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愣住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像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
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给老宓,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像比哪一家都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市面,莫非——”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问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兴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
“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
“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
……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需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
“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个十几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
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
“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且等老宓来了再说。”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知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账可查,查清楚了,透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子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
“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
“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太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做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蚕做丝人家的饭碗,我就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是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份,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
“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的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露。”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