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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  木楠
我死于1998年的秋天,那是9月,一场漫长雨季的终结。
我死了之后就住在这套房子里,它是在我死之后不久建成的,在中国西南部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靠近流经村里的这条小河。在我小的时候——我是指我还活着的时候,我经常和一群年龄差不多的朋友在这河里钓虾。傍晚的时候把钓到的大龙虾带回家里变成桌上的一道菜。但还是免不了吃饭的时候受到爸爸的呵斥,因为这条河里曾经淹死过人,在我们那里,这叫做有怨念。有怨念的河是不能靠近的。
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住的是泥土房。现在在我们的村子里已经看不到这种用木板做模子,用掺了稻草碎渣的泥土浇筑成的房子了。它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盖起来的。
关于我爷爷的故事我可以给你讲几天几夜,但是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你。我得先告诉你关于这座房子的事情。
我们原来的那间泥土房子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它曾经和那个年代被左右乡邻众口称赞的爷爷一样辉煌。但是如同一切会衰老的东西一样,它在经历了那个辉煌期之后迅速地衰老了。
黑瓦片的房顶在雨天的时候总是出现漏缝,雨水就从这里滴落下来,掉进各种锅碗瓢盆里面。我们用人间的餐具迎接着来自上天的恩惠。墙壁也像爷爷日渐干枯的皮肤一样,出现了深深的沟壑。
终于,在那个耗尽生命能量的男人去世的时候,这老房子西墙的一部分崩塌了下去。那依然是1998年那个漫长雨季里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死去前的一个月。
我的父亲办完爷爷的丧事,就迅速张罗起修建新房子的事情。他一直在规划修建属于自己的新房子的事情,就像爷爷年轻的时候一样。我曾经看到过我的父亲在25瓦的台灯下面很认真很认真地设计新房子的构造。我看到过那张设计图,非常精美,看见它我就仿佛看见了新房子。
我父亲曾经是村子里的一个高中生,但是后来却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
工程很快开始。首先是拆掉了我们和爷爷那整套相连的泥土房。那时候爷爷曾经住过的那部分房屋也是一样的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轰然崩塌然后留下一片废墟。
接着挖地基,早就准备好的石料填充下去,然后拆掉了盖在砖块上的已经朽破的塑料布。村里来帮忙的人们很快就将砖块堆砌出了房子的雏形。
那个时候我被安排的工作是运送建筑材料,把卡车运来的建筑材料从公路边运送到工地上。我的运送工具是我父亲亲手做的一辆独轮车,用我小时候的一辆三轮车的一个轮子和两段柏树树干做成的。用它一次可以运送50斤左右的碎石料或者70斤砖块。
大人们在雨季的晴天或者阴天里建新房子,新房子浸满了天空的眼泪。后来的很多年里,这房子的地面就总是在天空快要哭泣的时候返潮,而我总是嘲笑它多愁善感。
那一段时间我们在附近的婶婶家开火。村里来帮忙的人都围在一起吃饭喝酒。晚饭的时候我妈会让我先吃好,然后等大伙儿都在吃饭的时候在工地旁边的小棚子里面守着,免得被什么人偷了东西。没有灯光,周围都很黑,我一个人在那里感觉很害怕。我不是怕小偷,小偷如果来的话我可以藏起来。但是我怕鬼,在那个年纪我总是被隔壁的李婆婆吓唬。
大多数的晚上都是风平浪静的,唯有一天晚上我在棚子里都快睡着的时候开始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大人们都在吃饭喝酒,他们兴致很高,会说很多酒话。他们甚至都可能没注意到外面已经下起了暴雨。
我躲在漏雨的棚子里面又开始害怕,害怕得开始瑟缩起来,在雷声响起的时候还会条件反射地颤抖。我不知道我在暴风雨的棚子里呆了多久,我只记得我妈终于撑着伞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快崩溃了。
除了天空老是哭哭啼啼个没完导致工期延长之外,别的都还挺顺利的。

我至今依然很清晰地记得我死那天的事情。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大人们已经把瓦片装好了,正在做着收尾工作。现在的新房子已经基本建好。砖墙已经完全砌好,瓦片也已经盖上了,只剩下门窗还没装好以及墙面还没有粉刷了。
我父亲看起来很兴奋,他带着我上到二楼的阳台。阳台的正下方是厨房,因此烟囱是挨着阳台外缘挺立起来的。我父亲搭了楼梯上到屋顶检查瓦片够不够紧密,而我悄悄爬上了阳台的围栏。我想看一下烟囱里面是怎么样的。
我站上了紧靠烟囱的围栏,然后探头往烟囱里面看。就在快要看清楚的时候,我从阳台上摔了下去。那是因为那些砖还不是太稳,我因此沿着烟囱往下坠,然后狠狠地摔到了水泥地上。
我就这么死了,想想我的生命真是脆弱,只不过是从几米的高度掉下来就结束了。为此这座房子找到了反击我的机会,他笑得门窗哗啦啦地响,有时候还要从房顶掉一些灰尘下来。
我的死造成了家里旷日持久的战争。我妈会很尖酸地骂我父亲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等等,而我父亲就一个人喝闷酒,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多月之后我弟弟出院,那次意外他只是摔骨折了,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对不起,我现在喜欢称还活着的我为弟弟,因为我觉得我和他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死了,他还活着,他代替我活在别人能够看得到的世界里面。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非常不习惯。我看到我的父母在冷战,他们表情僵硬,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看对方,我弟弟在外面疯玩,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看着这些,但是我无能为力,因为我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够看到我,甚至曾经跟我吹嘘能够看到鬼的李婆婆也看不到我。
我弟弟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十二岁小孩,但是不久之后他就会是十三岁十四岁,他会有生老病死,会结婚生子,会像任何一个人一样经历人间万事。但是我会永远十二岁。经历了那场死亡,我就像突然之间长大,突然之间苍老,这就是为什么我称呼他为弟弟。
我弟弟有时候能够看到我,那是在他伤心的时候。他次伤心是在医院里面清醒过来,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那是深夜,父母都已经睡着了。他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到了我,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就哭了。
那次意外在我弟弟的腿上留下了一条伤疤,那是医生做完手术之后缝合起来的,像一条巨大的蜈蚣。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好。
没过多久他继续去上学,继续去和小朋友们玩耍,渐渐忘掉了那天夜里见到的我。就算他恍惚记起来,也只会觉得那只是幻觉。
只有他在梦里的时候会看到我,他看见的是两个他自己,他不会知道其中一个是我,他只会知道自己做了一个荒唐的梦,而且大多数的时候,他不会记得这个梦。
死亡之后我就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刚刚建好的房子里。我要开始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了,我要和这座房子相依为命,我要在这里观望我家人的幸福。现在没有人能够知道我的存在了,除了这座房子。
现在说说这座房子。我死亡那天他正式出生,现在他也已经十二岁,与我同龄了,不久之后他就会像我的弟弟一样,超过我的年纪然后渐渐走向苍老,就像现在埋葬在他身下的我爷爷建造的那栋泥土房子一样。
我们会做长久的交谈,有时候甚至会比比划划。我们谈很多荒唐的事情,荒唐到我们自己都不相信。
现在我们只有相依为命了。房子成了空房子,每年每月每时每刻都在积灰,蜘蛛把网织了一遍又一遍,有很多废弃的蜘蛛网就成了灰尘的秋千,慢慢的秋千越变越粗越来越黑,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后就会掉下来。
房顶上是一层又一层的落叶,下面的一层干枯腐朽得我们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掉下来的了。没有人来打扫,甚至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
每当天空快要哭泣的时候屋子的地面就会返潮,出现很多稀奇古怪的形状。我一边嘲笑他伤春悲秋,一边和他猜测这些图案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们越来越无聊越来越荒唐。这是好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1998年终于过去,我弟弟十三岁了。那本来应该是我的生日,我会得到我的一份生日礼物,然后在同学面前哈哈大笑。现在我的一切都成了我弟弟的,我会很羡慕并且很高兴地嫉妒他。活着果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那些时候我的生活重点变成了考虑我还能够做一些什么事情,我不能总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我会担心我的家人,但是担心也没用,因为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了。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看那些堆在书房里的书。我们家的这个书房是我父亲的,他的很多书都在这里,农闲的时候他还会翻来看看。有时候我弟弟也会看,他喜欢看那些小说类型的书。有时候他们就在我旁边,我翻书的时候他们会觉得是风在吹,有时候还会走过来把书合上然后放到书架上。
我看了很多故事,看了各种各样的人生,这些里面有一些会成为我弟弟的经历。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奇幻故事,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书里面是无数个世界,就像现在这个世界的平行世界,处于这个宇宙里不同的维度。
在没有更多的书可以看的时候,我开始自己创造故事,我将我想到的故事口述给房子听。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1999年夏天,弟弟开始上中学,他去了镇上的中学,走读。他需要早上六点钟起床,然后去隔壁等另一个朋友一起去学校。夏天的早上六点钟,天已经很亮了,我坐在房子的头顶上看着他们消失在晨光里面。然后下午六点左右他会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洗个澡,然后吃晚饭。他会做作业到十点或者十一点,然后上床睡觉。
我有时候会去他的梦里面看一下他当天的经历,看看那些本来应该是我认识的人,本来会是我的生活的样子。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只能去感慨一下。他在梦里见到我的时候依然会疑惑自己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梦,也或者他只是在梦里照了一下镜子而已。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哪怕是在他的梦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着他去学校看一下,我怕我跟着去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会流连忘返,后成为一个回不了家的孩子。我看过《彼得·潘》的故事,我想那也许是一个跟我一样的孩子,走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了家,只能呆在永无岛不用长大。
想到永无岛我突然有了一丝离开的冲动,我想到那里的冒险故事也许会很有趣。但是这一丝冲动很快消失了,我还是要呆在这里,陪着他们,包括这房子。
我们的生活永远在继续,直到有一天我从他的梦里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十三岁的弟弟已经情窦初开,他有了自己的暗恋对象,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当然这个秘密对我无效。那是一个很安静很害羞的女孩儿,五官干净,身形玲珑。弟弟对她开始着迷,而我知道,那只是他情窦初开时候的错觉。
他并不是真正爱上了她,那是他独有的幻觉,他需要找一个女孩儿来告诉这个世界,他成长了,那个女生也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对他笑了一下而已。美丽的错误。然后有一天他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他不会后悔,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遇上真正喜欢的女孩。
那些日子他的梦都很甜蜜,然后他发现,他从一个男孩长成了一个男生,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会得到上天给的馈赠。等到有一天他将这馈赠送给心爱的女生,那时候,他就长成一个男人。
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些的弟弟在不久之后向那个女生表白了,当然遭到了拒绝。他伤心了一阵,然后继续开开心心地去挥洒青春。对,青春,多美的一个词,美到我只在书里看过。

世界进入新千年之后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是我从电视里面看到的。世界依然像原来一样旋转,人们还是吃着以前的东西做着以前的事情,并没有像我小时候写的作文那样,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弟弟开始买属于他自己的书,书里面全是那两个让我嫉妒的字,青春。他看的那些书的作者甚至比他大不了多少,他们都有着相似的青春的面孔。看,我也会用青春这个词了。
我不想乏味地诉说那几年里的鸡毛蒜皮,所以让我直接跳转到下一个时间吧。
那已经是2003年的事情了,弟弟听的磁带里面已经全是刀郎的歌,电视里面也是,从附近的公路上驶过的车载音箱里传出来的依然是刀郎。这个沧桑的声音充斥着我的世界。
那年的9月,弟弟上了高中。又是9月,好多事情都发生在9月。这个时候家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的父亲终于决定要外出打工,他的目的地是沿海的一个城市,我妈也跟着一起去。
他们把弟弟托付在了附近村子的一个亲戚家里,以后他放假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此后房子就突然空下来了,显得空荡荡的并且毫无生气。弟弟会两个星期回来打扫一次,清除掉地上薄薄的一层尘埃,然后疏通房舍周围的排水沟。做完这些他会坐在地上四处看看,有时候会长长地叹一口气。
我无从知道他的故事了。
只有一次,他将一箱书放在了家里。我从里面找到了很多信件。说是信件,开头的句却都是“这又是一封不会给你的信”之类的句子。
我看完这些信,相信他这一次是真的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我不知道他会爱她或者说暗恋她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更多的故事,会不会结婚。
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了。我所知道的世界也慢慢离我远去,就像曾经将我留在一个与任何人都不一样的世界一样。
某一天之后,这个房子再也没有人出没。房子彻底变成空房子那一年,我们的世界就安静得只剩下了风声。我和空房子相依为命,我给他讲我想象的故事,讲来讲去依然是那么一些。我们的世界已经静止了,空房子里的一切都已经停止在了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里面。
我们都生活在过去里面,我们在这里等着有人打开门,然后将我们唤回到与他们相同的时间里。
我相信,肯定有人会回来唤醒我们的。
我死于1998年,那一年我被遗失了。这个是这座空房子的故事,或许是更多空房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