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鸳鸯蝴蝶派,月份牌,药物广告。
    茫茫市民人海,你要找一个“标准小市民”倒也难找的。只有张爱玲会找,她不是有爱物色,而因为心有所钟,举目是亲,在她的散文中出现的人物无不是凡夫俗子。场景亦一派小市民气,我是麻木的,顶多是过后方知。但看到爱玲大姊写小市民写得这样活脱脱,这样呼之欲出,我乐,感动而感谢,好文笔,好心肠,但“上海是个小市民的结体”这一发现,这一结论是事过半世纪,才喟然而悟,有一种“解脱”感,幸亏我逸出了小市民的宿命无奈。我是“飞散”者,不是定居终身的上海市民。故无所谓小大,只承认我是很喜欢小市民的。他们身上有“人性”,不好,但很“人”,水汪汪的,活唧唧的,鱼的身上不是总有一层发滑的液膜吗,上海人的身上(心上)就有这层东西,你突然用力抓,他便一扭脱手而去,啊,到底上海人。
    落点在上海的作家浮光掠影,上海的主体是小市民,即使是大学生,还不是小市民的子弟么,店员、伙计、教师、单帮、舞女、家庭妇女、工人、学生、老板、作家、演员、术士(命、相、 ),上海没有上流社会,也没有主流社会,上海是野生的,暴起的,五口通商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节外生枝,上海便成了枝大于节。
    前作《上海赋》是不用“我”字的。遵古训,“赋”体是公共性的大诗,作者应隐在幕后,无发言权。此番所作的是“谈”。“我”不由得不露面,但此“我”系诸我之一,不足道亦不足为凭也。
    上海人是“生活健将”,上海人不要文化,也看不起文化,年老者要“老经验”,年少者要“新花样”,不想做艺术家,只想参加文艺界的派对,文艺界的协会,随时可以进进出出。
    但古典交响乐演出,排队买票的人还是很多,愚忠,上海文化的脊梁骨,几百万上千万的市民,当然不乏“文艺有心人”。这一批人是大街上的隐士,招之不来,来之不战。老脸皮又怕难为情,把爱文艺看作隐私,牢骚满腹,一筹莫展,旱求天雨,又怕屋漏。
    以为上海的小市民气是脱不掉的,一脱掉,上海就没有味道了,但看目前的趋势,上海是不自觉地脱掉小市民气,走向“大腕”气,不成则不罢休,成,脱掉,干净,那么上海是另一回事了,叫不叫上海都一样。豪奢、平庸、头头是道而莫名其妙啊,到底不过是上海人——这样的可能,也有可能是不可能,上海变成一个文化深厚、经济丰厚、人心忠厚的东方大都会,天降大任于斯城也,必将先让它糊涂而后清醒,呜呼,猗欤盛哉,是为祷。
    上海观,犹之人生观、世界观,我曾住在上海,见过上海,写下来,便称为“上海观”。
    上海人就是靠这层黏液来处理伦理关系的。张爱玲文章就有这种浅浅的深度,短短的远见,使读者觉得亲、准、贴心而疏离,实惠而不花费。雅典有雅典娜,上海有张爱玲,张爱玲爱上海不分青红皂白,我没有这样大的度量,我是比较全国的各大都市之后,叹口气:还是上海好,还是小市民足以入散文,虽然不适合入小说入喜剧——是的,上海人一上来就断了,说变就变了,没有故事没有戏,上海人也没有大爱大恨,惊心动魄的事上海人是不做的,所以写上海人,只宜散文,顶多是散文诗,我喜悦过的上海人,只够一人一俳句,一条条像腊肉风鸡一样的挂在窗口檐下,可不是吗,现在这种迷你景观也没有了,上海的穷人,即使穷到瘪三,他还不失为小市民,上海的富人,再有钱,他的内在境界还只到小市民。
    上海是小市民的大都会,出洋留学,洋行总裁,公司经理,下班回家,过的还是小市民生活,说的还是趣味低劣的话。
    作为一个通都大邑,上海没有受过教育。
    在中国范围内,比之其他城市,唯上海可以生活,这就是上海的魅力,上海之所以为上海。我出差在别省市工作,一结束,来煞勿及价要回上海,上海有啥好,好在浑身舒服,如鱼得水,水很脏哪,勿碍勿碍,自来水莲蓬头冲一冲,清爽白兰地。
    每个大城市都有隐语、切口,来源好像是黑社会帮派的军师所缔造。内部人才懂,非懂不可,而部分词汇会流传到社会上来。小青年 喜欢学嘴,一旦能与小兄弟交换暗号切口,似乎自己入道了,所以流传极快。
    于今想来,浦东高桥是个极好的隐居乐地,有四条十字交错的街,一条小运河,各式的石桥木桥,佛庙,教堂,两所中学,法院,医院,电影院,长途汽车站, 有当地的特产:松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