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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待着,父亲让我练习写字,临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不爱写字,我爱看莫姜做饭。这期间,我真跟她学了不少,醋焖肉、樱桃肉、核桃酪、鸽肉包、奶酥饽饽、炸三角,自信已深得其真传。要不是后来历史的变故,我相信我能当一个不错的厨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旧是我们家节假日的大厨。饭桌上,吃着吃着我就想起了莫姜,想起了那个女人传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买了材料,提着上门来,言明要学某某菜,倾心地教了,她们做的味道总差着一层,作料工艺都对,缺的是莫姜那不瘟不火的心劲儿。
  莫姜做得最多的是醋焖肉。有用啤酒烧肉的,有用鸡汤烧肉的,谁也没想过还有用醋烧肉的。并且还必须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焖”,而绝非点到为止的点缀。醋焖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咸甜口,吃到嘴里烂而不柴,爽而不腻,恰到好处。相比樱桃肉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樱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与鲜樱桃一起装在罐里煨,头天晚上搁炉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这十几个钟头的煨,将樱桃的色味与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馐。
  莫姜做的吃食,基本是满族口味,我最爱吃她做的鸽肉包。鸽肉包满族又将它称作“包”,是一种游牧民族的饭食,并非汉族的肉包子。莫姜会做,父亲会讲,谈到“包”的出处,父亲说“包”具有纪念意义。明朝万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尔哈赤领兵打仗,走到一个叫清河的地方,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清河的农民给努尔哈赤送来了几只鸽子、一些白菜和米。汗王把鸽子烤熟了,和着米饭用菜叶包着吃了。有人问这叫什么,努尔哈赤说叫“包”。打了胜仗,“包”也成了满族的传统吃食。
  可是粗犷的“包”到了莫姜手里立刻变了模样,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叶子包酱拌饭。莫姜的包非常讲究,得选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圆,只能包一把饭。再把小鸽子肉剔出来,切成丁和香菇炸酱,拌老粳米饭,点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过的白菜叶子包了,捧在手里吃。吃的时候包不离嘴,嘴不离包……只吃包不行,还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有了莫姜,一度父亲频繁地大请客,饭桌之上,宾客云集,一通大嚼,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不堪入目。最让宾客们开眼的是莫姜做的“熟鱼活吃”,一条糖醋大鱼端上桌的时候,鱼的嘴还在张合,浑身还在动弹。宾客都说这是绝活,一定要见见厨师。父亲让我到厨房去叫莫姜,莫姜不来,客人们憋不住,都跑到厨房来看莫姜。一位太太好奇地询问鱼的做法,大概也想回去制造惊奇,莫姜说取活鱼,快刮鳞,开膛去脏,挂糊,垫着搌布捏住鱼头,将鱼身放入急火油锅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浇而成。我料定这位太太做不成功,因为莫姜没告诉她在鱼活着的时候要灌白酒。有了白酒的刺激,神经处于麻痹状态,鱼才能张嘴活动。当然,每个厨师在技术上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这样精彩的厨师,母亲从来没有当面称赞过。在我的感觉里,自始至终母亲和莫姜总是隔着一层,这种隔膜一直延续到她的离世,也没有更进一步地走近。在莫姜跟前,母亲时刻要体现出一种“救世主”的优越,在她的心里永远记忆着她从厨房端来的那碗豆汁,记忆着莫姜跟随父亲初到我们家穷途末路的落魄。她不止一次对莫姜说,莫姜啊,你说你是怎么混的,穷途潦倒,我不留下你,你就得流落街头,冻饿而死呀。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姜要时刻感恩戴德。可莫姜偏偏的不会说传递感情的话,她只是低着眼皮说,是的,四太太。
  母亲就不满意,私下说莫姜薄唇细眼,骨瘦肩削,一副贫穷之相;特别是脸上的疤,让她这辈子彻底完了,别再作富贵安泰之想。父亲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疤痕是浮面的东西,疤痕之下,莫姜相貌平静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气质不是谁都有的。父亲这样在母亲面前称赞莫姜,倒让母亲说不出什么了。
  其时莫姜已不年轻,将近六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