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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你说我多大?九十岁?唉唉,我哪有那么老,告诉你,我今年八十八,小得很呢,离九十还有七百多天呢。七百多天啊,年轻人,一天当中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日出就有十二个时辰,七百个日出日落,长不长?够我活的啦!
     我的眼睛好。我小女儿才六十,她不如我,包包里又是近视镜,又是老花镜,开车戴这副,看书又戴那副,麻烦得很。我不用。你看你手里拿那手机,随便点条新闻出来,我念给你听听,准保串不了字。
     耳朵?耳朵也还行。右边行得很,左边差了点,不然我不会请你坐右边。抗战起头那年,一九三七年八月吧?我记得南京的街上还有拉藤瓜在卖,树上的蝉儿叫成一条声,到晚上还得泼水洒院子才能进屋睡觉,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你们是没经过那阵势,炸弹丢下来的时候,空气都烫得冒火星,教室里的玻璃窗户哐啷哐啷像是打摆子,挑担的、开店的、上学的、做工的,全都一窝蜂地跑啊,找到个防空洞就没命地往里钻啊,顾头不顾腚的,乱成一锅粥。有一天我们正上着课呢,警报响了,老师带着我们从教室里跑出来,半道上一个炸弹在我眼面前落地,轰隆一声炸飞了学校的门楼子,我连惊带吓晕了过去,醒来先奇怪这世界怎么成了无声电影,再一摸左耳朵被震出了血。自那以后这只耳朵就不大灵光。
     那时候我家住在金陵大学的校园里。我爸爸黄裕华,自打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得了农学博士学位回国,就一直受聘在金大农学院任教,从教员做到副院长、院长。中国以农业立国,春耕秋收是了不起的事情,那个年代肯老老实实去学农的人,说句真话,都是存了一颗救国救民的大爱之心。抗战之前有个小麦良种叫“金大26号”,听说过没?哎呀我也糊涂了,你才多大呢,哪能听说过,你们年轻人,知道个袁隆平就算不错了。那个“金大26号”,母本还是美国教授在我们南京的麦地里发现的呢,就那么一株,宝贝似的挖起来,捧回学校,培育了八年,弄出名堂,算是我们国家科学育种的第一例。而后我爸爸学成归国,接替那个美国教授,又弄出一个更新的品种,叫“金大2905号”,粒大,出粉率又高,当年的亩产230斤,报上称为中国的“绿色革命”呢。
     不说了,这方面的话,一说就多。总之我的爸爸,他老人家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和繁衍做出了大贡献的人。
     回过头来还是说抗战。抗战一开始,政府就发布了动员令,宣布“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必须全民奋起,不惜牺牲,焦土抗战”。命令一下,全国的工农商学各行各业都响应起来啦,抛家别舍,离乡背井,上前线的上前线,去后方的去后方,争着抢着共赴国难,投身救亡运动,那真是弦歌不辍、薪火不灭、热血沸腾的时代啊。
     那年我八岁。我的哥哥十四岁,姐姐十三岁,妹妹四岁,小弟还怀在我娘肚子里。金大内迁,租了三只轮船从南京下关码头出发,先抵汉口,又换上小火轮经三峡去重庆,再下成都,一路的辛苦艰难就不必说了。我爸身为农学院院长,押着从南京带出去的大批书籍资料、植物良种、实验器材,还要照顾院里的几十名师生,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母子几个。可怜我娘,怀胎七八个月,挺着箩筐大的肚子,一手拉着我,一手搀着我妹妹,上船下船,有车坐车,没车走路,一双半大不大的解放脚打满了血疱疱,腿肿得按下去就见一个蚕豆大的坑,一张脸瘦到菠菜叶子大,竟然也咬牙撑到了成都,领着我们在华西坝上的一个小院里安顿下来。
     那个小院有个好听的也是名副其实的名字:榴园。两层的小楼,红砖到顶,当中一个雕花门洞,进门是黑黢黢的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因为油漆剥落,扶手很糙,不小心捋上去的话,手心会扎上小小的刺。(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