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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俩的生活中,既然分离是每日都无法避免的,而他们又都想让被种种因素搅得支离破碎的生活魔术般地恢复它的持续性,于是电话就起了一种类似于感觉器官的作用,它犹如一条具有生命的通道,杂谀持智樾鞯牟??托?苟际潜夭豢缮俚模?谒?┑南胂竽酥猎诹饺吮舜思涞泥凉?有时是为了逗趣,更经常的是为了抱怨)中也少不了它的介入:电线啦,膜片啦,声音发颤啦,距离太远啦,冷啦热啦,等等等等。“我觉得你离得这么近,”其中一人这么说。或者正好相反:“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呢。”随后,一句话,一个词儿,又会使两人都振作起来,紧贴在耳朵上的塑胶听筒的温热激起他俩的想象,使他们很放心地感觉到对方似乎就在面前,听筒里的呼气声为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塑造出了一个令人动心的模拟形象。
  然而,不管彼此的沟通、亲近能达到怎样的程度,到时候总得“挂断”:“听着,我这就得挂断了,”皮埃尔说。“挂断”的总是皮埃尔,当然,出于另一些不同的原因,打电话的也总是他。她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点的,似乎皮埃尔身为男子汉,就理所当然要在各方面都采取主动态度。无论如何,那样做毕竟需要意志力,需要勇气和决断,而这些又几乎正是萝尔所缺乏的:一种感情色彩如此强烈的交流,不用快刀斩乱麻的做法是无法中止的。“好啦,我挂了,”皮埃尔这么说,或者是:“就到这儿吧。”有时候,这是因为他俩都生了气,或者再说下去就要生气了,最好的办法是就此打住,避免一场他们既没有时间去进行,更没有时间去平息的争吵,它将使双方忍受内心孤独的痛苦长达几小时之久。要挂断电话,还得要能清醒过来,毅然中断这种由电话联系奇迹般建立起来的暖昧的、有肉感意味的持续性,这种联系,包括压低的嗓音朦胧的梦境,昼间的睡意,呼吸的微颤,湿润的唇边喘息的嘘声,以及舌尖发出的声响和咳嗽声,全都是肉体联系的延续。
  有些时候的情形却是毫无诗意可言,皮埃尔之所以“挂断”,完全是环境使然:孩子回家了,邻居来还整枝剪子了,安妮出去买东西忘了带皮夹或者支票本,突然之间回来了。要是时间来得及,皮埃尔就关照说:“我待会儿再跟你说,现在有人来了。”可是,如果情况紧急,冷不丁人已经进了房间,他就只好缄口不语,萝尔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声音更轻地说:“好,我挂了,回头再给你打电话。”这种时候,他的嗓音显得很深沉,似乎眼前的危险使他着恼,使他紧张,而且使他从那尴尬的激情中清醒了过来,因而连嗓音都变得这么不自然了。有一两次,他甚至只好突然间把电话挂上,弄得萝尔心慌意乱,又急又恼,差点儿要哭出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想象皮埃尔在桌子或者搁板旁边忙乎,装作想把电话挪个位置(“我怕它会掉地上”)或者要在地址本上寻个地址似的;皮埃尔一边找着借口(“我挂了,是打错的。”),一边做着一个她熟稔的动作,用手指插进头发里捋上两捋,然后把手捂在嘴巴和下巴上,仿佛是想不让汗流出来似的,从那模样可以看出他很窘迫,很尴尬,很怕真情败露,但却看不出他对自己作为一个懦夫所感到的羞愧。
  “别哭,”皮埃尔说,“千万别哭呀。”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觉得自己的痛苦渐渐地缓解了。她只有他来鼓励和安慰自己了,即便这痛苦本来就是他给她带来的。他也和她一样在忍受痛苦的折磨,这是确实的,看到萝尔流泪,他也很难受。但他得去安慰她,这使他处于分身无术的境地:他只能让自身的痛苦暂时成为一种抽象的、虚悬的痛苦。他把她搂在怀里,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又是吻又是舔。蓦然间,他想起了芭贝特(那个护士)怎样朝他伸出(在那个糊着墙纸的门厅,墙上挂着气压计)涂着唇膏的丰腴的嘴唇和经常沾满口水的红扑扑的舌头。他把两手都慢慢地伸进萝尔的衬衣里面,使劲地把仍在啜泣的萝尔抱住,嘴唇紧紧地贴在她那沾满泪水、没有闭拢的嘴唇上。萝尔也搂住他的脖子拚命地吻着,仿佛想在这吻中找到她没有找到的答案。渐渐地,她终于给自己想出了一个解释:不管怎么说吧,既然他俩这样幸福,那么,跟这巨大的幸福相比,今年夏天去不去西西里岛之类的事情又值得了什么呢?他俩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到的卧室,因为他们既没看着地面,也没彼此松开对方。这天比平时睡得稍晚一些,两人既羞赧,又幸福,浑身瘫软无力。他们一起淋了个浴,当身上涂满肥皂泡沫时,两人都闭上眼睛闻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稍后,等到萝尔随手把门关上的那会儿,两人之间已经毫无芥蒂了。
  实习从星期一开始,萝尔在星期天傍晚就到了。给她安排的房间是面朝港口的,她推门进去,只觉得大海陡然间涌进了这个房间。东边的天际,一抹烟霞染成了红色,少许雾霭正从地干线上蒸腾而起;喇叭形的河¨旁,一排排起重机凸现在黑黝黝的天幕上。一种激烈的,不问断的,看上去似乎杂乱无章的活动,以其壮观的景象跳进了她的眼帘;其中有着一种喧腾活跃的、非常真切的东西,一种真正本质的东西,里面有的只是过了分的一己的幸福或忧伤。面对这片充满着严肃的活动的广袤天地,姓刚脱离的那种生活突然间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眼前就只有这些流着汗的人们,这些起重机,这些堆积如山的集装箱,这些舱门大开或半开的货轮。尽管时间已经很晚,落日的余辉依然从云层中射向汽车的车顶、轮船的侧舷和货棚的顶架,吹来一阵海风,就会有无数条金光从大地上拂过。在这种壮丽的景观,这种由朝气蓬勃的、蕴藏着一股原始力量的活动所赋予的生活节奏面前,她时时处处荷着它秘密的重负的恋情,无非只是一种“偷情”,就跟此刻港口的一个女出纳员和某个男店员的苟合没什么两样,她的“秘密”就不过是这么回事,跟整个世界井然有序、充满活力的运转相比,它简直就不值得一提:它只不过是这宏大的秩序中的一个微小的扭曲,一个微小的偏离,而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在齐心合力遵守和维护这宏大的秩序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有着一种默契:这是显而易见的,它们协力不让秘密泄露;即使那些把它捅破的人(他们惯于飞短流长,含沙射影,甚至投寄匿名信),他们之所以偷偷摸摸地干这号事(从中他们肯定也能为自己得到点好处),正是由于他们在这么干的时候,仍然只是那个坚定的共同体心照不宣的代办人而已,他们所要干的,并不是把真情实况抖落出来,而是把它深深地藏匿在所谓不正当关系的不光彩的黑影中去。宽容和放任对这类事情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依据是一种在某种程度上对“软弱”持默许态度(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从中得益)的宽松哲学。萝尔此刻瞧着眼前这些男男女女精力充沛地工作着,瞧着他们脚步匆匆地熙来攘往,依稀觉得他们仍旧是生活在一种若明若暗的氛围中,时时刻刻都处在因软弱而失足的边缘上,同时又时时刻刻或者凭借这个共同体的制裁手段,或者憋足暗暗的忿懑对她严加防范着。     “生活”——不管她有过怎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它并不一味地要求你抵制虚伪、祟尚自由,它只是介于抽象而又毕竟受尊敬的责任感(持之以恒啦,忠贞不渝啦,重视子女教育啦)与肉体的需要、本能的欲望之间的一种平衡,这种肉体的需要人皆可有之,但以不超过可以容许的程度为限。在一段相对而言较为短暂的时期里——在青年时代,在结婚初期——责任感与肉体需要是浑然一体的;过不了多久,两者就会不可避免地分离开来,而且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这么将就着,“不干任何无可挽回的蠢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诚然,也可以“破罐子破掉”,不过这一来局势就更危险,更难以收拾,而且迟早总得赶回趟:你得服膺于一种如世界一般亘古的妥协哲学,重新安排对一个新的搭档或者配偶有利——或者不利,视需要而定——的新的生活方式。
  就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念头,在刹那间攫住了萝尔;她垂头丧气,筋疲力尽,噙满泪水的眼睛闪烁发亮。坐在床脚跟的空箱子和背袋中间,她骤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痛。
  皮埃尔到底该要怎么办呢?一个带着如此普遍意义的问题,是某个个人无法回答的:她觉得自己整个儿都垮了。她仿佛看见四周围有一大群男男女女,他们疲惫倦怠,却又都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正在旅馆的床上,在按钟点或按月付租的房间里,有时甚至趁孩子放学回家前就在夫妻的大床上,乱扭乱动着身体;随后他们分手,心情黠然地回到各自的家里。这些人,难道真是他们有理吗?皮埃尔,难道他真的就该毫无二话地低头称是吗?她和他两情相悦的情景,其中的秘密,其中的温馨可爱之处,此刻想起来都像是假的。

  每次幽会分手时,他们在觉得疲软乏力的同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染上了可爱的色彩:林荫大道两旁的树木闪闪发亮,蒙着灰尘的茂密叶丛呈现出深邃的墨绿色,使人觉得有一种存在,一种呼唤,甚至一种威胁,跟正在他们身上苏醒的某种东西相呼应着。就好比他们通过彼此肌体的沟通,在眼前的这个世界背后,发现了另一个更探、更高、更绚丽的世界。他们偶尔也一起出去,到比埃特广场后面的旧街区去买点东西。在古老宅邸的砖墙上,他们领略到了春天的气息;那一带是个行人稀少,车辆几乎绝迹的地区广只猫倏地一下躲进了灌木丛;矮小的房屋敞开着朝街的正门,看得见里屋摆着一张铺漆布的桌子,几位老人围坐在旁边。皮埃尔停住脚步,一把搂住萝尔,把她拉到一个门廊下面想吻她。离他们几步之遥,就是大街,学校,朋友,熟人;而这儿,只有他俩,谁也瞧不见他们。皮埃尔轻轻地抬起萝尔的脸来,在又一次吻她嘴唇之前,久久地注视着这张脸。
  不过,后来他们愈来愈不想出门了,因为当两人几乎难以自持地手挽手走在人行道上时,肌肤的接触使欲火中烧,两人的手犹如通了磁一样,为了强自克制,两人都变得僵硬而拘谨起来,但明眼人瞧着这副神气,从他俩的笑容和目光中,还是一下子就能看出奥妙来的。当他俩在街上不期而遇时,他们每每呆若木鸡,四目相视:时间在他们身旁慢慢地流逝,四周都是陌生的行人,他们听见周围有一种似警告又似威胁的声音,犹如宣布爆发截争或发生火灾的警钟声,而他们兀自站着不动,嘴巴发干,膝头发抖。一种默启,在周围所有的人们,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不觉的情形下,降临到了他们身上,使他俩变得跟这变化万千的世界息息相通、休戚与共了:孕妇在公共汽车站排队等车;新栽的细杨树迎风弯下了腰肢;皮埃尔清晨在市政厅前等到去上班的萝尔时,刚醒来的小鸟在他们旁边啁啾鸣啭。
  萝尔也像皮埃尔一样,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她不曾预想到的境遇,这种境遇是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她身上的,她既来不及表示接受,也来不及表示拒绝:事情已经那么摆着了。她当初并没希望事情会是这样,但现在已经无法逆转了。她爱皮埃尔,皮埃尔也爱她。对这一点,两人都深信不疑;而且这种真确性,是每天都在一种迫不及待的激动,在知道自己不会失望的信念中得到证实的,这就使他们有了一层非常灵效的保护层。不过皮埃尔每天晚上都得离开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这一点是萝尔几乎从来不曾想到的(别人能相信吗?);在容不得片刻休歇的紧张过后,能有时间缓冲一下,这使她感到似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