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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九月十四日
一名女子将她杯中的酒泼向我。这事发生在葛洛莉亚·丹尼洛芙于丹铎神庙举办的派对上。我并不认识那名女子,也未曾与她攀谈,或甚至注意到她。那时葛洛莉亚才刚刚向我介绍哈洛·吉尼,而他在葛洛莉亚一告退后亦旋即离去。不久,这名女子便来到我面前说:“抱歉,你是史蒂芬·弗格吗?”“是的。”我答道,然后她便毫不迟疑地将酒泼往我脸上,我的下巴、颈子与白衬衫因此全渍满了红酒。她随即迅速冷静地走开,也无人阻止她;而从其他人脸上的惊讶神情看来,我明白他们认为我一定是说了什么无礼的话,或做了任何不光彩的事。
我只好尽快离开会场,一路来到港务局——并非打算找出那位袭击我的女子,而是希望能从那个情境全身而退。
“抱歉,你是史蒂芬·弗格吗?”“是的。”哗啦!
此名女子的反应毫不迟疑,泼酒的举动竞显得出奇自然,仿佛向她坦承我的姓名就该触发这场小小的红酒暴力攻击——如此无可避免,一如物理法则般必然。
我有如印度贱民般颓坐在巴士的后座,身子浸在湿黏的红酒里。尽管因违背了自己的判断到此参加派对而气结,但此刻的我更感到心烦意乱。烦乱与愤怒的情绪之外,一种似曾相识、一种每每遭遇危机时就会有的感受也油然而生,使我觉得方才发生的泼酒事件不过是幻梦一场,或是千年前便已发生过的事,根本不足为奇。
我返回家中时,灯仍未熄灭。我在车上褪去玷污的衬衫,以免瑛吉看到,然后直接穿上外套、套上大衣、扣上扣子,再将衬衫裹成一团,藏在车库的橱柜后。瑛吉正与家里的狗儿蕾娜待在楼下的暖炉旁读书。瑛吉看到我,给了我一个呆滞的微笑。
  “派对好玩吗?”
  “还不错,”我回答,“有好多鱼子酱。”
  她直盯着我看,我察觉到她正试着抗拒书本的诱惑。我想着她是否会发现我回来得太早,但她只字未提;也猜想她是否会对于我穿着紧扣至喉头的大衣、站在过热的起居室中感到异常,但一如我所预测,她对此并不想多着墨。
过了一会儿她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我想我要上床去了。”
“去吧。”
然后她给了我另一个无助的笑容,便登上狭窄的木梯,蕾娜则忠实地尾随在她身后,竖起的尾巴就像根脏旧的鸵鸟羽毛。
我来到备用客房,看到搁在书架上的便条本——一本蛇圈记事簿。这本记事簿完全攫住了我的目光。我突然有股强烈的欲望,想打破自己的原则,将心中所感诉诸文字。
我有种预感,或许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也依稀觉得,世上的某个角落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让那位女子得在纽约的派对上,对我做出如此不寻常的举动。九月十五日
步行至采矿场的途中,凡德贝克山谷的渠道上开满了紫色绣球葱花。枫树和橡树此时仍保有盛夏时节的茂密,有如帆翼满张的巨型帆船般,在白昼时光中摇曳不息。然而只要仔细观看,就会发现这些大船正逐渐破落败坏,四处充满了坑凹与破洞;遭到昆虫啃啮的叶片所留下来的小洞,边缘已显枯黄。秋意正要袭来。
你是史蒂芬·弗格吗?是的。哗啦!
过去有如鬼魅般流连不去,我极度渴望将它驱离,不论是遥远或较新近的记忆,或上周、昨日、刚才……
楼上书房传来报纸沙沙作响与剪刀的喀嚓声,显然是瑛吉正在剪报。我想象她在楼上将又一周所发生的重要事件,粘贴于一本墓碑大小的相簿当中;这些年来她整理了不少本剪报。一如往常,这个画面再度引发我内心的自责,那些并非故意或无意间犯下的过错,都让我倍感心痛。
喀嚓、喀嚓、喀嚓……
我对瑛吉的爱未曾稍减。如此的情感可说几近于偶像式崇拜,就好似我无端便得以将某种更高等的生物据为已有一般。这种情感也正好等同于生命本质所赋予我的感受,而我也了解到,对于生命无端注入我的身体此点,或许就连生命本身都感到些许无奈。九月十七日
脑中突然浮现一句我双亲所说的话:“要接受自己地位不如人的事实。”在德国时,他们或亨利舅父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莫非是我之所以参加葛洛莉亚的派对的原因?为了证明我并非低人一等?
当时在柏林,每个人总是惧怕自己对于较优越的人表现不够谦卑,并从而“接受自己地位不如人”。我深知葛洛莉亚压根不会在意,或甚至注意到我会不会现身于派对当中,所以或许是我害怕错过可能扭转劣势的机会?一种因着我心中根深柢固的投机心理所做出的本能反应?尽管我无法想象,究竟可能会有何种迟来的“优势”落到我身上。
又或许我当时仍试着挖掘那个我早已发现的事实?
你是史蒂芬·弗格吗?是的。哗啦!
考虑该不该参加派对时,我的确相当犹豫不决。就连人已来到派对的入口处,内心却依旧挣扎着是否该转身离去。我大致扫视过在此埃及废墟中晃来晃去的贵宾,当中有些是早年来到纽约时便熟识的面孔,包括:一位中国历史学者;一对捷克夫妇,我们十五年前曾在他们位于纽约大学的公寓内共进晚餐;那位相当阳刚的古巴剧作家,他曾对瑛吉说,他为瑛吉在他的新作中写了一个角色;以及一两个昔日曾随侍葛洛莉亚的流亡移民,一如往常零落地穿梭在她的银行家与政客友人当中。虽然我不确定这些人是否还认得我,但他们看起来都还算友善。受到鼓舞的我步入嘈杂的人群中,从一名经过的侍者那儿拿了一杯香槟,之后又从另一名侍者手中取了一小碟堆叠成山的鱼子酱。
“史蒂芬!”
从柱子后头看到我的葛洛莉亚立即移步走来。她展开双臂,花白的大头微微后仰,一副佯装谴责我多年避而不见的模样,随即热情地紧握住我的双手。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那美丽可人的太太呢?”
“很抱歉她不能前来。”
“是吗?那真可惜。那么请代我向她传达我诚挚的问候。能见到你真好!我们多久没见啦?肯定至少有五年了吧?”
我茫然点了点头,不想揭穿她的破绽,因为事实上自我们逃离纽约,已有十多年的时间,而距离我后一次从狭窄的冷战办公室领走她当时每季提供的资助金,更将近有十五年的光阴。
“你现在究竟住在哪儿?”葛洛莉亚问道。
“奥瑞利亚的山上。”
“我猜你一定很喜欢那儿。”
她望着我的眼神充满慈爱与坦诚;她那种似乎只攫取一个人本性中良善的一面的作风,常会令人顿时感到振奋,让人觉得仿佛收到了一束以自己的美德、梦想与潜能等特质集结而成的花束。
“亲爱的史蒂芬,”她轻拍我的手,“现在我该把你介绍给谁认识呢?”
看来女主人得继续她的社交活动了;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她展现出的热情矫揉造作。她创办的《开放心胸》杂志,肯定养活了数十名像我一样的二流作家;十足的慈善事业。这个狂热的反共产主义分子,在选择将我交给谁、或将谁交给我时,展现了她十足大众化的社交倾向。
“哈洛!”
她毫不迟疑地领我走向站在一小群年长女士旁的男子。我立刻就认出他是哈洛·吉尼。
“哈洛,我要你见见史蒂芬·弗格。他是个很棒的流亡诗人。他跟他的妻子在……史蒂芬,你们是哪一年逃离东德的?”
“一九八六年。”我告诉她,只得沉默地忍受她漏洞百出的介绍词。
“史蒂芬曾在杂志社里为我们朗读手稿。哈洛当然也是那时的顾问之一。那么,你们聊。”
话一说完,葛洛莉亚向我们投以一抹优雅的微笑,就继续她的巡礼了。
吉尼的注意力从那群女士身上转向我,一阵不安的涟漪随即在女士之间漾开。他的脸色红润,下巴细尖略微上抬,对我一副品头论足的模样。那是我在东德才十多岁时就已经相当熟悉的一张面孔,而这张面孔也是在我脑海中具体构成“美国”这个抽象概念的其中一种形象。那面容看起来总是如此温和、脆弱、疲惫,如同悲伤的上帝为了拯救人类而超时工作时,脸上带有的表情,只是如今这张面容看起来要比过去更显温和、脆弱、疲惫。他额头上那弯白发带着丝绸般的质感,看来格外飘逸;名副其实的光圈。
“你是诗人?”他问,微微颤抖的语音泄漏了他的年龄。
我连忙否认:“呃。其实不是。我是……”
“我对诗并没有那么热衷。”
“天啊,那当然,以您这样的地位,我想也是。”
吉尼狐疑地看着我,好似不确定我话中的确实意涵。我突然想起,这位声名卓著的年长政治家近来正遭受一连串舆论的猛烈攻击,在政治生涯即将画下句号前,才面临来自各界的批评声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