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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出门爬梯坎,阴天雾沉沉。
    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码头连万城。
    这首民歌不知起于哪朝哪代,也不知是何方人士所为,更没见哪本书上有一丁半点记载,若要想寻它的踪迹,只能去重庆城大街小巷的茶肆酒馆里,去长江嘉陵江众多码头的囤船行船上,尖起耳朵听拉船的纤夫吼上句“好个重庆城”,听抬滑竿的轿夫接下旬“山高路不平”,听茶馆的闲客吼帮腔:“出门爬梯坎啊阴天雾沉沉”,就晓得原来这只是老百姓嘴嘴相传的杰作。
    重庆人唱着这首民歌过了唐宋元明清,过了辛亥革命,转眼到了民国二十六年的端午,男人头上的长辫子早已剪来轧碎和在泥巴里糊墙,九开八闭的老城门早已拆了修起大马路,但这首民歌还在唱。而且一点没变还是老腔老调,而且唱的人越来越多,除了三教九流,连*有名的黄家花园也时不时响起这首歌。 黄家花园位于重庆城外高高的浮图关上,占地三百亩,遍植奇花异草,嶙峋怪石,常年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一泓碧水有红鱼嬉戏觅食,穿梭睡莲荷藕;数条花径引客人穿廊过榭,直趋楼台亭阁;登楼远眺,百丈悬崖之下,左长江右嘉陵相距仅千米,江风徐来,云遮雾绕,一关锁两江。
    黄家花园的大少爷叫黄季渝,土生土长重庆人,喜欢唱这首民歌,出门做生意唱,回屋休息唱,大清早睁开眼睛也在唱。他妻子蒋巧儿早早地起了床,照例先带着管家巡视本院各处地方,然后集合用人安排一天的工作,该表扬该批评的话就在会上说,然后走出自家院子,在黄家花园近处的园林转一转,在薄薄的晨雾里,沐着清凉的晨风和初生的霞光,踏着一地露水,看晶莹的露珠在草叶上滚动、在花朵上闪光,听树枝上鸟儿的婉转低鸣。
    回到家里,她见丈夫睁眉鼓眼躺在床上飙歌,便亲自给他打来洗脸水说:“不晓得一天高兴啥子?莫非捡到金子银子?” 黄季渝一个鹞子翻身爬起来,走到洗脸架边,弯起腰杆哗哗捧水洗脸,抬起头来一脸水长流。他闭着眼睛说:“我这回不是捡金子银子,怕是挖到一座金山了!” 蒋巧儿嘻嘻笑说:“做梦吧。梦是反的,挖金山怕是亏大本。” 黄季渝忙用双手抹掉脸上的水,睁开眼睛说:“呸呸!大清早说霉话!” 蒋巧儿忙挤眉眨眼说:“说错了重说过。梦到挖金山发大财!发大财!老公,这总该对了嘛。” 黄季渝嘿嘿笑,接过洗脸帕揩脸,边揩边说:“堂客家不晓得不要乱说。我这回组织了一万担猪鬃去上海,20天前发的货,担心死了!长江的水发得这么大,浪翻水涌的,生怕过不了三峡、出不了夔门。还好!还好!昨天报平安的电报来了,人货安全到了上海。
    哈哈!我这回是稳赚了!” 蒋巧儿年纪轻轻的二十来岁,由于才生过一个儿子有些发胖,又由于顿顿都吃发奶的猪蹄炖花生,一对乳房耸起多高,衣衫胸口处老是有两块湿漉漉的地方。蒋巧儿的腰杆屁股虽说大了一圈,但她有这么高,怕是在一米六以上吧,所以并没有显得矮胖,再加上人家一个月前就开始忌嘴,肥肉是不得吃的,蹄花汤是不得喝的,不管婆子妈黑起张脸,嘴巴念起茧也固执己见;再加上人家会收拾打扮,没有说当了带儿婆就花脸花嘴不讲卫生,而是穿得抻抻抖抖的,一件藕色的滚了青色宽边的裤子,一件葱白洋布衫,袖口也是滚了青色宽边的,梳一个牡丹头,缠一条洋纱巾,插一根银簪子,手腕上是一对白银镯子;再加上人家那张两头小中间大的脸,晃眼看起来很一般,细细看了才晓得,是出了名的青果脸啊! 蒋巧儿见丈夫洗好脸,忙接过洗脸帕,说:“是说不得,前些天你进进出出黑起张脸,下人们躲你像躲瘟疫。你说的生意是不是出口英国的猪鬃?” 黄季渝嘿嘿笑说:“就是这事嘛。昨天的电报是周掌柜从上海打来的,说是猪鬃已安全抵达上海,他正在联系英国的代理商。哎!一块石头落了地!” 蒋巧儿认识周掌柜,周成趣,一位多年在黄家做事的大胡子老头,便边伺侯丈夫穿衣服边笑眯了说:“周掌柜在上海就放心了!你不晓得,我见你好几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着急!好着急!周掌柜是随船去上海的吗?” 黄季渝说:“这回我是押上了全家的老本,还向美丰银行贷了款,非打败陈清明不可。周掌柜你知道,素来看不上陈清明的人品,决定在告老还乡之前*后帮我一次,亲自押船去上海。有他老人家出马我原本该高枕无忧,可一想起陈清明狰狞的面孔就睡不着。他也组织了一大批猪鬃运到上海搞外销。他这是存心和我作对,存心要打倒我们黄家!老冤家啊老冤家!” 重庆城做山货生意的有上百家,其中实力*雄厚的有四大家,人称渝城四雄,那就是黄、陈、林、孙四家。明朝末年,张献忠带领人马杀进重庆城,和明朝的官兵打了个一塌糊涂,打得几百条街化为废墟只剩杨柳街;打得十万多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几千人;打得田园荒芜,百里之地渺无人烟。七年后,吴三桂收取的是一座奄奄一息的重庆城。后来,清廷派四川总督李国英驻节重庆,才开始湖广填四川,重建重庆城。从清朝康熙年间开始,到二百年后的成丰年间,在成千上万的湖广人和重庆本地人的辛勤努力下,重庆城慢慢兴旺起来,成为五湖四海人杂居之地。当时有一首民谣说:“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四川。” 在这次重建过程中,明朝大将军黄明雄、告老回渝的天官陈式、孙成义、兵部侍郎林德已,凭借自家的实力广建道路街巷、码头船舶、商铺民居,重新开启航运业、钱庄业、百货业、山货业、饮食业、制造业,成为复兴重庆的领头人。
    从清朝咸丰年间到而今过去了八十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渝城四雄的家业传到了年轻一辈手里。黄家是黄季渝。陈家是陈清明。林家是林焕然。孙家是孙启亮。这四人三十来岁,英姿飒爽,风流倜傥,人称渝城四少。林焕然前些年留学去了美国。孙启亮经常跑外地。常年在重庆的黄季渝和陈清明成了冤家,一个钉子一个眼,谁也不让谁。
    蒋巧儿晓得这盘棋,便说:“怕他做哪样?他背后不就是站了个日本人吗?日本人以前耀武扬威转上天,现在成了蔫茄子。未必不是这样?去年几个日本人坐船到重庆,说是准备去成都开领事馆。要是换在往些年,怕是夹道欢迎笑嘻了。哪晓得这回变了,老百姓反对他们建领馆,白天黑夜开会游行闹麻了,还成立起这个会那个会说是抗日救国。陈清明未必是聋子瞎子不晓得?” 黄季渝说:“他当然晓得。他这回也是在拼命。日本驻重庆领事槽谷连二,还有陈清明的老搭档大阪三郎,怕是给他出钱出主意支持他和我斗,想在这一次猪鬃大战中了结我们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我不怕他。他们整了我家几十年也没整垮,反而把我家越整越强大。我这回要借抗日救国这个东风打垮陈清明!打垮大阪三郎!” 黄季渝是黄家大少爷,今年30岁,穿一件蓝缎子长衫,上面罩了件青洋缎马褂,足蹬一双皮鞋,长得高高大大的,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虎虎有威,很有点先人黄大将军的味道。
    黄季渝是天生的大喉咙,说句好听的话也像是在吵架。他的朋友罗云层罗二爷、唐巴山唐大爷不晓得劝过他好多回,说是30岁的人火气大,莫吃红参黄芪当心流鼻血。他哈哈笑说:“老哥子,我就吃当归补血嘛!” 三人哈哈笑。其实,黄季渝的大喉咙不是因为吃了红参黄芪,而是因为从小练拳习武身体好中气足。他们黄家的家教很严。他爸爸黄老爷从小给他规定了每日的必修课:白天学经文,早晚练功夫。他16岁考取重庆联中,预备用功三年考北京大学。黄老爷泼他一桶冷水,停了他的学,喊他跟着二掌柜出去收山货,理由是黄家有祖训:子孙皆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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