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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内对视
  那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或者说是一个生动的镜头:麝月坐在梳妆匣前,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站在她身后,拿篦子给她一一的梳篦。本是宁静的二人世界,忽然晴雯跑了进来,晴雯是跟人耍钱输了,回来取钱好去捞本,晴雯见那情景,立刻尖牙利齿地讥讽:“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忙表示也可为她篦头,晴雯说:“我没那么大福。”拿完钱摔帘子出屋了。于是宝玉和麝月就在镜内相视,宝玉笑对镜中的麝月说:“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果然晴雯掀帘子进来,不满发问:“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吧,又来问人了。”晴雯又斗了两句嘴,才一径跑去接着玩耍。接着场面复归于宁静。
  麝月在宝玉身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书里写到,一次宝玉雨中回到怡红院,因为丫头们没有及时开门,门开后,宝玉任性地一脚踹去,万没想到踢中的是袭人,袭人“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说明袭人是有明确的人生目标的,就是当上宝玉的第一姨娘,并以此来“争荣夸耀”,麝月显然并没有这样的人生目标,她之像袭人,可以在袭人缺位的情况下替代袭人,只不过是她也能为宝玉的世俗生活提供避免微嫌小弊的技术性支撑罢了。从书里描写看,袭人尽管性格温柔和顺,气质似桂如兰,论姿色却绝非一流,麝月就更平庸一些。虽然书里也有几次写出袭人的嘴不让人,也写到麝月出面去说退芳官干娘的无理取闹,呈现出她们性格中有棱角的一面,但总体而言,她们还是属于圆润型性格,不像晴雯那么爆炭般火辣剪锥般尖刻,也不像芳官那么浪漫任性,在晴雯被撵逐后,宝玉难以自持,袭人这样劝解:“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的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袭人说自己“粗粗笨笨”,把麝月也包括进去,称“我们”,倒未必是虚伪的谦词,从封建主子的角度看她们,“粗粗”就是姿色不那么细致嫩腻,对府第公子没有“狐媚子”的威胁;“笨笨”就是或许对比她们身份低的会显示出尊严威力,但对主子却是跟前背后都绝不多言多语多想妄动的。
  我在《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的电视讲座和同名书籍里,探佚出麝月在八十回后的情节发展里,是袭人在忠顺王点名索要的情况下被迫离开荣国府,临走时告诉已经成婚的宝玉和宝钗:“好歹留着麝月。”忠顺王勒令二宝减撤丫头只允许留下一名,二宝果然留下了麝月。但在皇帝通过忠顺王对荣、宁二府实施第二波毁灭性打击时,宝钗先已死去,宝玉被逮入狱,麝月则被收官发卖,不知所终。书里对麝月最后大概就是被卖的那么一个模糊的悲惨结局。但是在书中写到宝玉为麝月篦头并镜内对视时,一条畸笏叟的批语却这样写道:“麝月闲闲无一语,令余鼻酸,正所谓对景伤情。”批语的内容与书中那段情节并不对榫,因为那段情节里麝月并非“闲闲无一语”,而且那正是荣国府的全盛时期,繁华热闹,主仆同乐,人人喜笑颜开。于是我从批语推测出,麝月是有原型的,其原型经历一番惨烈遭遇后,终于与批书人遇合,批书人把书里那段关于她和宝玉镜内对视的文字读给她听,她的悲怆并不形于外,而是“闲闲无一语”,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使得批书人鼻酸,不禁把书中往昔的繁华与书外今日的萧索两景相对照,伤情感慨万端!
  
  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贾母发起,“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为凤姐过生日,派尤氏张罗此事,尤氏只能从命。尤氏领命后,来到凤姐房里,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读《红楼梦》读得细的人,都会发现书里不时出现“官中的钱”这样一个概念,就是说贾府经济上的开支,是由一个总帐房来管理的,凤姐的权限,是向总帐房领取了月银月钱后,再按分例往各出发放,从贾母、王夫人起,李纨,宝玉、众小姐,当然还有她自己,一直到大小丫头,都从她手里往下发,按说这些银钱是“官中”的,绝非她的私房钱,但她却总是预支来了以后,便让旺儿拿到外头去放贷取利,利银归己,数年如一日地如此敛财,经常是因为本利没有及时收回,而耽搁了月例银钱的发放,这事后来连袭人都知道了,贾母、王夫人却一直被蒙在鼓中。宝玉挨了父亲暴打后,养伤时说想喝莲叶羹,贾母一叠声地让赶快去做,这事当然由凤姐来操办,她就传话给厨房,让做出十来碗,解释说这东西平时难得做,既然给宝玉做,也就顺便多做些,请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都尝尝,贾母就指责她是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贾母的指责当然只是口头上的,心里是觉得这个孙儿媳妇着实是办起事来面面俱到;凤姐也就表示多做的汤,不必由官中开支,这个东道她还做得起。
  贾府有府规,有总帐房,府里人称之为“官中”,从贾母到凤姐,府里的家下人等,嘴里都承认,甚至敬畏这个“官中”,但实际的情况是,从上到下,许多人心里都另有一杆秤,把一己私利奉为准星,损“官中”而肥自身,蔚成风气,曹雪芹写得非常细致,比如关于玫瑰露和茯苓霜的官司,就牵扯面极广,谁真正按规矩行事?凤姐作为内当家,胆子就更大,瞒天过海,贪得无厌,她又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百无顾忌,反正有贾母这位老祖宗的宠信,她的心态岂止是“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自我感觉优秀”,尤氏说她“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指的就是她那有恃无恐的狂劲。
  曹雪芹的本意,未必是把凤姐当贪官来写,他笔下的凤姐是个复杂的人物,对于凤姐后来的悲惨命运,他也惋惜悲叹。
  我们今天读《红楼梦》,也无妨把凤姐身上那负面的东西,比如“太满了就泼出来了”的狂妄心态,作为一种借鉴。我们置身的现实里,有的公务员之所以成为毫无顾忌的贪官,也跟凤姐一样,那心态膨胀得太厉害了,觉得自己“朝中有人”,谁能把自己怎么样?“你反映去呀,换个人来呀!”恣行无忌,横行无度,你认为他“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一时间他却偏泼出些来也还盘踞不移。时下有的贪官连凤姐也不如,凤姐至少还能拿出些银子来请人喝莲叶羹,至少还以公然用“官中的钱”做人情为耻,至少总还能把放出的贷款连本带利收回来,把各处的月银月钱发放下去,拖欠的时间也还有限,现在有的贪官连家里的卫生纸也公费报销,用公费宴私客成为习惯,而违规放出的贷款,根本就无从收回,搞得下面连工资也发不出。
  但是,从根本上说,“太满了就泼出来了”,这种心态必然导致行为的严重失范,最后君临其身的并非什么阴司报应,而是现世报,凤姐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就这一点而言,还是足令我们今天的某些人惊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