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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叛逃之罪

太平真君八年(公元447年),北魏都城平城,游猎园林鹿苑。

秋天,茂密的树林呈现深绿色,山谷内的坡地上开满了野花,秋雨过后,还留有无数闪光的水洼。在不少陡峭的山崖下,一汪一汪的水塘闪烁着光芒。青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潮湿的芳香,夹杂着苜蓿和黑土的香气。在一片开阔的高地上,一大群红嘴山鸦伫立着,似乎在沉思,无所归依,又似乎在向已经消逝的夏季默默告别。

鹿苑之内,殿宇林立,遍布参天松柏。亭榭参差,曲桥幽径,峰回路转。一架巨大的由两头大象夹侍的豪华象辇,从远方慢慢移动而来。

象辇后面,大批禁卫军跟随,皆面色严肃,鸦雀无声。辇上端坐着的,正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

距离御辇几步远,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宦者骑马跟行。此人是拓跋焘宠信的大宦者——秦郡公、中常侍宗爱。宗爱马后,紧随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宦者贾周。

拓跋焘,小名貍,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朝第三位皇帝。他登基以来,心怀统下大志,亲自率军攻灭赫连夏国、冯氏北燕国、沮渠氏北凉国等北方割据小国,向北远逐柔然,向南攻取南朝刘宋在河南的多处重镇,逐步统一了中国北方。

拓跋焘披散着辫发,左衽,身穿黄色裤褶,腰系镶嵌宝石的蹀躞带,脚上穿一双软皮长鞘靴。他的右手紧握一把带鞘的玉首短剑,剑鞘镶金玉。

拓跋焘仪容弘毅,表情冷峻而无情。

跟从护卫的皇宫禁卫军全副武装,表情严肃,默然无声地手持长戟,机械地骑着马。


延和三年(公元434年),秋天。薄暮时分,平城皇宫太华殿。

平城的秋阳晒着禁卫军兵士的脊背,也把骑兵们的鞍褥也晒得暖烘烘的。风很大,横扫着吹,但他们红褐色的脸颊却显得滋润。由于陪同皇帝,情绪紧张,不少人帽子的额角已经被汗浸湿。

宫殿之内,拓跋焘一脸怒容地坐着。在他身边,侍立着宗爱。

太华殿内早早地开始照明,宫人们在四处高烧白色的巨大。宗爱近前,在拓跋焘面前的案上缓缓摊开一卷缣帛。拓跋焘紧皱眉头,低声喝问:“赫连昌?他竟敢叛逃?!”

宗爱低声细语回禀:“陛下,赫连昌想逃亡南朝宋国,在黄河边上被抓,现如今已经押到殿外,等待陛下发落。”

闻言,拓跋焘怒不可遏,他猛地抬头望向殿门之外。太华殿门口,赫连昌一身裤褶戎服,上半身穿着一件半袖。显然,他是化装后逃跑时被抓,没来得及换装。此人长身玉立,长相俊美,面色却颓唐,脸上有被打伤的痕迹。

赫连昌是十六国中赫连夏国创立者赫连勃勃的儿子,战败后被拓跋焘生擒。拓跋焘很敬重这个相貌英俊的青年皇帝,以礼待之,还把自己的妹妹始平公主赐给他为妻。

如今的赫连昌,堂堂大魏帝国的驸马,再一次成了囚徒。他的手臂被绳索紧紧缚住,握紧的双手被绳子勒得失去了血色。他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推搡到殿内,押到拓跋焘御案近前,跪下。

拓跋焘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着赫连昌。忽然他面露微笑,大喝道:“来人,给赫连驸马松绑!”

赫连昌本来一脸桀骜,被松绑之后,反而低下了头。愣怔片刻,他伏地行礼:“罪臣赫连昌,拜见尊!”

拓跋焘扭头对宗爱低声说了几句话。宗爱躬身离去,下去转达拓跋焘的命令。拓跋焘上下打量着一表人才的赫连昌,惋惜地说:“妹夫,你本来是夏国之君,曾经率领军队在统万城抵抗过我大魏天兵,后呢,因为兵败被我大魏生擒。作为一个贱俘,朕当时不罪不杀,封你为常忠将军、会稽公。你在平城的住所以及所有用具,都和朕一模一样。后来,朕还封你为我们大魏的爷,秦!朕还把亲妹嫁给你为妻,又纳你三个妹妹入后宫。朕和你赫连家族,可以说是亲上加亲。如今,你的大妹妹是朕的大魏皇后。仔细想想,朕待你们赫连家族,确实不薄啊。”

听拓跋焘如此说,赫连昌表情似有所动,再度低头拜谢:“罪臣深愧尊信任。但平城终究不是我夏国的统万城,即便在大魏尊贵如此,我也一直感到如马在渊,如鸟在笼。罪臣不堪羁绊,确实有负陛下,但求速死!”

拓跋焘仰起头,不理会赫连昌的话,自顾自地说:“你叛逃到南朝宋国,又能如何呢?大不了也是封。当年你到平城,朕待你如亲兄弟,深山野林之中,我们两个人多次单独打猎,两马相并,追逐麋鹿,射杀野猪。高山危谷,急湍深河,你我纵马而入,朕内心对你没有丝毫恐惧和猜疑。当年之乐,你还记得否?”

赫连昌表情复杂:“罪臣当然记得。”

拓跋焘:“我大魏上下人等,一向知道你勇猛有力。每次和你外出打猎,都有禁卫军将领劝朕不要和你单独纵马深入。其实,我们两人一起打猎的时候,你手中有槊,腰中有箭,可以置朕于死地!你知道朕当时是怎么回答劝朕的那些将领的吗?”

赫连昌感到有些好奇:“臣实不知。”

拓跋焘:“当时朕对他们说,天命自有定数!赫连昌是夏国皇帝,终也被朕所擒,朕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皇皇大魏,上有天威,下有朕躬。你这么一个之君,纵然英武有力,又能如何?!”

听拓跋焘如此说,赫连昌更加灰心丧气。而此时,拓跋焘的脸色却柔和下来,闲聊一样接着对赫连昌说:“汝父赫连勃勃,人中龙虎,可惜我从未见过他本尊。赫连夏国,也曾威名远扬,想当初汝国曾经南接秦岭,东到蒲津,西收秦陇,北抵黄河,连南朝大英雄刘裕从姚氏秦国(后秦)夺取的长安,都被汝父赫连勃勃收入囊中。可惜的是,同我大魏相比,唉,赫连夏国,终还是一个蕞尔小国。汝父晚年虐用民力,穷兵黩武,加上你们赫连兄弟杀,后你们才落得为朕所擒的下场。”

赫连昌心服口服:“吾父晚年听信谗言,废长立幼,致使兄弟手足相残。我太子大哥赫连璝杀了我二哥酒泉公赫连伦,我又趁机出兵杀掉了大哥。吾虽然由此得封为太子,但萧墙内斗,已经使我夏国元气大伤。”

拓跋焘连连点头:“即便如此,倘若你当时死守统万城,如此坚城,朕平生罕见,哪里会被轻易攻克?谁料你竟然中朕之计,主动开城率兵出击,一败之余,终连城都不敢回,带着残兵败将仓皇而去。舍统万城不回,汝欲何之!”

赫连昌听拓跋焘如此说,更加垂头丧气:“大概上魄吧,尊确实乃天神降临。我手下当时残军也有数万,竟然没敢回归统万坚城,匆忙奔跑到上邽……”

拓跋焘不停点头:“汝赫连家英雄辈出,你的兄弟赫连定也挺勇猛啊。当时他得知你被擒的消息,不屈不挠,终竟然也收集夏军残部数万人,逃奔到平凉当了皇帝。”说到此处,他忽然一笑,“想来真是可惜,你弟弟赫连定即位,以平凉城为大本营,四出杀伐,竟然还出兵剿灭了乞伏氏秦国(西秦)。天丧其魄,那秦国‘皇帝’乞伏暮末都投降了,你弟弟赫连定还把人家整族都杀了。族灭乞伏氏,五百多人啊!”

赫连昌诚心诚意地说:“吾弟赫连定乃鲁莽粗暴之人,怎比尊您宽宏大量。听我们夏国降人说,当年十月,吾弟赫连定登上平凉附近的阴槃山,眺望故国方向,当众发誓要恢复夏国。岂料,他话音刚落,突然蹿出一大群狐狸在山下不停哀鸣。众兵士一起发箭,却一无所获。如此奇怪的事情,是大不吉的征兆,显然天道不会保佑夏国!”

拓跋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汝弟赫连定替朕灭掉乞伏氏秦国,呵呵,也算是于朕啊!他当时兵锋甚锐,结果不思修整,不思如何保存实力,却马上又去攻打沮渠氏凉国(北凉),半途遭到吐谷浑可汗慕容慕三万骑兵截击,一朝覆灭。想想看,你被朕俘获之后,你弟弟赫连定打着大夏国旗号,又足足折腾了四年,也真算是一个人杰了。”

赫连昌低头不语。

拓跋焘叹息一声:“汝父赫连勃勃,本来与我大魏是世仇,但乘晋朝内乱,控弦鸣镝,据有朔方。唉,赫连勃勃风骨魁奇,器识高爽,开宫建国,驱驾英雄,一时间纵横天下,确实让人悠然神往。汝父汝兄汝弟括你,你们赫连家的男人,真都算得上是人中龙虎。”

赫连昌听拓跋焘如此夸赞,似乎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不无奉承地说:“上天肇兴大魏,吾赫连家族父子猜忌,兄弟相杀,家国不造,为尊自相驱除。天意如此,人事难逆!”

薄暮时分,殿内灯烛明亮。拓跋焘一边手持酒觞,一边和跪在地上的赫连昌

对谈。

宗爱现身。他低声对拓跋焘说:“始平公主觐见。”

始平公主冉冉而来,跪拜如仪。她缓鬓倾髻,身穿素白色衣服,趋入殿内向拓跋焘跪下,表情震恐,低声告言:“臣妹参见陛下。”而赫连昌见到自己的公主妻子,情不自禁长叹一口气。

宗爱递给拓跋焘一截打开的缣帛,指着上面的名字说:“逆臣赫连昌,除与公主所生二子之外,还有八个弟弟,赫连满、赫连安、赫连社干、赫连度洛孤、赫连乌视拔、赫连秃骨、赫连助兴、赫连谓,如今皆在平城被逮。”

赫连昌此时竭力掩饰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向拓跋焘乞求说:“我叛逃之事,公主毫不知情,恳请尊切勿把她牵来!”

宗爱阴阳怪气地插嘴说:“公主乃陛下亲妹,当然不知情。不过,依照大魏律令,你的两个儿子,还有八个兄弟,肯定难逃诛戮!”

拓跋焘俯视着跪地叩首的妹妹,面无表情。始平公主跪地抽泣。

拓跋焘皱眉,不耐烦地挥手:“来人,即刻送公主回府!”

始平公主战栗叩首行礼,一直到下殿,自始终没望赫连昌一眼。

赫连昌目送始平公主下殿,一副心如刀绞的样子。

殿门口,公主所生的两个儿子由几个兵士看护着。这两个粉雕玉琢一般的男孩子,四五岁的样子,左顾右盼,脸上丝毫不见害怕。显然,他们是初次来到皇帝舅舅办公的太华殿。

赫连昌静默良久,忽然对拓跋焘发问:“我三个妹妹在尊后宫,我这次叛逃,她们不知情。不知尊可否宽恕她们?”

拓跋焘听赫连昌如此问,面上露出很惊讶的样子:“汝之大妹乃我大魏皇后,她是‘手铸金人’之后才得封皇后的。你要知道,汝大妹洪福齐天,皇天后土保佑她成为大魏皇后,如今她母仪天下,怎么会和你有瓜葛!汝其余二妹常居深宫,侍朕殷勤,又怎么会和你有牵连?日后但凡她们三人中有人为朕生子,更是贵上加贵。”

赫连昌以额触地叩谢:“多谢尊保全。”

拓跋焘命赫连昌免跪,又让宦者递给他一杯酒。然后,他拿起手上写有罪犯家属姓名的缣帛,问赫连昌:“如果你坐在朕的位子上,该如何处理这些人呢?”

赫连昌苦笑:“依据大魏律令,吾之大罪,该当门诛!我八个弟弟肯定死罪难逃,不过,我两个儿子乃公主所生,现在都还年幼,他们也是尊的外甥。……生死去留,一任尊。”

赫连昌说话的时候,拓跋焘死死地盯着赫连昌看,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柔和的表情。

拓跋焘点头,他望着殿门口蹦蹦跳跳兀自玩耍的两个外甥,说道:“嗯,果然是赫连家族的男人,好见识,好见识。不过,汝与始平公主之子虽然是朕的亲外甥,毕竟也是你赫连家族血胤。朕岂能以亲情犯国法,留叛贼之后!”

赫连昌闻听拓跋焘此言,心如死灰,一脸绝望。良久,他拱手道:“尊明鉴!”

拓跋焘连饮数觞酒,忽然显得异常烦躁,大声问宗爱:“寒食散何在?”

宗爱急忙驱使身边的小宦者端起早已经准备好的一盅药散,置于拓跋焘的案上。而后,宗爱亲自斟酒入盅,飞快地调和好寒食散,跪地膝行,递到拓跋焘手中。拓跋焘的手有些颤抖,迅速持盅服下。很快,他脸上涌起一阵潮红,恢复了精神,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赫连昌失魂落魄,坐在原地发呆。他的脸上呈现一无所谓的表情。他深知死亡越来越近,生存,成为大的黑色现实。他英俊的脸上,失去了三十岁年纪那种细腻、活泼的神采,连脖子上的血管都因为恐惧和焦虑剧烈地跳动着。

赫连昌曾经容光焕发的俊美脸庞,此刻显得棱角生硬而冷峻。他僵直的颈背,恰似在惨烈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树枝,绷紧着,摇摆着。赫连昌忽然猛吸一口气,仿要拼命抓住生命的每分每秒。拓跋焘坚信,人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为人们可以伪装,可以为了自己的私下目的改换表情。他回忆起自己和赫连昌后一次一起打猎的情景,当时,这位妹夫英俊的脸,是那么诚实无欺。不过,他也记得,当晚饮酒喝醉,赫连昌的脸上时而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赫连昌到底为什么逃跑呢?拓跋焘也在深问自己。他作为失国的皇帝,兵败被擒,没有被自己诛杀,没有得到惩罚,难道认为自己是者不死了吗?服药之后,拓跋焘精神焕发。他解下缠在头上束辫用的一条丝锦,随手扔给赫连昌:“妹夫,昔日我二人平城围猎之乐,犹在目前。朕念与汝相交一场,英雄相惜,赐汝全尸吧。汝可持此,回府自裁!如果对自己下不去手,朕现在也可以让宗爱帮汝了结!”

赫连昌听拓跋焘如此说,知道自己死亡的命运是无法改变了。再转头,他望向刚才自己两个幼子身影闪现的殿门口,忽然跪起,仰头尽饮杯中之酒,高声说:“大丈夫没能战死疆场,吾一直深为愧恨!吾非晋人(人),不爱全尸,希望尊能赐我头之刑。白刃临空,春风过颈,快哉,快哉!”

赫连昌言毕,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朝殿门方向走去。

望着赫连昌的背影,拓跋焘怅然若失。此时,寒食散的药劲过去,他的表情又开始烦躁起来。他那张如风化石崖一般刚毅的脸,似乎正在经受某种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忍受这种痛苦所导致的愤怒,继而如浪涛一般,不断在虚空中拍打着他。

拓跋焘拿起案上的药盅,重重砸在地上,高声喝道:“此等余孽,天生反骨,岂可留存!宗爱,传朕旨意,立刻派人,对赫连家族这些贼人尽诛不留!”

宗爱:“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