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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农历三月三日逢着庙会的漕渠村,展示着一个纯粹属于农民的世界。 
漕渠村的正街和各条小巷,现在都拥挤着农民。南北走向的公路与通往漕渠村的大路正好构成一个“丁”字,从公路的南面和北面,骑车的步行的男人女人源源不断拥入漕渠村。绝大多数尤其是中年以上的农民,几乎没有任何修饰,与拥挤着的同类在街巷里拥挤。在这里,没有谁会在乎衣服上的泥巴和皱褶,没有谁会讥笑一个中老年人脸上的皱纹、蓬乱的头发和荒芜的胡须。女人们总是要讲究一些的,中老年女人大都换上了一身说不上时髦却干净熨帖的衣裤。偶尔可见描了眉涂了唇甚至在黑发上染出几绺黄发的女孩子,尽管努力模仿城市新潮女孩的妆饰打扮,结果仍然让人觉得还是乡村女孩。无论男人或女人,无论年龄长者或年轻后生,无论修饰打扮过或不修边幅的,他们都很兴奋,又都很从容自信,在属于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丝毫也看不到他们进入城市在霓虹灯下在红地毯上在笔挺的西装革履面前的拘束和窘迫。他们如鱼得水。他们坦荡自在。他们构成他们自己的世界。 
我在这条长长的街道里和支支岔岔的小巷里随着拥挤的人流漫步。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感受着这种场合里曾经十分熟悉而毕竟有点陌生了的气氛。这种由纯粹的农民汇聚起来的庞大的人群所产生出来的无形的气氛和气场,我可以联想到波澜不兴却在涌动着的大海。我自然联想到我的父辈和爷辈就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员或一族。我向来不羞于我来自这个世界属于这个世界壮大于这个世界,说透了就是吮吸着这个世界的气氛感应着这个世界的气场生长的一族。我现在混杂在他们之中,和他们一起在漕渠村的大街小巷里拥挤,尽管我的穿着比他们中的同龄人稍微齐整一点,这个气场对我的浸淫和我本能似的融入,引发了我心里深深的激动。这一刻,我便不由自主地自我把脉,我其实还是最容易在这个世界的气场里引发心灵悸颤的。 
村街两边摆着小饭摊、农具、种子、铁器、服装、搪瓷和塑料厨具餐具,以及不可或缺的老鼠药,举凡农民生产生活所能需用的一切东西,现在都摆置在村街两边供农民选购。最令我动心的是那些传统小吃摊子,仍然保存着我在少不更事时见到过的那种老式饸饹担子,几乎原样未改地摆在这里或那里。摊主抓起一把紫红色的饸饹,在案板上反复弹着,抛进敞口浅底的花边瓷碗里,用小勺挖盐用木勺撩醋用小木板挑辣椒的动作像是一种舞蹈。我小时候跟随大人去庙会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坐在矮条凳上接过摊主送过来的那一碗饸饹。更奢侈一点,还会有临近摊位的油锅上递过来一个油饼或油糕,久久盼望赶庙会的全部目的就在这时实现了。现在,饸饹摊子和油锅前,男人和女人随意地在小条凳上坐下去,包括他们牵引着的男孩和女孩,接过饸饹或油饼油糕,吃罢了抹了嘴就又掺和到人流里去了。我的根深蒂固的关于吃饸饹的记忆就是这种形式。我后来在一些饭店的豪华餐桌上也吃到过这种被学者研究出可以防癌可以降血压的所谓绿色食品,却总是尝不出庙会上饸饹摊子主人舞蹈似的动作之后的那种香味,更不必说那高得吓人的价码了。我敢说,坐在这个饸饹摊子前品尝饸饹的男人或女人,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掏六七毛钱就可以享到口福,城里人在大饭店却要花几乎一斗麦子的钱才能吃到一碗饸饹,准会嘲笑发了财的城里人傻得不会花钱了。 
秧歌队扭过来了。这是经过费心操练的一支颇为壮观的秧歌队伍。纯一色的农家姑娘农家媳妇,还有一些堪称大娘辈的农家女人,一律的红绸衫绿绸裤,一律的粉红色剪花别在右耳上方的黑发里,手里舞着一律的大红绸扇子,一律的弓前殿后左扭右摆的舞步,一律的优雅,从村子中间的大街里自西向东扭过来。她们可能刚刚放下锄头或给猪呀鸡呀添过食料,换上这一身艳丽的服装就结队扭起来了。她们的公婆她们的丈夫(或未婚夫)她们的孩子,此刻就拥挤在街巷两边的人群里看她们舞蹈。她们同样具有强烈地展示自己表现自己的欲望。她们或欢欣或自信或妖媚或沉稳或娇羞的眉眼里,都透见出这种展示自己风姿的欲望。 
秦腔戏的戏台搭在村庄背后的一片空地上。我是循着乐队的响声拐进小巷寻到这里的。一个用木头搭建的戏台,横额上标明长安县剧团。我一眼便可看出来,台上正在演唱着的是《铡美案》中的《杀庙》一场。这是这部秦腔经典剧目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戏剧艺术上来看也应是最为精彩的一章。一个被主子差遣来杀人的差官韩琦,一个怀着满腹委屈的乡村女人和她的一双儿女,两个人的冲突、两个人的命运在一座小小的庙堂里展示得淋漓尽致、波澜起伏,堪称戏剧创作上的绝妙一笔。我曾经无数次地看过这部戏剧,尤其喜欢这精彩绝伦的一折。我在小小年纪初看这部戏时,大约也就只看懂了这部戏的这一折,仅是剧情而言。从剧情的发展和剧中多个人物的命运的转化来看,《杀庙》这一折正好是这部戏的关捩。我早已从这部戏的情感里跳了出来,而进入一种艺术创造和艺术表演的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