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山丘上的预言者
在仿佛渗入了鲜血的阳光照射下，奥武藏野的红叶，今天的色泽显得更为鲜艳了。
没有风，却是沁骨的寒意。
路旁的银杏，枝梢婆娑作响，三四片被风雨蚀坏的病叶，恰似飞舞着金色翅膀的可怜蝴蝶，在微风中飘落。
横越过橡树林的小径，左转后折入桦树林中。踩着铺满路面的落叶，我的脚步声并未产生多大回音，划破周遭寂静的只是被惊吓而飞起的乌鸦的振翅声。
为何选择这条捷径呢？
我已后悔自己的轻率??
在浅川车站问路时，对方表示捷径就是这片荒野中的小径，我不假思索地走了进来。初来乍到，加之又没有向导，独自一人长时间穿梭在荒野上，我心里难免不踏实起来。
何况，我将去的地方尚有更大的不祥??
明明已发过电报通知了自己的抵达时刻，至少该有人来车站接我??那封加急信的内容，洋溢着需求我帮助的哀愿。可是，为什么??
心中这样想着，我爬上缓坡。小径又通往一片山丘??就在这时，旁边的芦苇丛突然传出哗啦啦的响声，有人自其中钻出，正好挡在我面前。
他年龄约莫三十五六岁，身穿皮夹克和长筒军靴，左手提着叶色已转红的柿枝，右手拿着熟了的柿子，一边咬着吃，一边以慑人的眼神凝视我全身。
那眼神也令我大惊失色。闪着光芒的疯狂眼眸，消瘦的脸颊，浅黑的脸孔，像女人般又长又直的乱发??他的表情仿佛是有着聪慧头脑之人濒临发狂时一般。
这男人绝非寻常农夫，一定有过某种特殊的经历，就算他目前已经半如行尸走肉??
我并不觉得他有加害我的意图，这样，至少能让我从长时间的孤独中挣脱。
“前往八坂村，走这条路就行吗？”
“不错，大约再走一两百米就到了。那是位于山麓的宁静村庄。你要找谁？”那是低沉又沙哑，仿佛响自地底的声音。
“我想去红灵教总坛??”
男人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如果硬要在记忆中找出相似的例子来，那么，应该和那些在战场上想要弃枪投降之时被俘获，经过军事法庭审判后，怀着对世界、战争甚至是祖国前途的诅咒被枪决的日本士兵的眼神差不多吧。
“你去那些被诅咒者的居所，有何目的？”
“你所谓的诅咒是指??”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只要在那家的屋檐下住过一晚，任何人都会知道的。即使是你，住过两晚，也免不了会仓皇逃走。乖乖地离开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的老朋友正在那里等我。他预感到会发生可怕的犯罪事件，希望我务必帮他的忙。这件事，我不能视若无睹。”
“呵、呵、呵??”他笑了，“你打算帮助那些被诅咒的人？算了吧，这是人力所无法挽救的。那些人所累积的恶业终有恶果，现在他们必须接受惩罚！”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以前也是恶魔的弟子之一，不过现如今，我已经领悟正道。你若是去他们那边，还不如跟随我求道??”
“很遗憾，我并非前来求道的。”我转身想要离开。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揪住了我的衣领般让我呆立在原地：“你可以传话给那个恶魔，告诉他神的旨意，说他的一个孙女今晚将被杀并浮尸水面。别忘了！”
他究竟是正常人，还是疯子？
这一刹那，一股冰冷的战栗感自我背脊攀升，我觉得仿佛有肉眼见不到的幽灵紧追在后，禁不住狂奔起来。跑了大约二十米，回头一看，他仍站在刚才的位置，手上的柿子，远望犹如一团血球??
这里正好是山丘顶上。眼前，湿冷的雾霭笼罩着低处的盆地，将近五百户人家祥和地静静散布着??大都市的魅力，唯有深入其中，成为仰望高楼、被人群所吞噬的行人之一，才能实际感受到。但像这样的村落，则需要从山顶俯瞰，透过雾霭来远眺，才能领略它的风采。也许，只要踏进其中一步，人们就会因冷酷的幻灭而悔恨不已，终不得不选择逃离。
我已完全忘掉了刚才那个怪异男人带来的不快，调匀呼吸，原地呆立。
眼前横亘的住家的茅草屋顶上飘出袅袅炊烟。其中，有一户人家特别醒目，高大的宅邸如城墙般耸立，尖塔的玻璃窗映照着夕阳余晖，反射出闪闪亮光。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红灵教的发源地“诅咒之家”！
我加快步伐，下了山丘斜坡。远处传来牛哞声、肚子饿的婴儿的哭声、潺潺的流水声，还夹杂着咚咚的大鼓声、清脆的钟声、铿锵的铜锣声??
红灵教开始晚祷了。
读者诸君，我的新冒险就此揭幕??
读过我的处女作《刺青杀人事件》的读者们，应该还记得我在书中预告过“诅咒之家”吧！
我那位被尊为名侦探的好友神津恭介，自从开始承办案件至今，已经解决了超过十个案子。在他稀世的睿智之下，无论是什么怪异之事，都会被轻松解决??
这其中，发生在“诅咒之家”，围绕着红灵教教祖卜部舜斋和其三位孙女的连续杀人事件，是我所知道的恐怖的一桩。躲藏在神秘宗教外衣下的杀人恶魔和神津恭介的推理决斗，马上就要展现在各位面前了。
恶魔每次杀人之前，必定有奇怪的预言出现，而且预言很快就会变成事实??
譬如，本书开头的——被杀并浮尸水面??
这不就预言了当天晚上在“诅咒之家”发生的恐怖命案——舜斋的大孙女澄子之死吗？
但请稍待。在我进入这桩命案的详细叙述之前，必须先费些笔墨来说明这个神秘的宗教——红灵教的历史。
战争结束后，由于昔日的高压政策消失，全国各地有数不清的疑似宗教出现。像拥有双叶山、吴清源两位名流，在媒体领域大放异彩的玺光尊，其脱离常规的行径令世人哭笑不得，但也达到了让当时悲惨的人心稍获解脱的清凉剂之效果。
同样地，红灵教的存在也带给了部分人士不逊于玺光尊的影响。
红灵教的起源可追溯至三十年前。当时，这个八坂村的农户卜部舜作自称在梦中得到了神谕。
一位身穿白衣、眼中散发出迷人神采、高梳发髻的绝世美女站在他旁边，说：“听着，我是天照大神，确信勿疑！我恤念你的信仰，将我的神力托付于你，以求能在此极尽污浊之世界，开辟一条光明大道。你所至之处，我必同在；你所说之言，我必同说。讨伐诸恶、驱除厉鬼，在这世间开创神国??”
这段话后来被抄录下来，成为红灵教的神典。
当时，三十三岁的舜作立即展开热烈的运动。关于天照大神托梦之事，虽无法辨明真伪，但也不知受什么不可思议之力驱使，他竟然具有常识所无法解释的透视能力??
——卜部家的舜作所占卜之事奇准！
——上次，他就帮我找到了我家的失物！
??
村民们开始奔走相传这一类的话题。
确实，当时他身上具有不同寻常的力量，寻找失物或占卜姻缘之事且不必说，连对方心里究竟想些什么，都能一一言中。
这件事马上传为远近乡间的话题，来拜托他解答疑难的人络绎不绝，后，连企图借机诈财的骗子们都聚集在他家门前，一时间热闹得宛若市集。
对他而言，神谕之事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底，于是，为了讨伐诸恶、驱除厉鬼，他毅然崛起。当然幕后有什么因素存在，我并不清楚??
他的陋屋堂而皇之成为红灵教总坛，另外，在东京的代代木一家大宅邸门前，也竖起“红灵教关东支部”的招牌。当时我虽是小孩，却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组织的力量实在可怕。他的灵验能力并未持续多久，而无知愚昧的群众事实上并不重视预言或神力，他们追求的只是可以攀附之物。
初，他确实能明白地指出一切疑难，但随着时间流逝，预言逐渐变得含混、暧昧。可是，信徒们仍相信他的话代表神意，虔信不疑。
信徒们凭此宗教信条“鲜红真心”——这绝非共产思想，而是指国旗的日之丸或鲜血之色——企图光耀整个世界。
后来，卜部舜作改名为舜斋，成为军阀的走狗。
读高中时，我曾读过他的著作，那是战争期间当新闻部长的H上校演说的原稿，内容竟是些将日本列岛扩大成全世界，澳洲是四国，非洲是九州，美国是??诸如此类的日本侵略思想。
战争期间，他的权势如日中天。军令部常有几位高级官员驱车前来拜访啦，日美开战也起因于他的话啦??这类的谣言满天飞。另外，他也公然在报纸上预言攻陷南京之日和马尼拉沦陷之日，并且都猜中了。
但这种预言后却使他走入没落之途。
也许是年轻时代的灵力再次攀附于他，然后又再次弃他而去吧，他如同赌上了一匹劣马般，即使在战局已逐渐陷入不利的时候，却仍附会军方的高调立场，结果，每一次预言全都错得离谱。
他说东京不会遭到空袭，但东京却大半成为废墟，红灵教位于代代木的雄伟建筑也化为灰烬。后，连他那的独生子都被燃烧弹击中，悲惨地丧了命。
他后的预言是：八月九日，美国会遭遇惊天动地的大灾难；八月十五日，同盟国将无条件投降。结果如何已经不需再复述了。
就这样，红灵教绚烂的历史结束了，所有的信徒都叛离而去。不得已，卜部舜斋带着三个孙女，回到了故乡八坂村。如果没发生这次连续杀人事件的话，红灵教之名可能永远不会再引起世人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