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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讲∣
  浩浩乎而不知所向:国画之美在乎情态自由
  好的艺术作品是高度的理性和高度的感性集中表达的结果,是理智和热情结合美妙的结果,就如古希腊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完美结合。在古希腊神话中,太阳之神阿波罗是理性克制的代表,而酒神狄俄尼索斯则充满了激情和生命力。画画的关键就是要处于一种在高度理智约束下奔突的热情之中,这就是与理游离的中间地带——情态自由。永葆自己心灵的情态自由,就是诗意的裁判。
  什么是自由?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一千个人眼中也有一千种对自由的理解。经常有学生旷课,然后告诉我说,他这是“独立之意志和自由之精神”,实则不然。自由有三种:理性自由、契约自由和心灵的情态自由。
  理性自由是针对自然而言的,是对科学规律的认识。顺乎自然规律,你就会觉得无所牵绊,这就是理性自由。比如,你要学游泳,就要对水的性质有一定的了解。有人可能会反驳了,说我并不懂物理学,但我是个游泳健将。对规律的认识,不一定要形成理论。对水性的认识,不是说你一定得知道浮力怎么产生、怎么计算,而是说你知道怎样在水中可以浮起来,这就是对浮力的利用。虽然你不懂这个理论,但你认识了规律,在这个基础之上,你就可能学会游泳,在水中自由嬉戏,而不觉得受到限制。
  契约自由是针对社会尤其是法律而言的,是指对法律、道德等社会规则的遵从。人是社会性动物,不可能离群索居。在人类社会早期,人需要结群以对抗洪水猛兽等大自然的危害,延续种族;在成熟期,人类单靠自己没法满足生活需要,即便是基本的生存需要,所以要依赖社会。而在社会交往中,人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因为资源极其有限。如果大家都随性生活、无所顾忌,那么必然会出现争抢、斗争,后就沦为了霍布斯所说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社会一片混乱,后是谁也无法存活下去。于是,为了彼此和谐相处,大家就订立一些契约,指出大家必须遵从的规范。在现代社会,基本的契约就是法律。在法治社会里,只要你遵从法律,你就不会觉得受到约束。
  心灵的情态自由则是针对个体而言的,是没有外在限制的自由。情态自由就是诗思如天岸马,你的思想就如天岸的奔马一般,纵横驰骋,就像苏东坡在江上“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画画,就要处于这种高度的情态自由当中,这就是中国画的本性。人的情态的高度自由莫过于不懂事的小孩,一个小孩的情感是自由的。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到这样一件事,查拉图斯特拉对五色牛村的人讲,人生要经历几个阶段、几种状态:起先是骆驼的状态,任重而道远,在沙漠里慢慢行走,无怨无悔;其次是狮子的状态,狂风暴雨,风沙大起,作狮子吼;第三是赤子的状态,赤子状态后来又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借用来研究中国的词学,认为中国词人是“不失赤子之心者也”,这个赤子之心也正是中国画所需要的。
  赤子的性格到底是怎样的呢?它要具备七点:若狂也;若忘也;若游戏之状态也;若万物之源也;若自转之轮也;若之推动也;若神圣之自尊也。
  若狂也。有的人认为狂一定是精神失常。其实不是这样的,狂是一种心灵裂变的状态。这与我们平常说“这个人狂”也不大一样,孔子讲,“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一个内心真正有一点儿狂劲的人勇猛奋进,在孔子看来也是个优点。若狂也,就是讲你要有痴狂的境界,画画时要尽性。
  若忘也。指画画之人要能够放下,胸无挂碍,只是根据当时的感觉画。如果你一天到晚既患于得又患于失,整日斤斤计较,那你会在痛苦中活着。有太多的痛苦、牵绊,就不可能做到情态自由,就画不出好作品。现在有些年轻画家,一开始画就想着画能卖个好价钱,这很可笑。商人的评价不是重要的评价,拍卖场也不是艺术的前途。齐白石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欲誉之,弗顾也;人欲毁之,弗顾也;毁誉不顾。”画家要自己好好地画,不要管这些,根本不要看,也不要顾念自己是不是流拍了、是不是成功了,既无高兴也无失望,这才是真画人的心态。
  若游戏之状态也。画画就像处于游戏之中,抱着放松之心好好享受作画的过程。如果中国画家拿起毛笔就痛苦,就想自杀,那么好不要学画。学画画,就是因为拿起毛笔是件快乐的事情。
  若万物之源也。在第二讲我们讲过,中国画家画画,他眼中之竹、心中之竹和笔下之竹是有区别的。笔下之竹成形之后,就是此物之源头,是现实之物的一种再生。你是在创造,而不仅仅是从自然中摄取。
  若自转之轮也。就是说画画要有自己的个性,你的行动要你自己做主,而不是纯粹地依循一个范本,依循一个古人。有的人为社会作画,有的人为自己作画,哪个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我认为一定要画你自己想画的东西,画出你自己。有人问我,叫我画家、书法家,还是诗人,哪个更好?我说叫范曾,这是在我心目中比画家、书法家、诗人更重要的。无论是我的画、书法还是诗,终都是要体现范曾,而不是体现李苦禅,体现齐白石。
  若之推动也。“推动”早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的,到了中世纪的时候,很多神学家借此来论证上帝的存在,后来牛顿也用到这个词。“推动”一般指事物运动后的目的和终的原因。画画也是这样,它应该是人们美感的推动者。画作出来之后,要能够开启人的视觉的审美,不要老生常谈,让别人看了产生疲劳感。
  若神圣之自尊也。通过自己的作品充分展现人的自尊的神圣。我喜欢我画的泼墨线描,虽然它现在还没有得到社会普遍的欣赏。我心里喜欢《泼墨钟馗》、《老子》、《黄宾虹造像》、《爱因斯坦》,这些画抒发了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而这个又与我内心崇拜的一个偶像(八大山人)不谋而合。你看八大山人的画,你就能看到他的为人、他的性格,那种儒者风度、谦谦君子之风跃然于纸上。在八大山人的画中,看不到愤怒,你总是心为之放松,这跟徐渭不同,徐渭也是个伟大的天才,他的画很了不起,但他的画总有一些败笔,总有一些错乱的地方,因为他内心有愤怒。
  只有做到这“七若”,才能拥有赤子之心,才会有高度的情态自由。情态自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庄子》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说的是,宋元君请一些画家来画画,大家都正襟危坐,鹄立一旁,后来了个人行完基本礼节,就关起房门在里面作画。宋元君派人去看他在干什么,结果发现他在屋子里裸露身体,很快意地画画。我说这个就是中国大泼墨写意的一种的情态自由,这是出自本真的表现,而不是想借此炫人耳目。就我自己而言,曾经表现过的情态自由是这样的:我拿上毛笔,看着画纸,奔向画面,刷刷几笔下来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然后远看,这是人物,这是衣带,一个深度动作出来了,上去,一完成,一张非常好的大写意出来了。
  这就是真画家的状态。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只有达到忘我的境界,才能有挥毫时彻底释放的心灵情态自由。石涛曾经激赏新安吴子作画的状态,“每兴到时,举酒数过,脱巾散发,狂叫数声,发十斗墨,纸必待尽”;怀素自述写字状态“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此二人“狂叫”、“绝叫”的情态,是回归自然的忘情歌啸,他们摒弃了世间的一切束缚,逍遥于自我心灵的自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