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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序章潘家园旧书商离奇殒命 驴肉巷夜行者萍踪侠影
2016年7月,北京出了一场离奇命案。一名旧书商死在家中,埋在一堆旧书中。这起命案引出了一段被主流学界忽略上百年的隐秘历史—民国初年,中国存在一种被历史记载忽略的职业:夜行者。这个隐秘的行当,最早可追溯到唐代。
7月21日早上7点,北京潘家园华威西里小区,一个单身男人被自己的书砸死在家中。这些致命的书,是他收藏的上万本旧书中的一小部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金醉,一位30多岁的都市传说爱好者,他自称是一名作家。老金说,这位姓邱的旧书店老板与他相识多年。他总托邱老板帮他搜罗都市传说相关的旧书。两年前,邱老板关掉了潘家园的门店,将租住的民宅做了仓库。7月20日晚,邱老板联系老金,说找到了他寻觅很久的几本书。另外,还发现了一本奇怪的旧笔记,这本笔记可能与金家祖上的历史有关。次日清晨,老金赶往潘家园。敲门不应,老金便打电话,却听到电话在屋内响起,始终无人应答。老金想起邱老板心脏不好,怕出事,就叫来警察开锁进屋。邱老板被埋在一堆书中,尸体已经冷透。他的手中攥着一张书单。
三个月前,老金托邱老板寻找一些古旧的史料。书单上的“夜行记”并不在所列的范围内,而是邱老板说的民国笔记。邱老板突然死掉,现场被警察查封,无人能解释这本笔记里的秘密。老金便托公安局的朋友打招呼,随一名警察去邱老板家,他们在床头柜里找到了那本笔记。寻找过程中,老金发现一个细节,卧室的书架上,书的顺序被打乱了。邱老板是处女座,一向把书分类做得严谨,读过的书一定会放回原处。他把这个细节告诉了警察。警察告诉老金,尸检显示,邱老板死于钝器连续猛击后脑,可能不是简单的意外。警察让再等消息,老金便继续查找笔记的秘密。笔记的作者叫金木,他于民国元年(1912年)至民国四年(1915年)期间,在北京做社会记者。根据笔记中的记载,他曾师从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新闻记者黄远生,在《申报》工作。根据《夜行记》中的线索,老金找到了西四北头条胡同(也叫礼路胡同)内的一座旧宅院,这里原来叫驴肉胡同,金家祖上的老宅便在此处。这座破院子,新中国成立前住着金家的仆人。新中国成立后,仆人散尽,只剩一个老管家陶叔看护院落。金木笔记中说,他的一些遗物留在这里,老金却并未找到。陶叔说,因为院子常年未整修,漏风漏雨,担心一些重要的东西坏掉,就交给了一个远亲保管,现在放在东城礼士胡同。这座院子也是老金家祖上传下来的,在上个世纪60年代北京拆除旧城时出售了。现在,这个院落属于陶叔的一个远亲,被用来做茶道。老金在这里找到了金木的遗物,是一个旧木箱。这个箱子曾在金家保留了几十年,从未打开过。箱子中是一些日常物品,大概是当年金木做记者时留下的。老金却认为,这背后还有更多的秘密。将遗物和笔记做了仔细比对后,老金发现,这些物品与他的家族确实有极密切的关系,金木很可能是他的太祖父。邱老板想要告诉老金的正是此事。这些“装备”说明,金木远远不只是一名普通记者。除了装备和衣物,老金还发现了一本民国版的小册子《奇怪丛谈》,编著者是民国性学专家张竞生。这本书非常罕见,老金在网上查看过,这本旧书卖到了八千多。他忽然想起,邱老板家中有不少孤本书,价格都不菲。邱老板不久前告诉老金,他搜罗到一本1965年最老版本的《*语录》,拍卖价已炒到了10万。有个姓屈的同行,多次找他求购,老金不愿出售,两人争执过很多次。书商之间的利益纠纷很常见,如果警方的怀疑成立,这可能是一条线索。他打电话给警察,说了此事。之后,老金找出家中收藏的一些老物件,发现也与笔记中提到的内容有关。对照金氏族谱和笔记中的记载,老金确认,金木确实是自己的太祖父。老金将笔记一页页研究,逐渐揭开了金木另外一个神秘的身份:夜行者—一个探究离奇案件真相的隐秘职业。金木,原名金穆,字禾白,1890年出生在北京,父亲曾参与中日甲午战争,后来做了袁世凯北洋新军的军官。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金木赴日本留学,于辛亥革命期间回国,师从黄远生,开始做记者工作。1916年,金木从《申报》辞职,正式开始了他的夜行者生涯。笔记中记录的事件都极其详实,应该是金木对亲历事件的记录。在一些记录中,标有一些奇怪的数字和字母。在某页笔记中随手的一个记录中,老金发现了密码的奥妙:每个密码都对应着当时一个报纸的日期和版面。也就是说,金木将调查过程中的部分故事给了报纸—一种赚取稿酬的方法,而更多真相则写入了《夜行记》。老金说:“这正是夜行者的工作方式,一边做自由记者,一边像侦探似的潜入黑暗事件。”笔记中多次提到一份叫《白日新闻》的报纸。民国十五年(1926年)4月,金木记录直奉联军强关《京报》报馆事件时,文中还提到与《白日新闻》经理瞿铭麟交谈的事情。当时,这份报纸编辑部位于北京粉房琉璃街中州会馆。可以推测,《白日新闻》是金木长期供稿的对象。《京报》事件时,北京《晨报》几日内连发报道,记录报社被关之事。上海《民国日报》则称“北京已成恐怖世界”:
“【本报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北京电】《京报》社长邵飘萍,被奉军杀毙后,此间人心大起恐慌。各报言论,均不敢不作袒奉之词,较有名之记者,均暂退避。”
此前一日,《晨报》报道了邵飘萍被枪毙的事情:
“??邵毙命后,尸身即抬至永定门外义地,由警厅电告家属前往收埋。闻至昨日下午三时,始由其又具状往领??”
这件事在金木的笔记中有更详细的记录。当时,他正在调查炮局胡同一起人力车夫自杀案。亲友为邵飘萍收敛尸体那天,金木从永定门外返回,目睹了现场。金木在笔记中对此事记录如下:
“??现场均为邵振青报界友人,余遇见前《申报》同事,同往义地。装殓之时,余立于棺材后方,协力抬棺起,见邵振青右眼已被子弹穿透,料想凶手以马枪自脑后击毙。装殓既毕,同行者拍照存之??”
这件事之后不久,金木的笔记中断了半年,或许与当时北京恐怖笼罩的政局相关。
在此之前几年的笔记中,金木从隐秘的角度记录了一些大事件的侧影,这些事情从未在史料中出现过。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五四”。《夜行记》记录的“五四”当天,出现了未在现存史料中出现的事件。金木讲述了一个名叫满世卿的年轻人。此人当时是无政府主义秘密社团“新世纪同志社”的成员。在5月3日的游行筹划中,满世卿与另一个无政府主义社团“天义派”的成员密谋了火烧赵家楼事件。主流史料则一般认为,赵家楼被烧是学生情绪失控的结果。5月4日下午,游行队伍到赵家楼寻找曹汝霖,第一个大喊“放火”口号、破窗跳入曹宅的,便是满世卿。这个细节,与国内许多学者的推测也有出入,但与美国华人学者黄克镶的《一日一世纪:五四侧记》中的记录很贴近。黄克镶在书中,详细描述了第一个入宅者如何点火,且口中呐喊着无政府主义口号。
除了大事件,金木记录了更多底层的离奇案件。民国五年(1916年),《民国日报》报道了全国各地的几起凶案,受害者均是幼儿,头盖骨被撬开,脑髓被取走。金木追查了此事,发现并不仅仅是报纸所称的偶发案件,三姑六婆杀婴儿做药引子背后,其实有一家天津的外资制药厂,形成了一条拐卖、虐杀和制人药的产业链。
在金木作为夜行者活跃的时期,曾调查过北京城旗人的生活,记载了一些隐秘的组织和事件。1920年5月,《晨报》曾刊登过一篇题为《今日之旗人生活状况》的文章。《夜行记》中也有一篇讲旗人的生活,却记录了一个案件。记录时间与《晨报》的新闻吻合,老金根据笔记中的密码,对应到《晨报》的文章,此文正是金木以化名所写。金木记录了一个介于掮客与强盗之间的流氓团伙,专门组织旗人卖淫和倒卖文物,其中不乏强奸、拐卖与杀戮之事。这个团伙有当时的军界人物参与,涉及的案件轰动一时,报纸却并无多少报道。在美国学者Tong Y•T的著作《暮色满洲》中,对该团伙确有提及,只是被绝大多数历史研究者忽略了。
历史真相的暗面,总是挖掘不尽,不被曝光总有各个时代的原因。而“夜行者”这一特殊职业的发现,将重写历史。更重要的,重写的不仅仅是民国史。几位北京的历史学家研究发现,最早从事夜行者职业的人是唐代的作家牛肃。关于对牛肃夜行者身份记录的文献,来自宋代大诗人陆游所著的《老学庵笔记》:
“??此绝类唐异事也,或载史籍,或传之江湖。牛肃作《纪闻》,此之谓也,而托之鬼神,号为夜行,吾不知牛肃之后有继之者欤???”
《纪闻》是牛肃写的笔记小说,记录唐开元年间的怪异事件,其中一部分被收入《新唐书》。书中有一些神佛报应故事,间杂其中的却是他亲历的奇闻异事和社会案件。当时,志怪小说大行其道,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是一种机智的取巧。距离现在较近的古代夜行者,很可能是两位名气很大的文人:清代的蒲松龄和袁枚。他们作为夜行者所做的隐秘调查,就暗藏在他们最有名的著作《聊斋志异》和《新齐谐》中。从隐匿身份的春秋笔法,过渡到近代新型夜行者的,是清末作家刘鹗。刘鹗,又称刘铁云,最著称于世的是小说《老残游记》。说是小说,其实记录的却是刘鹗亲历的事件。这位做过河工、修过铁路、炒过地皮、研究过甲骨文的晚清通才,不仅仅是普通的官员和小说家,还是一位爱管闲事的夜行者。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城内无粮可吃。俄国军队占领北京官方粮库—太仓,打算烧掉。刘鹗发动赈灾团体,买下存粮,平价售给百姓,救下不少人性命。这件事被清廷判定为“盗卖太仓官粮”,刘鹗被发配新疆。事件背后,却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当时帮助刘鹗买米赈灾的团体中,有一伙北京西郊的武装力量。清廷表面惩罚太仓案,实为镇压异党。这件事,只在刘鹗个人日记中有所记载。《老残游记》中的几位关键人物,都只是真实人物简单化名。如酷吏玉贤,就是光绪年间著名的酷吏毓贤,出任曹州知府期间,以站笼杀了2000多良民。而被后人称道的妓女黑妞、白妞确实是刘鹗在调查中结识的名妓。在刘鹗日记的记录中,白妞曾协助他勘破不少案件。夜行者的故事,看似离奇,却往往包含更多真相。在《老残游记》中,刘鹗曾自我点评:
“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
这正是他作为夜行者的自白。金木在给《白日新闻》写的一篇评论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不以春秋笔法,不做编造扭曲,唯以野史稗类之角度,辅以剪裁结构之法,做真实记述。”
弄清了《夜行记》的事情后,老金去了趟刑警队,他想知道邱老板之死的真相。邱老板是被人用一本一千多页的书砸死的,这本书叫《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凶手是个偷书贼,专偷珍本善本,常年流窜在潘家园和琉璃厂,以倒卖为生。屈老板求购《*语录》不成,便雇了偷书贼去邱老板家中偷书,行窃过程中遇到回家的邱老板,二人打了起来。警察在小区的垃圾桶内找到了凶器。这是本奇书,能读懂的人没几个。书的精装封面厚实坚硬,抡起来比硬皮《新华字典》还顺手。
这个真相让老金唏嘘不已,以书为生的人,死在一本书下,或许是命运使然。随后,老金说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和太祖父一样,他自己也是一名夜行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老金跑遍全国做夜行者,参与和记录了许多重大案件。之所以退休,是因为他违背了这个行当不能收徒弟这样一项秘密准则。几年前,他收了一名徒弟,叫徐浪。徐浪和另一个叫周庸的年轻人,可能是现在北京仅存的夜行者。以往夜行者的存在,就像历史的月之暗面。他们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如今只能从这本笔记中去探寻。老金决定,将《夜行记》中的故事讲出来,做一名“案头夜行者”—讲述夜行者故事的人。在他看来,讲故事和徒弟查案一样有趣。









第1案摄影师痛失爱童 白塔寺怪猴人语
前几年在各地跑的时候,经常见到残疾的乞丐,有大人,有小孩。最近好像少了些,但也会在北京的天桥、地下通道见到。每次,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去大兴县看的“奇观表演”:一个帐篷里,有各种走穴演出的团体,其中一种是畸形人体秀。这种东西,看一次就再也难忘,尤其是当你了解到,这背后是一个秘密犯罪团伙在操控,表演奇观的孩子,是人工改造而成。下面要讲的故事,是我太爷爷金木在1916年调查的一个案子。看完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上个月的一天早上,车夫十三来接我出门,说车行里一个姓穆的兄弟丢了女儿,能不能帮着找找。小姑娘4岁,住在朝阳门神路街,吃过晚饭和邻居小孩在街上玩,到夜里也没回家。母亲上街打听,一个孩子说,有个大爷拿着好看的画片儿,小姑娘就跟着去了。之后三四天都没音讯,家人报了内一区(今朝阳门内地区)警署,却说城外的事情管不了。拐孩子的事情,确实难查,尤其是城外的拐子,十分猖獗。永定门外,阜成门外,经常有“武拐子”在街上游荡,乘人不备抱起小孩就跑。丢掉的小孩很快会被卖到外地,大点的孩子甚至会被当作“猪仔”卖到南洋。我带十三去了《白日新闻》编辑部,刊了寻人广告,托几位记者帮忙打听朝阳门外的动静。下午,又找到老朋友韩斌,让他到东郊警署找人查查。我很清楚,这些没多大用,已经这么多天,拐子很可能已经把小姑娘卖出了北京。事情过了半个月,没一点下落。几天后,却又有一件怪事找上我,因为这件事,穆家的小姑娘被找了回来。然而,我却宁愿自己从没帮上这个忙。
冬至那天,天气干冷,我本想和十三在家吃顿饺子,但有人送来名帖,说一位姓袁的朋友请我喝茶。中午,十三拉我到鼓楼东大街的天汇茶园,那朋友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竟然是袁寒云。他梳着油光的分头,穿着丝绸棉马褂,一边跟着台上咿咿呀呀,一边喝茶。他身后站着两个跟班,都穿着西装,梳着背头。我四下看了看,整个包间只请了我一个。这个少年时结识的朋友,从小就是个人物,出手阔绰。三月份,他父亲搞了场做皇帝的闹剧,这事儿我觉得很可笑。但父亲归父亲,儿子是儿子。况且,他父亲已经死了。我寒暄几句,跟他聊最近北京的状况。寒云却不提正事,跟我讲最近新淘来的古钱币。聊一半,他忽然停下,说有正事,招呼旁边的一个跟班,递上个空白信封。他前天逛鬼市,发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照片,就买下来,想送我做素材。我一边接过信封,一边笑说:“鬼市卖的照片不就是西洋春宫照吗?你又不缺女人,还喜欢这个?”寒云没笑,说照片不是我想的那种。打开信封,我不笑了。这确实是“奇形怪状”的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个黝黑的男孩,十几岁的样子,两腿萎缩并以古怪的角度折在身下,站在街边。再翻一张,是个十几岁女孩的侧面照。女孩衣衫褴褛,抱着一个旧竹筐,坐在街边乞讨。她梳着松散的辫子,头发耷拉在额头,仔细看,却发现眼睛是瞎的,两块肉瘤糊在眉毛下面。我往下翻,都是身体扭曲的残废乞儿,每张照片后面都记着日期。时间不远,就在上个星期。我问:“是丐帮吗?”寒云没回答,让我先看完。我接着翻,后面的照片不再是乞儿,却更畸形。有个人头大如瓮,看起来十多岁,却长了个婴儿的身子。一个女孩身着戏装,甩着水袖表演,伸出的手臂却只有骨架,光秃秃、白生生的。最后一张照片很模糊,像是抓拍时摇晃了。照片里没有人,中间是个阴森的祭坛,旁边摆着瓶瓶罐罐,供奉着一个黑木牌位。我掏出放大镜,看牌位上写的字:云霄□□门。中间两个字看不清。我合上照片,点了一根烟,问寒云照片中是什么地方。寒云说,这是南城的马戏表演,照片是摆摊的捡来的。我弯腰用手指在地上擦了擦,拿出一张照片,在角落上用沾满灰的手抹了抹,相纸上隐约显出一行凹陷的小字:修德照相号。寒云放下茶杯,拿起照片看。我告诉他,这是修德照相号的专用相纸。拍照的人,应该是连修德。连修德是修德照相号(清末民初,北京照相馆很少,一般称作“照相号”或“照相楼”)的老板,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怀表相机用的微缩胶卷,经常借用他的暗房洗照片,平时我们也有些来往。修德照相号只有一位摄影师,就是老连。半年前,他去天津租界跟法国人买了一台二手便携照相机,经常四处拍照片,调查些古怪的事,但他从不卖这些照片。这么多张照片流到了鬼市,有点奇怪。我向寒云告辞,打算去老连那儿问问。寒云叫我别急着走。他招手叫来跟班,说:“把老钟叫来。”跟班的出了包间,很快又回来,后面跟着个中年男人,四十来岁,也梳着背头,穿着干练,右手食指戴着个宽边金戒指。我看了他一眼,他朝我点头,眼神锐利。寒云介绍,这人叫钟树海,是他手下得力的人,在黑白两道都有些门路。我有点不解,为什么介绍这个人?寒云认为,照片里的事看起来不简单,老连可能遇到了麻烦,有个人帮着,放心。我谢了他,让十三先回,和钟树海离开了茶园。到了东四,连修德照相号关着门。我问一旁的绸布店老板,说已经关了好些天了。我们绕到后门,敲了很久,没人应,正要离开,门里有人问找谁。我说,是金木。连大嫂开了门,她披着件旧棉袄,好像刚起床,显得很憔悴。我问他老连在哪儿,她没说话,看了看钟树海。我说:“一起的,这是钟先生。”她这才把我们让进院,关了院门,插上门栓。原来,老连4岁的独子上个月在东四牌楼走丢了。当天,老连就报了警,却半个月没音信,去警署打听,才知道根本没立案。老连怀疑是给拐子拐走了,就自己出门找,来来回回一个多月,老连也失踪了,一直没回家。“金先生有能耐,您一定帮帮我们。”连大嫂说着,就要跪下。我扶住她,问这段时间老连有没有交代什么话,或留下什么东西。连大嫂进了堂屋,从供桌上的菩萨像后面拿出一叠照片,“老连撂下的,说谁也不能给看。”我翻看照片,也是一些乞丐的照片,其中一个残疾乞儿我见过,他经常出现在正阳门门楼下,没有胳膊,用右脚夹支笔,抄写经书。我把照片递给钟树海,他翻了几张,说:“这些可能是连兄弟找儿子时拍的,照片流了出去,应该是暴露了。”如果真是丐帮,老连可能有危险。我打算去正阳门,找找那个用脚写字的孩子。离开老连家,钟树海却让我别着急去正阳门。他叫了两辆胶皮,带我去了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羊肉馆。进了馆子,钟树海叫上一份涮羊肉,半斤二锅头。我没多问,先喝了两杯,等钟树海开口。他果然有话说,一边往铜锅里夹肉,一边说:“金兄弟,丐帮这事,我觉得就算了吧。”我没接腔,他继续说:“那连兄弟,我想想办法找回来,但你要真惹上什么,没法和袁先生交代。”我问他觉得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照片上小孩的样子很明显:采生折割。敢做这个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乞丐,背后应该还有人。”采生折割的说法,最早出现在宋元时期,“采生”是指摘取活体的器官,“折割”就是以刀斧等器械伤害人体。丐帮用这种古怪残忍的手法致人残废,为的是利用畸形的婴儿或年轻人乞讨钱财。这种罪行,按照明清律法,要凌迟处死。我不太相信,采生的事,我确实在史书上见过,更多还是讹传。西医刚进来时,也曾被哄传是妖法采生。钟树海连喝了几杯,鼻子有点发红。他笑着说:“金兄弟是读书人,知道的典故多。不过这帮人,就连我们道儿上的人也难摸得透,还是小心点。”我想再问,他却岔开了话题,也没再劝我。吃完涮肉,天已经黑透,我和钟树海约好,第二天去正阳门找乞丐。畸形表演的地方,他会找人打听。这几年,北京几道城门附近和公园里,常年栖息着成群结队的乞丐,大大小小,有本地的,有外地逃荒来的,也有落魄的旗人。我和钟树海一早赶去,那个用脚写字的孩子果然在,穿着破成碎片的棉袄棉裤,光着脚丫子,脚趾头冻得黑红。他斜倚在城门洞的墙上,用右脚夹起一支破毛笔,抛向半空,再准确地接住,然后蘸了墨,在宣纸上写《金刚经》。因为没有胳膊,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只能扭着脖子维持平衡。他用脚写的小楷,比我的字好看。我看了看四周,都是围观的过路人,没看见哪个像是丐头。我朝钟树海使了个眼色,朝写字的孩子走过去。我弯下腰,看他写字,突然一拍大腿,大声说:“小幺!你不是宋老三家小幺吗?你爹正找你呢!胳膊怎么了??”那孩子愣住,写字的脚丫子停在半空。我伸手拽他起身,扯住空荡荡的袖口便走。围观的都没反应过来,没人吭声。刚走出门洞,就晃出一个人,拦在我面前,说:“老兄,认错人了吧,聊聊?”这是个比我高出半头的大块头,头上缠着辫子,镶了一嘴金牙,正在啃肉包子。我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钟树海,松开那孩子的袖口,跟着金牙沿城墙根儿往西走去。沿着城墙走了几百米,墙根儿蹲着两个戴皮帽的人。见金牙过来,两人起身迎过来。看样子,我遇到了麻烦。三人将我围住,金牙问我:“你认识那要饭的?”“不算认识。”我说着,往外走。金牙伸手扒住我的肩膀,手上多了把手刺,问:“你是探子?”另外两个皮帽也掏出了刀子。这种问话,我遇到过不少次,我什么都愿意假扮,但就不爱假装自己是侦探。我笑了一下,推开他的手,说:“那倒不是,打听点事,用不着这么当真。”“你算哪根葱,哪头蒜?敢管这事!”我把手摁在腰里,打算掏枪,却听见钟树海的声音:“你看我算哪根葱?”回头一看,钟树海到了跟前。金牙见着他,声音软下来,朝钟树海点头哈腰。钟树海掏出烟卷,递了我一根,说:“这位兄弟是我的人,有事儿想打听。”金牙摘下手刺,朝我点头:“海爷的兄弟,有事您尽管问。”我点上烟,看看两个皮帽,也已经收起了刀子,低头杵在墙根儿,随时等吩咐的样子。这个钟树海,比寒云介绍的还不简单。金牙是个丐头,前门一带的丐捐?都由他收缴,写字的孩子,归他管着。我问他,朝阳门和东四丢了孩子,要找谁问。金牙歪头嗨了一声,说:“这您问错人了,拐人拍花,我们不干这个。”金牙说,用脚写字的孩子,是他买来的,“贵着呢,用脚写字的小孩,不好买。”这丐帮的生意,比我想的要更复杂。丐帮的人,都分片管理,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有些并非丐帮的,这些人明着要饭,暗里拐人。还有些稳婆,遇到生女孩不要的人家,就自己养几个月转手给人牙子。通州、大兴偏僻的乡里,也有人挑着担子卖自己孩子的。“卖孩子的都弄残了卖?”“直接干这个太危险。宣武门有个女花子,扮成好心老太(女拐子的黑话叫法),摘了个叶子(拐了个女孩),割了手脚筋,背到街上,被人认出来,当场打死!”金牙说,因为割折的手段残忍,只有够狠的人才做,更多的乞丐是“改相”,把自己装扮成残疾人。钟树海打断他,让他交代自己都做了什么。金牙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个二道贩子,倒个手,换换货。”“怎么个倒法?”“找五岳门。”我想起那张照片上的牌位,问五岳门是什么。金牙说,五岳门是庚子年间冒出来的一个门派,拜云霄老祖。五岳门和丐帮是交易关系,各地的丐头将买来的孩子卖给五岳门,五岳门将小孩制作成各式各样的残废,再卖给丐帮。虽然不便宜,却能用残疾乞儿挣来更多钱。“妈的,五岳门是厉害,但也太不是东西,我在他们那儿亏了不少钱!”金牙边说边骂。我问:“既然残疾小孩挣得多,怎么会亏?”“最近戏班子进货太多,都抬价了!”“戏班子?”金牙骂骂咧咧,说:“就是杂耍卖艺的,五岳门买下几个戏班子,自己做起生意,让我们怎么办?”“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五岳门?”金牙说,晚上在先农坛有个聚会,各地的丐头都去,拜见五岳门门主。我问能不能带我们去,金牙直摇头:“最好别去,这事儿担不起。再说,去了也白去。”钟树海笑了笑:“意思是我够不上了?”金牙也笑,龇出一嘴黄灿灿的牙:“海爷您面子是大,但是这个五岳门谁的账也不买,下手太狠。万一被蛇咬了,咱也不能咬回去不是?”我说:“我自己跟你过去,到了地方,什么也不做,就看看,咱俩也不认识。”金牙摸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答应了。我看了看钟树海,他抽着烟,没吭声。从正阳门回了城,我问钟树海,跟金牙什么关系。钟树海含糊了几句,没细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的身份,跟袁先生有关,不如你改天问他。”我就没再多问这事,和他讲了朝阳门穆家小姑娘的事,“既然你道儿上都熟,就帮忙打听打听。”钟树海一口答应,说记下了。晚上9点,我和金牙去了先农坛。这里前年改成了城南公园,但实在荒僻,冬天基本没什么人来。聚会在先农坛的观耕台。我们到时,台阶上已经站了几个人,陆陆续续有人聚集过来。一共二三十个,几乎都穿着长袍马褂,还有几个穿西装的。我低声问金牙:“这是丐帮?”金牙白了我一眼:“大爷,您真以为我们都是穿破烂的?”说完,他让我别吱声。我躲在人群后面看。过了一会儿,远处过来几个人,在观耕台四周点上了火把,旁边的林子被火光映照得影影绰绰。一顶轿子晃悠悠抬了过来,竟然是个骡轿?。这应该就是金牙说的五岳门门主。骡轿停住,门主没下轿,隔着帘子和跟班的说了几句,那跟班朝台阶上的丐头们招了招手,说了声:“一个个来吧。”丐头们一阵议论,上去了一个,向跟班的点点头,附身在轿子边上说话。一个丐头下来,另一个上去,下来的人有的乐呵呵,有的直摇头,相互聊的都是买卖小孩的黑话。我有点想笑,拍拍金牙,问他上去要和门主说什么。不等回答我,金牙弯腰抻抻衣服,上去了。金牙上了台阶,隔着帘子说话,没讲几句,却大声嚷嚷起来:“说好的新鲜玩意儿,到现在也没做出来!我搬来的石头(指男孩)不下一百个,钱都赔进去了!”嚷嚷完,金牙拿手拍打轿子,跟里头争吵起来。台阶底下的人闹成一片,我向前凑了凑,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金牙仰面一倒,惨叫一声,从台阶上跌落下来。他挣扎着站起来,捂着脸唔呀呀地乱叫。见到这情形,下面有几个人走了。金牙掏出刀子,朝虚空里乱刺,挥舞了一阵子,反手往自己胸口就捅,一边捅一边喊“捅死你”,连捅了七八刀,栽到地上,嘴里咕嘟着血泡子,不知死活。抬头看台阶上,骡轿已经走了,剩下的丐头乱成一团,纷纷往外走。我跟在一个丐头后面,出了先农坛。走到外面,我问那丐头金牙怎么回事。丐头小声说,这是摄魂术,说完就匆匆走了。我回了西四,半宿没睡,琢磨五岳门是怎么回事。在元代的古书里,我查到了云霄五岳神的记载,这是湖北山里土人信奉的一种邪神,能驱使猖鬼。当时的“采生”,是为了祭祀五岳神。采生者将儿童绑住手脚,击打后脑致死,再用尖刀剖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脏,剜下眼睛,砍掉手指脚趾,向神献祭。钟树海打听到了照片里的表演班子,就在阜成门内大街的白塔寺庙会。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到了庙会。已近阳历年,庙会上全是人,很多带小孩看热闹的。庙会一角,空中飘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奇闻马戏。幌子下面,是个巨大的棚屋,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透过人群,我瞄见棚屋围墙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人头蛇、双生儿、侏儒。图案一旁,写了一行字:猴子唱歌,敬请期待。我们挤到围墙跟前,门口有人卖票,一人俩铜板。钟树海买了票,我们进了场。场中有两个帐篷,一个写着“奇闻”,一个写着“马戏”。我们钻进“奇闻”,里头也是人挤人。帐篷里摆了个很长的弧形舞台,上面陈列着一排“奇观”。我一眼看见白骨精和大头娃娃,和老连拍的照片里一样。白骨精穿着戏服,头插花翎,做出戏里的模样,水袖一抖,露出两只胳膊,胳膊上只有森森的白骨。围观的人一片惊呼。那个大头娃娃趴在台上,每次挪动一下,就像脑袋要滚下来。旁边是人头蛇身,应该是障眼法。有个双生儿,像是天生畸形。钟树海看得兴致勃勃,从头逛到尾,还跟着其他观众起哄。我不想再多看,去了旁边的“马戏”帐篷。说是马戏,其实是玩杂耍,跟天桥班子没差别。看了一会儿,我又回到“奇闻”帐篷,却没看见钟树海。我瞅了个空子,挤到前排,靠近白骨精,隔着围栏叫了她两声。白骨精扭过头,水袖一敛,朝我施了个礼,还在演戏。我掏出照片,找出有她的那张,问她记不记得给她拍照的人。她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靠近一点看照片,一脸不明白。我给她比画:“相机,一个黑疙瘩。”白骨精皱起眉,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开口,突然看了看戏台尽头,低头退了回去。我一看,是钟树海,他从马戏班子的后台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白骨精,问:“怎么样?”我收起照片,说:“啥也没说,有点傻。我们走吧。”离开庙会,钟树海要拉我去前门吃爆肚。我说家中有事,向他告辞离开。在阜成门附近绕了一圈,我拐进一个小胡同,抄了个近道,跟在了钟树海后头。他没去前门,又回了白塔寺。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回到了庙会,庙会已经散场,奇闻马戏也在收摊。钟树海跟收拾场子的人说了几句,就进了棚屋。这时,天已经暗下来。我跟着散场的人群走了一会儿,找到奇闻马戏棚屋后头的一处空隙,扒开个口子,钻了进去。里头的两个帐篷已经亮了灯,但不知道钟树海进了哪个。我躲在角落里,等他出来。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一只骷髅手,差点喊出声。白骨精站在我身后嘻嘻笑。她换上了棉衣,头上梳起了一条辫子,和外面的姑娘没什么两样。我看了看四周,问她:“你可以随便跑?”白骨精抬起骷髅手,手上挂着一个小木桶,“我给班主打水去。”我问她:“你们班主是谁?”“班主就是班主,他和你的朋友在大帐篷里。”我又掏出那张照片,问她是否见过老连。“他被抓走了,你也快跑吧。”说完,她拎起木桶走了。我溜到*的帐篷边,找了个没灯光的地方蹲下,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件事还得靠钟老大帮忙。”“门主的意思是?”这是钟树海的声音。我往帐篷边上贴了贴,两人却突然不吭声了。这件事果然是五岳门干的,而我要对付的人,又多了一个。
24号早晨,我又找了钟树海去阜成门看奇闻马戏。这天,是猴子唱歌的露天表演。马戏班子围栏外人贴人,我挤了一身汗。戏台上,一个打扮成老头的中年人,手里牵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猴子。这只猴子个头很大,穿着个棉背心,走起路来摇头晃脑。老头虚晃一下鞭子,猴子就开口念起唐诗,韵律节拍,分毫不错。念完唐诗,又唱起了窑子里的小调。台下人群闹哄起来,小孩坐在大人肩上,拍手叫好。我隔着几层人看了看钟树海,他正往台上扔钱。我慢慢挪到围栏侧边,点了根烟,用火柴烧着了围栏上盖的黑布,转身就往外走。很快,围栏冒起了烟,有人大喊失火,人群往外涌散。台上驯猴的老头大声吆喝,抄起台上的一块幕布扑火。猴子立在那里,瞪大眼睛往人群里瞅,也不慌张。我趁乱挤进围栏里,爬上戏台,一把扯过猴子的前爪,问:“你是猴是人?”猴子张大嘴巴看着我,没说话。我捏了捏猴爪,毛茸茸,软绵绵,不像假的。老头冲过来赶我,我抱起猴子想走,一转身撞在一个人身上,是钟树海。他看着我,说:“金先生,这猴子只会唱歌,不会说话。”脑后一阵闷痛,我登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还是黑的,脑袋疼得厉害,胃里直犯恶心。挣扎了一下,手脚都被绑着,我应该在一个木箱子里。木箱子摇摇晃晃,好像在车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下,箱子打开,我被拖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周围一片漆黑,像是城外。两个人站在面前,举着火把,一个戴棉毡帽的,留着山羊胡子,另一个,是钟树海。两人手里都拿着枪。我看着钟树海,问老连的事是不是和他有关。钟树海鼻子哼了哼,没说话。山羊胡子举起枪,说:“本来你死了肯定是个麻烦,不过有老钟在,袁公子那边也好交代。”我心里骂了一声,又看看钟树海。火光一闪,枪响了,我闭上眼。再睁眼,没死。山羊胡子栽倒在我面前,钟树海先朝他开了枪。钟树海走过来,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把枪递给我:“从你身上摸来的,还你。”我接过枪,果然是我的,我大声骂了一声。钟树海拖了山羊胡子的尸体,丢进林子,套上马车,带上我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