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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我的老椿树 春天刚一开始,老人就知道了。那是个正午时分,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觉得后脖颈儿那块地方一阵燥热。他知道春天在那一刻里来了。每个季节都要在田野上持续几个月的时间,但它们到来的情景,总是在一眨眼的工夫突然闯入。
     那奇异的一刻难以从老人眼前溜走,他能不失时机地把它捕捉到,就好比握住了它的手,让它将自己领进一个新的季节里。
     在他看来,再也没有比依照日历牌去划分季节的举动再蠢的了。季节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给身体制造出各种滋味。人应该有划分和鉴定季节的天然本领。他年轻的时候就不信赖日历牌。为了弄清春天是从哪一刻开始的,他曾在田野上挖一个土坑,土坑里再放进一片羽毛:羽毛从坑底悠悠升起的那一瞬,也就是春天的开始……他老了,要感知春天已经不需要羽毛了。
     小院里的老椿树面目苍苍,无动于衷。
     老人走过去,跺了跺脚,然后走回屋里。
     他取来一柄铁锹,在椿树下修了土埂。离树一丈多远是一口细筒石井,他提出一桶桶水,浇到椿树下。
     泥墙上的枯草不停地抖动,冷风从草叶上又跑到老人衣襟里面。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树下的水慢慢渗光,接着再动手提水。灌了十四桶水,那水渐渐停止了渗流。老人拍了拍手在原地坐下来,吸起了烟。他记起有一年春天,口渴得一口气喝了六大粗碗米汤。
     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又围着脖子旋转一圈。好香的烟,好大的劲道。
    他咳着,满足地抖着嘴巴。有一根干死的枝条掉在脚边,他拾起来,端量不止。这是一截细细的树枝。人老了,气血不足,头上的毛发一根根变白了,有的还要脱落下来。老棉袄里可热烘烘的,有时简直就是滚烫的锅饼贴在了皮肤上。不知哪一年冬天在水库工地上垒石堰,送饭送来了锅饼,热乎乎的,大家就把它捂在肚子上。那年冬天真冷,不是人过的。老人把烟锅磕打一下,说:“哼,冬天。” 冬天来临那 ,他正蹲在门口喝一碗稀粥。椿树叶子落满了院子,他一次也没有扫。地上的叶子遮住了土,走在上面软乎乎的。树多大。这棵树是先人栽的,如今毫不含糊地老了。当时他喝着粥,眼盯在椿树叶上琢磨事,古怪的东西,每根梗上都一左一右对称着生了一般大的叶子。这真是一种体面的树,叶子真不错。当筷子咂在嘴里,正要抽出来的那一刻,腮上像被锥子扎了一下,木木地疼。他伸手抚摸腮部,一举手感到了刺骨的凉气。不用说,冬天在刚才的一瞬间来了。
     寒风日夜在老椿树的枝条上怪叫。
     他躺在屋里,特别是深夜,真为它难受。人在屋里裹着被子还嫌冷,树呢?树不容易。不过树和树也不一样。那些皮脸厚壮的青杨,斧子砍一圈都不死,冬雪结在枝条上只会笑哈哈。椿树啊,香气透皮的高贵的树。它天生是禁不起折磨的一种树木。他想到哪里了?他真想为它盖一座茅屋。不过哪有给一棵树盖茅屋的?再说那茅屋要搭多么高。
     冬天不是人过的日子,也不是树过的日子。
     那“鸣呜”的声音是风叫还是树哭?分不清。树应该哭。不过这棵老椿树自尊自贵,万事不求人,它是不会哭的。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住冬天的狂风。它是世上顶可恨的东西,让裹在被子里的老人咬牙切齿。
     难得有一个明晃晃的太阳。老椿树披挂了阳光的样子,是永远使人难忘的。他抽着烟,坐在树下,通着心语。老椿树淡淡一笑,算是高兴的时候。
    在巷子里,几个老人提着高马扎,互相说笑一会儿。他不能跑到巷子里,因为他要陪伴老椿树。冬天可算过去了。
     老人坐在春天的正午里,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动不动。
     他心中有一串香气四溢的叶芽儿缓缓胀开,伸出弯弯的梗儿,小叶片边角上的茸茸都放开了。这就是椿树芽儿。他的呼吸里也满是它的气味儿,四周都是这种气味。有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是春天,就跑到这个小土院里嗅一下这种气味吧。他快乐地拍打一下老棉袄,马上,一个冬天的尘土都从衣服上飞扬起来,在阳光里闪烁。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