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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引子 威震西部的武林高手畅爷死了。他是公认的一代宗师,他融合了诸拳种精要,创立了大悲门。 一位武学大家称,大悲门融合了中华武学精要,它非内非外,亦内亦外,虽为武学,亦可修道。其拳法,既擅长技击,又是内丹外练,更具般若之妙用。一本秘籍称,大悲门是中华武学集大成的产物。 畅爷是我的外公。 外公活了一百一十六岁,对于这数字,也有异议,但我是相信的。我按他告诉我的经历来推算过,他可以模糊了年代,历史却替他记下了一个个确定的时刻。经一位对民生很有研究的文化馆馆长考察,外公是凉州近代最长寿的老人。 外公死的那年,仍耳聪目明,身体虽伛偻了,但仍像沙枣树那样硬朗。在某个冬天的早晨,天鼓响了——外公一直没告诉我天鼓是啥,他只是告诉我那是上天在召唤他归位——外公就不再吃喝,八天后安详而逝。 外公的死,结束了一个时代。 那是一个清冷的下午,唢呐声一响起,村里就有很多人哭了。本村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受过外公帮助。不说别的,只说那吃饭的锅——谁家的锅上,没外公补过的铁疤呢? 畅爷有两个身份,一个是武林高手,他是多家武术门派的传承者,也是大悲门的首创祖师,更是武术哲学家。他武功高强,是西部武林的一个铁门槛,无论从新疆打向内地,还是从内地打向新疆的拳师,只要打到凉州,都过不了外公这一关。他成了诸多拳师的一个噩梦。外公一死,许多武林绝学就成了传说,也成为本书中的干货。一位导演说,本书中的故事,可以拍好多部精彩电影。 畅爷的第二个身份是箍炉匠。虽然他可以凭武功开武馆吃肉喝酒,但还是选择了像庄子编草鞋那样生活。在几十年时间里,畅爷挑个担子,一头是炉子,另一头是些碎铁、器具和杂碎。童年的我,成了他的影子。我就那样晃呀晃呀,从小孩晃成青年,一直晃入本书。 外公死的时候,我修炼已成。在他落气的那一刻,我一直持着大悲咒。这是大悲门的武学秘咒。近百年里,外公生命里没有离开的,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大悲咒,一个是武功。在近百年的站桩修炼里,外公心头滚动的,就是大悲咒。我八岁那年,他把这个咒子传给了我,从此,持诵大悲咒,修炼大悲门,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它和凉州贤孝一样,成了我最基本的生命底色。 在大悲咒的旋律中,我看到了外公的心。他的喉管里咕噜着,眼睛大瞪着,我知道他想说啥。虽然他没说啥,但我还是知道他说了啥。 在他最后的生命觉知中,正掠过一个个片段。在我看来,它们是那么的鲜活清晰。我知道,那是外公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画面。在外公的一生中,那定然是一个抹不去的印迹。 在那个印迹里,充满了血腥。 从那时起,血腥味就弥漫了整个凉州。 第一章 牛拐爷的烦恼 1 外公的声音里充满了沧桑。 自打我懂事起,他就这样说呀说呀。他老是说个不停,硬生生将一个百年凉州印到我心里。 外公的声音漫溜溜的,像一个慢性子的婆婆喝绿米汤。你见过那种喝法吗?嘬了嘴,深深地吸气,就把那米汤带了来,米汤缓缓流淌着,带动着上面的那层米油,摊在舌面上,漫过口腔,滑入喉中,好个逍遥。外公讲故事时,就是这样。他是没时间概念的,他一说,总是“那般年”。像佛经上说时间那样,无论多久,都用“一时”。外公也一样,无论多久,都用“那般年”。为了考证他的“那般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好在外公的“那般年”,总有当时的事件打下的印记,考证起来,倒也不难。 在外公的“那般年”里,最叫我难忘的,是牛拐爷卖牛回家时的遭遇。 还是先从牛拐爷讲起吧——外公的话音,仍像老婆婆喝绿米汤——他是我的启蒙师父。按规矩,我是不能叫牛拐爷的,这不合礼数,我应该叫牛师父,但后面的故事里,有好几个姓牛的,我要是牛师父牛师父地叫,你会不知道我说哪个,这是一;二呢,是牛拐爷的名气太大了,叫他拐爷,不仅仅是他的脚拐了,还因为他擅长使拐子——虽然他的鞭杆和箭术都很好,但让他成名的,是拐子。那拐子,非常实用。百十年后,有些警察也用它。一个短棍,一侧横伸出半尺多,对了,那便是拐子。牛拐爷当捕快时,用那拐子,打碎过好些贼的骨拐。那拐爷的名头,就是这样来的。 我还是讲那般年的事吧。那般年,凉州有名的拳师牛拐爷从凉州城卖牛回来,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天,天很黑,他从凉州城往家里赶。本来,爹是想叫他住一晚的。他们两人是干亲家——干亲家不是儿女亲家,而是牛拐爷拴过我。小时候,我毛病子多,请个神汉一算,得给娃儿请个干老子,得阳气足,煞气大,镇镇那毛病子。爹想呀想呀,想出了三十多个煞气大的,最后选准了牛拐爷。 牛拐爷一拴我——那是一种仪式——爹就叫牛拐爷牛亲家,牛拐爷管爹叫畅亲家。刚开始是干亲家,后来,也想变成湿亲家。湿亲家是儿女亲家,人家说亲家亲家连亲家,尻子里擩个榔头把,那是指儿女亲家。你不要问啥是榔头把,这是句丑话,不是你娃儿问的。 爹有六个女儿,畅香子老大,她下面,是几个妹妹。爹给孩子起名时,都起得很丑,如二姐叫狗狗,三姐叫菊香,四姐叫尕人,五姐叫尕猛,六姐叫尕球。除菊香外,其余的,都很随便。 我的小名?呵呵,也不好听,叫尕蛋。 那般年,爹在南滩上大户人家当大汉。大汉是啥?大汉就是长工,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就将那大汉叫长工,政府就给爹定了个成分,叫雇农。明白不? 那般年,凉州四乡六区的大户人家都在城里有店。啥是店?就是住人的。当然,不是现在的饭店,但性质差不多。这店,有点像大户人家在城里的办事处,平时也接客人,收费很低,一人住一夜,也就几个麻钱。要是大户人家进城有事,就住在店里。要是城里有人打官司,也会派专人住在店里。有些官司,比如抢水的官司,得打好多年,也有打几辈子的,要是没店,你上哪里住去?当然,城里也有河西大旅舍,那里有很多姐儿,但穷人是不敢望的。为啥不敢望?腰里没钱,你望也白望。那般年,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有钱公子栽到那个无底洞里出不来了,那是个真正的无底洞。那般年,凉州有两个无底洞,有多少钱也没用,一个是逛河西大旅舍,一个是抽鸦片烟,任你有万贯家财,也会打水漂。 南滩上的陈掌柜虽家豪大富,但进了城,却不住河西大旅舍,只住自家的店。这店,就在城北街稀屎巷里。为啥叫稀屎巷?因为这里看店的人,还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拾粪。拾粪干啥?瞧你问的,粪是啥?粪是庄稼的吃食,没有粪,庄稼吃个屌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是没有粪,庄稼也会饿得慌呢。那般年,爹就在城里的店里拾粪。那般年,城里没多少公厕,那些没有多少知识的乡里人,一进城,呵呵,事急了,找个地方就脱裤子。一天,爹也这样了,没想到巡警远远地看见了,就要过来罚款。爹一见巡警过来,马上提起裤子,把头上草帽扣在黄金上。呵呵,那般年的江湖上,管屎叫黄金,也叫山,管拉屎叫抛山。巡警过来问,你刚才做啥?爹说我扣了个鸟儿,是个画眉,刚才还叫得脆,现在你一来,不叫了。你帮我按一下,我去找个笼子。巡警说,屁,你骗我。爹说,我要是骗你,叫我抛山在外屎不回家。这一说,巡警信了。呵呵,巡警不知道爹说的是江湖切口,是说抛山——就是拉屎——在外,屎不回家,他听成死不回家了。就这样,他就按了那“画眉”,等爹回来,等呀等呀,等烦了,就想,与其叫你抓,还不如我抓呢。那般年,凉州时兴斗画眉,好些老满洲都养画眉,能斗的画眉,能卖上千大洋。就这样,这个想钱鬼,一手按帽子,一手探进里面,抓那“画眉”。哎哟,抓了一把“黄金”。真是笑死人。后来,打巡警时,爹还见过那巡警,那人认出了爹,抡着黑棍扑了来,叫爹一鞭杆揍了个狗吃屎。 我想告诉你的是,那般年,凉州的大街小巷里,时不时会有屎,夜里走路,可要小心。一不小心,就会觉得脚下软软的,不过不要紧,按凉州人的说法,这是吉祥的事。要是叫娃儿在你身上拉泡屎,都说是浇喜呢。我就这样,要是我哪天梦到屎,第二天准会得财,第二天不得的话,第三天也会得。当然,财跟财不一样,陈掌柜的得财是捡元宝,我畅七的得财可能是捡个麻钱儿。但麻钱儿也是钱,是不?有时候,一个麻钱儿也能顶大事,你听说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故事吗?就是说赵匡胤的事。人家也使盘龙棍,就是我给你教的连枷,对,就是一个长棍拴一截短棍的连枷。同样使连枷,人家能用连枷打下江山,你使那连枷,却老是打自家的脚骨拐。当然,赵匡胤也有不得势的时候,那时节,他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那般年,我只要一进城,爹每天早上,都会叫我去拾粪。我虽然很小,但爹不叫我睡懒觉,爹希望我养成早起习惯。爹是习惯于寅时起床的。那寅时,就是你们说的凌晨三点。这个时辰,练内功容易上功。每天早上三点,爹就起了,蹲在地上,站桩练气。后来,爹活了九十多岁。他练了一辈子功。除了练站桩外,他也练烧火捶。……来,我教给你看。瞧,烧火捶不要太快,要慢,像你妈拉风箱那样。你拉过?那当然更好。你就那样出拳,注意脚下,脚不要抬起,要鞋子拖着地,练熟了,不拖地也行,只要脚掌跟地面平行。……对,就这样,迈一步,出一拳,像拉风箱。爹早上除站桩外,就练这烧火捶。千招会,不如一招精。爹虽然懂得多,但他只精练烧火捶。他的烧火捶很有名,他远远地一出拳,屋顶上的吊吊灰会落下来。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我不知道为啥。他的拳不碰墙,脚也不震地,他出一个烧火捶,屋顶为啥落吊吊灰?我不知道。 那般年,在凉州,一提畅爷的烧火捶,都伸大拇指。那般年的凉州人好武,只要有饭吃,都会叫娃儿练两手。高手也多,常有南来北往的拳把式,来凉州打名声立万儿。要是能打过凉州,他们就能打到新疆。要是打不过凉州,他们就会打道回府。有没有打过凉州的?没听说过。这样,凉州就被武林称为铁门槛,南有沧州,北有凉州,好生厉害! 那般年,凉州的高人多。有时候,那些高人也会遇到更高的人,比不过,咋办?千招会,不如一招精,一遇麻烦,把式们就来请我爹。我爹也只好上拳场子,跟高手走拳。……对,就是我教你的那种走拳。那般年的走拳,不是现在的那种散打。走拳有另一套规矩。这规矩,从宋太祖那时起,就有了,《水浒传》中也写过,林教头和洪教头的那种打法,就是走拳。大家摆个架势,相向了走圈,走几圈,走向对方,相遇时,各自出招。要是对方弱一些,眼看要吃亏,他只要跳出圈子,你就不能再打了。 那般年,要是凉州把式遇上高手,走拳不顺,爹就会上去。我说过,爹早上起来,只练那烧火捶,走拳时,也只使那烧火捶。咦呀,那烧火捶的力道真大,只一下,对方就会飞起来。一次,外面来了个拳师,头一天,叫烧火捶揍飞了;第二天,他胳膊上绑了窄长刀,想在爹使烧火捶时,砍他胳膊。第二天走拳时,爹一出烧火捶,对方就用刀去格。爹就想,头一天,你一格,叫拳震飞了,今天还格,是不是有猫腻?就一收胳膊,待他格过时,再出烧火捶,对方就被震飞,爬不起来。 爹爱站桩,每天要站四个时辰。我跟他去拾粪,他也会走蹚泥步。你蹚过泥吗?对,就是那种盖房子和泥时,你站在泥中,一下下搅匀泥和麦草那样,脚掌贴地面,平行前行,重心不起伏。刚见他这样时,我还不知道他在练功呢,只觉得难看。后来,我也这样了。你可别小看这蹚泥步,它有点像动中的站桩,刚开始,你觉不出啥,走呀走呀,功到自然成,你脚下就生根了。 牛拐爷最佩服的,就是爹的烧火捶。爹也喜欢牛拐爷的乱劈柴鞭杆,他自己想学,牛拐爷说,你够了,你的烧火捶,打遍天下了。你学了没用,还是叫娃儿学吧。爹就说,也好,贪多嚼不绵,我还是练烧火捶吧。于是,爹每天寅时起床,先吐纳,再站桩,后练烧火捶。我每天早上,都是被爹的捶声惊醒的。怪,他那捶,打的是空气,却隐隐有雷霆之声。那声响,总是能惊醒熟睡的我。 九十三岁那年,爹病了。爹的病,主要在膝盖。我怀疑他的站桩过低,时间过长,就伤了膝盖。所以,一过八十岁,他就不敢站低桩了,只站高裆,而且,视线所及,膝不过脚拇指。便是这样,他仍然不能登高,一登高,膝盖就疼。但怪的是,他走起蹚泥步,却能风一样转。他走八卦圈时,一开始,还能看到人,到后来,他就变成个圈子,像有无数个他。那个快呀,风一样。更怪的是,他转上半个时辰,脸不红,气不喘。有一年,一个洋人探险家来凉州,看了爹转圈,非常吃惊,说那种速度,会耗很多能量,他那个能量,是从哪里来的?据说后来,这个探险家,就成了神秘主义者。 我当然知道,这能量哪里来的。因为后来,我也能那样了。我告诉你,我进入的,是一种状态。当然,你称它为能量场,也许没错。在那种状态中,我是没有自己的,我只被一种感觉裹挟,我在动,但我又在一种巨大的静里。我只是波上的落叶,是那波在动,而不是落叶在动。明白不?所以,无论我多快,都是它自己在快,而不是我在快。我这样说,你明白不? 爹九十二岁那年,来了一个仇家,年轻时,他想打通西域,却栽到爹手里了。他听说爹的腿病了,就来寻仇。他发了很多帖子,约了很多把式,来看他跟爹的比武。他想坏爹的名声。那般年,武林的人,一败了,半世的英名就没了。许多时候,一个人代表着一个门派。你别问爹是啥门派,他没有门派。凉州人管他叫八门拳,后来,我以它为基础,创立了大悲门。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比武,那时节,爹很老了,走路都颤巍巍的。走拳时,是我扶他上场的。那汉子岁数也不轻了,但还是壮年。听说为了破爹的烧火捶,他苦练金钟罩,每日里运了气,进行排打。他的功练成了。走拳之前,他还表演了一番,他让一个小伙子抡了铁锤,猛击他胸膛。我能看出,那小伙子是真打,力道也很猛。他身上的腱子肉一鼓,那锤实就实腾腾砸到汉子的胸膛上,却听得嘣的一声,锤就弹开了。我看得出,他的胸膛上有气,像车胎那样。我心想,爹的烧火捶,也不会比这铁锤厉害吧。我真担心。我就对爹说,爹,你老了,我上场吧。我好好坏坏,跟他走几趟,命比脸要紧。我的意思是,由我上去,应付一下,大不了跳出圈子,输给他,也不会送了命。 爹怒了,骂,你这个囊包孙,脸就是命,命就是脸,没脸了,要命做啥? 他坚持要上,我只好扶了他。爹上场时,所有的人都一脸担心。他那样子,真是太老了,连走路,都颤巍巍了,胡须抖动着,上面有几星唾沫。我想,爹呀爹,你的老命别送到这儿。你穷了穷一些,可要图个善终呀。我想归想,可不敢说。但我心里,还是有个声音说,爹的烧火捶,没有输过。 那汉子见爹那样子,提出要立生死文书,他怕自己打伤或打死了人,凉州武林不会饶过他。好些人说算了算了,过去的过去了,一个老人,逼他做甚。那人说,饶也可以,叫他认输。爹恶狠狠说,输你爹的锤子,就叫人写了生死状,叫牛拐爷当了证人。 走拳开始了。 这走拳,已不是传统的走拳了,成了一种搏命。传统的走拳,是点到为止。这搏命,是立了生死文书的,打死白打死。 那汉子一脸得意,他运了气,胸膛显得很高。两人转了几圈。爹用的是蹚泥步。爹一转圈,那神情,就接近变了,不像一个老人。他眼睛精光四射,步子平稳,无丝毫蹒跚老态。两人礼节性走了三圈,就沿了那圈子的直径,向对方走去。两个相遇时,没看清咋动作,汉子已飞出两丈开外,口喷鲜血,死了。后来,县里派人验了伤,说那汉子伤了两根肋条,整个肝都碎了。 击出那一拳后,爹也倒下了。他像是用完了所有的精力,整个人都像软面条那样了。 从那以后,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第二年,就死了。 这是后话,是多年后的事。记得爹死的那年,马军长还送了花圈。你知道马军长不?就是马步青。按这算一算,大约是三几年的事吧。 瞧我,扯太远了。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来,话碎赛虮虱,撒尿淋湿鞋。你可别嫌聒噪。 2 我还讲那牛拐爷遇到的怪事。 那般年,爹在城里拾粪,有几间房子,牛拐爷每次进城,都要去爹那儿喝几盅。有时喝大了,也会在亲家炕上窝一夜。我说过,爹是南滩上陈掌柜家的大汉,专门在城里拾粪的。陈掌柜家大地多,只大汉长工,就有三十多个。爹常年在城里拾粪。待得那些粪堆满了院子,陈掌柜就派车户吆了大车来,拉回粪去。 那次遇怪事前,牛拐爷进城卖了牛后,就来到店里,两人喝了几盅,有些高了,牛拐爷想回家。我想,那事情,也是赶的。啥赶的,鬼神吧。不然,为啥那天他偏偏要回家,要是住店里,也不会遇到那事。不过,要是事要来,今天不遇,明天也会遇。好些事情,是躲不过的。 看到亲家要走,爹说,这年头,乱世出盗贼,干没本钱买卖的人多,你身上带了这么多钱,叫人瞅上了,可不是好事。老祖宗说盗贼无罪,谁叫你怀里揣宝玉呢。要是叫人家盯上了,人家不想害你,也怕控制不了心。 牛拐爷笑道,亲家,这事儿,你多心了,你想想,前些年当捕头那阵,折在我手里有名有姓的贼人,怕也上百了,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名震一时。虽然后来脚拐了,也只是样子上没以前威风,功夫倒也没有落下。别的不说,我的那乱劈柴鞭杆,你想想,有几个人挡得住? 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上有人,山外有山,你还是小心些好。我发现,这年头,怪事越来越多,怕是要变天了。 牛拐爷说,变天也是清家的事,跟咱老百姓有啥闲干? 爹知道说不过他,就说,你瞧,要是你硬走,我也挡不住你。优选,带个作杖吧。 牛拐爷说,我有鞭杆哩。我这黄老刺鞭杆,不知挑翻过多少人哩。 牛拐爷说的鞭杆,就是我教你的那种短棍。一般的鞭杆三尺五,牛拐爷用四尺的,有点像老农使唤牛时用的那种牛鞭的鞭杆。但牛拐爷却认为,这个鞭杆的鞭,其实不是牛鞭的鞭,而是指唐朝尉迟恭用的那种鞭。据说,牛家的鞭杆,就是从尉迟恭那儿传下的。不过,说归说,历史上也查不出尉迟恭给牛家教过鞭杆的记载。 爹说,鞭杆当然是好。不过,这一次,你优选把那神臂弓也带了去吧。上次回老家时,我带来了。以前,你要过多次,我之所以舍不得,是因为它是老祖宗留下的,我虽也喜欢,但我不会射箭,也是闲放着。你试一试,要是你现在拉得动它,就拿了去,一来好马赠壮士,好弓赠射手;二来嘛,你虽然擅长箭法,也一直没个好弓。我只有个要求,等儿子大一些,你把那乱劈柴鞭杆和射箭法教给他。 牛拐爷笑道,你个老贼,以前,抱住尻子亲嘴,能吸出屁来,这回大方得紧,原来是有想法的。也好,好些人想我那鞭杆,我一直舍不得,但东西虽好,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只要咱那干儿子是个材料,我就教他便是了。 畅亲家说,娃子才七岁,拜师是不是有些小? 牛拐爷说,小啥?人家童子功,还有从三岁练的呢。他那软功,还练吗? 练。我从他很小时,就给他搬腿搬腰,免得长大了,骨缝长住了,开骨时受苦。记得我当初,开胯时那个疼呀,我不想叫娃儿遭这罪。别的不敢说,娃儿的软功,算得上童子功了。 牛拐爷说,也好。我当初开胯时,也脱了层皮呢。 他对我说,来,干儿子,来个朝天蹬。 我立马蹬了一个,牛拐爷夸我几句。 爹从屋梁上取下一个布袋,装了神臂弓,还有二十多支箭。这是祖宗留下来的。以前,咱家也是富户,可是祖太爷好吸鸦片,吸呀吸呀,就把好大的家业吸没了。这弓,是奶奶偷藏了的,不然,怕是也没了。 神臂弓两端包了铜。这铜不稀奇,稀罕的是做弓的木头,是华藏山上采来的打鹰木。打鹰木是当地人的说法,学名叫啥,谁也不知道。那木头,弹性极好,据说鹰从天空向兔子扑去时,兔子一跳,那木头就一下弯了,待得鹰快到眼前时,兔子腿一松,那木便弹向鹰,要是鹰着了这一下,不死也得伤。说是先前,西夏军队的神臂弓便是这木头做的,一提神臂弓,大宋和大辽的士兵便夹不住尿。又一个说法是,成吉思汗就死在神臂弓下。 神臂弓的木头很粗,包以铜饰,没几个人拉得开。爹能拉开这弓,但不会射箭。牛拐爷是能拉开弓,箭术也好。爹把弓送给他,也算是宝剑赠壮士了。不过,我知道,爹想拿这弓,给我换干爹那身功夫呢。 以前,爹也爱拉弓,他拉弓,主要是学用力。会拉弓,就会用力了。当然,真正能拉满这个弓的人,倒也没有几个。待得爹专练烧火捶时,他就再也不拉弓了,一来他会用力了,二来他说弓不是用来拉的,是用来射箭的。 牛拐爷当过兵,会射箭,而且非常准。他是能拉开神臂弓的,射箭也百发百中。正是凭了这功夫,他干了十多年捕快,远用弓箭,近用拐子和鞭杆,让无数盗贼闻风丧胆。直到某个深夜,他喝醉酒,骑驴夜行,摔下崖头,摔断了腿,虽然功夫没啥影响,但因为形象受损,走路一瘸一拐,就不当捕快了。 牛拐爷取了箭,出了屋门,看到墙头上有个乌鸦,正在聒噪,就拉满弓,那箭直溜溜飞了去,射进乌鸦张着的嘴里。 爹叫一声好,却又说,亲家,乌鸦又没惹你,你射它干啥? 正说着,又几只乌鸦飞了来,围了那死乌鸦,飞上飞下,叽叽喳喳,抗议似的大叫。牛拐爷说,哟,你们还造反哩。他取了箭,刚搭上弓,爹就挡住了,说好了好了,你再杀生,我可不敢给你了,免得你伤生害命,人杀生,我也有罪的。说着,他脱下鞋子,扔向聒噪的乌鸦,说,你们再叫,人家可真射了。 牛拐爷说,有啥罪?天生它们,就是叫人吃的。 爹说,你射个野兔啥的,也说得过去。射了那乌鸦,也不见你吃它。 说完,爹走出门去,取回死乌鸦。他扬扬手,说,看来你的功夫没丢,箭还是进嘴里了。 牛拐爷笑道,我每天拉五百下弓,抡一千下鞭杆,这是我的功课。我家里那弓,虽然抵不上你这个,但也是百里挑一呀。那些拳把式们,总是死练力气,却不会用劲。他们不知道,会拉弓,才会使活力呀。 爹说,好些人不知道这,都以为你力大,是石锁练的呢。 牛拐爷说,石锁也练,担子石也练,但拉弓是我的定制练法,是祖上传下的,传子不传女,将来,我传干儿子便是了。 爹说,你可得记着这话,别拉下的屎再吃上了。 牛拐爷说,那号事儿,只有畅亲家你才能做呀。 两人说笑一阵,喝一会酒,牛拐爷就告辞了。他背了褡裢,斜背了弓箭,提了鞭杆,出了店门。 那时节,他当然想不到,有一件奇怪的事,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