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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完美,越荒凉
  巧者劳而智者忧,聪明而悲观的宝钗为即将到来的荒凉命运做好了一切准备。只是,不贪恋繁华旧梦,不眷念友情爱情。
  活着,成了多么了无生趣的事情……
  经常有人引用张岱《陶庵梦忆》里的那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但这句话却常常被人们误读。实际上,张岱的这句话,后面才是重点:“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无癖所以无情,一个人,如果从来冷静客观,理性处理任何事,对待任何人,没有依恋过,没有痛悔过,也没有深陷过,就没有深情可言,你永远也不可能在生命里的任何时段与之结为知己。
  所谓知己,是要同悲同喜、以心相交的。
  所以《红楼梦》里的人物,评价最不一的人,就是宝钗。爱之者谓之冷静完美,宜室宜家。厌之者谓之伪善冷酷,没有温度。
  宝钗无日不生尘
  其实在文学作品里,那些所谓完美的大善人,向来招人非议。就像刘备、宋江,表现得越是完美无私,越是让人怀疑他们的伪善。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太过完美、太理想化的人和事,就会让人怀疑他的真实性和可信度。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宝钗身上。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宝钗却超人般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近乎完美。然而正是因为她少有缺点,太懂人情世故,也很少有真性情的时刻,反而让人对她感觉疏离、陌生,甚至反感。
  和宝钗相比,黛玉是诗人、文学家,她的烦恼,多是内心与世界的无声冲突。而宝钗,她要操心的,却是世间种种,经营生意、人命官司、人际纷争。
  出生于人丁单薄的皇商之家,父亲早逝,母亲无能、哥哥是只会闯祸的“薛大傻子”,从懂事起,宝钗就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从她出场时薛蟠为了香菱打死冯渊、葫芦僧误判葫芦案,到前八十回即将落幕时夏金桂大闹薛府、误食毒药而亡,宝钗时时要操心的,都是最琐碎、最难缠、最不堪的家务事。
  就像李商隐的那句诗“宝钗无日不生尘”,生在大富之家,生得美貌端庄又如何?她时时处处要操心的,不过是尘世间的琐屑烦恼事而已。她所见识的人生,远比宝玉、黛玉、探春他们所见所闻的,要复杂残酷肮脏得多。
  金钏之死一节,宝钗安慰王夫人的话向来为读者诟病,觉得她无情。但这就是宝钗习惯性的思维,对她而言,金钏之死是个要处理的事情,就像被金桂折磨的香菱,她用带她走的方式来庇护一样,两种行为都无关当事人本身,她考虑事情从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解决问题需要如此。
  当尤三姐自尽、柳湘莲出家的消息传来,薛蟠大哭了一场,带人四处寻找柳湘莲。薛姨妈也很惋惜,很支持薛蟠。
  只有宝钗对此“并不在意”,她以一种冷淡的、置身事外的态度来看这件事,“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
  她就是以这样一段淡然、毫无温度和感情的话总结了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最终命运。刚烈、美丽的尤三姐,对俊美、潇洒的柳湘莲那么一往情深,却终于以死亡来结束这段本该让旁人欣羡的姻缘。读者都会为此惋惜伤感。热心肠的薛蟠为此大哭了好几场。但宝钗却冷酷如此,让人暗自心惊。
  此刻她想到的,仍是现实的问题,一是“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损了自己的身子”,另一个是要以酒席酬谢一下那些几个月来陪伴薛蟠去贩卖货物的伙计。
  这就是宝钗的惯常思维。既然尤三姐和柳湘莲已经“死的死了,出家的出了家了,也只好由他罢了”,倒是眼前这些陪着薛蟠“走了一二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担了惊”的伙计们需要安抚和酬谢。
  这一段里,薛蟠绝对比宝钗显得可爱得多。他的温暖热情、天真感性,处处对比着宝钗的冷漠世故。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为什么已经失去了感性和温度?
  宝钗劝母亲和哥哥的话“人有旦夕祸福”如今已经是口水话了,但对她来讲,却未必只是泛泛而谈。十岁之前,宝钗深受父亲宠爱,家中有父亲这个顶梁柱,她和其他女孩一样,不谙世事,只知风花雪月、学诗作画,还看了很多闲书。
  十岁时,父亲突然离世,留下巨大的家业无人照管。母亲和哥哥都不是能指望的人,她几乎要在一夜之间,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成长为主掌家务的人。
  “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宝钗的感受想必至深。
  皇商家族的沉浮起落,哥哥时常沾惹的官司,都会逼着宝钗成熟。湘云、黛玉们连当票是什么都不认得时,宝钗却已深谙当铺的经营之道。
  探春理家时想到将大观园承包给下人经营时,宝钗在脑子里大致一算,已经算出一年可以省出四百两银子,可以置多少亩地,买多少房子,地产和房子租出去可以有多少收入。
  这些经验不可能一朝得来,她是在经年累月操持管理薛家庞大的家族产业时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反而是作为长兄的薛蟠,因为资质愚钝,又被薛姨妈宠溺太过,无法担当家业,倒反而保留了其天真热情的本性。兄妹两人一冷一热的个性,都能追根溯源,又能相映成趣。
  深入骨髓的冷
  宝钗之为人处世,就像宝玉所看《庄子》里的那段话: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人世间,总是那些更聪明、更敏感、更有追求或是野心的人活得更劳累、更忧伤,那些自认有补天之才的人,更是会承担起很多也许本不属于他们的担子。
  才能平庸或是心性散淡的人,才有可能“饱食而遨游”,才能体会“泛若不系之舟”的随意和自由。
  经历过丧父之痛和家世败落的宝钗,其实是悲观的人。她为即将到来的荒凉命运做好了一切准备。
  她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爱美,从来衣饰素淡,房间像“雪洞一般”,任何装饰玩物皆无。或许是因为她做好了繁华可能落尽的准备,家族的颓势不可逆转,她冷眼旁观,随时准备撤退。
  她的准备,让她能承受任何艰苦的环境,也能承受任何离散孤苦,因为她从不曾真正投入地眷恋过什么。
  宝钗的冷,是真正深入骨髓的冷。不像柳湘莲,是一种姿态上的“酷”;妙玉的冷,是自我保护;惜春的冷,是对肮脏的逃离和反击;黛玉的冷,是执着于保持一种洁净和孤独。
  宝钗的冷,才是看破了爱恨冷暖、人情世故之后的透骨寒冷,在她身上,从来无所谓爱恨,只有当下,只有现实,只有解决问题。
  只是,即便在隐隐而来的命运面前,即便宝钗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不贪恋繁华旧梦,不眷念友情爱情,活着,又是多么了无生趣的事情。所以宝玉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思念的,却仍旧是“世外仙姝寂寞林”。
  因为只有黛玉,是和他一起同悲同喜、感受过爱与哀愁,体味过生命中那些又寂寞又美好、又煎熬又甜蜜的种种深情的人。繁华过后的凋落才格外悲凉,温暖相聚过后的离散,才格外让人惆怅。
  聪明绝顶的宝钗,为命运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唯一料不到的,却是人心。只是似乎,她也从不在意人心,对她来说,心在哪里,爱在哪里,有那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