导的意思。日本影片中的厮杀场面多数是英雄和歹徒捉对厮杀,杀了一个又一个,其余的歹徒在旁边等男主角杀完才动手。张彻认为这极不合理,歹徒要上就一齐上,何必等?这种改变反过来影响了日本武侠片,五社英雄等日本导演就学了过去。
张彻很少离开摄影棚,但有时也会跑到我的办公室里喝杯茶。我知道他的书法了得,就准备了笔墨请他写一幅字。张彻毫不思考就下笔,写了一首诗送我,最后的签名他把家乡也写上,叫自己“青田张彻”。这幅字怎么开头怎么结尾,何处留空,他都算得精准,这是经过严格书法训练的人才做得来的。
发起写字的兴来,张彻会写一幅大的,叫美术指导放大后印在纯白布景上,白底黑字。英雄人物穿着白色服装,在慢镜头中舞着剑走向镜头,颇有诗意。
电影拍久了,弊病也跟着来。张彻通常要睡到下午才起床,发的拍摄通告都是早班,遇到拍摄超时,工作人员也可以捞一点儿“过钟”的补贴。
另外的弊病是拍电影用的武师,打杀后“死”了不少,躺在地上装尸体,然而之后还要上阵,于是到了第二天拍戏时张彻会换上一批临时演员当死尸,工钱却是武师的标准。这些毛病在后来都被方小姐一一抓出,加上服装道具都要经过方小姐的采购组逐一报价,张彻受到的阻碍越来越多。到了后期,方小姐还禁止张彻发早班通告,等等。
张彻发现箍在他颈项上的圈子越来越紧,快要不能呼吸时,向六先生提出要自组公司,到台湾地区去发展。
“没有了我做后台,你能行吗?”六先生问他。
张彻拍着胸口说:“拍成的片子由邵氏发行,要是亏了本,都由我自己负担。”
“怎么负担呢?”六先生问。
“万一亏了,就从我的导演费中扣好了。”
六先生一算,要投下去的资本不少,就要以张彻的二十部电影的片酬当保证。反正拗不过张彻,六先生就决定放他一马。张彻的那块招牌还很硬,想来交来的电影不会差到哪里去,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张彻到了台湾地区,轰动一时,拍了不少大成本的战争片。
但到底台湾味和香港味不同,他后来拍的功夫片也没有之前那么精彩了,片子一部接一部地失败,到了最后惨败归来。
大度的六先生原谅了张彻,张开双臂欢迎张彻回来。张彻本来可以赖皮不还钱的,但最终还是按照承诺不收片酬,为邵氏拍戏。在那个年代,毕竟还是“量”大于“质”的,邵氏的影院需要多部新片来支持。
张彻痴迷于工作,对身体健康完全不理会,问题随之而来:他的腰也开始弯起来,听力也下降了。但他还是每天照常开工,片场是他的一切。后来他又训练出一班武师来,但武侠片的潮流已过,不能起死回生。
张彻身体不行了,脑筋却还是很灵活,耳聋听不了电话,他就以传真来与外界沟通。黄霑一给他发去传真,即刻得到他数十页的回复。渐渐地,他被人遗忘了,没什么人理他了,但他还是住在邵氏宿舍里。方小姐再三派人叫张彻搬走,但张彻说:“如果六先生下命令,我即刻搬!”
始终,六先生是念着他那份情的,让张彻留了下来。他在2002年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终身成就奖,同年逝世,享年79岁。

井上梅次
想要说服六先生开戏,导演们最先要做的就是说服他把故事听下去。
讲故事嘛,谁不会?但面对拥有邵氏电影王国的脸上笑嘻嘻却不怒自威的六先生,一般人都会怕得要死,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更不要说讲故事了。
有些导演口才好,他们讲的故事能一下子就得到六先生首肯。比如程刚导演,他讲故事时全情投入,讲到紧张处时,用手拍桌子当音效,或嘴里哼唱几句当配乐,这是一种天分。可惜,他拍戏时总是慢吞吞的,很难完成一部电影的拍摄,所以作品并不多。其他导演没有他这个才华,只有通过大宴客、送厚礼的方式,请程刚代他们去讲故事。
六先生听完故事后,如果觉得喜欢,就即刻安排人写剧本。而剧本作者中写得又快又精的,当然是我的老友倪匡了。他为邵氏写过的剧本,有的拍成了,有的没拍成,加起来至少有五百部。
更直接的方式,就是六先生最拿手的“借用”了。他到日本表面说是去度假,其实是去工作的。他让我从“五大公司”要来电影新作观看。日本的电影公司以为他要购买电影版权拿到东南亚去放映,都很乐意提供给他看。六先生观影时,我就充当翻译的角色,把电影里的对白一句一句地翻给他听,我的日文也因此进步不少。但如果我遇到讲日本文言文的古装片,或完全是乡下口音的写实片,就难免发生翻译错误。不过,好在六先生只需要知道粗略的剧情,对细节也没一一追问,我也就过了关。
这段时间里,我观影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叫《呼岚之男》(1957)的影片。这是井上梅次在“日活片场”拍得最成功的一部电影,有音乐有打斗,又用了红得发紫的年轻演员担任主演。电影讲的是一个鼓手成名了,当地的“黑帮”想控制他的故事。影片的主题曲也卖了个了满堂红。
六先生想翻拍此片。他通过当年李翰祥的专用日籍摄影师西本正去联系,并请来了井上梅次导演。井上梅次把此片原原本本地翻拍过来,把男主角选用了凌云,女主角则选了何莉莉。这部影片的票房当然也非常成功。
得到六先生的许可后,井上在香港一部接着一部地拍了好多片子。当六先生说为什么香港人拍歌舞片比不上好莱坞时,他说日本拍的歌舞片也不差,但用什么故事呢?井上找来他很早前拍的一部叫《三姐妹》(1954)的旧作放给六先生看。这比说什么故事都有效,六先生看完后马上点头同意。
于是就有了香港版的《三姐妹》——《香江花月夜》(1967)。片中三姐妹分别由郑佩佩、何莉莉和秦萍饰演,男主角由陈厚饰演。井上梅次从日本拉了大队人马过来,除了舞蹈指导,有时还将整班的“东宝”或“松竹”的歌舞团请来助阵。他的团队成员也并非无名之辈,像作曲的服部良一,是日本最受尊敬的作曲家之一,留下了《苏州夜曲》等经典作品。
《香江花月夜》又卖座了。从此,只要六先生一提影片类型或者方向,井上就从他的袖子中拉出一部旧作来照抄,计有《谍海花》(1968)、《花月良宵》(1968)、《钓金龟》(1968)、《青春万岁》(1969)、《遗产五亿元》(1970)、《女子公寓》(1970)、《女校春色》(1970)、《青春恋》(1970)、《钻石艳盗》(1971)、《夕阳恋人》(1971)、《玉女嬉春》(1971)、《我爱金龟婿》(1971)等。
也不是所有井上的影片都在香港拍,全部在日本取景的也有。这些影片中,由我负责制作的有《遗产五亿元》《女子公寓》和《女校春色》。
井上拍戏时像行军作战,准时开工,准时收工。通常,片场中有些陋习,如导演们会在收工时多拖一拖,让工作人员赚些超时的工资当外快。在这方面,井上绝对不肯。这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井上这个人一直以向六先生“打小报告”居功,惹得员工们对他十分反感。大家私底下不叫他“井上梅次”,而是叫“井上梅毒”。
也不是只针对香港人,他对从日本带来的团队也是如此。一次,他说大家辛苦了,请大家吃一顿日本料理。众人一听,高兴极了,当年在香港吃一餐日本料理可是花销不菲的。
到了餐厅,井上第一个发声,跟伙计说:“给我来一份汤豆腐就够了,其他人自己叫。”
看到导演点了最便宜的菜,其他人便都不敢放肆地点餐了。那一餐吃得大家一肚子气,日本团队的成员也学香港的工作人员,叫他“井上梅毒”。
在日本拍摄时他在很多方面要靠我,也破例地请我吃过一次寿司。我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便把最贵的食材都叫齐了。他看到账单时擦擦汗,连说“厉害厉害,真会吃”。
一次,一个讨厌他的灯光师跟我说:“我们全体人员已经说好了,从天桥板上丢下一块铁片,打他一个头破血流!”我听了即刻制止,说那是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可。他这才避过此劫。
井上没有得到报应,但他太太——知名演员月丘梦路却在日本遭遇了严重的车祸,整张脸伤得很重。好在日本医科大学的整容技术非常厉害,用小针缝补,一共缝了几百针,等伤好了几乎一点儿疤痕也看不出来。所以,各位要整容的话千万别去十仁医院,要到他们的医科大学去才行。
井上梅次因脑溢血而身亡,享年八十六岁。


亚洲影展
20世纪60年代,亚洲各国都有他们的电影事业。日本有五大公司:东宝、松竹、大映、东映和日活。菲律宾、印尼、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也各有电影制作公司。另一支大势力,是韩国申相玉的申氏公司。
当时中国香港以邵氏最为实力雄厚。
几位大老板在一起吃饭时,有人提出,不如办一个“亚洲影展”,大家不仅可以互相交流,还可交易,搞成一个电影市场,大家一拍即合。
自此,亚洲影展在东亚、东南亚的各大都市轮番举行。日本人最为热心,出钱出力地办了很多届。在那个年代,日本人的制作水准最高,要真正竞选的话,奖项一定被他们全部包了,但日本的五大公司志在卖版权,并不在意奖项,谁得奖都行。
各方均选派出一至二名评审员。有一年,六先生忽然跟我说:“新加坡的这次亚洲影展的评审,今年由你担任。”
“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我问。
“你在学校时写过影评并在报纸上发表了,凭这一点,你就够资格。我说行,你就行。”他说。
其实,六先生之所以要我成为影展的一分子,是因为要交给我一个重大任务——暗中和其他评审联络感情,协调他们的评审意见。
“要怎么做才好呢?”我问。
“到时邹文怀会教你的。”他回答。
“我会替你准备些礼物。”邹先生说。
什么礼物呢?黄金的劳力士手表,就是香港人所说的“金劳”了。这表在当年价值不菲,每个男人都想拥有。事前,邹先生买了一批“金劳”给我,我就把“金劳”一个个地送给各位评审。这在当时是一种见怪不怪的行业风气。
也不是每一位评审都贪心,有些人很正直,不受引诱。“金劳”要送谁?那就要看人了。怎么看?从吃自助餐时的表现就可以观察出一二。那些吃不完也要尽量多拿的评审,便可用“金劳”来收买。
另外,影展有一套评分的计算规则。最高分为十分,一般评审是这样给分数的:自己喜欢的电影或演员,给个七八分,不喜欢的给四五分。也有一些肮脏的招数——给想支持的对象打十分,给竞争方的电影打零分,这么一来,就可以一下子把分数拉开。
这一招很有用,后来我当《料理的铁人》的评审时,电视台方面有时候不想让挑战者赢,就和请来的评审私下讲好,让“铁人”得奖。为了比赛的公平,如果挑战者的技巧突出的话,我会一下子给出十分,给“铁人”零分,这么一来就能让挑战者赢。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节目组本来设定有三名评审,后来增加到五名,我就变成了少数派。电视台的节目不过是娱乐观众,我后来便也不在乎了,当成一场游戏。亚洲影展也是如此。
担任亚洲影展评审时,我还是日本大学艺术部映画学科的学生,同一所大学的教授担任那次亚洲影展的日方评审。在大会上,他一直瞪着我,但认不得我是谁,问在什么地方遇见过我,我微笑不语。
有一位评审叫熊式一,在影艺圈颇有声望,也曾经组织过剧团公演他编的戏剧。熊式一这个人身材矮小,喜穿一件长衫,爱去拉女明星的手。有一年,影展在汉城[①汉城:韩国首都首尔特别市的旧称。]举行,他人不见了,工作人员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年轻,口无遮拦地叫工作人员到韩国女明星的裙子里面去找。
同年的评审还有来自香港地区的刘大林,他主编的《亚洲杂志》(Asia Magazine)在当时很有影响力,我和他最谈得来。我们被申相玉请去参加伎生派对。伎生是韩国的艺妓,卖艺不卖身的。刘大林是中俄混
血儿,但长得并没有洋人相,除了眼睛是碧绿色的。
那些伎生纷纷被他那对绿眼迷住了,主动凑上前去,我就没有那个福分了。
同是混血儿的还有胡燕妮。她刚与公司签约,就被派来影展走红地毯。她的美艳实在令人震撼,我陪她走上影展会场的台阶时,各国的女明星都停下来转头去看她。男人看美女理所当然,但惹得美女也看美女,就说明后者是真的漂亮得厉害。
我接连当了好几届影展的评审,熟能生巧。大家争得最厉害的奖项是最佳男、女主角奖。虽然当年的奖项并没什么公信力,但是作为噱头在电影上映时宣传,是的确有助于票房的,各方都争着要这些奖。
其实评奖就像是在分猪肉——中国香港有了最佳女主角奖,最佳男主角奖就要给韩国或日本,其他奖项就要分给印尼或菲律宾等。
在武侠片和动作片尚未大行其道的年代,参展方拍的多数是哭哭啼啼的文艺片,情节比较俗套,不是男主角患癌症就是女主角得肺结核,各种死法,无奇不有。我在背后说坏话:那不是亚洲影展,是亚洲医院展。
有一年,我提前做了准备,台湾地区的评审虽然收了礼物,但这两个“阴阴湿湿”的影评人却背叛了我,把奖项分给了他们自己看中的电影。我人生第一次遭受背叛,更知人心险恶。任务没有完成,我沮丧得很。
六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不必太过介意,明年记得除了‘金劳’之外,再多准备几个爱马仕皮包。


【书摘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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