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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我年轻时的朋友主教学楼是苏联人设计的,沿街而落,坐北朝南,总共三层,左右以中轴对称,近似涅瓦河畔的冬宫,一把灵匕铡入大地的腹中,孕育着圣母、圣徒与圣子。始建于一九五一年,盖了两年半,中途停工一段时间,许与 形势有关。外墙斑驳,经年涂改,标语被拆成了笔划,如同折线,向上延至无尽。顶部镶着一颗泛暗的钢制五星,原本底下还有一柄斧头和一把镰刀,于一九五八年某日连夜拆除,去向不明,仅存这颗五角星,重新钉嵌,移至正中央,风雨不蚀,透着幽沉的赤色。
    那些年里,如果谈起一个人的职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炒股票,或者干工程,其实都是在说,没有工作,靠打麻将为生。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一点,月有阴晴,赌有胜负,再怎么厉害的高手,也要讲一点运气,无法一直赢下去, 不可能每天都往家里拿钱,负担日常开销。后来等到我彻夜打牌时,才反应过来,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以 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也就是说,必须要维持着一种根本性的运动,投入自身拥有的时间与意义:四个人团结紧张地结成一桌,那便是精神上的守望与互助,而打出去的每一张牌,又都是一次次的独立行动。
    事实上,多年之后,我发现这种忧虑毫无道理,预感悉数破产,那些凝滞其中的人们,总会寻得一个冲出重围的方法,如复燃的灰烬,轻而易举地将过往付之一炬,他们比我 加游刃有余,紧抱着命运,重新书写刻度,从此变成切合时宜的新人。我却依然行在死荫之地,劳作历险,耗尽心血,投入诸多的努力,只是艰难地维持着普通与平庸。
    丈夫开车送我去机场,堵在高架桥的入口处,斜坡上到一半,挪动几步便又踩紧刹车,我们半仰着靠在座椅上,如被江水里冒出来的一只巨手擎住,不得光明与喘息。车窗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到处只是谎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这里都是这样:半阴不晴的天气,混沌不明的潮湿,涣散失重的街道,接近于北方冬季的傍晚,虚弱的亮光还在,随时准备褪去,也还没到点亮日光灯的时间,室内室外只是一片沉默的晦暗,走在黄昏里,也像走在黄泉路上,左脚绊住右脚,影子拖在腰间,跌跌撞撞,心脏亮着 的一点光,像血的源泉,一簇一簇环绕上升,渐行渐暗,人在隐去,人在消逝,要去往何处呢,海洋吗,地洞吗,太虚幻境吗。
    缓步我以前在台里干新闻,根据百姓提供的线索,每天到处跑一跑,也不觉得辛苦,还比较适应;年初时,家里有些变动,我就申请调去节目组,结果可好,时间虽相对可控,操的心却多出几倍,天天就是个改,上面也没有具体建议,反正就是不断调整,素材就那么多,东删西减,到后来自己都麻木了,看好几遍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啥。很长时间以来,台里的效益一直不行,工资方面就 别提,已经压了半年多,人家也不说不给,你管他要,答复就俩字儿:缓发。能挺住就挺着,挺不住就自谋出路。
    洗衣机的语法粗暴至极,无视差异性,所有的衣服在此都是平等的,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一旦被抛入其中,便被迅速地搅拌在一起,不可豁免地混作一团,其符号价值被无情吞噬,在滚筒里,没有幸存者可言。我打开阳台上的窗户,点了根烟,向外望去,觉得世界无非也是一个滚筒,重力作用,正向与反向的轮转,粗糙而强悍的旋律,不断在内部之间摔跌捶打,无可逃脱,也意味着无人生还。
    旅程结束的前一夜,木木睡着之后,我自己一个人来到海边,走了很久,没有月光,星星也被隐去,只是一片深色的绿。我脱掉鞋子,踩着砂砾,一步一步迈入大海,温暖轻柔的水浸过我的脚踝,我站立于此,舒了口气,抖抖肩膀,伸出两只胳膊,想要画出一道从未有过的手势,却始终不得要领。波涛涌来,身后寂静,世界如在一侧呼喊。那是一首海水、岛屿与天空的奏鸣曲,为我竖起一道光亮的墙,时远时近,无法逾越。赤色的暗云落在海面上,发出火焰熄灭的微弱声响,它一刻不停地沉入水底,给予短暂如幻的照亮。接着是引擎声与浪声,贮存许久的音阶,相互抵抗,向前或者退后,保护着的同时也在毁灭。 是清澈的鸣叫声,如垂冰一般锋利,来自鸥鸟、松鼠或者小马,上古的山林,幽暗的房间,万无一失的梦境。而那些被忘却的声音不在其中,遥不可及,我无从追寻。它曾栖于我的体内,如同昔日的私语,远在此处,如今径自飞行,去往我需要行进的方向,接续不断,消逝于失落的耳畔。总要逝去,也必将逝去,尽管此时,它正如凌晨里悄然而至的白色帆船,掠过云雾,行于水上,将无声的黑暗遗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