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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的你是我自己
  1
  觉得应该庄重地说再见,因为知道今后不会再见。世事就是如此滑稽,如此不合逻辑。其实清醒看一看,这不过是件与你和我都无关的事:换一面旗,换一首在重要场合唱的歌,换一种讨价还价的声调。既然从来不挂旗,既然从来不必出席重要场合,既然尽量避免讨价还价,七月一号和六月三十又有什么分别呢?
  天暗下去,天又亮起来。过了一个由许多短梦砌成的晚上。
  你和我今后也未必会再见,可是我们并没有说再见。分手的时候两方面都笑嘻嘻祝对方有愉快的一天,Have a niceday,用异国的语言,想也没有想。我们曾经分别有过数不清的类似经验,浪漫的他们用道德衡量器量了量,摇摇头耸耸肩贴上“一夜情”的标记。天若有情……我倒宁愿干干脆脆称之为“快趣”,没有婆妈的幻想,没有感情的首尾,挥一挥毫无杀伤力的武器,舞一舞十八式。
  2
  “快趣”当然是翻译,原文Quickie。殖民地还是殖民地的时候,翻译理所当然。从积极的政治角度看,洋为中用不啻是毒辣的招数,把ABCD一只只兑换成方块字,等于吸纳了敌人的精华固本培元,再吐出来是自己的心血。取长补短——但是用上这四个字,又怕被误会形容的是两个性器官体积有差别的男人的缠绵。
  “快趣”是广东话,这又构成另一层隐忧。你或者不知道,我的职业是电影中文字幕翻译员,戏院银幕下那一排排应声而至的文字小军队,经我打点才操出来见人。一项卑微的工作,虽然不粗重然而烦琐。
  多半是我自惹的尘埃。譬如有一部比利时和法国合资的影片,男主角嗜吃糖果,每一次我把他垂涎的食物译成“朱古力”,下笔都禁不住有种痛惜。暗暗算一算日子,这“朱古力”渐渐溶化,取而代之的将会是“巧克力”。
  下意识令我咽咽口水。
  3
  喜欢吃甜,通常牙齿多灾多难。你没有足够时间发现我的生活习惯,我不成秘密的秘密,我的恐惧,我身体的敏感地带。这样也好。
  城市的热闹忽然出现空缺,好好的一幢大厦莫名其妙不见了,我总想起少了的牙齿。咧开嘴灿烂如阳光的笑,谁知道背后有牙医多少的努力。年轻的城市,建筑物合该不持久,倒下去换上一座新的,就如我们的乳齿,都要经过试用期后换上新的。只是错误只能犯一次,春季里落了的叶会萌芽,牙齿的第二次机会却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姑姑望着罐里的干果子干笑。“吃不动了,”她带着歉意说,“别看我整棚牙整齐漂亮,除了一只都是假的。”我听着不晓得说什么,只好跟着笑。怎么单单留下一只?都拔掉不是更干手净脚吗?
  如果一座城市只剩下一幢大厦……那不外因为,我们总得有一个造爱的私人空间罢?
  4
  智慧齿,横蛮地破肉而出,一面世便要劳烦专业人士铲除。偏偏叫智慧齿。
  我竟然忘记问你的名字。它付托的是兴家建国的重任,一种正气的颜色,可望不可即的行云流水,还是毫无意义的符号?我不需要知道。在入夜后和天亮前的一段时间里,谁也不必叫谁的名字。体温是一切。活着的两个人,短暂地共同活着。
  夜凉如水,市音琤琤琮琮流过。
  5
  “我只吃过殖民地的甜头,没有吃过殖民地的苦头。”说的一位带着大无畏精神——如此厚颜无耻,就算旁听者忍着不掷石子,也会幸灾乐祸答道:“吃甜吃了这么多年,难怪要频频光顾牙医。”
  说这话的是我。不是哗众取宠的俏皮话,是肺腑之言。如果享乐是罪,这一条肯定罪加一等。
  只知道你的好,不知道你的坏。你的好也就是你的坏。相对论搬到床上演绎,往往倒错得令人神经质地笑,平卧的天平秤不出哪一头重哪一头轻。造爱的姿势只有六九没有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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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殖民地的云吞面:麦奀,麦文,珍味,世家,还有街头巷尾比食物次要的字号。吃陆羽的莲子蓉香粽,百花酿鲜菇,蚧黄灌汤饺。吃大良八记逢星期天才卖的首创椰子糊。吃甜美生活的“提拉米苏”。吃麦当奴的巨无霸。吃祥兴的蛋挞。
  一个人吃。
  口腔的乐趣要是只有味蕾承担,你说有多好呢。吞下肚的后果,身体成为历史见证。你看见的我,是我吃过的食物,做过的运动,涂过的面霜,喝过的矿泉水。还有睡过的床,打过的招呼,交换过的快趣。
  我看见的你是我自己。
  九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