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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鹏

  这是一本很旧的小说。很多人不知道它存在过。写的也是一个旧故事,没什么新意。
  我曾经有些鄙夷它。虽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爱情故事独特而深刻,但爱情不过是一个模子里生产出来的鞋子,别无二致。有所差别是因为每个人的脚形、走路习惯、所遇路况不同,经年之后,鞋子形状大相径庭。
  我所写,不过是鞋子在自己脚上不堪的情形。等我直逼中年,才明白这其实也值得骄傲,无论是破鞋还是爱情。
  一些人奇怪我怎么会写一本爱情小说。一些人揣测这是自传。其实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只是很想写一下2000年后,我在北京的生活。所有“北漂”都是一样,我们在这座巨城里艰苦奋斗、处心积虑,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精。可是,找到了北京,却找不着北。
  大部分“北漂”都被弹压在这漫长模糊的城郭里,像蝼蚁一般。生活比战争更凶残的是,你竟找不到刽子手。我算幸运的,还按揭了自己的房。虽然后来因为按揭压力以及对这座城市的厌倦,把它卖掉了。
  
  这是我的处女作,和很多刚写小说的人一样,写得肉麻、矫情,恨不得满大街数自己的爱情故事伤痛伟大。现在想来是故作姿态,挺二百五的。但里面的血气方刚、儿女情长、敢为女人拿刀子拼命的意气,现在却找不到了。成熟,就是你掩饰了笨拙,却失去了纯真。
  再版的时候,修改了一些地方,加了一些小桥段,比如说杨一收购虫草。其实创作杨一这个人物,早的原型本就是我认识的一个常往藏区跑的青年。他黑黑瘦瘦、沉默寡言,只是说起藏区时眼睛发亮。我曾跟他去过几次藏区,他带我去过甘孜一个冰雪不化的沟里听龙吟,他坚信喇嘛的说法,这雪沟里藏有一条龙。他也很狡诈,常在虫草里掺杂很次的青海货,有一次被收货的人追打,他竟直接逃到派出所里,才脱险。
  他和女朋友不断地吵。不知现在分手没有。
  还有严丽莎这个人物,我不想把她写得太坏。人随着年龄增大,心中的坏人数量就会减少。燕子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原版笔墨很少,我很想多加些故事。可是犹豫再三,终于没有增加情节。这样好,很多中意的女孩子,隽美之处,在于掠影而过。至于卓敏的生死,其实文中已有隐叙,细心的人看得出来。
  
  这次再版本来要改个新书名,据说对销量有好处。我说这样做就鸡贼了。虽然这是我的处女作,但再版的书,真的别装处了。
  想写它是2003年“非典”,开始写是2005年,完稿于2006年,真正出版已是2007年4月。从构思到再版,整整十年。
  突然发现,我只有在喝完酒吹牛逼时,才会提起爱情。
【书摘】
  
  我还记得次见到卓敏的样子。黑暗中,她戴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口罩,就像薄雾里忽然跳出的一个蒙面大盗,凛然直视。
  那是2003年4月的一个晚上。我被她劫持。
  那时我还不知即将和她发生的故事。
  
  
****
  
  那些日子,整个国家都在与一场来历不明的瘟疫战斗,我是其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一员。空气中尽是消毒水的味道,电视整天播报上升的感染人数。我所在的城市,北京,大街更是洗劫过一样干净,偶尔有车,也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倘有人不小心在公共场所打个喷嚏,会冲出一些白大褂查体温,体温异常就拉上救护车。
  杂志社让我去首都机场采访军警联合排查“非典”行动的时候,我略迟疑,电话那头甩下一句:“你个北漂,无家无室,你不去谁去。”
  我想了想,深觉有理,于是拿上车钥匙,去了。
  我已忘了怎么到达机场,只记得经过重重安检进入候机楼,像来到世界尽头。惨白的穹灯下,看不到任何旅客,大部分航班已经停飞,平时繁忙的手推车此时静静呆在角落里,扑满灰尘。整个机场像已停摆,只有一队队戴着活性碳口罩的军警、医生组成的联合排查组,如临大敌守在各个出口。
  很久,才有一班来自成都的航班到达。穹顶之下渐渐有些人气,小孩的哭闹空旷回荡,大人们则像排队等待火烙的骡马,表情木然地把头凑到红外线测温仪前。体温合格,警察就在登机牌上盖了章放行,稍有异常,马上会被拉进旁边一间铝制小屋里复查。
  我们敷衍地拍了一会儿,就要走人。一个警察却挡住去路,说按安全规定必须走另一个出口。我讪笑地举着通行证,说是记者给个方便吧。他粗暴地推开我,我手上的三脚架砰地落地。心里烦躁,让他捡起来。他声色俱厉,“信不信我铐你”,摸出手铐。
  出于经验,我扯开嗓子大叫“警察抓人了”。其他记者纷纷冲上去质问那警察,警戒线内外一片大乱。一帮军人涌过来强行疏散以避免交叉传染。一个女军人使劲拉开我,“都冷静一下,散开”,捡起三脚架送我出去。我也不想惹事,赶紧向外走,才发现帮我拎着三脚架的手,是一双漂亮的手。纤细的手腕上,垂着一串漂亮的水晶。
  女军人一路送我出去,大檐帽压得很低,军装裁剪得很显腰身,走路有点外八字,婀娜娉婷很好看。我向她道谢。她摆着手淡淡说“不客气”,手腕上水晶的光芒灼灼跳动。
  我那辆破吉普就停在外面,再次道谢后便转身上车。她竟也拉开车门跳上车。
  我一惊,只听她急切地说:“走,快走。”
  我愣住。她见我不动,就使劲抓住我的胳膊,语无伦次:“我只是有点儿发烧,但真的没有被感染,明天学校还要排练,要是被扣下,学校肯定会处分我……”窸窸窣窣掏出一本学生证,“解放军艺术学院。”
  我才发现她的肩头并没有军衔,军装显然收过腰身,是文艺款。
  骗子,一个蒙混过关的女骗子。她并不是联合检查组的,只是那趟航班一个发烧的乘客,刚才肯定是假装劝架趁乱混过警戒线。她想必知道这几天查得严,出机场乘坐出租、大巴都得出示盖了体温合格章的登机牌,沿途还有几道检查站。所以她要绑定挂着通行证的我,混进城。
  我转身想跳下车,她死死抓住我,低声而坚决:“我要是被抓了,你也跑不掉。”
  我嘴里发苦,情知交她出去是害了自己。“非典”排查实行连坐,凡发现一例疑似传染源,一周之内接触过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一时进退不得,也不敢跟她讲话,就这样对峙。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固执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远处有一队军人走来,钢盔的瓦蓝在夜色中闪动。为首的军人举起手电筒照过来,雪白的光遥遥打在她脸上。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昭然若揭。她忽然哭了,喃喃地:“求你,求你了,我不想去小汤山……”
  鬼使神差,我慢慢松开手刹,踩下油门,一骑绝尘在机场高速上,开始改变我一生的故事。
  
****
  
  一叶孤舟,黑暗如海水包围着我们。偶尔灯光掠过,打在她的眼底,有树枝摇曳的阴影。车厢里很沉默,为了掩饰恐惧,我说:“摘下口罩好吗?”
  她敏感得像一根针,反而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说:“我们这是在偷渡,我总该知道帮谁偷渡吧。”
  她好像笑了,我不确定,但感觉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丝温度。我莫名地高兴起来,扬了扬胸前的通行证:“说不定等会儿我就叛变了,把你交出去。”
  她瞪了我一眼。我心头一凛。
  我试图说笑,可她并不应答。我顿觉无趣,只得闷头向前开去。一路顺利,连过几关到了三元桥,机场高速后一道检查站。睡眼惺忪的小警察走到窗边检查通行证,我假装大声在手机里跟杂志社汇报采访细节……那警察竟不盘问,挥手放行。内心狂跳,庆幸“偷渡”过关。
  横杆慢慢升起。
  突然,她打了一个喷嚏,很轻,划破平静的夜空。小警察大声喝令:“下车!”
  她猛地转头看着我,惶然无助。
  那一刻我只有两个选择:一,逃掉;二,更快地逃掉。
  我一脚油门踩到底,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拼命逃窜。后来传来威严的“站住,不准跑”。警车嚣叫着警笛迅速追来,大灯打在反光镜上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甚至一度能听见警察的对讲机噼叭作响地在呼唤增援。毛发悚立,魂飞魄散,虽然我一直用光碟遮住半边车牌号,但我知道前方很快就会出现路障封堵,我很快会被抓住,我那张铤而走险的嘴脸会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按刚刚出台的“非典”条例,判个两年三载。
  她一路尖叫,使劲掐着我的胳膊。
  幸好逃出不远,国展那片正待拆迁的胡同出现在眼前。我猛打方向盘冲过绿化隔离带,冲进了黑漆漆的胡同。关掉大灯,再拐几个弯,黑暗淹没掉我们仓皇的身影。
  汗,冷渍渍地沾在背心,我关掉所有的灯,让车不为人所知地前进。方向盘忽然剧烈摇晃,才发现车胎爆了。我艰难地把车挪到僻静角落,见四下无人,迅速跳下车,一边换胎一边聆听警车声音隐隐远去……
  抬头望去,她也在看我,像一个躲在草丛里逃避追捕的小羚羊,眼神凄迷,脆弱无助。
  我打开电台,想让她放松一下。她“嗯”了一声,调出一些西藏民谣……一会儿又听见她在车上说话,可能是给男朋友打手机……我莫名有些沮丧。
  等我满手油腻回到车上,发现她拿的是一支录音笔。
  发现她并非给男友打电话,我竟有些高兴:“没被抓进去就录口供?”
  “我在跟它说话。”她赶紧关掉录音笔,“录了刚才电台一首好听的西藏民谣……还对它说,谢谢你帮我回家。”
  “你怎么谢我?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却别开头去:“你已经听见我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样子?”
  车重新上路,悄无声息从一条胡同穿到另一条胡同,穿过新疆街,到达白颐路——她的学校,那所著名的军队艺术学院。她的情绪像消退的洪水渐渐平静,我才发现手臂被她刚才掐得生疼。
  她扭过头来,眼神如水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说:“真想看清你的脸,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转身跳下车,羚羊般轻灵,回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有缘再见,我就摘。”
  她的声音有一丝倦怠的忧伤,让我觉得刚刚去接了一个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婴儿。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隐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长相,我甚至没来得及要到她的手机号码,但不知为什么,我仍顽强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她的样子,清丽夺人,骄傲凛然……我突然为这一夜的疯狂举动感到很快乐。
  那天晚上,学校栅栏两侧迎风摇曳的槐树叶子清清亮亮,几只夜鸟在树梢上歌唱。这样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无关。我打了一个呼哨,学了两声狗叫,引得四周民宅里养的各种狗们跟着我欢快地“汪汪”起来。
****

  机场“偷渡”回来后,我一连几天没出门,警察竟也没有找我。一连几天,我涣散地倒在沙发上,瞳孔放大地望着窗外肃杀的街景。北京突然变得很干净,干净得像一座假城,过去世间的一切繁华,皆是幻觉。
  电话疯狂地响,苏阳问:“活着?”
  我答:“理论上是。”
  “我们正准备在八宝山给你买一块墓地,以供凭吊。”
  “多好的一居室,麻烦帮老子把物业费也交了吧。”
  “出来透口气,再不出来混,不被‘非典’毒死也在家里闷死,怕什么,早死早投胎。”近苏阳总爱这么说。
  我赶到后海时,苏阳又在电话里跟留学加拿大的女友大吵大闹。她总让苏阳去国外定居,苏阳觉得国外太无聊,“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这里是好脏好乱好快活”。和往常一样,两人谈着谈着就在电话互相大骂对方傻逼或二逼,后恶狠狠掐掉电话。
  苏阳是北京纨绔子弟,与别的纨绔子弟不同的是,他很讲义气。他热衷户外、雪山,本来好好开着一家广告公司,竟租给别人,自己却要成立一支户外探险队。今天纠集我们这些狐朋狗友,就是正式宣告队伍成立,还给它取了一个怪怪的名字:“敌人。”
  苏阳说,我们的队伍就是其他对手的敌人,而且我们要打败所有的敌人。这是他的理想。
  我没有理想,伙同大家玩户外,不过关于生活的一个团伙形式。有时候我会堕落到帮人地下飙车赢钱,或进藏区帮人带几包虫草,但这更让我充实。
  我和苏阳有太多的不同,他帅气挺拔,热烈自信,父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却极有神通,他开着X5飞驰而过,总会引来艳羡的目光;而我只是一个“北漂”,前途莫测,外强中干,偶尔用杂志社那张证件招摇撞骗,让自己看上去人模狗样。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和苏阳成为朋友。几年前,藏东五百里无人区,我救过他的命。
  那一年,玩户外的都特别流行寻找河流源头。那天我轰着油门刚刚冲过丹巴,就见一辆神风越野四轮朝天,泥石流淹没了大半个车体。从车牌号,我断定是那个眼睛亮亮,喜欢在对讲机里大声讲段子、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羊角钩把压得如捏扁的可乐罐一样的车拖出来时,副驾驶已经没命了,苏阳肋骨断了,可能是扎进了肺叶,身体已开始水肿。我翻开他的眼皮,眼睛混浊,瞳孔放大……只剩下不到半条命。
  我必须拉着一个死人和半个活人,穿越五百里无人区。可是下午我也遇到了泥石流,手机和对讲机都没信号,汽油消耗殆尽。夕阳西下,气温骤降,我坐在布满青石的河滩上,感到苏阳的身体和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有一刻我感觉苏阳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想起菩空树给我的一种叫“金刚油”的东西,明知成分不明,还是粗暴灌进了苏阳口中,他呕吐不止,竟回光返照,又休克过去。
  我陪着他,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直到两天后,营救车开到。
  那次活动因为死了人,又被认为破坏环境,很快被叫停。我还被警察带走问话,等我出来,苏阳已被运回北京治疗。后来我发生了一些事,手机号码全换掉,与苏阳从此失去联系。
  再后来我混得很差,为逃债几经辗转来到了北京。在北京我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住便宜的地下室,吃泡面,天天坐着地铁找工作,每天从城市的这边穿向那边,再回来,再过去……以至于有一天我坐在站台竟忘记了:我究竟是要出发,还是要回家?
  米兰?昆德拉不知道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这个春天和那个春天有什么不同。
  有天回到地下室,室友正要搬到地上去住。我羡慕地问哪挣的钱。他打量着我,闷闷地说:“看上去你身体不错,要不也试试?捐精。”
  我决心后一次去找工作,再找不到就给自己做个了断。我不喜欢地下室,却喜欢地铁,黑暗中快速而悄无声息地滑向未名地点,缄默地看车窗上的影子飞掠而过。
  这天沙尘暴,坐地铁的人很多,车厢里有种怪怪的土腥味。我从车窗反光里看到一双热烈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看着我。很快,我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然后我们像真正的兄弟一样拥抱在一起。
  苏阳说:“那天我醒了以后发现我没死,就知道一定能找到你,我要报答你。”
  原来他一直通过车友会和各个驴群找我,没想到我们却在北京春天的一场沙尘暴中不期而遇。“要不是沙尘暴开不了车,我也不会坐地铁了。”苏阳说我和他总是在重大自然灾害时见面,“这就是缘分。”苏阳让我去他的广告公司,我不想寄人篱下。他就介绍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每年他要在那投几百万广告。
  苏阳摸着鼻子大声说:“我们永远是兄弟,我要报答你。”
  我说:“你已报答我了,否则老子不是已被挑断脚筋,就是在捐精。”
  
  
  
****
  
  头晚和苏阳喝了太多芝华士兑绿茶,醒来时,咽喉肿得像塞了一堆棉花球。其实我讨厌这种粗俗的勾兑,让人不知静脉里流的是芝华士还是绿茶,不知该清醒还是沉醉。
  这次我是被鲜花寺的菩空树大师的电话吵醒的。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一句九字真言:“嗡乏及喇达尔嘛赫利。”
  他说这是好的克制“非典”的大悲咒。
  我根本不相信他,不仅因为他的预言从来不准,而且因为他其实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二十六岁才出家,因为一个神秘女人,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次都被前任方丈轻易抓回。多少年下来,多少次追捕,他在鲜花寺那道恍惚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自以为出神入化,自以为断却尘丝。
  我不相信他,也不喜欢他,过去在成都,只是想喝他亲手烘培的蒙顶茶才偶尔去趟鲜花寺。他时时打电话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比如说“好的爱,就是不去爱”,又比如说“越深的爱,是越重的伤害”。我怀疑他是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有人按门铃。
  菩空树还在喋喋不休地让我记住那句九字真言,我不耐烦地让他发个短信给我。
  打开房门,一勺呛鼻的干粉消毒剂便迎头浇来,几个白大褂扑上来给我戴上防毒面具,我像麻风病人一样被拖下楼。我大声分辩,其中一个人对着我的腰眼就是一脚,剧痛难耐。回头看去,楼上所有窗户都贴着惊恐的脸,人们用冷漠而厌恶的表情看着我,指指点点。只有门卫老头儿和他的狗用悲凉的眼神看着我,老头儿说:“杨一,好人有好报,你不会有事的。”
  我并不是好人,可还是得了好报。在小汤山,我得到无微不至的体检,从验血清到查肺泡再到心肝脾胃肾,除了查出右边那颗智齿有虫蛀迹象……他们不得不承认我很健康。
  经历了开始几天的恐惧,很快我就乐观起来。由于必须按时起床睡觉,我变得精力充沛;因为必须跑步、打乒球,进行各种体育锻炼,我不得不胃口大开。我天天读报、听音乐、收看新闻联播,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十几天过去,我竟红光满面。
  让我烦心的是,每天都有几个警察隔着玻璃审问我,时而声色俱厉,时而和颜悦色,翻来覆去就一个问题:那个穿军装的女孩是谁。
  我一口咬定:“难道她不是你们联合排查组的吗?我只是一个被临时征用的车主,执法人员命令我带她紧急进城,我怎能不照办?我要是被传染,可是你们的责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我把责任推到联合排查组身上,而我是一个受害者,说到后来慷慨激昂,大有考虑向政府索赔的架势。
  我打定了主意,无论怎么威逼利诱,我宁死不屈、打死不招。
  不知为什么,虽然我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但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就莫名地想保护她。一个多星期后,估计他们也被我搞烦了,渐渐很少来听我扯淡。
  我分析过他们终放过我的原因:一,经体检我极为健康,确非传染源;二,我可能确实被假冒军人裹胁;三,这事深究下去也是关卡失职,不如大事化小。
  终于度过了十二天强制观察期,一辆警车把我送回回龙观那幢旧楼下。
  
  ****
  
  我低头上楼,楼道里飘散着消毒水味道,还撒了新石灰。
  居委会大妈远远地在楼下喊:“杨一,这个月的卫生费,你得交双份,大家为你花了好多钱……”
  我猛地推开窗户,对着她的方向大声咳嗽,说:“我现在就下去亲手把卫生费交您手里,等着——”大妈愣了愣,以超音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突然觉得很烦,躺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又做了那个梦。我被一个巨大的白色水母拖向海底深处,我拼命挣扎,水母吐出很多黏液在我的身上,我的肌肤骨头纷纷开裂,无可救药地往下坠落……我大叫着醒来,阳光刺眼。
  我心里明白,虽然我已远离成都,却无法忘掉过去;我一直想把那个春天的上午从脑子里删去,拒绝坐飞机拒绝打雨伞,那个梦魇却纠缠不休。
  屋子里安静得仍像梦境。我喝了一杯板蓝根,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抗击“非典”的新闻,一队跳舞的女孩前往小汤山慰问白衣战士,女孩们身形曼妙,但清一色戴着活性碳口罩……领舞的女孩跳得生动投入,但身形似乎比她胖一些……我眯着眼睛认了半天,还是不敢确定。
  打开冰箱,发现啤酒没有了,泡面也没有了。踩着满地雪花般的石灰,大声唱歌下楼,楼上窗户又贴了很多恐惧而厌恶的脸,那个负责监视我的居委会大妈在远处快速跑开……眯着眼睛慢慢适应着针芒,空气刺得肺叶隐隐作痛。
  不得已开车出门,人烟稀少、一马平川。“非典”的好处,就是一夜解决了这座城市便秘般的堵车。我寻了一路,终于在双安附近找到一家还开着的超市,走了进去,里面却是人山人海。每个人戴着古怪的活性碳口罩,争先恐后把被消毒水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温度计、夏桑菊、白醋……几个人只是为了争夺一袋肥皂粉,就差点打起来。
  英勇地表达恐惧,危险地获得安全,这就是“非典”之中的人们,概莫能外。
  我也深受鼓舞,加入战团,可立马脚不沾地被人群裹胁到一个角落。回望货架上还剩后一瓶白醋,我迅速伸手,可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它。
  那是一双漂亮的手。细弱的手腕上,悬着一串明亮的水晶、
  我心中一动,顺着手往上看去,先看到活性炭口罩,口罩后面,是一双清澈得让人忘记尘埃的眼睛。我怔怔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也在看我。一丝温度倏尔掠过。
  她怔怔地,忽然触电一样松开了那瓶白醋。然后她扭过头,和旁边几个女孩低声说起什么。那几个女孩子都戴着口罩,个子高挑,站在潮涌的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她们齐刷刷向我这边张望,交头接耳。
  我摇着白醋:“是你吗?”
  她冷冷地没说话。
  我有些尴尬:“想不到我们次见面是为了偷渡,第二次见面是为了争醋。”
  她一边避让人潮,一边忿忿地说:“谁要跟你争醋,你还给我……”
  这时不知谁嘀咕了一声“有人发烧”,人群瞬间炸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把我们卷走。我高举白醋“哎哎”大喊,那些女孩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我看见她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听不见……
  
  ****
  
  这是一个清冽的傍晚,人们呐喊着逃窜。我被人潮裹挟到超市外,好容易找到了我那辆破车。开到街上时,看见她和那些女孩在夜色中,孤立无援。
  我停车,摇下车窗。她们连扯带拉地跑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眼神冷峻,使劲敲着车门:“还我。”
  “什么?”
  “我的录音笔落在你车上了。”
  我并不知道录音笔落在我的车上,要是知道,我一定会仔细偷听。
  她敏感地盯着我:“你笑了。”
  “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听了。”
  我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不容置疑的样子真的很好玩,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如此认真地坚持一个错误。见我笑,她更信以为真,眼睛红红的,低声嘀咕:“凭什么偷听,凭什么!”
  我哭笑不得:“真的不知道你的录音笔在哪儿,自己上车找吧,我送你们回学校。”
  她犹豫,但一个长着妩媚眉毛的女孩子连推带劝:“快上,再不回去就被学校发现了。”
  瞬间,女孩们以各种敏捷的身姿上了车,叽叽喳喳,不绝于耳。她低头翻找,一会儿就在座位缝里找到了那支录音笔。
  “你发誓没动过它。”
  “发誓。” 
  “不行,你要说以什么名义来发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以偷渡犯的名义了。”
  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点头,继续摆弄录音笔,西藏民谣的曲调飘了出来,正是她那天录下的。
  一路上,那些女孩议论着第二天去小汤山慰问演出的事。我抓紧时机,大肆讲述因掩护她导致被捕的种种情节,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曲折迂回,女孩们被我夸张的描述深深吸引,听到我反败为胜勇夺小汤山康复杯桌球冠军那一段,张张小脸上都是崇拜。对这样的效果我感到满意。
  可她深表不屑,坚持说我是个骗子。我大为委屈,却无从辩护。
一路顺利,没遇到警察查超载,在她们指点下,我很快将车开到一家“鸿毛”饺子店。这家店的后门是一条通向校内的秘密通道。我发现几乎每所大学都有条校方未曾察觉的通道,女生们若无其事,实际神出鬼没,买零食、谈恋爱……女孩们列队下车,垂手蹑足,鱼贯而入。
  我不能免俗,一一索要电话和名字。她后一个下车,只轻轻说出她的名字,并不留下号码,摆摆手,轻灵地闪进那道后门。
  “卓敏”,这是我次知道她的名字。
  我还是没有能够看到她的样子,只觉得她摆手之间,水晶的光芒瞬间即逝,准确击中我脑海深处某条沟壑,我不明就里。
  


   第二章
  


  迎着夜风开向后海,我莫名兴奋,脑海里有张底片正在时隐时显,卓敏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不一样,口罩后面藏着一种清冽脱俗。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却又似曾相识,我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她,对此隐隐若失。
   “非典”期间禁止人群集会,可后海的一家酒吧悄悄搞了纪念张国荣的派对。人潮如织,气氛却不如想象中哀伤。苏阳在女孩中间如鱼得水,我则百无聊赖,一时兴起,给那个长着妩媚眉毛、名叫浅浅的女孩打电话。
  拨通之后,那边却传出卓敏的声音。
  她听出是我,果断地说:“浅浅在洗澡,你等会儿打来吧。”
  我急问:“你喜欢张国荣吗?”
  她迟疑地:“喜欢……但人死了就该马上忘记,否则是对死者的不敬。”
  我不管她奇怪的回答,大声喊“你听着”,穿过人群跑到音箱前,手舞足蹈地高举手机,给她直播着……发现那头早已挂了。
  我喝了一杯B52,胸如烈火,怅然若失。
  苏阳见我闷闷不乐,又要和我打桌球。我照例不肯。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他常约我打桌球,球技实在太滥。可等我一年下来差不多赢了他快二十万的时候,才明白他是在帮我消债。
  从此我再不跟他打桌球,说不想成全他义薄云天的名声。苏阳却说:“你帮赵烈还债,我帮自己还债,所以这跟义气没关系,就是一笔三角债。”
  男人的一生必须要结识一两个好朋友。苏阳与赵烈都是我一生必须结识的朋友,过命的死党。
  他们总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从不会让朋友失望。
  赵烈对朋友做过的惊心动魄的义举,是在成都。那次小四泡了回归酒吧老大的妞,我们一帮人被堵在墙角,眼睁睁看着他被摁在地下,老大叫保镖挑断他的脚筋。这时赵烈抡着凳子风一般冲进来了。他很会打,带领我们靠墙而站,护住后背。人数占优的保镖们一时竟占不到上风。打到后来,我们的体力开始透支,手都被打肿了,走投无路。
  保镖让我们放弃抵抗。赵烈说:“把他们放掉,我来扛。”
  领头的壮汉眼睛里闪出磷光:“既然你很能扛,看你有多能扛。”
  他让赵烈高举双手趴在一堵墙上。一个小个子用一把哑光军刀,在赵烈的后背、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刻划。每一刀,深不超过两公分,长,至少十公分。他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样柔软而准确,绝无多余动作,一看就知是个中高手。不一会儿,赵烈的后背已是阡陌纵横。
  等赵烈的后背和臀部划无可划,那小个子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说:“这小子好狠。”
  我们扶着赵烈往医院玩命地跑,青石板路滴下串串鲜血,跑着跑着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扭头一看,赵烈的臀大肌整个翻卷下来,因为长期训练肌肉结实,竟不完全撕裂,韧劲十足地随跑动“噼啪”作响。我赶紧用衬衣把他的臀部反兜过来,才阻止了这可怕的声音。
  后来躺在医院里,赵烈含混不清地吼着:“老子不要打麻药,哪个龟儿子打麻药老子杀了他。”
  麻醉药物会大大降低红肌纤维的恢复速度,即使伤口愈合,作为专业运动员的他也废了。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双手一直在发抖,“真的不加麻醉剂?”然后用特制绳索把赵烈绑上。他花了整整五个半小时才把赵烈完全缝合,像在纳一张鞋底。走出手术室,他喃喃地:“他不是人,是动物。”
  赵烈可能真是一头动物,恢复迅速得让人难以置信——半个月后下地,一个月后恢复训练,三个月后,他以优势获得全运会获跳伞冠军。
  这晚苏阳拍着我的肩膀,说:“又是春天了,该回去看看赵烈。”
  我有些恍惚。我知道自己早该回去,“非典”只是一个可耻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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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场大醉后,都有种万念俱灰的厌倦。中午醒来那一刻竟不知身在何处,干燥的阳光里飘浮着尘埃,而我是其中一粒。转动眼珠,直到看见被不愿起床的我每天早上拍打至残的浣熊闹钟,才确定这是我的家。
  苏阳是一个多情的人,也是一个可耻的人,他泡妞无数,有时会留下我的手机号码。曾经有一个跟他一夜情的妞居然跑我单位去了,还一口咬定头天晚上跟我去过什刹海游泳。
  张国荣纪念会的第二天,我又睡过了头,醒来后无聊地查看手机短信,有转发“非典”段子的,有冒充熟人让我打款到农行的,还有一条,估计又是苏阳的成果:
  “看来,这次你真没骗我……”
  我果断回复:“这次我是真的骗你了,别找我,永别了。”
  谁知那号码又回复了一条短信:“上午刚去小汤山慰问演出,那个桌球冠军,与你同名同姓?”
  我呆呆看着这条短信,脑子里浮现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大叫一声,打过去,但被掐掉。
  我心潮澎湃,不断给她发去短信:“我要见你。”
  过了很久才得到回复:“你见不到我的,鸿毛饺子馆停业了,学校全封闭,还有武警站岗。”
  她并不知道,这时候我已出发前往军艺。在她发出后一条短信时,我离她的学校多不超过三百米。
  那天,我像一只刚从动物园里偷跑出来的小兽在空旷大街上游走,孤单、警惕,对未知的东西难判祸福。我对街道上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莫名兴奋,打开车窗,让风从耳畔呼呼跑过,我甚至对着晴朗的天空“嗷嗷”叫了两声。
  那一天,我心中真没有任何杂念,只是想看看她摘下口罩的样子,与想象中是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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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艺西校门,铁栅栏内外长着两排梧桐和槐树,正午的阳光碎碎地掩杀过去,沉默而生动。我发去短信:“已到。”点燃一支烟,摆出自以为拉风的姿势坐在引擎盖上。两个持枪站岗的武警小战士警惕地盯着我。我外表泰然,心中却充满了期待与不安。那天的天空蓝得让人心头紧缩,干燥的风飘飘摇摇吹过那些树。正是上课时间,铁栅栏内空无一人,栅栏外是流浪狗般晃悠的我和那一对标枪般矗立的武警战士。
  半个小时过去,卓敏没有出现,发出去的几条短信石沉大海。我越来越失落,开始怀疑此行是否合理。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手机屏幕跳出一条短信,“回头”。
  我一回头,猛看见一群穿着水青色舞蹈练功服的女孩子,她们站在栅栏内对我指指点点,她们都没有戴口罩,一齐波澜壮阔地喊:“猜,谁是卓敏?”
  我在秒就知道谁是卓敏,我好像早已认识她,或者说她的样子底片早已存在于我的脑海,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它冲印出来。
  阳光下婷婷站立的她,和我想象中别无二致。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她像一只刚刚从天堂的牧场跳将下来的羚羊,眼神清澈无邪地看我。她并不是那种极其漂亮的女孩,皮肤有点苍白,脖子过于纤长,但那种干净得不沾一丝尘埃的光芒让人恍惚,正如后来我略带夸张地向苏阳形容的感受:“我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庞,只觉得时间停止,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芒从天上某条缝隙倾泻而下……那种干净的漂亮有股锐不可当的力量,而我无处可逃。”
  卓敏一动不动,看着我。那样子令人怦然心动。
  我用手指着心脏,似笑非笑,径直走向她。
  
****
  
  卓敏问,为什么那晚上我会拉上她。
  我纠正,是她绑架的我。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是合谋,不是绑架。”
  她问过小汤山所有细节,甚至包括桌球室里是否有盆文竹,才确信我不是骗她。
  卓敏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在里面不招出她。
  我说,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不可以招出一个女孩子。这个回答让她并不满意,说我油腔滑调。我想了想,承认其实中途也是考虑过招供出她,可想到这样得不偿失,既不能开脱自己的罪行,还得罪了一个漂亮女孩子,不如生扛下来,搏一个人生成功的小概率……
  卓敏好像点了点头。于是我更加大胆:“如果生扛下来,说不定还有缘见面,就可以看看你摘下口罩的样子,到底有多漂亮。”
  卓敏瞪了我一眼。可她忍不住问:“有多漂亮?”
  “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吃到春天里的口雪糕。”突然想起诗人朱朱的名句。
  卓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大受鼓舞,正搜肠刮肚寻找溢美而不露痕迹的词,她却又突然冷下脸来,打断我:“我们要排练了,你回去吧。”扭头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深感失落,只得转身上车。
  却听到她在栅栏那边问:“你明天还来吗?”
  我大喜过望:“来,如果武警不赶我,我愿意变成这栅栏外的一棵树,天天看着你。”
  从此,我每天都去白颐路,我像脑子里安装了一部定向罗盘的狗,每天起床后就伸长舌头奔向军艺北门那道灰色的铁栅栏外。而她每天也准时等着我,隔着栅栏,跟我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废话。
  我慢慢熟知了每一个细节,白颐路十八号附2号,我甚至记得住邮编:100023……两排长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树,树林中掩藏一道忽明忽暗的铁栅栏,总是有风,痕迹散漫地从树和栅栏间掠过……我和她遥遥相对,没有接吻,没有拉手,连热烈的话都没有怎么说过,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恋爱,只是一种貌似美好的蒙昧。
  可我永远记得这蒙昧,记得军艺西门铁栅栏出现的那盛况空前的场面:每天下午,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会泾渭分明出现在长长铁栅栏的两侧,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一步。这是校方为避免探视时因距离过近而相互传染,专门划出的两道相隔七八米的“‘非典’警戒线”。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于相隔太远,男男女女只能大声说话,说着各自才能懂得的话,打着各自才能破译的手语和暗号,当然,偶尔也会在一束玫瑰花后面疯狂冒出一句“我爱你”,或有人突然奋起宣布“我恨你”……
  铁栅栏,男生在外,女生在内,整齐得就像那两排树,没有恐惧,没有人戴着口罩,只有嗡嗡的声音在回荡。有一天,表演系那个豆芽般的女生从寝室里带出两把小马扎,一把自己坐,一把给栅栏外的男友坐……然后小马扎雨后春笋般长在铁栅栏两侧,马扎背后的“军字××号”依次排开,醒目刺眼;再后来,饿了的时候,女生们就会从学校食堂打来盒饭,一盒端给外边的男生,一盒自己在里边吃,吃完了会打扫得干干净净,酷爱环保的样子。
  甚至有一天下午,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正手举着一对蜡烛在给里面一个女生过生日,所有人一齐高唱“生也快乐,日也快乐”。
  这是北京后一块乐土,阳光细碎,照着这群毫无牵挂的人类。附近的居民也开始习以为常,甚至有小商小贩跑来做板蓝根生意,每杯两元,专为口干舌燥的恋爱疯子们提供。
  我对她说:“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远古时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树下摘食果子,两眼澄明无邪,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身上什么都不穿,多在腰间系一片树叶。”
  她笑了,说我“耍流氓”。
  一个月过去,我还没有拉过她的手,但这是“北漂”以来,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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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卓敏突然在栅栏那边问:“你相信前世吗?”
  我说:“我一个北漂,连今生都不确定,怎么相信前世。”
  她有点生气,断言我和她是不同类型的人。她指着腕上的水晶说:“其实人的前世今生就像这串珠子,一颗串着一颗。”
  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迷信得近乎强迫症的女孩,她笃信前世的她是一颗遗失的水晶珠子,这一世就是来寻找其他珠子;她还相信,其实每个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脑子里留下了另一个人的样子,这一世转来就是来寻找这个人的样子。
  她又问:“你为什么天天跑来看我?”
  我好整以暇:“这就是缘分。”
  她冷冷盯着,说:“缘分不是一个意思,缘是缘,分是分。”。
  我觉得卓敏是个很矛盾的人,有一面清澈无比,另一面却又冷若冰霜。试图打听她的来历。可是栅栏人多,她并不想说。我问得急了,有天她就从栅栏那边递来那支录音笔,让我回家好好听。
  那天晚上我拒绝跟苏阳他们在后海瞎混,插上耳机听那支录音笔。
  卓敏的声音低低的——
  
  我阿妈是藏族,爸爸是汉族,他姓卓,所以给我取了‘卓敏’的汉名。其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爸爸,听说他年轻时很帅,口琴吹得特别好听。
  阿妈从小一直不说话,她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他就是后来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说:“你漂亮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我妈妈就开口说话了,她说:“听说你会吹口琴。”
  阿妈后来怀孕了,但家族里的老人们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妈就说,他俩就是有缘无分。算了……听一听那天我在你车上录的那半首民谣:
  在那东方的山顶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脸庞
  浮现在我寂寞的心房
  
  “很美吧,就像在前世听到过。”卓敏的录音语焉不详,似乎她的家族大有来历。
  我意犹未尽,对着录音笔说——
  
  我叫杨一,水性杨花的杨,一见钟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我爸怕我丢了,就取了这么好记的名字。我见过我爸爸,可是他总是打我,所以我记不清楚他什么样子,但他踢我的时候脚很重很重。他和我妈没完没了地吵,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我妈就死了。
  那首民谣我也似曾相识,不过我总会觉得什么事情似曾相识。比如中午一觉醒来,阳光映在对面楼上,听到楼里正有某人在拉琴;比如跑过公园草地时,看到有个小孩正在拉扯挂在树枝上的风筝……这些情景很熟悉,很多事其实都在某一天、某个地点重复发生过,但只看得见沙滩上的爪痕,不见飞鸟。
  就像你也似曾相识,有点像我在暗房里冲洗的一张底片,面影即将浮现出来……
  
  ****
  
  那天开车赶到军艺,发现有些异样。栅栏内空空荡荡,仿佛人被剃了半边眉毛。女生们不见踪影,而外面的男生呈散兵状伸长着脖子往里面看。遥望过去,才看到女生们正远远地在操场上跑圈、打篮球,心不在焉,脑袋却清一色地往外看,像安了指北针。
  那两个武警小战士神情得意,一个多月来他们像两条警惕的小狼狗,远远监视,谁稍微靠近或传递物品,就会大声警告“老实点”……今天他们却很高兴,因为校内的学生只能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原来,校方渐渐发现栅栏内外的浪漫气氛跟“抗典”的严肃格格不入,也有违军校身份。可又不便下令禁止探视,就下了一个迂回而强硬的命令:为强化体质、对抗“非典”,课后学生必须参加三小时以上的体育运动,并将记录在毕业档案,目的就是瓦解栅栏内外的恋爱大会。
  男生们参差不齐地喊着各自女友的名字,遥不可及,形状惨淡。我也混在队伍里跟卓敏打着手语,可是很艰难。想了想,开车走掉。一会儿拿着一对羽毛球拍回来,大声招呼卓敏。她遥看到我,“呀”地一声,眼睛亮亮跑过来接过拍子。她是如此聪明的女孩,一秒钟就心领神会,高喊一声“锻炼身体,抗击‘非典’”,把我发过去的羽毛球,从栅栏那边高高地打了回来。
  她身手矫健,像一只羚羊般在里面活蹦乱跳,我左扑右挡,尽量让身形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我跟她刚玩了一个回合,身后的男生们忽然潮水般消失了。然后又潮水般涌回来了,纷纷拿着或新或旧的羽毛球拍。有个叫齐帅的胖子一时找不到拍子,甚至找街坊买了一口平底锅。而在操场上列队锻炼着的女生们,早已作鸟兽散,跑到铁栅栏边挥动球拍,操场上顿时空无一人。
  爱情的起源就是因为禁止。“非典”空前激发了恋爱中的人们的智慧,也极大普及了军艺的羽毛球运动。校方和武警看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我们并未违反“锻炼抗典”的校规,也未超过警戒线。
  那段时间天蓝得发暗,风恍惚地掠过梧桐和槐树,栅栏两侧羽毛球一阵乱飞,人们热火朝天,活像召开了一场群众体育大会。之前卖板蓝根冲剂的小贩也很解风情地改为兜售羽毛球,甚至一些青年教师,也参加到方兴未艾的羽毛球运动中来。
  我还记得端午节那天,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眼波如丝温婉多情的样子。人来得很多,栅栏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树枝遮挡,加之球技不精,人们总在争辩哪个是自己的羽毛球,又斤斤计较谁占了地盘。两个男生为了争夺有利地形差点动起手来。那两个武警小战士哗啦啦拉着枪栓跑过来,“不准动,再吵押进去关禁闭。”
  不知谁建议:不如举办一场“非典”杯羽毛球赛,分组轮流上场看谁打的回合多,冠军奖品是——大家负责掩护这对恋人去栅栏边上接个吻。铁栅栏内外掌声雷动。
  那是“非典”时期生动的一幕。
  我还记得,那天云被压得很低,天空下起了小雨,沾了雨水的羽毛球发出闷闷的声音,打下很多树叶,落下来很多水珠,扑簌簌让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我们矢志不渝,两眼放光,羽毛球在灰白天空就像调皮的小鸟,每一次上升和下落都引发人们的尖叫。表演专业的女生们声情并茂,广电专业的女生呐喊得富韵律,但卓敏她们舞蹈专业的姑娘们身体协调性好,她们很快适应了这种比赛的节奏,至少占领了前八强的六强。
  舞感天生超强的卓敏很快明白重要的是步伐而不是手上的力量,她辗转腾挪、移动迅速,打球又很讲究舞美,每一次挥拍击球,活像挥舞水袖,有一次为了救险球,甚至劈了竖叉下地把球高高挑起,引得两个武警也不由鼓掌叫好……而羽毛球是我大学时的强项,我和她一组组地淘汰对手,过关斩将,理所当然地获得冠军。
  我还记得,那天空气湿漉漉的,但她每挥一次球都要去抹一下额际的头发,手腕的水晶闪烁着光芒,让她像个通体发光的仙女。
  那天众人喧哗,怂恿之下我冲到铁栅栏边,准备深情地真正亲她一下。
  可恶的校长出现了,他大声赞扬了比赛的积极意义,然后严肃地宣布运动会到此结束,这让铁栅栏内外的男生女生们极其失望,空气中掠过一片闷闷的叹息。
  我盼望已久的和卓敏的初吻就这样被扼杀了。这真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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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愈发有探究卓敏的冲动,和她仍然每天在铁栅栏见面,那道栅栏不是一道阻隔,而是一种诱惑。终于,我壮着胆子发去一条短信:“今晚出来。”
  她回:“疯了?那次是偷渡,这次就是越狱,抓到肯定开除。”
  我说:“无论你出不出现,我准时到。”
  鸿毛饺子店已悄悄恢复营业。我并不确定她是否会偷跑出来,但我坚定不移,像在狱外接应一个不知有没有挖通地道的战友。
  这晚的月明晃晃照在树叶上,有狗儿兴奋地叫。让我想起一个多月前我和卓敏“偷渡”回校的情景。
  她闪身出来时动作异常轻灵,让人发笑的是她竟像武侠小说里的夜行侠穿了一身黑衣黑裤。她眼神惊慌,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就钻进我的车,我拼命拥抱了一下她,她没有拒绝。这是我次拥抱她,慌乱而幸福。我轰动油门,学了声狗叫,引得民宅里的狗们兴奋地叫起来。
  两个武警战士警惕地看着我的车飞驰而过。
  当一身黑衣的她出现在苏阳他们桌前时,我知道,那一刻他们被震住了。苏阳盯着她很久没有说话,小刚假装打着呵欠,狗子憋了很久后,说:“杨一,你丫从哪个山洞里偷来一个仙女?”
  一帮坏蛋于是起哄让我喝酒,后她来帮我挡酒,我这才发现,原来她酒量大得惊人。可能是因为她的藏族血统,一仰脖就是一杯,面不改色心不跳。这让他们肃然起敬。苏阳悄悄问我:“别说为她偷渡,就算劫狱,我也干——拿下了吧?”
  我说:“每次见面至少七八米远,纯洁得跟消毒水洗过一样。”
  他不信,还说第二天会跟我一起去铁栅栏看看是否也有艳遇。
  我笑笑,忽然之间有点被刺激,扭头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她躲了一下,但没有拒绝,转身又和狗子拼酒,可能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呛出了眼泪。
  我们的哄笑惊起后海沉睡的候鸟,醉意驱走“非典”后一丝恐惧。卓敏架不住苏阳他们起哄,借着酒兴跳了一段《酥油飘香》,这是我次见她跳藏舞,她跳舞的时候更加清丽夺人,像找到了自己的魂。
  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她第二天早上还要点名。
  摇开车窗,夜风如水。我扭头看她,她也看着我。我把车停到路边,一束灯光照进车里。
  “驾照、身份证、学生证!”几个警察站在车外。
  我乖乖交出证件,她一动不动,直视着警察。
  警察催她。
  她说:“我犯什么法了?”
  警察说:“先不说‘非典’期间禁止聚集,这么小就玩车震,不学好。”
  卓敏直视着他:“你再说一遍。”警察不屑地:“不学好,你妈没教好你吧……”她的眼神里突然绽发一种锐不可当的光芒,闪电般推开车门,冲到那个警察面前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惊得街上零星的人们回头张望。
  几个警察愣住了,他们大概从来没被人打过,更没有被这么柔弱的女孩子打过。这一刻他们活像见着一个怪物,甚至我也毫不了解面前这个暴烈的女孩子,无法把她和那个站在梧桐树下犹如羚羊般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警察回过神,摸出手铐,她高高撩起腿,一个正踹就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口,他应声倒地。那几个警察被激怒了,按下了电的开关“啪啪”作响。我使劲抱住卓敏大叫:“投降,我们投降……”
  我和她在派出所里被分开审问、录下口供。当我在过道看到戴着手铐的她时,她居然笑了:“刚才问了警察,说等会儿会把我俩关在一个禁闭室里,我们终于不用隔着铁栅栏说话了。”
  苏阳很快来了,他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用了两件武器:一,钱;二,他老爸。那个被踹了的警察虽然面子上还有点过不去,还是放了我们。
  临走时,苏阳低声对我说:“这个女孩会让你后患无穷。”
  我不以为然地看了看苏阳,想起刚才卓敏暴烈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出击的时候像一发喷薄而出的霰弹,宛若惊鸿可以击中任何目标。
  
  ****

  叶子的颜色越来越亮,夏天正在来临。苏阳眼看见浅浅,眼神就恍惚。
  浅浅就是那个有着妩媚眉毛的姑娘,她是上海人,却说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这证明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更能证明她聪明的是,那天她看到了铁栅栏外的苏阳,又看了一眼苏阳的X5,就妩媚地笑了。
  自此之后,苏阳天天下午都跟我跟到栅栏边。我们还经常趁夜色带着卓敏、浅浅去后海玩。其实本没有后海,只有朱自清笔下的什刹海,但“非典”之后,后海就名扬天下。先是一帮爱尔兰人来喝酒,后来就带动中国人,而我们中国人果断地以人数和嘈杂驱散了外国人。
  这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每晚人头攒动。有天凌晨,湖深处的小船上好像有对男女在做爱,女的声音很大……我和狗子、小刚哈哈大笑,转头发现,苏阳和浅浅不见了,那辆X5也不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才开着车回来,浅浅的头发凌乱,目光流离。
  但卓敏只会让我拉着她的手,偶尔,也让我轻轻地亲一下她的脸,仅此而已。我每天都去栅栏那里,渐渐发现自己远离了那个梦魇,我甚至睡到中午,享受自然醒。
  自“北漂”以来,我次能这样安然地入睡,醒来,那个噩梦,终于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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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栅栏外没看见卓敏,发短信没有回复,打电话没有接听。这样的事情近时有发生,那个终身未嫁的民舞老师酷爱排练之余,倾诉她当年凄美的爱情故事,不仅拖堂而且禁止接听手机。
  阳光温暖,我听着苏阳在电话里说有个商人要赞助我们,听得想打盹。这时浅浅尖叫着跑来了:“卓敏,疑……疑似了。”
  我瞪着浅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栅栏那边断断续续:“烧到了39度,三院刚刚把人拉走,现在所有楼道和寝室都在消毒!我马上要去接受排查了……”
  浅浅脸色如纸,转身就跑。
  我大叫一声,开车疯狂追去。一路上也见着一些救护车,我使劲按喇叭,大喊“卓敏!”我希望她能回应我,哪怕只是在车窗里做个手势。可救护车上要么根本没病人,要么司机伸出头来骂我:“神经病,找死就直接去小汤山。”
  奔到三院,远远看见一个担架车正从救护车上下来,上面的人一动不动,所有急救人员戴着防毒面具。我冲过去时,电梯门关上了。转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怕如果不能在卓敏被推进观察室前看她一眼,将永远看不到她了……
  我终于在七楼隔离室看到了卓敏。她水青色的练功服还未及更换,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见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是昏迷不醒还是泪流满面。
  两个保安过来赶我走,我与保安撕扯起来。这时,那个叫齐帅的胖子奔跑过来,他看了看我,叫停了保安。菩空树大师说我一生多灾多难,但总会在危急关头遇到贵人,齐帅就是我的贵人。他就是栅栏外拿着平底锅打羽毛球的那个胖子,也是这家医院的麻醉师。他说一定帮我。
  
  菩空树大师说:如果足够悲伤,你会听见世界上所有声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没有走,我坐在医院空旷走廊的长椅上,嘴巴发苦,被耳中各种残忍的声音淹没……有一刻我好像听见卓敏在哭,像婴儿一样在哭。我轻轻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里看去,各种仪器闪烁着诡异的荧光,卓敏戴着巨大的氧气面罩,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动不动,未知死活,她的单薄的身体那么不真实,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像是一个忧伤的传说。
  我焦虑而恐惧,大脑空白如洗,静静坐在长椅上,感到灵魂脱体而去。
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卓敏穿着白衣白袖欲走还留,她在一团滴着水珠的云雾里披头散发,像是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拖着,然后转头,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云端,在半空中变成了一颗一颗的水晶珠子……我大叫着醒来。
  那两个保安看着我的样子,眼神惊愕。
  
****
  
  耳边是声声鸟鸣,让清晨挂着些湿意,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慢慢睁开眼睛,头暴痛,使劲转动眼珠,眼前海市蜃楼般出现一张苍白透明的脸,卓敏就在玻璃窗里面,从上而下凝视着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过的阴影。
  我看见她对我说话,可听不见。咫尺之遥却如世界尽头,我用力去推隔离室的玻璃门但纹丝不动。我大叫医生,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边泪眼婆娑。
  一个医生跑过来厉声斥责我,命令保安马上把我拖走,我央求他们让我看卓敏一眼,只看一眼。
  那医生挥舞着手大喊“拖走、拖走”。我拼命反抗,终被强壮的保安反剪双手按在地下。等我昂起头去看卓敏,她睁大眼睛,似乎啊了一声,向后一仰,消失在玻璃窗后面。
  我悲痛欲绝,大声喊叫。这个世界上,卓敏其实就是个孤儿,她无依无靠,独自在北京跳舞。我不能离开她。我挣扎着起身,我知道我有点情绪化,其实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确认她昏倒之后会不会醒来。我掏出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医生推开;我编造足够打动人的理由,医生很不屑;我向他们作揖,医生露出烦躁的表情;我甚至卑微地说:“如果下跪可以留下来看她一眼,我就跪下了,求您。”说完这句话,我眼睛一湿,跪下了。
  这时齐帅像个圆圆的皮球滚过来,他打着手势向那个医生解释了很久,我被放开,但被要求立即离开。这时护士跑出来大声说着什么,那个医生看了看我,急急转身进入隔离室对卓敏进行抢救。二十分钟后他出来,也并不管我,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有点贫血,休克了;她很幸运,从血清透析结果来看应该只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过现在不能确认,必须观察一周。”那个医生走到走廊那头,又回来,想了想,说:“你可以每天上午来这里看看她,但只有十五分钟,记住,这是我的权限。”
  我大喜,回头,卓敏正躺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灯。
  每天上午十一点整,我就会准时出现在医院四楼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那扇玻璃窗,是我们互通两个世界的出口。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我们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也不能使用手机、录音笔等一切通讯工具,但我们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竖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说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翘,我就知道是要我开心过好每一天;有时候我们就各伸出一只手,隔着玻璃窗贴在一起,五指轮流弹着键盘,节奏默契,那是我们在铁栅栏两侧隔空演练出来的“双剑合璧”……她的体力正在恢复,手指灵动,像跳舞的精灵。
  我会带上一个题板,把想说给她听的话写在上面,我会画上各种漫画,让她和护士在玻璃窗里笑得直不起腰。还有一次,我在上面写下了她喜欢的那首民谣:
  
  在那东方的山顶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脸庞
  浮现在我寂寞的心房
  
  她看着题板,脸上开始出现红晕。
  还有一天卓敏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破例允许我多待十分钟,我说:“谢谢!”转身把嘴唇贴上玻璃窗,卓敏的眼神像水一般清澈流动,隔着玻璃窗合上了我的嘴唇。
  这是我俩次真正的接吻。
  
  ****
  
  不知为什么,我和卓敏之间总有各种的阻隔,先是口罩,后是铁栅栏,现在是玻璃窗,我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但我坚信我俩终将走在一起,连“非典”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把我们分开了。对此,我们都深信不疑。
  卓敏出院那天,脸庞被阳光打得灿若桃花。但医生说她有点贫血,让我回家一定给她好好补一补。
  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苏阳那个身在加拿大的女友突然回国,开门正好看见苏阳和浅浅抱着靠枕在沙发上看碟,她上去就抽了浅浅一耳光……然后,苏阳的女友就成为“前女友”,浅浅正式成为苏阳的现任女友。
  另一件事:菩空树那个方丈院里的柚子树开花了,引得全寺的僧人都来看。那棵柚子树他已种下二十来年,从未开花。他发来短信,说这寓意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还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对爱人的伤害。
  我不太喜欢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他时常坐在鲜花寺半坡上那棵柚树下打禅,嗅着柚树迷离的清香,眼里突然会闪出一股混浊的光芒。我知道他喝酒,有时候还偷偷吃肉。我不喜欢他,也不相信他。
  一年前我离开成都时,曾经去过一趟鲜花寺,他站在那道灰旧的屋檐下对我说,世间的事就像他脖子上那条被鲜花寺传承了八百年的念珠,没有谁是开头,没有谁是结尾,一颗珠子连绵着另一颗珠子……
  我不想再听,转身离开时,他仍在身后混浊地说:“一切没有结束,一切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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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敏出院第二天,官方就宣布“非典”结束。只是这结束远没有盼望中的轰轰烈烈,人们只是扔掉口罩,冲进餐厅,疯狂购物、泡吧,像过去一样随地吐痰和吃各种动物,恍若一切未曾发生。
  我和卓敏沿着简单而美好的方向迅猛发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晴天霹雳的事,如果那个秘密没被揭开,我和她可能已结婚生子……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黄叶细碎的公园散步,在长椅上苟延残喘,慢慢变老。在一个阳光洒满餐桌的早晨,大笑三声,猝然死去。
  但那件事注定要抓住我们。虽然在眼下,还看不出任何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