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十  偷三只鸡走了
  住在大地坪老屋东横厅的成生是中共党员(社教时入党)贫农成分,历任生产队长。因与他是童年时代的玩伴,又因都喜爱木工。朝夕相见,往来密切,算是合得来的人。明摆着我是五类分子,他却不怎么介意。有时把按照政治路线不该对我说的消息也透露出来。一天,他在开完公社党员大会回来后,便轻声对我说:林彪死了,坐飞机摔死的。这个消息只下达到党内,还没有向社员宣布。
  我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感到特别震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十大元帅中排名“探花”(第三)的元帅,不久前还是最最最亲密的战友,号称为副统帅,定为大宝的接班人。他步入了接近登峰造极的地位,为什么要坐着三叉戟飞离祖国摔死在国外的地盘上呢?到底是“君不仁臣逃国外”还是“臣不忠叛逃国外”呢?我觉得这是难以说清的国家级事件。
  这个消息当夜我只跟妻子说了,她也不敢相信。直到后来这消息从秘密到公开,从党内到党外广为传开了。这是11月初才向群众传达“林彪事件”的时候,距9月13日“林彪事件”发生已是五十多天了。到12月才下达三批“林氏集团”的材料,批判清查,肃清影响。1972年4月,浏阳联系文革再次批林,8月开展批林整风。1973年7月12日全县召开3100人大会,以批林整风为纲,用大寨精神学大寨,把浏阳建成大寨县。
  一般社员听了大会传达,都知道林彪坐飞机逃走摔死了。但弄清是坐第256号三叉戟飞机出逃,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草原的就不多。很多老百姓去开会只是为了赚工分,不考虑听清楚和听懂大会传达的中心问题。有的说林彪坐三只飞机走了,有的说林彪坐三叉机走了。越传越走样,邻人有个口齿不很清楚的中年男子,就把“林彪事件”说成林彪偷三只鸡走了,还炆汤芋喝了。这样就把三叉戟说成三只鸡,把温都尔汗说成“炆汤芋喝”了。他土改时当过民兵班长,他把民兵发音为“门崩”。
  几十年过去了,“门崩”班长也早已辞世。可是“林彪逃走的时候还偷了三只鸡”的笑话,还是偶尔能够听到。
  
  十一  上午挨斗争,下午做裁缝
  妻子三十岁那年,是戊午岁,因戊己归土,色相属黄,该是一只黄色的躺马。正是大揭阶级斗争盖子,上纲上线,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那年;也是准备打仗,全面跃进的那年;还是文化大革命进入斗批改阶段,到处抓重点对象组织巡回批斗的那年。
  就在那年的农历八月二十八日,妻子生下老四,一个男孩。因前三个都是孙女,祖母喜得首个曾孙,十分高兴,三寸金莲扭来扭去,忙得不亦乐乎。白天接待了妇女们的恭贺,又在晚上接待了队上的送号恭维,队上写号时征求我的意见,我就为孩子取个“亚檀”。红纸上没有派名别名,正中只有“亚檀”二个大字,前面写着“恭维黄老太君喜获曾孙”一行小楷字,最后落款是“长兴组众赠”字样。
  在鞭炮声中升完号,社员们的恭维之声使祖母笑得合不上嘴。我俩忙于招待,发烟沏茶端旱茶,厨房里煮面食。这样的接待虽没有低于一般水平,但遗憾的是没有白酒,酒毕竟可以助兴。
  托堂弟益友跑了几处供销点,只搞到一斤白酒,就是被人戏称“毒杀风”的用野生植物酿成的酒。堂阿公明老星说只有一斤酒,就莫用它了,喝个不尴不尬反而不好。打恭贺的散场回家后,只剩下几个生产队的干部还坐着扯谈闲聊。我堂阿公就提着这个酒招待了他们,拜托他们原谅一下,因为物资紧张,实在搞不到酒!
  不料等到次年农历三月十一日晚上,离前年送号那晚,时光过去227天了,队长成木匠突然送来一个“好消息”,他说“大队决定明天开批斗会,罪名是‘拉拢干部’。因为有人反应你去年送号喝酒,只招待了队上几个人,群众没有喝上酒。不过你也不要怕,反正站在台上听一下就是。安排我也要发言批斗你,这也算是冇办法,只好讲几句。今晚你可去请示两个大队干部,如果同意可以不挨批斗,或者就免了这场灾……”
  我于是去请示大队干部沈××,他说你去问问潘××,我是同意可以不批斗你的。潘××硬性回答:“这是根据社员的反映决定的,不好改变……”
  这夜,很难入睡,一直捉摸着明天上台挨斗的事。妻子安慰我说,没犯丢人格的丑事,挨斗也无所谓,只是明天已经预约了去市主陈礼寿家里做衣,现在怎么办。不过估计礼寿也会来看斗争的,我看到他会告诉他改期后天去。另外若是上午斗完了,下午也可再去做衣。
  次日早饭后,男女老幼都背着椅子涌向宝乔祠大厅里,妻子也照样去看丈夫上台挨斗的场面,何况也能赚几个工分。祖母蒙在鼓里忙着家务,我在大地坪里徘徊着。孝经阿公背着椅子去开会,问我今天怎么不去做衣?
  “不去做衣,要去挨斗争,只等民兵来传我!”我只好这样回答。
  “怎得了呀!爸爸要挨斗争!”六岁的大女儿这样叫着奔到身边,我说不要紧,别管大人的事,回家跟老祖母吧,她低着头回去了。
  大地坪离宝乔祠会场不到一百米,能清楚听到会场的动静。听到主持人的讲话结束后,一片嘈杂的声音,或许是议论着今天上台的活靶子。
  两个基干民兵把我带到宝乔祠的一间小屋子里,五类分子都在那里了,我是最后押来的一个。治保主任说了几句要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揭发和斗争之类的话后,由那两个民兵押着这些“运动员”依次入场,迎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口号: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团结起来!向阶级敌人作无情的斗争!”
  “不老实认罪,就是死路一条!”
  ……
  大队书记宣讲了当前阶级敌人是如何猖狂的情况和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性以后,治保主任接着宣布上台,挨斗的站在台上前方示众,陪斗的分子一字排开站在台下,只准低头,不准东张西望,要态度老实,唯唯是诺。
  我是安排在最后一个被斗的。我站在台上,看到江美小学的陈老师在做记录,扫视台下形形色色的脑袋,没有找到妻子的脸孔,可能她坐在最偏的角落里了。我很认真听着发言人的批斗言词:
  功老三:“社员来送号,有酒只给干部喝,是拉拢干部的手段,想把干部拖下水的可耻行为。我们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你右派分子服务的;我们要擦亮眼睛,揭穿阶级敌人的恶毒阴谋。只有站稳阶级立场,才不会上你们右派分子的当。只有老实改造才是唯一出路!”
  张士贵:“你婆娘生了四个还送号,这是违反计划生育的……群众反映有一次你说‘草鞋冇样边吃边等’,本是‘草鞋冇样边织边像’,你硬要改成‘边吃边等’,这是挖苦大跃进冇饭吃,恶毒攻击党的粮食政策。”
  瘸手:“我当副队长时,安排你去养蜂你不去,摆客观原因,还是做你的裁缝。这就是不服从安排,劳力自由支配。等我今年没选上副队长,你就问我今年开展那些副业门路,这不是挖苦我吗?!这就是打击干部……”
  木匠:“那晚送号我也来了,既然只搞到一斤酒,就不该只招待我们几个人,社员当然有意见。螺丝不像厣像,说你拉拢干部也说得上,是辩不脱的。社员都喝了酒就冇事,都冇得喝也冇事,这是你自己惹来的……”
  于是宣布斗争结束,一阵口号声把分子们送出了会场。治保主任训告分子们各自回家,不要乱说乱动。
  我离家最近,几分钟就进了门,正在收检裁缝担子。妻子也散会回家,进门就要我心情静下来,不要着急,搞运动是要“运动员”上台的。说散会时正好碰上陈礼寿,要我俩去他家赶中饭,下午也可做半天衣,你能去吗?我说既然约好了,半天时间也要争取,我已收检好行头,就可以出门。
  “亚伢(老四)真多难”,妻子叹口气说,“怀上了他,捧着八九个月的大肚子出工,也受气,还要在团山嘴晒谷场挨批判,说地主子弟、右派家属有劳不劳。其实我实在累得跑不动了啊!等生下来送个号,又因喝酒害你挨斗争,硬要求菩萨保佑他成人成才啊!”
  夫妻俩挑着裁缝担子出门,在路上碰见熟人,问我为何下午才出门;我毫不掩饰回答“上午挨斗争,下午做裁缝。”后来常有人叨着这两句顺口溜,夸我心态好,把世事看得淡!