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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前往尼日尼

   昏暗狭小的屋子里,父亲静静地躺在临窗的地板上。他穿着白衣裳,身子显得特别长;一双手交叉搁在胸口,手指无力地弯曲着;他光着脚,脚趾异样地叉得很开。父亲那双笑盈盈的眼睛被压在两块黑黑的铜币下面(俄国旧俗,相传在死者眼皮上盖上铜币能令他死后瞑目),慈祥的面孔变成了铅灰色,紧咬的牙关让我一看就直打冷战。
母亲跪在他身边,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红衫子,她拿着那把我当作锯子来切西瓜的黑色梳子,正在为父亲梳理他柔软的头发。母亲一直在轻声说着什么,声音低沉嘶哑;灰色的双眼已被泪水浸泡得又红又肿。
外祖母穿着一身黑衣,拉着我的手,也在哭,不过哭得有些特别,像是在给母亲伴奏。外祖母胖乎乎的,大大的脑袋,大大的眼睛,肉鼓鼓的鼻子特别滑稽。她颤抖着,一个劲儿把我往父亲身边推,可我很害怕,惴(zhuì,形容又发愁又害怕的样子)惴地不敢过去,于是躲到了她的身后。
我从没见过大人哭,也不明白外祖母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的话:“去和你父亲告个别吧,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亲爱的,他还没到那个年纪,没到那个时候……”
我生过一场大病,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那时候如何照顾我、逗我开心。可突然间,父亲不见了,接替他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怪女人,她是我的外祖母。
“你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吗?”我问她。
“我可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从尼日尼(伏尔加河上游的下诺夫哥罗德市,1932—1990年曾称“高尔基市”),水上是不能走路的,小鬼!”她答道。
这太可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水呢?她一定是在骗我。
“为什么叫我小鬼呀?”
“因为你人小鬼大!”她笑着说。
她说起话来和蔼可亲,令人愉悦。从见她的天起,我们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而现在我真希望她能带我一起离开这个屋子。
母亲的样子令我心神不定。她的号哭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严厉而寡言少语的。
母亲身材高大,身板硬朗,双手有力,总是打扮得整洁干练。而现在,由于悲伤,她整个人都显得浮肿颓废。她衣衫凌乱,蓬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一半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另一半梳成辫子,时而拂扫着父亲熟睡的脸颊。以前她总是把头发盘在头顶,像顶漂亮的大帽子。
我在屋子里站了很久,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一遍一遍地为父亲梳头。
门外,几个黝黑的庄稼汉探头探脑的,站岗的士兵也开始向屋内张望。
“动作快点儿!”士兵不耐烦地喊道。
母亲突然费力地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又仰面跌倒在地上,她脸色铁青,也像父亲一样紧紧咬着牙关。
“锁上门,把阿列克谢带走!”她终于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
外祖母一把推开我,奔到门边。“别害怕,乡亲们!”她喊道,“别打扰她!请大家走吧!不是霍乱,是快生啦!发发慈悲吧,乡亲们!”
我躲在黑暗角落里的一个大箱子后面,在那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母亲在地上打滚儿,痛苦地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响;外祖母绕着她在地上爬来爬去,喜悦地轻声叫着:“挺住,瓦留莎!”
她们就这样折腾了很久。母亲有好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却都倒了下去;外祖母像一个巨大的黑皮球,在房间里滚进滚出。突然,黑暗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谢天谢地,”外祖母舒了口气,“是个男孩儿!”
她点亮了蜡烛。
后来的事我记不得了,我想我是蜷在角落里睡着了。
接下来的记忆便是在荒凉的坟场上。天空下着雨,我站在打滑的土墩上,望着父亲的棺材被缓缓放入墓坑。墓坑里有很多积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有两只已经跳到了黄色的棺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