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第十七章 中国未来之文化创造(下)

(十一)中国文化之回顾与前瞻

嗟乎,吾人观中国文化四五千年之历史精神,自敦笃、厚重、朴实之唐虞夏商周之精神以兴起,此可谓之以求信实之精神始。禹平水土而和万邦,而尊鬼神,周文之盛而礼乐兴,而诸侯齐统于,宛然一初立洪范皇极之规模。孔子而周衰,孔子宗周攘夷,以兴灭国,继绝世,平天下,以为外之道;教仁教孝,而期人之与天合德,为内圣之道。二者皆立人道之仁,以继天道之仁,使天道之仁,流行于人道之中,而立太极于中国文化中之事也。由孔子之以六艺垂教,而古之道术,乃散为诸子百家之学。诸家之学影响虽大,唯皆未尝分显为不同之学术文化领域,乃归于游士之谈说,百家之学,往而不返,道术乃为天下裂。秦以兼并六国,使天下具形式统一。儒家人文精神之潜隐于下者,汉乃光显其坚凝社会、建制立国之文化效用。汉分为三国,乱于夷狄,而两晋、六朝之文化精神,不生根于地上,乃盘旋于空阔,以显为文学、艺术,归于。隋唐复秦汉之大一统,政治规模,更趋宏远。唐广开疆域,以与世界交通,文艺盛才情而富华采,致广大而纳众流,中国文化精神之气,膨胀极,外拓展而中反空,故终衰于晚唐,颓败于五代。及宋而理学家重加以凝摄,乃较不重文化之表现,而主静、主敬以立人极、显天理、明本心,由道德上之实践,而依理以生气,由此心之理以见天理、天心。天人不二之枢极立,而后中国文化精神,复归于贞定。然宋积弱而亡于元,明法唐乃复亡于清。宋代理学家讲学于唐五代之后,民族元气衰散之余,不得不重收摄以立极,暂薄霸术利。盖感于如以薄弱之气,而唯务外泄,虚张声势,徒益速其亡也。然理学之影响,初及于社会,尚未能见于治道与礼乐刑政;诸儒以理生气之事业未竟,民气未能重得昌达之道,而国祚已移于元。明儒继宋学,矫宋学之拘谨,故开辟新知,颇尚才气。明末诸儒,如黄石斋、朱舜水、顾炎武、黄梨洲、船山,皆重治道,而畅言礼乐刑政与食货。船山尤善合理气以言与天道,尚志气以期刚大,彰礼乐刑政之全体大用,以立民族文化之生命。而皆志在立皇极,由道德之实现,而重社会文化之表现。清学重考证训诂,此乃“业必贵于专精”,未能“道必抵于全量”(此与“业必贵于专精”皆章学诚语),民族精神,不能顶天立地以挺起,故终不能本“分”之精神,以立文化之皇极,中华文教,日成虚饰,而无真生命精神以实之。考古以求自信,非求精神自信于内也。学术乃日徒存名言,艺文乃日只资玩弄,缠足、鸦片与纳妾之风气流行,谓非文化堕落之征,不可也。清末而外患内忧交,清亡而文化上欧风美雨,决民族文化精神之堤防。西方文化原崇尚文化之分途发展,与科学分析之精神,虽与清学重分、重专精之精神相应,然晚清与民初之学者,大本不立,尚国家之富强,重科学、尊民主自由之精神,皆统之无宗,会之无元。为政者、主社会者,与提倡教育文化思想者,因处中西文化精神错杂之际,恒不知一切文化活动,皆当为依表现的精神(表现实现之义见第十六章),以贡献生命精神于客观理想。表现向外,必先向上,向所敬之他人与社会客观精神而表现。一切道德价值之实践实现,乃向内,须先实现于自己人格。表现而不向上,则唯以增其骄盈;实践道德而先向外,以求诸他人,唯以增其恣纵。此数十年之为政者、主社会者、提倡教育文化思想者之大病,正在其精神:初则重有所表现而向外,而不知先向上,以求贡献生命精神于客观理想;其结果客观理想对自我表现,自以为是,成偏执之见,奋之以意气,以号召他人,冀得信徒,加以实践,视社会徒为我实现理想之场所,而无敬他人与社会客观精神之意。于是思想庞杂之文化精神,唯使社会活气相荡相消,互摧互压,而闭敛于无形,民族精神日归瘫痪腐烂,以俄为师之马列主义者,起而承其弊,乃谓世本无精神,宗尚切精神皆视为物质之变形,于一切事物唯见数量之差别,不复见质与价值之差别,与个人格之尊严。薄高远之理想,忘固有之人文,昧自然之人,中国文化精神之高明敦厚而广大之德慧,乃皆平沉于地下。世唯见自然生命之泛滥,与理智光辉之流行。势之此,天也,非人也。民族精神之瘫痪腐烂,终不免此文化自杀之事也。然舍表面以观底层,则中国文化精神之潜流,固当顺晚清诸儒立皇极之精神以发展。化清儒重专精之学,为社会文化并行不悖之分途发展,而期于民族精神之旁通周达,以扬升而高举,必将能转来被动接受西方文化冲击之态度,而自动加以摄受,宏纳西方学术文化之众流,以充实此皇极,而展开分途充量发展之中国人文世界。则欧风美雨、北俄霜雹,坏固有文化之堤防,盖亦天之所以涤荡中国文化之尘垢与虚饰,使中国民族精神,将吞吐百川于大海之开始。先圣先贤之英灵永在,中国文化真精神,亦终将重自混沌中昭露以出,而光辉弥以新。则吾人于此剥复之交,独握天枢,吾人未尝不可悲而不失其乐。知吾人今日之责任,唯在透底层,直接中国文化之潜流,去其土石与沙砾,重显其源泉混混、不舍昼夜、健行不息之德于光天化日之下。则承孔孟立太极、宋明理学家立人极,与明末今企慕皇极之精神,依太极、人极以繁兴大用,实立皇极于天下,使吾人一切精神活动,皆一一得直升而不受委屈,积诸直而并行不悖、参伍成文,成大方之直。依枢极以周流,而大方无隅,斯谓圆而神。是正吾人今日贞下起元之任也。《易》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又曰“坤柔而动也刚,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直方大”,又曰“君子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文化之创造,诚当日新其德,通其变以不倦。文化之品物,诚须流行,以分别成位序,展开为并行不悖之人文世界。日新而后高明,直方而后广大,刚健笃实而后光辉。然此等等,皆自吾人之自求尽心,当如是以言,绝非谓未来实立皇极之理想人文世界,人生即幸福无疆,更无吉凶、得失、死生、祸福,亦无美丑、善恶、真伪、贤不肖之别。凡此等等,皆人之为有限之生物个体,有特定之理想,而求其普遍化,与其随所遇顺逆,及心之显于情而不可免者(可参考第六章)。此一切之相对,皆与宇宙人生之历程相终始。然人生之所贵者,唯在透过此诸相对,而反反以显正,以求上达。吾人之求善之精神,唯运于相对之中,以自尽心知,完成其人格。唯此人格之次第成,以上升于天而配享,为一成而永成者。此自然世界、人文世界,与人生外表之活动,皆永在流行变化中,而终于未济。若人持其求自逸之心,以为理想人文世界可使人各取所需,终日享受极乐,人生从此得息肩之所,则大妄也。如此世界果可终于此,则又何不早终于无量劫来之过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于雷雨之动中,即人生之所息。吾人以此心存此志,则皇极已立于吾当下之心中,透过吾此心以显,则此雷雨之动之世界,亦即皇极之理想人文世界正向之而立之世界,又岂远乎哉。直下承担,见诸行事,是待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