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为了参加日本笔会(作者所在的一个文学组织)的理事会议,我得当天往返于大阪和东京。
  和往常一样,我坐的是新干线。
  归途,我想看看路上顺手买的书,便拿出了一本与围棋有关的书。要是能势如破竹地解开棋局当然很爽快,可若是碰上难题,便会让人犯困了。
  反正原本就睡眠不足,我想这样也好,困了便睡上一会。
  一题一题往下挑战,书上的字越来越看不清了,日头西沉,窗外渐渐变暗。我有老花眼,只靠车内的顶灯着实看不清楚。
  想起头上还有阅读灯,我便打开了开关,书页浮上了一层暖黄色。
  不仅如此,原本印刷出来的○和●也变得忽闪忽闪的。
  我用手指揉了揉眼皮,睁开眼睛……果真是○和●在时隐时现。
  我盯着那些○和●,它们交替出现、增加,一起消失又再次出现,莫非,它们演示的是正确的走法?
  看来,还真是这回事。
  不过这种状态下要确认它的正确性还真有点困难。
  我暂时关掉阅读灯,书页便恢复了正常,随后我用记事本附带的放大镜仔细看起来。刚才○●出现的布局已经印在我脑海里了。
  果然,是正确的,跟答案完全一致。
  这可不得了。
  我又打开阅读灯,看向下一个问题。
  答案出现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这阅读灯有什么魔力吗?
  肯定有。
  说来,只有我头顶的这盏阅读灯才有魔力吗?车内所有的阅读灯是不是都这么神奇?整个新干线的阅读灯是不是都这样呢?
  不过……假如只有我头上这盏阅读灯是如此的话,要是把它带回家(当然是在交涉过的前提下),还会有魔力吗?
  然而,就算它能在解答围棋的问题时使用,也基本没什么意义。因为这样根本就不能真正提高我的围棋水平。
  硬要说能用,也就是在对弈的时候,或许能指示出下一步棋……
  可是,要怎么安装这盏灯又成了个问题。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打瞌睡时围棋问题集已经从手头滑落在地。
  然而,阅读灯仍亮在那里。
  (平成九年七月十六日)
  第一篇会写到围棋,也算是顺水推舟。
  很早之前,在妻子还没生病的时候,她就去围棋学校学棋。我的一句“听说下棋不会得老年痴呆症”似乎成了契机。玩这种游戏会因为人上了年纪而进步迟缓,以至于跟我这种只在学生时代偶尔为之的“三脚猫”对弈时,我还不得不让她好多个子。然而,几堂课下来,她的水平迅速提升,搞得我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去报个函授班了。
  后来我听了妻子的话,也去那所学校学习。写本书的那段时间,我们养成了只要一有时间就下两盘棋的习惯。因此,我就这么把十分家常的围棋故事搬了上来,而作为一个写故事的灵感,我也必须承认它的确是再平凡不过了。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私家版)
  很早就听说这整栋大楼都禁烟,我来此演讲前也已清楚这个事实,但跟负责人聊天时,嘴里还是闲得难受。演讲前不来上一根烟,我都觉得脑袋转不过来。
  “吸烟必须到外边去吧?”我说。想必外面人行道旁的公交车站附近应该会有烟灰缸。
  “这个嘛,就算出去应该也没有能吸烟的地方哦,不过要是准备把烟头扔在路上就另当别论了。”负责人说。
  “我是不是该放弃演讲回家吸烟比较好啊?”我赌气地说。
  “不必。”负责人扫了一眼手表,回答道,“大楼里也有能吸烟的地方。时间还早,您要去那里吸一支吗?”
  “不麻烦的话。”我说道。
  “那请跟我来。”负责人站起身。他带我去的地方位于大厅的厕所旁。金属门上挂着“特别吸烟室”的牌子。
  “这是大楼的业主为那些实在忍不住烟瘾的人建造的。我是没进去过,但据说里头非常夸张,您不介意吧?”负责人打趣地说着。
  “当然。”我肯定地说道。
  负责人掏出五百元硬币投进门把手下的孔里,似乎是收费的。
  我一个人走了进去。
  一坪①左右的房间里,除了门口那面墙之外,其余的墙和天花板都安装了类似换气装置的东西,基本是全面覆盖。
  房间中央有把破旧的椅子,它前方立着一根圆柱,那是个大约齐腰高的烟灰缸。
  我叼着烟,用打火机点上。
  轰隆隆,整个房间开始了低吟,大约是换气装置感应到了打火机的火而启动了工作开关。不论是香烟的烟雾还是我吐出的烟雾都被吸了上去,让人没有任何吸烟的心情。
  吸完一根烟,我把烟头扔进烟灰缸。
  不知从哪里飘出了女人的声音。
  “请不要将烟蒂扔在地上,请将烟蒂放入烟灰缸,喷洒装置会自动开启。”
  烟灰缸里有水涌了出来,它们形成漩涡吞没了那个烟头。
  “您已经吸完了吗?还要吸一支吗?”又是那个女声。听到她的声音真是让人不愉快。
  “吸的。”我说着。
  尽管并不想吸烟,可我好歹也得摆出我的姿态。在这轰隆隆的声响中,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吸完,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扔。
  “请不要将烟蒂扔在地上”的声音再度响起,烟灰缸像抽水马桶那样又一次将烟头卷了下去。
  “您已经吸完了吗?还要吸一支吗?”女声问道。
  “够了。”我回答。
  这时,没有被换气装置占领的那面墙上滑出了一个洗脸台。有水龙头,有装了药品的瓶子,还有纸杯。
  “请您漱口,清除口中的烟味。”声音指示道。
  太愚蠢了,我打算无视她直接出去。
  门打不开。
  “请您漱口,清除口中的烟味。”还是那声音。
  出不去也别无选择了,我把药品倒进纸杯,漱了漱口。
  下个瞬间。
  “清洁一下您的全身吧。”刚听到女声传来,所有的换气孔同时喷出了一股湿热的暖风。这是股带着微妙味道而又颇为猛烈的风。我不住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
  这风吹了足足有一分钟。
  我走了出来。负责人正等着我。身体还摇摇晃晃的,我便跟着他走。不用说,演讲并不顺利。因为我不得不顶着满脑袋糨糊去耍嘴皮子。
  (平成九年七月十二日)
  我是杆老烟枪。妻子过世后很久,我常去的那家医院的医生给我看了胸部X光片,还警告了我一番,便就此戒了烟。究竟为何能如此爽快地戒掉,我现在想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在此,大家应该能感受到,我作为老烟枪对世间反应的胆怯或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想若真有这种吸烟室的话,我恐怕会吃不消吧,可现实不也正一步步地向它靠近吗?妻子是笑吟吟地看完这个故事的。
  后来,我把书敬献给一位牙医时,他认真地询问起:“那种装置在哪栋楼里?”
  收录于《每日新话》(出版艺术社刊)、《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时间虽已进入了秋季,但万里无云的晴空却昭示出夏天还远远没有过去。
  下了巴士,我走上了通往百货大楼的人行天桥。包括人行道在内,那整条大路就是一座桥。天桥的右下方能看到数十条铁路,电车或直或弯,往返穿行。视野所及的一切,都散乱地反射着正午的日光。
  擦肩的行人中,有个人迎面映入了我的眼帘。这么热的天,此人头戴黑软帽,身上则裹了黑套装加领带,他的视线一直朝着天,脊背挺得笔直地向我走过来。意识到这是学校里的学弟D,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他。
  “喂,你这是干吗呢?”我问道。
  “啊,学长。”D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怎么回事啊,这身打扮?”我很好奇地问。
  “我在做调查,为了搞研究。”他很神气地说着。
  “调查?”我重复了一遍,想起D目前在哪个大学担任社会学还是什么学的讲师。
  “没错!”D摘下帽子,擦了擦汗,“我就是想调查一下,以这种不合时宜的姿态走在路上,见到我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我表示无语。
  “现在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不正在慢慢减弱吗?很多人对周围的事情压根儿不关心。不过,由于城市和农村、古镇和新建住宅区的地域不同,这个比率也有差异。即便关心,还存在个强弱之分,所以我才要穿成这样走一圈,实地做番调查呀。”D解释道。
  “凭你这样就能明白了?”我表示疑问。
  “人的反应也是各种各样的呀,有人会好奇我在干什么而特意跑过来询问,也有人绕道而行,还有人完全采取无视态度。我会把这所有的情况综合起来做个分析报告,还打算根据它出本书呢。”D说得头头是道。
  “原来如此。”我没把“那活儿可够辛苦的啊”说出口,嘴上只是随声附和了一句。
  “然后,我把大家的这些反应都一一记录在案,”D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往上写着什么,“不过现在的调查对象是我认识的学长,是不是要把这个样本加入数据里,有必要再探讨一下。”D边记录边说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记录。
  “那么我继续做调查了,先失陪。”D再次扣上软帽,走了。
  那年冬天,透过偶尔放慢速度的电车车窗,我目击了独自走在田间小路上的D。那的确是D,运动裤加上运动背心,一副看上去就很冷的打扮,他依旧挺直腰板,双眼直视向前走着,脑袋上扎着一块鲜红的布片。
  D的书要是出了,我还真想读上一读。
  (平成九年八月十一日)
  “认为它可能有,思考后发现不可能有”与“认为这设定不可能有,思考后却发现本质上其实有”,哪一种才更有意思呢?从这层意义来讲,本文应该是属于前者。文章一开头感觉真有那么回事,可越往后读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写起来倒是挺有意思。就是读者会禁不住苦笑吧。
  收录于共同通信社发行的电子刊物、《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博士,正在看电视。
  “博士”二字不念hakushi,而是hakase①,他是古典派的博士。
  他虽然是在看电视,但屏幕上播放的却不是电视台的节目。博士基本不怎么看电视节目。
  令他看电视的原因是:电视里正在播放电影。以前的学生来拜访他时,为了给他消遣而带来几部老电影。
  “虽说是荒诞无稽的科幻片,但闲得无聊的时候看看也无妨。”学生如是说。
  实际上,博士很无聊。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庞大的家产,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热爱的研究当中,确也干出了一番业绩。不过现在他上了年纪,引退之后每天就是看看专业书或散散步,他甚至连家人也没有。
  电影对博士来说毫无趣味可言。宇宙人和飞来飞去的宇宙船、战斗、年轻男女的爱情、宇宙怪物……跟博士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某个场面却让博士拍了把大腿。
  在接近未知星球的宇宙飞船里,宇航员边操作机器,边大喊道:“有生命反应!”
  生命反应?
  原来如此,有了这种探测装置,去未知世界的时候可就方便了。就算不是未知世界,至少能探测到周围是不是有猛兽存在。
  做个实验试一试,博士又把搁置多时的研究捡了起来。资金多得用不完,并且一个人搞研究也是家常便饭。
  经历了多次实验与修改之后,装置终于完成了。进展好像过于顺利了,因为古典派博士花钱如流水,进展当然顺利了。
  博士来到宽阔的院子里,摆好装置。感应器十分敏锐,对所有生命体应该都会有反应。
  他打开开关,装置立刻鸣叫起来,屏幕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像。
  这是什么呢?有那么多生命体吗?
  不过很快博士就领悟了事情的原委——这里是院子。
  院子里有虫有鸟,有树有草。一切都是生命体。因此,这装置才把所有存在的生命报告出来。
  博士陷入了思考:
  这只是个单纯的生命反应探测装置,所以才会这样?
  说起来,那个电影里还有“确认智慧生命体存在”之类的说法。
  智慧生命体,假如能测定所谓的智慧水平,只对某种程度以上的生命体才产生反应,会如何呢?
  博士又投入了研究……
  完成了。
  就算你说这个过程顺畅得不像话也不为过,因为古典派博士就是花钱如流水的,当然顺利了。
  装置也浓缩成了小型的。
  博士拿着它来到了镇上,他把智慧程度设定在高水平上,将装置朝向路上的行人。
  没有反应——对任何人都没反应。
  博士把感应器对着自己,也没有反应。
  看来是把智慧水平设得超过人类了啊,所以对人类这种智慧程度的生物才不起反应。
  把设定调低看看。
  装置立刻有了反应,而且不论对谁都有反应。
  这世上总有高智商和低智商吧?于是博士操作装置,将水平调到中间位置。
  好困难,稍微上调一点就全没反应,下调一点则全都反应。
  看来,人类智慧水平的高低其实也没差太多,博士这么想。只不过,这智慧用在何处、如何利用,就决定了一个人是优秀还是无能吧!
  智慧的高低的确应该是存在的,但要博士的这台装置区分出如此细微的差别,还真有点为难它了。
  博士回到了家里。
  如今,装置的感应器就挂在他家门前。因为调到了对任何人都反应的那一挡,有谁上门了立刻就能知道。虽说镇上到处都有卖类似的门禁系统,并且十分便宜,但这台好歹是投了那么多钱开发出来的,没有点实际用处总觉得亏了。
  (平成九年十月十二日)
  恶搞了一把常见的设定,略带点讽刺意味,但结局可真够蠢的。会不会出现这样的评价呢?我满心期待妻子读完之后会发表什么犀利的见解,然而她却连一点能称得上反应的反应都没有。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曾去某寺庙买回一个避邪的鬼面具,我把它挂在了厕所的墙上。
  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应该叫卫生间吧,不过我家是木造结构,叫厕所更加搭调,就用厕所好了。
  这鬼貌似挺厉害的。
  我让它面朝屋外那块甚至称不上巷子的狭小空间。
  这样,它应该能把妄图入侵的魔物赶出去。
  不过所谓的魔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也不知道。
  眼睛看不见的吧?而假如能看见的话……
  于是我想到当初家里闹老鼠,结果放置超声波驱鼠器的事情来。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超声波是人耳听不见的高频或低频声波。驱鼠器采用的是高频部分,它会发出令老鼠浑身难受的声波。不过,老鼠很快就会适应这种声音,因此需要用两种不同的频率轮番攻击,令它们不堪忍受而逃去屋外——驱鼠器说明书上是这么写的。
  然而,刚摆上驱鼠器的头一两天,老鼠反而上蹿下跳更为猖獗。甚至还跑到人眼皮底下乱啃巧克力什么的。
  可那之后,它们就销声匿迹了。
  老鼠们肯定抵抗过一番吧,由于无法忍耐那种煎熬,而向人类发起反击。
  对避邪之鬼会不会也引起类似的效果呢?
  不不,倒并不是说我家屋外那条巷子会有魔物进进出出。即便真有,至少我是没见过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块称不上巷子的狭小空间总是有些怪异。比如,总有猫或黄鼠狼跑来跑去,或是那些不分白天黑夜都会从邻家传来的钢琴声,还有树叶时不时会粘在厕所的玻璃上,等等。这些对我家来说都算是异类的。
  果然,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而且,如果当中有些是肉眼能看见的东西……
  让避邪之鬼镇守在那儿的话,它们难道不会像老鼠一样抵抗甚至反击吗?说不定还会现出真身吧?
  真想见识下。于是,我每次上厕所都会去窗边观察一番。
  一对巨大的眼睛什么的,裂开的嘴唇什么的,异形宇宙人什么的,龇牙咧嘴的恶鬼什么的,跳舞的气球什么的。
  我想,或许会看到这些东西。然而,什么都没能看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
  即便魔物们抵抗过甚至反击过,但日子过得太久,它们都已放弃并且不再靠近我家了。恐怕,我再也没机会见到它们了吧。
  如今,避邪之鬼仍一如既往地挂在厕所墙上瞪着窗外。
  (平成九年十月十四日)
  有魔物入侵家中,避邪物对它会奏效吗?你问我,我也给不出任何答案。不过作为故事素材倒是很常用。
  这个避邪之鬼的面具其实是有原型的。妻子开始与病魔做斗争之初,我们俩一起去奈良县的壶阪寺①求来了这个鬼面具,据说很灵验。
  它看上去很可怕但也很亲切,说不定这正是它在发挥威力呢,我们这么琢磨着,把它挂在了厕所的窗上。但光是这些不足以撑起一个短篇文章,最后我东拼西凑才写成了这个故事。
  或许,这个鬼真的一直都在为我家驱除妄图入侵的魔物吧。十分抱歉的是,妻子过世后,我家改装了一下厕所,从而请这个服役多年的鬼面具隐退江湖了。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远行归来,我路过团地①门前。
  大约二十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曾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五年。面向大路的商住两用楼是一号馆,走进去有一栋环绕着小树林和儿童乐园的中层建筑。我当时住在一号馆的七楼。
  必要的时候,我会抄近路从团地里穿过,而穿出去之后我几乎不会进一号馆。那里着实令人怀念,不过在怀念的同时,还牵扯着当年艰辛而贫寒的生活记忆,这恐怕会勾起我的心酸往事。此外,已不是住户的我还在这儿探头探脑总会招致异样的眼神,这也是我不进去的原因之一。
  但此刻,我却稀里糊涂地踏入团地来到了一号馆,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尝遍世间百味后身心俱疲,于是希望能重温一下过去的时光吗?不过我没法乘电梯或是从中央楼梯上楼。因为,我毕竟不是这里的居民,多少有些顾虑。
  于是,我先走出一号馆绕到它的后面,顺着侧边的楼梯爬了上去。
  一个人也没碰见,我来到了七楼。
  总不能立在原地发呆,现在的我等于一个入侵者。我只能选择穿过并列着房门的横廊,从电梯或是中央楼梯下楼。
  我沿着横廊走了起来。
  这二十多年间,团地变得老旧不堪。面朝中庭的水泥扶手都已伤痕累累,各家各户的房门也锈迹斑斑。
  这可太过分了,居民们就没有闹过意见吗?
  这时我回忆起来:几年前这里应该搞过一次大整修。路过的时候我还看到工程人员在重新粉刷外墙。
  那么,眼前这些又算怎么回事?
  此时,前方有扇房门打开了,走出个太太模样的女人。穿着还算是讲究,可总有种经年累月的陈旧感。
  这位太太向我投来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只能默不作声,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从她面前走过。
  话说回来,这走廊上不是滚着坏掉的玩具就是摆着碎裂的花盆……真是惨不忍睹。
  我来到曾经住过的房间前,可意识到自己似乎仍在身后那位太太的监视之下,我只好保持原有的速度继续往前走。
  电梯间到了,电梯门上贴着写有“故障”的纸条。贴了怕有一两个月了吧?纸都已经变色了。
  从中央楼梯下去吧。
  然而,正下方的楼梯转角平台上,三个太太模样的女人正站着闲聊。
  她们身上的服装,总有点脏脏的感觉。
  她们的对话传入我的耳中。
  “下次配给要到什么时候啊?”
  “我们家啊,明天就没东西可吃啦,得想想办法才行!”
  “不过出门采购也得赶快回来才是呀。昨天晚上,有警察在中庭被杀了吧?”
  “出门的话,要是有汽油就能开车去了呢。”
  “过去的事真像做梦。”
  “真的是,那时候能用空调,电视也有好多个频道呢。”
  “还有美食节目什么的。”
  我茫然地杵在原地。
  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那三个人注意到了我,一起转过脸来。
  “谁?”一个人嚷道。
  我又迈开步子,就这么笔直穿过横廊……往与上来的那楼梯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三个女人没有追上来。
  我顺着楼梯从七楼下到六楼,再从六楼到五楼。
  我渐渐放慢下楼的速度,停住了脚步。
  往五楼的走廊伸了伸脑袋,空无一人的走廊同样排着一连串房门,可感觉跟楼上不同。一点也没有古旧的味道。
  我穿过五楼的横廊往电梯间走,电梯门喷涂得干干净净,面朝中庭的扶手也完完整整。
  我走到电梯前,似乎运转得很正常。我按下按钮,电梯来了,进去。
  我脑袋里浮现出再去七楼看一眼的念头,可终究没敢去。若那里与刚才所见的毫无二致,我恐怕自己会被禁锢其中无法脱身,那可就麻烦了。于是,我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我在七楼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什么呢?那难道不是在更远的未来,资源变得匮乏之后,生活变得清苦、治安变得混乱的年代吗?
  虽然不知那种年代是否会到来,可我不能否认自己多少有点这样的预感。
  世间,会变成那样吗?
  还是说,那只不过是我预感的一种反映呢?
  无论哪种,我会见识到那副光景,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无缘无故造访曾经生活过的团地,而产生的一种歉疚吗?作为拒绝,团地便以此番景象来回应我,不是吗?
  总之,暂时还是别进团地的一号馆比较安全吧。
  (平成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文中的团地指的是我们曾居住过的阪南团地。双职工时期,我和妻子住在东住吉区的公司宿舍里,由于我忙于写小说打算辞职,而这样必须尽快从宿舍搬出去,因此我们便开始找新居。公团住宅①的抽签总是落选,愁眉不展之时,我们得知了新的阪南团地开建的消息。
  这团地就在我和妻子老家的中间,往哪边都是徒步即可。并且成为团地之前,那里曾是旧制大阪高中和伴随学制改革的新制大学的教养部旧址(分为南北两校时的南校)……我曾在那里念过一年书。
  真令人怀念,我无论如何都想住进去。
  十分幸运的是,我被选上了。运气真是太好了,当然房租也比之前的高了不少,差了两位数。
  搬到阪南团地之后,女儿出生了。对她来说那儿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我也写了许多以此为舞台的故事。住了十三年后,我们搬来了现在的家。
  这篇故事里的团地已变得残破不堪,但写它的时候并非如此。的确有点陈旧,可仍然有着它独到的风味,要拆掉还是为时过早了。
  本文里,团地之中不知为何像是过了许多年,世道也变得十分窘迫——我只是为它做了如此一番设定而已。
  最后,让我做个收尾,离我家并不算远的阪南团地由于老旧需要重建,其实新团地已经在建设了。听说有一部分完全变了个样,原来的小树林和游乐园也消失了。
  我们曾住过的那栋面朝主路的一号馆被围栏圈住,即将逐步拆除。在化为文中所说的那个破落样之前,变成现在这状况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呢……很早就从里面搬出来的我怕是没那资格再说三道四了吧。
  收录于《每日新话?第2集》《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这故事随便听听也无妨,反正我说的都是虚构的。你要是这么想,那就正好。
  前几天,我去某个学长家里拜访。他在某厂商的研究所里担任超精密仪器部门的负责人。学长曾提出过许多创意,举出其中一两个商品名,或许也是你耳熟能详的吧。
  不过,这些先暂且不提……到退休年龄时学长获得了不少专利,他用这些钱作为资本建立了一个小研究所,搞点自己喜欢的研究。
  说到这里,你或许会说:“这就是科幻故事里经常出现的疯狂科学家啊!那也太老套了吧!”
  老套就老套吧。我会去他那里是因为要到附近办事,便想着跟学长较量几局。
  大学时代我们都属于柔道部。在学校或集训的时候经常下围棋,算是实力相当的对手。毕业之后我们也偶尔会杀两盘,直到现在都没断过。
  以前他就跟我说:“中午我会有段休息时间,有空的话就过来受死。”于是,打电话通知了一声,我便过来了。
  我被带到了工作区旁边的房间里,往桌上摆棋盘和棋子的时候,工作区的电话响了。
  学长接电话去了……好长时间。
  百无聊赖的我站起来四处打量着整个房间:矮柜上摆着一个厚玻璃容器,里面又排列着一个个玻璃盒,装着一只只小型机械状的东西。它们大约有五平方毫米,带着类似触手或是车轮的部件。
  看上去很好玩,我便悄悄打开了盖子,每个玻璃盒又分别盖着透明的盖子。
  此时我的手滑了一下。
  玻璃容器歪倒在柜子上,一半以上的盖子都散落开来。而这时,那些小家伙纷纷从缺了盖子的玻璃盒里冲了出来。它们就好像打开了笼子的虫子一般,四下逃窜。
  学长这时打完电话回来了。
  “啊,看你干的好事!笨蛋!”学长怒吼起来,“快抓住它们!不然天知道它们会逃到哪里去。”
  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扑向那些出逃的小机器人。它们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学长抓住一只小机器人就塞进玻璃盒,盖上盖子。
  但是,还是少了三只。
  我们又找了一遍,仍然未果。
  “没辙了,过些日子就会找到的吧。在它增多之前抓到就行了,回头再想想怎么抓。”学长说道。
  “刚才那是什么啊?”我问。
  “只是种超小型机器人罢了。它要是找到了合适的材料,就会自行切割拼装加工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是种会自我复制的机器人。”学长说明道。
  你笑了吧?就是这回事。
  光是这种动作迅速的超小型机器人,现在都没那个技术能造得出来——这可是常识吧。况且它还会就近找材料自我加工繁殖,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科幻啊!
  “真的?”我问。
  “我就是做做看。当然,因为是试验品,我还没测试过它的性能到底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这就是学长的回答。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东西呢?”我继续问。
  “为什么……因为好玩儿啊!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学长回答。
  “难道不是别人委托你做的吗?”我又问。
  “蠢货,我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东西。要想把它派什么用场的话,那让别人去考虑好了。”学长有些生气地说。
  “……”
  “来,下棋吧。你比以前厉害点没有?”学长一边打开棋罐的盖子,一边说。
  我便也专注于下棋这件事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坐在书桌前,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快地溜了过去。
  小小的机器人,是它!怎么会在我家出现?是跑进了我的衣服口袋跟着我一起回来了?
  一瞬间,我有点出神,因而错过了抓住它的时机。这小家伙从书桌旁边嗖地落了下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次再见到它一定要抓住,还给学长。
  可是,从那以后过了两三天,我发现睡觉时放在桌上的手表坏了,像是被谁给拆了。我不解地拿去修理,却被告知里面大部分零件都缺失了。
  后来的一天,我在书架下看到了那个小机器人,而且有两只,它们一起跑到另一个书架下躲了起来。我想,似乎是增加了,而且,好像是自己找来材料复制了一个。
  不久以后,我的闹钟后盖被开了个洞,里面拆得七零八落。
  下一个遭殃的是照相机。
  并且,小机器人还在不断增加。猛一抬头,会看到这里有两只在跑,那里还跑着三只……
  这事可真伤脑筋。
  弄坏的手表和照相机损失很大,而且一想到有这种东西在家里跑来跑去,心情就更好不起来。
  我给学长打了电话,描述了情况,求他赶紧想想办法。
  学长说:“它们果然粘着去你家了啊!我家也是,逃跑的家伙越变越多,不过用强磁力线扫射过后总算是太平了。停下来了,不管它们在哪儿都不会造成损害了。”
  “那个扫射机什么的东西能借我用用吗?”我问学长。
  “真抱歉,那是个大家伙,况且家用电源也吃不消。回头等我造出那种家用电源也能负担的小型装置再借你吧。要花一年还是两年得取决于设计,这段时间会很忙了。”学长回答。
  “怎么能这样……”我有些无奈。
  “你也不用太担心啦!它们的内部能源只够用一年的时间。你一年以后就不会再遭罪了。”学长很肯定地说着。
  这就是结论——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现在,我完全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这种小小机器人。我经常会撞见它们。啊,说着就从那里跑过去一只!你能想象到吧!
  因此,我把那些担心会遭殃的物品统统装进了玻璃瓶或玻璃容器里。因为我想起这些小小机器人最初就是被收在玻璃盒里的。只要是玻璃,它们似乎就束手无策了。学长也说,这么做没错。
  所以,回家时还是好好检查一下衣服比较好。你也不知它们会粘在哪里跟你回来。出了事再来嚷嚷,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就这样吧。
  若你当它是个虚构的故事来听,也无妨。
  (平成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把它的特性或是缺陷往极端角度去考虑,基本上都能构成创作灵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本文也是如此的产物。只不过,为了有点真实感,我把学生时代的事儿搬出来说了。长我一届的柔道部学长是理学部的,去他家附近办事时我会顺道造访,再下两盘棋。
  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真要有这回事的确会让人伤透脑筋吧。不就等于家里的虫子在一个劲儿地繁殖吗?它们要是把家里的机器分解组装起来,感觉就像衣服上爬满了跳蚤一样恶心吧。但是,作为故事来说倒并不坏……
  妻子读后,“啊哈哈……”地笑了。大概是觉得小小机器人很可爱。这或许是我与妻子对机器人这种东西的感觉有所差异而致吧。
  妻子过世后,我把这篇故事当作大学里创作练习的例文来用。小小机器人在几个短篇里人气最高。常听见学生大呼“卡哇伊……”。不过也有两三个男学生对于“我”为何要特地去学长家下棋这件事感到不解。他们认为“完全没有真实感”。
  若是时代与立场不同的话,貌似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收录于《每日新话》《日课?每天三页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