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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有几个著名的“朝”神,一两个“酲酲家”的人。“酲”字,字面上解释为“病酒”,铺开来讲,又有点“游戏毕,心饱于悦乐”的意思,那就很对了。有这么一种人,不怎么“朝”,总是自得其乐的满足;与人为善,不激越狂暴,却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

  哥嫂家在正街靠近曹津山铺子的“羝怀子”,是成天在街上闲悠的人。剪的是个尖尖稍长的平头,有点柿子红夹白颜色,四十来岁年纪。白皙皮肤,尖鼻子,眼珠子还有点黄,清瘦的身段,沙沙的嗓子,像是从西域过来的遗孑。这家人怎么个原因流落到远远的山缝缝里来的?要明白了,定是个好听的长“古”。

  羝怀子从不恶人,偶尔有点缠绵,温和地在你周围打转要点摊子上现成东西吃。不给也行,再凶点他就走。

  “来唦!来唦!搞点来呷下唦!——哪!这样吧!我给你尝尝味道,要好,我帮你吹出去,我满城喊!——好!好!不要动手!我就走!你看!我不是走了吗?——嗳!你这人不好商量,我都走了,你还不给我来一块?”

  眼看卖东西的认真了(其实不是真认真),他会不怨不怒地悄然隐退。

  遇到龙钟老娘摆摊子,周围没人也会就便薅块东西放进嘴巴的。

  “你个悖时的羝怀子!看我报送你‘大大’去!不给你夜饭呷……”老娘子骂是骂,倒也觉得这人有趣堪怜。

  碰见苗族汉子挑点什么进城,不知就里,会让他打官腔吓住的,“站住!哪里来的?开条子盖印没有?嗯?”

  如果碰到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便会叫住他:

  “喂!羝先生今天哪个衙门办公?”

  “旅部!”

  “办哪样公?”

  “画红杆杆杀人!”

  “今天杀几个?”

  “三八四十九个!”

  众少年兴趣来了:

  “羝先生,来一段戏行不行?”

  “今天呀?”

  “不是今天哪天?当然是今天!”

  他愁上眉头:

  “你看,行头都没在身边……”

  “随便来一盘就行了嘛!”

  他顺口一声:

  “拿根纸烟来嘛!”

  少年折了根麻秆子给他含着。

  “哎呀!来哪一句呢?”

  “随便!快点,快点!听完我们好走路!”

  “莫急,莫急!等我运运气……”咳嗽清嗓子,“看,来了!”

  “——唐王嗳!马陷……乌呀!……乌,泥,浆啊!……怎么样?”他得意非凡,“不晓得怎么搞?今天的嗓子硬是特别之清亮!……清不清亮?回话!”

  少年们笑成一团,大着嗓子叫:

  “清亮!狗日的羝怀子嗓子清亮!”

  更小点的伢崽晚上甚至到他北门上的“行宫”里去。那是间带楼的小木房,铺满厚稻草。听他摆龙门阵,信口乱煽,“蒋介石惠州打朱元璋”,“唐明皇大战董开先”。(董开先是哪个?他也不晓得。大家都不晓得。)他善良,也不邪恶,人大方,有东西爱请人吃:

  “卫生,莫怕!我病过没有?你老实讲!”

  文星街城墙边上有间土地堂,里头住了个罗师爷。

  师爷照理讲是个有身份的。可能他以前真做过师爷,或是后来人取笑他安上的都难讲。

  他中等身材,微胖,耸起头发,唇上留着夸张的八字胡。到冷天,中山装外头套了件短大衣,旧到极致,要小心分辨才能看出曾经有过的那种格局款式。眼前已经融为一体,甚至可能黏在身上揭不下来。

  没听他诵吟过文章和诗句。他永远的自我忧愁,头耷着胸脯往前蹿。

  朱雀城少人穿大衣。传说著名的三件半大衣中那半件就是他的。一个人能穿上大衣可想而知有来头,在罗师爷身上却看不出痕迹。

  土地堂的供品自然由他个人包受。平常日子,街坊上会想到他,让伢崽端点剩饭剩菜送到土地堂去。

  “罗师爷!哪!”

  “嗯哼!”乌黑的角落里答应,“候着!不看我在忙?”

  街上行走的时候顽童纠缠不休,扯他飘零的烂衣,他会转半个身子对人警告:

  “莫闹!你闹,我只要稍微一抬手,你就会摔几丈远,不得开交!”

  又有人讲,他是婆娘跑了“朝”的。

  老祥。

  老祥是个苗族人。有个娘,还有个姐,都住在王家弄。

  他是个非常近的近视眼。冬夏都是一件厚厚的大襟苗短袄。敞开三两颗扣子,扎根帕子腰带。

  不停地拿手指头“趟”着手上锋利的小镰刀。

  有人讲,老祥喂了只大老鼠在棉衣里,讨来饭,自己吃也喂老鼠吃。

  老祥不惹人。你惹他,他便拿手上的小镰刀朝后头空中砍,并且做着屁股一拱一拱的动作,不辨方向地骂人:

  “米!米!米!麻雀卖送你!”

  他时常在文星街熊希霭门口讨饭,坐得特别久。他晓得熊家人对他好,门口又宽又凉快,青光岩的大门槛上还可以磨刀。

  传说他背娘过跳岩,到河当中要娘叫他做“男人家”,不叫不走。一个老娘子悬在水响哗哗的跳岩上是很怕人的,只好喊了,一边捶他背脊,骂他“悖时”的。

  这难叫人相信。他头脑简单,不会懂得做“男人家”的意义,是闲人无聊编出来糟蹋他的。年成不好的日子,他背着娘在街上讨饭,很让人伤心……

  唐二相。

  唐二相其实算不得“朝”。

  他是个打更的。没有家,一个人住在观景山庙里楼上。

  这个楼四围遍览城郭。

  全城人一辈子一半时间和他有关,睡觉时听他的更声;早上醒来,没人想起好言一句。

  他不稀罕。

  谁愿意做打更的呢?白天当夜间,夜间当白天,“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架活的“铜壶滴漏”。

  黄昏定更炮开始,黎明结束,年年、月月、夜夜如此,没人帮忙,无人替换。

  他有没有老婆?不晓得!不过,他该有老婆的那一大段年龄就打更了。唉!耽误了!近五十岁的人早就失掉跟哪家妹崽亲近、讲白话、“逗胰子油”的机会。

  哪个肯嫁给住在山尖尖上、颠倒过日子的打更的人呢?

  这方面看起来,他好像不在乎;自然,不在乎并不等于不努力。

  午炮过后,他下得山来,看他换了件阴丹士林布罩衣,脑壳的分头用口水调抹得整齐光亮,穿街过巷,来到登瀛街女学堂门口,面带微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背手仰头地慢慢徘徊。

  学堂高班女学生看了便去报训导主任尤先生。尤先生是个“改良小脚”的老姑娘,扭着扭着走出来,压抑满肚愤怒:

  “唐二相!这是教育重地,一个男人家,门口来回走动不好看相!到别处去吧!以后莫再来,免得政府晓得了,一报,会坐班房的……”

  每回这种话都由尤先生口中说出,也都见效,唐二相听完就走,三五天再来。根绝唐二相的这种雅行的办法难找。

  去了学堂,必定到曹津山铺子门口红板凳上小坐。

  “二相作诗了吗?”人问他。

  他闲愁无奈地舒着长气说:“作了啊!”

  “读给大家听听!”

  “好!”他站起来,“——摇头摆尾踱方步……啊!学堂女学生随侍着……啊!白话文诗比文言诗难做万倍……”

  “就两句?”

  “就这两句,也费了我好多功夫!”

  曹家少老板端来一小碟什锦烧腊肉,有薄菲菲的牛肉巴子、猪耳朵和一小杯子“绿豆烧”,轻轻对他说:“请客的!”

  朱雀城,怕就是曹家一屋人怜惜他了。

  他喜欢曹家临街这几张矮红板凳。坐着慢慢喝酒看来往生熟行人。

  中营街口高卷子京广杂货铺有人拉京胡唱戏,“……忽听,万岁宣应龙,在朝房来了我这保国忠。那一日,打从大街进,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

  “错了!”二相说,“襄阳音,‘日’字要唱‘立’字;‘街’不唱‘该’,也不可唱‘揭’,要唱‘家’音。狗日的外行!”

  隔凳子喝酒的几个熟人说:“你个打更的懂个屁?”

  “喔!你妈个打更的还预备这么多学问?”

  “莫‘絮毛’老弟!打更也是政府一员!听过‘鸡人’没有?周朝管时间的官。”

  “‘鸡人’没听过;‘鸡巴’听过!”众人哄笑起来,“你是个‘鸡巴’官!”

  唐二相偏过头去喃喃说话:“……犬豕不足与论道,这帮人对文章学问过分得‘狠’了!”

  曹老板走来轻轻地对二相说:

  “莫理他们,这些人无聊。好好喝酒,喝完上山,下次再来……”又转身对另外那批人皱皱眉毛,摊一摊手,“何必呢?”

  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欢,他信服,会捏着你手杆问:

  “喂!昨夜间,我那个三更转四更的点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

  “我讲直话,老子困得正浓,顾不上听……”人说。

  “哎呀!可惜!我这么用神,你怎么错过了呢?好!不要紧,今夜我给你来个更密的,你要注意了。是三更转四更……”

  人应酬他,打着哈欠答应:

  “喔!喔!好啰!好啰!喔!”

  有谁想到过,有个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梦里?

  谁把这个孤单人扔到世上来的?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间哪个再来打更给人听呢?

  只剩下玉皇阁、三王庙、文庙殿角尖的铁马铃铛在夜风里叮当作响了。甚至——

  有一天,那些铁马铃铛也没有了呢?

  夜里,哪样声音都没有了,静悄悄的,夜不像个夜,要好几代人才能习惯的!

  有一天上街,王伯告诉狗狗:

  “要是街上看到‘萧朝婆’你莫怕。她是你远房又远房的婆。

  “现在她穷,四门讨饭。年轻时候是个漂亮小姐,会吹洞箫,做诗,弹琴,写字,绣花;眼前像个老妖怪婆,又难看,又肮脏,是受罪造孽。少人晓得她的前尘事,把她当平常叫化婆,得不到人可怜。她高声叫骂往年害她的人,也骂眼前路过的远亲。掀人家的臭事。

  “你莫怕,她不认得你。

  “认得你婆,你妈,有时也骂;不敢骂你爸,更是怕你爷爷,她说,遍张家,只有你爷爷是正经人,叫他‘大哥’。”

  狗狗听王伯说过这一回,就一直想萧朝婆。

  萧朝婆做哪样又恶又可怜?

  称赞萧朝婆长得好看的人都老了,死得差不多了,失传了。

  萧朝婆自己六十多,好看说不上,头发倒是一根不白。

  要是拿皂角荚好好洗刷一下,弄得清清楚楚,完全像上海画家钱慧安笔下那种美人,鹅蛋脸颊,凤凰眼,悬胆鼻,小嘴巴,一大把黑头发。

  萧朝婆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知府。接她到任上时没料丈夫讨了个“小”,气就涌上来。自己有脑筋,晓得反是反不了,便想方设法要那个“小”一下倒马桶,一下倒洗脚水,一点不顺就扑她的肉,抽鞭子,跪踏凳,很耍了几个月威风,口口声声说给点下马威“小”的看。

  越闹越凶,吃饭摔碗打盘,辱骂丈夫,几回知府问案子时闹到公堂上,丢尽丈夫脸面。

  又吞鸦片烟膏,上吊,拿剪刀剪喉咙。没办法,知府便派几个人强送她回朱雀,让她一个人过好日子算了。

  她不想过好日子。她上街去宣讲丈夫的臭史。天天围一大圈人听她一回二回地摆!有人搭信给她丈夫。

  不久便又接她回任上,带全了箱子笼屉行头。轿子抬到苗乡里,把她嫁送一个老实单身苗汉。这一下翻天了,拿把菜刀从里追到外,从坡上追到坡底下,没人敢挡,也没人敢劝。那个苗族汉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躲去亲戚家里不出来。

  她呢?一个人回城里了。状告到县衙门,让轰出来。城里恶人多,也有见她不怕的;所以气更逼在肚子里,只等丈夫回来算账。偏偏丈夫这时候死了。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扁担挑‘凌勾板’,两头空”,只好提着口竹篮子,装着全套家当,上头伏着块布,每天上几家过去有来往的人家门口。

  这几家都是跟她丈夫有交情的当官正经人家。文星街熊希霭家,北门上唐力臣家,正街上田三胡子公馆,岩脑坡滕文晴家……来到大门口石马凳上一坐:

  “把点饭!”若里头没有答应再重复一两次,还没人答应便上别处去了。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讨饭。

  不会没人理的;要不理,定是没听见或是出门。她料得定这些人家一碗饭、一点菜的余情。

  她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一种绣花用的花样“底子”,不剪纯粹供欣赏用的窗花。袖口啦,胸口啦,裙边啦,伢崽兜肚啦,鞋花啦之类。送她饭,和颜悦色求她,她就剪。她不剪苗花。要她剪,她会骂:“我是什么人?剪卑陋之物!”

  她有把锋快的剪刀,除剪花还可防身攻敌。佻皮伢崽要估计好逃跑退路才敢叫她声“萧朝婆”。她不理会,有时也理,横眉瞪目:

  “‘朝’哪样?有何好‘朝’?我这是悲苦缠身!你妈、你姐妹、你婆才‘朝’!我堂堂‘七品夫人’无人不知,哪个不晓?朱雀城县长帮我鸣锣开道我都不要!”

  落雪天,她萎缩在街角。残忍伢崽装成怕冷样子求她在“火笼”里烤烤手。她便慈爱地把衣服张开来:

  “快来!崽!你看手都冻红了!”

  那伢崽在“火笼”里丢了颗小炮竹撒腿便跑。

  这伢崽后来长大在河里淹死了。他妈哭了半年。

  有人碰到“羝怀子”:

  “羝先生!想不想讨嫁娘?”

  “想!怎么不想?”

  “那,我帮你做媒!”

  “哪家的?”

  “萧满孃唦!”

  “嘿!有把快剪刀,我胆寒!”

  再就是“侯哑子”。

  他跟家婆住在东门井;有时候也在北门上土地堂过去一点、标营头也姓侯的人家里扎狮子、龙灯脑壳和风筝。风筝是全城好的。不扎花样,只是横一块直一块,平时卷起、放的时候撑起来的那种。

  他在上面画人物,是永乐宫壁画的那类。开脸、衣冠、动作勾得都合法度,不晓得是哪个师傅教的。

  论风筝伢伢,全城。其实排在大地方,也是少有。

  所以他的风筝贵。固然风筝做工是一回事,要紧的是他的画。稍微懂点画的伢崽去买他的风筝,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

  他做风筝卖是养他的家婆。

  他画风筝用悬腕。先勾灰墨,再在要害部位勾上浓墨,又在全部轮廓内圈上勾一道白粉;一切做完,才认真敷色。

  画到半中,忽然放下画笔,将右手卷成一个喇叭“胡!胡!”吹将起来,吹完,再畅快地宣讲:

  “哼啦!嘟噜!啡哩胡!拱龙,拱!嘭!嘭!咕噜!碰!……”虽然晓得他在高兴,倒是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

  一通搞完,再继续画画。

  隔一两年发一段疯。在城垛上行走,两手撑着城垛子打秋千,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吃狗屎……

  不要好久自然会好,又乖乖地画风筝卖。

  他有时候讲话,旁边的人勉强听得懂三两个实在的字,只有他家婆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从不招人惹人,走路挺胸,拖着脚板一步一步地迈。论相貌,算个清秀端正人物。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精彩插图

  这小池塘也算朱雀一个景致。塘面上看得见浮着不经意的菱芰和《鲁颂》里提到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芹藻;还有些疏疏落落开小紫花的芡菜夹在里头。远一点菖蒲丛间可以见到几只路过歇停的白鹤、灰鹳和野鸭子——

  滕先生迷京戏,拉得一手绝妙的二胡。朋友小聚会上出现个不知天高地厚、荒腔走板的嗓子时,他会慢慢放下二胡,认真对那个人说:“哪!那儿是梁,这边有根绳子,是你上还是我上?”

  “你姑公耍了个乖,左手横挡,跨前一步,右手就向胯下抓来,没料到小老头全身向左一斜,偏开你姑公的左手,右手当胸一掌,把姑公打了一丈多远,摔在院坝,头发散开,不成样子……”

  天气好,猪在院坝闭目养神。大伯娘搬了张矮板凳坐在旁边给它捉虱子,用一把小铁梳子给它搔痒,和它轻轻说话。从来没听过大伯娘跟人说话那么温存。

  晚了,大胖猪转屋里猪圈困觉了,过门槛不方便,大伯娘抬完前脚抬肚子,抬了肚子搬后脚,一点都不嫌累,不嫌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