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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八月
八月五日 真理
当恋人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纯真,他就会以为自己得到真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真实,拥有了一座他人既没发现更不理解的隐秘花园。
这时外人或许就会嘲讽他:“什么?这有什么特别,谁都知道他很纯真,我们谁都看得见。”但他坚持己见,不屑争辩,因为他知道自己看见的只属于他自己,独一无二,不可形容。更重要的是这种真实的纯真,对方的特点,同时使恋人得救,把他也投进了一个真实的场域。
情形一如人神之间的灵契体验。正在祈祷或者冥想的信徒明明知道自己不是的信徒,也了解此时此刻还有无数人也正进入这个神秘的领域。可他硬是觉得神只在听他一人的言语,又响应他的思绪。这超脱而神圣的一刻使他高拔脱俗,再也不是世问的虚假所能阻挡掩盖。发现真理的人是有福的。
然而情人却又喜欢质疑真实,不只担忧对方的“真心”,甚至还要像张爱玲那样去问胡兰成:“你是真的吗?”这么一来,他又从真实的领域坠回他人组成的世界了,满心疑虑,不知何所寄。
在真实与虚伪之间往复,在信与不信之间来回,这是恋人和信徒共有的特征。上一刻仍沉浸在出魂的狂喜之中,下一刻瞬即被冷漠刺醒。神曾这样教训自己的门徒:“只要信!”不疑不惧。他们实在要明白,情人眼里不只出西施,而且存有真相。属于真理的领域及时间是另一向度的领域与时间,你无法以此世的尺度估量,所以也根本说不上外延与长久。它无处不在而且无始无终。

八月六日 树犹如此
风暴过后,六百七十二棵树倒下。
只值“三号强风信号”的“派比安”台风却显出了八级烈风的威力。那天夜里,我从玻璃窗上划出的尖叫声中知悉它的来临。第二天早上,我就到路上寻找尸体,看见了断裂的伞具、扯翻了的店招和满地滚动的垃圾桶。漫天飞雨,我又看到工作地点附近的海岸有浪喷涌,水帘直朝路人头上扑下,十分凶狠。再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在花圃石基的旁边发现—对麻雀的翅膀,且还连着模糊的绒毛和一小团灰色的泥状物,若断若续。
一开始就担心小动物们都不知能往哪儿躲,那些活蹦乱跳的麻雀与匆忙觅食的昆虫,平常总围着树转,以叶荫为屏障。可是今天,连树也都断成两截。
一棵树的长成,是多么不容易呀。释迦牟尼总爱以树取喻,从其种子的抽芽开始说起,再看根部的延展深入,再到枝干的茁长,树叶的繁茂,花开花落,结实果熟,恰好是生命的循环,更是无数因缘(如阳光、雨水和空气)凑合的成就。
近日家中多事,倦意频生,公私两忧,出门即是一片残破景象,倒真是应了景。对街一棵大树,早就是很多禽鸟栖息的老巢,本已显现朽败之象,如今刚好垮了。门下还有株新栽的树苗,正是绿得可爱、不知止境的时候,竟也被连根拔起。没来由的一阵暴风,毁了多少因缘结下的果子?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再细想一层,这岂不也是因缘?生灭不止,缘起性空。明日放晴,自有工人清理收拾,大家也就浑若无事,照常来来往往。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什么想再说了。然后,我将独自点一根烟纪念那被遗忘的树,以及另一株树的片殷骸骨。

八月七日 解谜
我们通常以为爱情是感性的,知识则是理性的。然而我要告诉你的,却是爱情乃一种至为复杂的知识活动。由于恋人相信自己完全看透了对方的本质,而且他是掌握这个真实知识的人,所以有人曾戏弄地把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套用在情侣的关系之上。“主人主宰了奴隶的命运,但是奴隶却对他的主人了如指掌。”你控制了我的身心,不过我看穿了你的真实。
这种说法似乎言之成理,就以电话为例。等待情人的电话总是难熬,特别是当你空留口讯,对方却保持冷静、爱理不理的时候。所有人际往来,莫非一种应答关系,有呼召遂有响应,就期待回礼,寄了一封信之后就等着回信的到来。电话这种沟通技术使得应答俱在一瞬之间完成,几有共时的幻觉,因此电话通信的悬搁就更加叫人困扰了,也更加凸显了主奴之间的优次地位。不回电话的必定就是主人。
奴隶的地位是很卑贱的,他觉得自己比不上对方,硬是嫌弃自己的种种缺点和过去,生怕它们伤及对方的衣角裙边。当一个恋人处于这类自甘为奴的状态,他的知识之旅就告展开了。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不是别具意义的,简单如一声叹息、一个手势、一段短笺里的标点符号,似乎都在指示着更遥远的东西。即使是沉默与空白,于他而言也是诠释的密林、知识的迷宫。就像欧洲古代的释经学家对待《圣经》的态度一样,每个字都是神言,引领学者往更深奥更幽微的角落前进,力图批注出至为真实的本义。
你的确洞悉主人的核心,但他同时也为你撒下了一张符号之网;你拥有知识,但这寻求知识的活动却永不止息。 P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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